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在香港名氣廊用餐,最后一道甜點上來,點綴著一粒紅紅的——樹莓。這讓我很是驚訝。因為樹莓,應(yīng)該只在我故鄉(xiāng)的山坡上有。這是我的印象。而且那么嬌嫩的樹莓,無法保存,更不宜運(yùn)輸,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國際大都市香港?
朋友說,我們住的酒店對面,有一個超市,那里就有小盒裝的樹莓售賣。
怎么可能!
白色甜點上的那粒樹莓,紅彤彤的,好看極了。比故鄉(xiāng)的樹莓略大一些,口味也略微酸一些。
然而這不期然的一遇,卻把我的思緒扯回到故鄉(xiāng)的山野。
在我的故鄉(xiāng)浙西常山,好吃的野草莓有兩種——其實也不是野草莓。野草莓,這名字太文縐縐,而且霸道。憑什么草莓是真草莓,人家就是野草莓呢,所以,在故鄉(xiāng),我們不叫野草莓,我們叫它“泡兒”。
好吃的泡兒有兩種。一種長勢低矮,果實圓潤,采摘下來果蒂脫落中間空心的,叫“大水泡”。在我童年記憶中,大水泡的成熟時間稍早,五月初就有零星的紅果實散在山坡上、溪流邊、田埂上,到了五月中旬大量成熟,六月時節(jié)還偶有所見。
另一種,長在高高帶刺的樹上,一顆顆果實如寶塔狀,中間實心的,叫“果公泡”。果公泡成熟時間稍晚,六月正好。它跟大水泡比起來,紅得不那么耀眼,個頭也不那般大,但顆顆結(jié)實,果肉飽滿,味道甜酸鮮美而醇正。
另外還有一種,貼地生長,果實猩紅圓溜,生來一副邪惡模樣的,叫“蛇泡”。人不能吃,只供蛇吃,偶爾上面還有蛇吐出的白色唾沫呢——且不說它了。
果公泡,就是樹莓。
魯迅先生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寫到“覆盆子”,“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yuǎn)?!?/p>
紹興離我故鄉(xiāng)不遠(yuǎn),風(fēng)物相近,魯迅說到的覆盆子,就是我們常吃的果公泡,也就是樹莓。
故鄉(xiāng)的樹莓是真的好吃。柔軟,鮮美,舌尖一頂,就有汁液迸裂而出。像年輕而美妙的小舌尖——怎么舍得去咬它。那么小小的一枚!數(shù)量也不多。山坡上走半天,才能覓得一掌——經(jīng)不起咬啊。
晚餐用畢,看了香港燈火璀璨的夜景,回到酒店休息。過不久,朋友來敲門,竟然送來一小盒透明塑料盒裝的樹莓!
盒子上的標(biāo)簽是全英文,借助翻譯軟件,我懂了——這是產(chǎn)自美國德里斯科爾的樹莓。
這來自遙遠(yuǎn)的德里斯科爾的樹莓,比故鄉(xiāng)記憶中的果公泡要粗獷一些,大個一些;口味上也略酸。細(xì)細(xì)觀察,攢成一枚樹莓的無數(shù)小果粒里,都有一顆微小的種子,所以口感上也要粗糲一些。
這異國他鄉(xiāng)的樹莓,怎么來到香港的,讓人匪夷所思。不由得敬佩美國人會做生意。
一小盒里面總共有多少枚樹莓,我忘了數(shù)。一枚一枚地吃掉了。剩了七枚,最后也吃掉了。就這么吃著,我仿佛回到了故鄉(xiāng)的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