⊙王書艷[浙江傳媒學院,杭州 310018]
?
窗間的風景:唐詩中窗的間隔審美觀照
⊙王書艷[浙江傳媒學院,杭州310018]
摘要:唐代文人發(fā)揮了窗的間隔審美,通過憑窗而望、隔窗而聽的審美范式把握體察外面的世界,賦予了窗豐富的詩意內(nèi)涵。不僅如此,窗更成為唐人筆下的審美意象,對詩歌的距離審美與模糊思維具有促成之功,使詩歌呈現(xiàn)出朦朧之美與渾融意境。
關(guān)鍵詞:唐詩窗間隔審美
窗,作為一個重要的建筑構(gòu)件,與文人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guān)。然而,窗并非僅僅是無生命的建筑存在,更與文人的情感審美相聯(lián)系,成為詩人抒發(fā)情感心緒的載體形式,由此出現(xiàn)了大量以窗為審美對象的詩篇。唐代文人或憑窗而望,或隔窗而聽,以其敏感的心性與多情的筆觸細心觀察描摹窗外的世界,將窗的間隔審美推向極致。窗之隔又與詩歌的距離審美和模糊思維潛通暗合,使詩歌呈現(xiàn)出朦朧之美與渾融意境。在唐人不斷的歌詠中,窗逐漸成為具有文化意蘊的詩歌意象。
唐代文人已經(jīng)明確地認識到窗的觀景功用,將其看作是建筑的“眼睛”:“玲瓏開戶牖,落落明四目?!贝盀樵娙颂峁┝艘粋€詩意眺望世界的平臺,詩人的各種情態(tài)也掩映窗前?!蔼殞ぬm渚玩遲暉,閑倚松窗望翠微?!保ɡ畹略!都拿┥綄O煉師》)因游玩疲倦而斜倚松窗無意地閑望窗外之景。“時倚高窗望,幽尋小徑行。”(姚合《題長安薛員外水閣》)倚高窗、尋小徑,都是詩人率意而為之事。除了這些安逸閑望的姿態(tài)外,唐代園林詩中還有詩人憂愁萬千地散憂之舉,例如:“青窗朱戶半天開,極目凝神望幾回?!保W陽詹《和太原鄭中丞登龍興寺閣》)憑窗凝神而望,望了一次又一次,充滿愁情煩躁不安的詩人形象躍然而出?!敖鸫皧A繡戶,珠箔懸銀鉤。飛梯綠云中,極目散我憂?!保ɡ畎住兜清\城散花樓》)愁緒萬千的詩人采用開窗觀景的方式散憂,但是也有詩人認為憑窗只是撩人愁緒增加苦情罷了。
這里,窗其實充當了一個畫框的審美作用,因為有了窗框之隔,局部景觀框入特定的框內(nèi),如同圖畫一般,正如李漁所言:“同一物也,同一事也,此窗未設(shè)之前,僅作事物觀;一有此窗,則不煩指點,人人俱作畫圖觀矣?!雹倏蚋駥⒖蛑械木吧退闹艿木吧綦x開來,使美進行集中優(yōu)化組合,畫境油然而生。
畫中的自然靜止不動,而窗框中的自然則具有動感。“窗橫暮卷葉,檐臥古生枝?!保ūR照鄰《宿晉安亭》)“云楣將葉并,風牖送花來。”(許敬宗《奉和過慈恩寺應制》)“攢石當軒倚,懸泉度牖飛?!保ǘ艑徰浴逗晚f承慶過義陽公主山池五首(其四)》)落葉從小窗一角飄掠而過,零落的花瓣迎風飛到窗前,窗戶中的飛泉也因窗戶的斷隔更顯壯大,飄飛舞動使整個畫面生動而有韻味,比畫家筆下的山水畫更富于變化的動態(tài)。
唐代文人豐富的窗詩表明他們喜歡以窗為支點進行觀望,而這恰恰在于窗的隔與通:通可以納景,由遠及近;隔可以遮景,摒除雜亂之色,保證了主觀選擇的自由。“俗則屏之,嘉者收之?!碧圃娭写爸岸嗍巧椒?、煙云、松竹、泉石,這些景物又與文人的高逸情懷密切相關(guān)??梢姡氨WC了唐人主觀選擇的自由性,保證了觀賞的愉悅性,這也是憑窗而望審美范式形成的重要原因。
詩人除了用眼睛把握外界的奇妙變化外,還用耳朵時刻傾聽著窗外的絲絲微妙,隔窗而聽與憑窗而望一樣成為詩人把握窗外世界的一種詩意方式?!凹毬犚烁綦?,遠望憶高樓”(姚合《酬任疇協(xié)律夏中苦雨見寄》),望要登高,聽要隔牖,準確說明文人士子喜歡聆聽自然,尤其喜歡以窗為隔障傾聽外界細微之聲。
在眾多的傾聽活動中,隔窗聽雨最具代表性。聽雨是一種心境,發(fā)端于思鄉(xiāng)懷親等基本情感需求,構(gòu)成了無邊絲雨織成的愁世界,胡曉明說:“‘聽雨’最能體現(xiàn)中國詩人那一份天然的敏感?!雹凇按顾啦≈畜@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保ㄔ 堵剺诽焓诮菟抉R》)“覺來窗牖空,寥落雨聲曉?!保谠丢氂X》)特別是在寂寥垂死之際,心里的愁緒更容易由窗外的雨聲牽動,敏感而脆弱的內(nèi)心更顯無奈與無助。
除自然的傾聽雨聲之外,更有詩人在窗前種植芭蕉、梧桐等植物以承雨營造詩意的傾聽環(huán)境?!鞍沤稙橛暌疲氏虼扒胺N?!保ǘ拍痢栋沤丁罚案舸爸褂?,芭蕉先有聲?!保ò拙右住兑褂辍罚┱f明唐代詩人已經(jīng)注意到了芭蕉、窗、雨之間的關(guān)系,于窗內(nèi)傾聽窗外雨打芭蕉別有一番韻味。雨打芭蕉也隨詩人的心情變化而呈現(xiàn)不同的聽覺,計成曾形容雨打芭蕉之聲“似鮫人之泣淚”,寫出了聽雨的悲感。除了芭蕉之外,荷也以其寬大肥厚的葉子引起了詩人的注意?!鞍胍怪翊坝?,滿池荷葉聲”(溫庭筠《宿友人池》),滿池的荷葉在雨水的撞擊下赫然成聲,與窗外的芭蕉相比毫不遜色。文人士子們詩意的傾聽活動特別是窗前的雨打芭蕉也為園林增設(shè)了著名一景——蕉窗聽雨。
有間隔而有距離,有距離而有美感,窗使詩人與客觀事物之間的審美觀照保持了一定距離,從而產(chǎn)生了可以想象的空間。宗白華在《美學散步》中明確提到了一些遮隔物件所造成的間隔之美,“所以美感的養(yǎng)成在于能空,對物象造成距離,使自己不沾不滯,物象得以孤立絕緣,自稱境界:舞臺的簾幕,圖畫的框廓,雕像的石座,建筑的臺階、欄桿,詩的節(jié)奏、韻腳,從窗戶看山水,黑夜籠罩下的燈火街市,明月下的幽淡小景,都是在距離化、間隔化條件下誕生的美景?!雹凵厦嫠f的“憑窗而望”與“隔窗而聽”,其實都是因窗的間隔而營造的藝術(shù)空間。
“望”有著不同地點不同方式,窗恰巧為“望”提供了一個支點、一種方式??偟恼f來,“望”有兩種:一種是無所憑,例如王績“東皋薄暮望”就是將自身置于天地山林中無所依托地眺望;另一種則是有所憑,“望遠不上樓,窗中見天外”(曹鄴《貴宅》),不是登高不是置于天地間而是憑窗望遠,把窗作為望的憑借物。窗不僅提供了望的支點,而且創(chuàng)造了望的藝術(shù)方式。詩人的“望”是詩意的,蘊涵著想象、創(chuàng)造與意味;“望”使詩人從蕓蕓眾生、茫茫塵世中游目騁懷,與天地相接,與萬物齊一,超越自身的渺小,從而達到人格和精神的提升。文人們于窗中靜觀世事變化、人世沉浮,更顯詩意與高雅,因而更具有藝術(shù)性?!巴钡脑娨饩驮谟趯徝乐黧w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對審美客體進行獨立的藝術(shù)觀照,不即不離,不沾不滯,這種審美是純粹的,不帶任何功利色彩。
同樣,隔窗而聽亦是由距離產(chǎn)生的詩意美感,兩者異曲同工?!凹毬犚烁綦唬h望憶高樓”(姚合《酬任疇協(xié)律夏中苦雨見寄》),詩人喜歡在隔的前提下傾聽外界的聲響。詩人們不滿足于直接寫耳聞之聲,而是借助于間隔之物來寫聲,這就在耳與聲之間設(shè)上了一層虛的隔障,這層隔障不但沒有削弱聲響的強度,反而因距離的拉開增添了美感。隔物聞聲,成為中國古典詩歌寫景的一種表現(xiàn)手法;借此手法,詩人們根據(jù)自己的獨特體驗創(chuàng)作了一首首詩情畫意、意蘊深厚的佳作,增強了唐詩的藝術(shù)審美。
窗之隔拉開了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的距離,造成了詩歌的空間張力,詩歌不再是平面的二維空間,而是充滿想象立體的三維、四維空間。正如后人對王維詩句“隔水問樵夫”的評論:“在山中要投訴需要‘問樵夫’,這是很自然的。但為什么要‘隔水’問樵夫呢,仔細一想,詩人是以此來表達山勢的險峻、山路的盤曲。在深山里,往往兩人離得很近,可以對面說話,但是隔著溪澗和山溝,要到一處卻很不容易?!雹堋案羲币辉~將平常的簡單對話變?yōu)楦挥性娨獾膶υ挘麄€詩歌呈現(xiàn)出的畫面也變?yōu)榱Ⅲw的,在那高峻的山間,儼然看到兩個小人的對答,這就是“隔”帶給我們的審美感受。
窗為詩人的“望”與“聽”提供了一個有力的支點,并且借此將審美對象隔離于審美主體之外,使詩人與對象之間保持了一定的距離,這樣詩人以一種藝術(shù)的眼光來審視對象,從而獲得美的感受與體驗。同時,詩人將自己的審美感受用遮隔類的物象進行表達,使詩歌在畫面上呈現(xiàn)出空間的張力,變平面為立體,加強了詩歌的空間美感。
窗之隔在加強唐詩之距離審美的同時,也增強了唐詩的模糊思維。模糊思維是唐代文人在詩歌中經(jīng)常采用的一種創(chuàng)作方式,目的在于使所表現(xiàn)的事物呈現(xiàn)出不確定性,從而使詩歌中的客體呈現(xiàn)出朦朧混沌的意象特征,創(chuàng)造出悠遠朦朧的詩境,造成難以言說的混沌之美。
那么,如何達到詩歌的模糊之美呢?“隔”便是手段之一。正所謂“隔簾看月、隔霧看花”,審美主體對審美對象進行藝術(shù)處理,使其掩映于半隔半透的狀態(tài)之中,達到朦朧的藝術(shù)效果。唐人劉方平《夜月》中的名句“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之所以經(jīng)典,就在于隔窗透出的蟲鳴使人聯(lián)想到無限明媚的春光。如果說以蟲鳴寫春光是其含蓄之處,那么借窗之隔寫蟲鳴則是含蓄詩意生成所采用的藝術(shù)手法,窗將可視的春天之物隔離開來,只有春暖之氣和蟲鳴才能透過窗的隔傳到詩人的耳中,撇開了一切干擾因素,只留下了低聲的蟲鳴和暖暖的氣息,從而使詩境顯得純透與靜美。
模糊不同于晦澀,模糊的美在于給人以恍兮惚兮的幻覺?!盎秀鼻俅袄铮上獣运茧y。”(王昌齡《東溪玩月》)“清輝淡水木,演漾在窗戶?!保ㄍ醪g《同從弟銷南齋玩月憶山陰崔少府》)在月光的沐浴下,水波木影都蕩漾在小窗上,呈現(xiàn)出一片澄明的境界。這里沒有了月光,但樹木與翠巖一樣在窗前搖曳生姿,窗也由此浸染了自然的姿色與其融為一片,形成恍惚迷離的幻覺,“這種幻覺感強有力地抑制占有欲,造成一種純粹的審美態(tài)度——不是去占有,而是僅僅去觀賞?!雹菘梢?,窗意象的運用使詩歌更具有朦朧感,使人產(chǎn)生似夢非夢的幻覺,并且連帶著跳躍式的想象。
除了恍兮惚兮的幻覺,模糊的美更在于詩歌的渾融之境?!按皯糸L含碧蘿色,溪流時帶蛟龍腥。”(殷堯藩《李舍人席上感遇》)“閑窗連竹色,幽砌上苔文?!保ㄒ稀额}刑部馬員外修行里南街新居》)“中峰上翠微,窗曉早霞飛。”(朱景玄《中峰亭》)除了碧蘿、翠竹、云霞這樣的實景,窗同樣可以把虛景聲與影統(tǒng)構(gòu)融通,化為一片有機情境。“宿客盡眠眠不得,半窗殘月帶潮聲。”(雍陶《憶江南舊居》)“影侵殘雪際,聲透小窗間?!保椝埂逗屠钣梅蛟孕∷伞罚┏甭?、松影、松聲都在窗間呈現(xiàn),窗如同一個空間架構(gòu)物將周圍的各種景致進行統(tǒng)構(gòu),形成有機的整體,從而也就形成了渾融的詩歌意境。
“凡作詩不宜逼真,如朝行遠望,青山佳色,隱然可愛,其煙霞變幻,難于名狀。及登臨非復奇觀,唯片石數(shù)樹而已。遠近所見不同,妙在含糊,方見作手。”⑥作畫之法、文章之法與作詩之法同,都要具有一種說不破的朦朧美,營造出“如隔簾看月,隔水看花”的審美效果。窗以其間隔性受到文人的關(guān)注與吟詠不僅形成了憑窗而望與隔窗而聽的審美范式,而且以其間隔與空間架構(gòu)性,使詩歌呈現(xiàn)距離審美與模糊思維的創(chuàng)作藝術(shù),營造出詩歌的朦朧美與渾融的詩境,對后世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審美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①李漁著、張明芳校注:《閑情偶寄》,山西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55頁。
②胡曉明:《萬川之月》,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9頁。
③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6頁。
④蔣紹愚:《唐詩語言研究》,語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227頁。
⑤滕守堯:《審美心理描述》,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308頁。
⑥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184頁。
備注:文中所引詩句未標注者均引自鼓定求等編《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
作者:王書艷,文學博士,浙江傳媒學院講師,研究方向:唐代文學與文化。
編輯:張晴E-mail:zqmz0601@163.com
古代小說契約敘事研究(三)
基金項目: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項目“唐代園林與文學之關(guān)系研究”(15YJC751043)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