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斯宇
五月下旬的南部縣,天氣已經(jīng)熱了起來。早晨九點,太陽底下的益民廣場,一群人站在已經(jīng)搭好的臺子前,不緊不慢地等待一場戲的開場。
觀眾里,中老年人占了九成?!拔医衲昶呤恕,F(xiàn)在難得看場川劇,我一聽別人說今天這里有演出,還免費,一大早就從家里趕了過來!”一名老者彎腰放下自己隨身攜帶的折疊凳,一邊說著一邊坐到了正對舞臺的最前方。
他仰著頭看完了整場戲,中途未曾離開片刻。這場大幕川劇《布衣張瀾》歷時兩個半小時才收場,年紀大的觀眾們大多守到了最后。“明天,還有沒得哦?”老者收起折疊凳,扯著嗓門朝民中川劇藝術團的樂隊喊道。
“還有,明天再來嘛!”
得到這個回答后,他才離開,臉上還掛著意猶未盡的笑意。
戲里戲外
演出九點半開始,戲臺卻在八點鐘就搭好了。
民中川劇團團長龐明忠忙碌在舞臺周圍,檢查著各個環(huán)節(jié)和流程,以確保演出不會出現(xiàn)任何岔子。
舞臺兩邊的字幕,是他尤其看重的。
“要做就做到專業(yè)范兒,我們可不是草臺班子?!彼钢帜黄琳f,一開始,有些演員并不適應字幕屏的出現(xiàn)——這意味著他們在臺上說的、唱的一切,都得按照劇本來。“這樣就不能臨時發(fā)揮,對演員的素質(zhì)要求更高。”
他記得,自己小時候?qū)W唱戲,師父也要求他“照著本子唱”——龐明忠把小時候?qū)W到的這個傳統(tǒng)帶到了自己的劇團?!拔乙鼍穭??!彼f。
這天演出的《布衣張瀾》,花了他很多精力?!皬垶懯俏姨貏e推崇的一個人物,他身上有我們這個時代非常稀缺的品質(zhì)。我們這個劇,就是在講他清廉、清貧的一生,不喊口號——把故事講好了,觀眾才喜歡。”
彭小龍一穿上戲服,就像變了一個人。這一天,穿上戲服,他是青年張瀾,看上去嚴肅、穩(wěn)重;脫下戲服,他一邊說笑,一邊用手捋捋自己的頭發(fā),顯得輕松無比。
他是民中川劇團的一名演員。在戲里,他扮演的張瀾,挑著民族命運的重擔;在戲外,他也有自己的擔子要挑?!拔蚁M▌〔灰獢嗔?,所以才參與其中?!彼f。
在后臺休息時,他想起當初和他一起上川劇學校的同學?!按蟛糠侄茧x開戲臺了。這個行當不掙錢,還很苦。”演完戲,他接過別的演員遞來的白饅頭,掰扯了幾塊往嘴里送。
談起自己的職業(yè),他卻沒有半點怨言?!拔揖褪浅赃@碗飯的。從一個十來歲的娃到現(xiàn)在,沒有一天離開過川劇。也有人勸過我,但我干了這么多年,怎么可能說走就走?”彭小龍覺得,人這一輩子,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是很幸運的。
他為自己的九零后兒子選擇了子承父業(yè)的道路,一開始并不被兒子理解。讓他欣慰的是,兒子慢慢理解了父親,現(xiàn)在也已能夠登臺演出。
彭小龍是龐明忠的老朋友。在被“招兵買馬”進民中川劇團前,他已經(jīng)唱了三十多年的戲。在益民廣場的另一頭,龐明忠也嚼著饅頭,張羅著大家收拾好唱戲的家伙事兒。他肩上掛著幾個女式單肩包——都是劇團的女演員的,他幫忙拎。
作為劇團老板,龐明忠每場演出必到現(xiàn)場。“這是我的劇團,我當然要親力親為咯。”
“仁義禮智信”
西充人龐明忠已經(jīng)74歲了,但他說自己還年輕。12歲那年,他學會川劇折子戲,并扮演小生,但接連而來的各種運動斷了他的川劇夢;70歲那年,他返鄉(xiāng)成立了民中川劇藝術團,想要圓自己兒時的夢。
傳承川劇,源于他的川劇情結。“川劇影響了我的一生。小時候,練川劇很苦,家里人對我的要求也非常嚴格,一個動作做不到位,馬上就要糾正。到現(xiàn)在,我都很懷念那段苦日子。”
“一開始,朋友們都說我瘋了?!痹缒晗潞=?jīng)商的龐明忠如今經(jīng)營著自己的家族企業(yè),人到晚年,他覺得自己必須為川劇做些什么。
龐明忠在農(nóng)村長大。在他的記憶里,小時候看戲是村里最常見的娛樂活動之一。他的祖輩創(chuàng)立了“龐家班”,在鄉(xiāng)鄰中遠近聞名。
1933年,鄰縣兩個戲班子倒閉,把唱戲的家伙事兒都交給了龐家班,一共三千余件?!叭齻€戲班子惺惺相惜。當時,龐家班班主就給龐家立下了規(guī)矩:好好保管那十幾大箱物品,不能丟了,也不能擅自拿來使用?!睂τ诩沂?,龐明忠從小便爛熟于心。
龐明忠父親過世得早,他的奶奶和母親挑起了家中的大梁?!皟蓚€女人,帶著娃娃在家里挖了幾米深的坑,給這些箱子還做了防潮處理,再把它們埋到地底下,‘破四舊的時候,它們才躲過一劫?!饼嬅髦一貞浀?。
到了八十年代,龐家人再挖出那些物品,卻發(fā)現(xiàn)好多東西該生銹的生銹了,該生蟲的也生蟲了,龐明忠和家人心痛不已。現(xiàn)在,這些家伙事兒中的一部分,已經(jīng)被龐明忠送進了博物館。
而在博物館之外,龐明忠希望戲服、樂器、川劇的唱段,能在人群中鮮活地傳承下去。
龐明忠曾是參與攀枝花三線建設的一名工人。改革開放后,他放棄了鐵飯碗,毅然下海闖蕩。在繁忙的生意和多種角色的轉(zhuǎn)換中,龐明忠有一個身份始終不變:重度川劇愛好者。
“你細細聽,會發(fā)現(xiàn)川劇的唱詞特別美,很講究?!彼贿呎f著,一邊饒有趣味地哼唱了起來,“而且,川劇里有仁義禮智信。”他緩緩地說。
“川劇還有市場”
“作為一門老手藝,川劇的人才培養(yǎng)并不容易。”龐明忠坦言,川劇老齡化的問題有些嚴重——看川劇和會唱川劇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民中川劇團的演員平均年齡在50歲以上,都是和他認識多年的老朋友。
“我們已是一支較為專業(yè)的表演隊伍?!饼嬅髦医榻B說,劇團共有演職員工56人。其中,國家一級演員2人、二級演員9人,國家二級作曲1人,各種金獎得主6人、文華獎得主1人。
“過去,民間曲藝承擔了很重要的教化功能?,F(xiàn)在,我們也可以繼續(xù)讓川劇發(fā)揮這種作用?!钡馍撬拇ㄊ〈▌≡旱难輪T,退休后加入了民中川劇團,在此次演出中飾演老年張瀾。
2012年,全國文藝院團改制,龐明忠抓住這個時機,重建了“龐家班”——民中川劇藝術團。
有人說,他很任性。
“川劇團成立前期我就投入了300多萬元,包括購買服裝道具、燈光音響、舞臺幕布,還有購買大客車、道具車等。”龐明忠說,他的企業(yè)每年都要出資125萬元貼補劇團的發(fā)展。
“我前頭虧了三年,今年開始不得虧了。因為我看好了市場,我知道我做的東西賣得出去。”骨子里,龐明忠仍是一個會做生意的人。他覺得川劇仍然有大量觀眾,很多川劇的主題,也符合現(xiàn)代社會的主旋律。
《布衣張瀾》的這一輪巡演,給劇團帶來了150多萬元的收入。這個戲講的是張瀾的一生,突出人物的廉潔和正直,得到了南充市委和西充縣委宣傳部的支持,地方政府出演出費,每場兩到四萬元。
龐明忠覺得,川劇要走下去,還是要靠地方政府的支持——他覺得《布衣張瀾》的模式是可復制的?!昂偷胤秸献?,才能整合資源,才有大單子。”
“我立了家規(guī),必須把劇團辦下去?,F(xiàn)在,我的兒子、孫子,都參與到這個事業(yè)里來了。”劇團辦起來之后,龐明忠的兒子和孫子耳濡目染之下也成了戲迷。
這讓他看到了傳承下去的希望?!拔蚁胱屇贻p人都知道,雖然看川劇的人沒以前多了,但它是個好東西?!?/p>
投身于川劇事業(yè)讓他對傳承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途徑,也有自己的看法。“政府必須承擔起相應的責任來。我們這個事能做起來,也是因為得到了地方政府的重視?!?/p>
同時,龐明忠還有個愿望——他希望民中藝術團能證明,民營企業(yè)傳承傳統(tǒng)文化是可行的,進而影響更多的企業(yè)家參與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