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
印制作品《天書》 時,我拿著刻好的版子來到北京郊區(qū)的一家古籍印制廠。一切順利,但開印被延誤了一個星期,只為選擇紙張。
我與印書的老藝人鎖定了三種紙。他首選“玉扣紙”,這是用精細麥草原料所制,摸起來綿密如絲,顏色呈淡淡的秋黃色。此紙又稱“花箋”,古有“紙之精致華美者稱花箋”之說。這批紙是廠里幾十年前剩下的。
第二種選擇是“藏經(jīng)紙”。當時這個小廠正在印《大藏經(jīng)》 ,是國家項目,為此仿制了一批藏經(jīng)紙,原料為麻、褚皮、桑皮,肌理有簾紋,色如白玉,摸起來像摸在綾子上。我的書用和《大藏經(jīng)》同樣的紙,自己都覺得了不起。
第三種是我找來的古色古香的“元書紙”,以竹綿為原料。這種紙不貴,但它的古舊感是我想要的。
思前想后,哪種紙我都舍不得放棄,最后120套書用了三種紙,各占三分之一。三種自然紙色有著微妙的變化,讓這些書看起來好極了。
在中國,裱畫在發(fā)展成用絹或綾裝裱之前主要用紙,也可以說紙色之美占了七分。作品《鬼打墻》的那些大軸是我干了大半年才裱出來的,從夏天干到入冬。不知為什么,裱好的大軸干了后總會繃出裂縫來,我調(diào)整漿糊的濕度和黏度都無濟于事。
有一回我索性不睡覺,看著它從濕到干,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整晚都平安無事,只是在紙干透的最后時刻,因力大無比而發(fā)出了巨響。如果空氣干,這力就更強:收縮的力不均勻,紙必會撕裂。原來是我沒意識到大倉庫這幾天開始供暖,溫度和濕度一變化,紙就不聽話了。只怪我太麻木,紙的身體比我敏感多了。
寫到這兒,我怎么覺得紙的性格與人的性格很像,與有性格的美人更像。它們體潔性貞,脆弱單薄,樸素平易又平整大方;它們風情萬種,讓人難于選擇;它們真誠樸實,裝點他人。不過,“紙性”也有脾氣,如果較起勁來,那還真是件麻煩的事。
古人給紙起過不少的名字,如“彩霞”“竹膜”“還魂”“萬年紅”“鍋底棉”“金素箋”“十色箋”“桃紅灑金”……多美呀!
(摘自《我的真文字》中信出版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