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我媽說,當年還沒我時,隨我爸去開洋葷,吃牛排。被問要幾分熟時,我媽天真地答:“熟一點,焦一點?!庇谑撬谑O碌囊徊惋垥r間里,凈練刀功了。按她描述,差點硌了牙,覺得那牛排能劃玻璃。我媽也滿腹委屈:我就不知道焦了能這么難吃。
江南人對焦,沒什么惡感。焦常和脆相干。老蘇州人跟我說,他們過早,一吃面(據(jù)說講究的要吃“朱鴻興”。一如武漢人過早吃熱干面、重慶人過早吃麻辣小面),二吃稀飯,稀飯里又鐘愛鍋巴粥。就是鍋巴加剩飯,水煮一下吃。以前還未有電飯鍋時,江南人做飯靠“燜”。水放得適度,派小孩看灶,爸媽自己忙活做菜。我家就是這樣,看灶大多是我的工作。我經(jīng)常沉不住氣掀鍋去看,讓飯夾了生——關(guān)于夾生飯,只有評書《飛龍傳》里趙匡胤的兄弟鄭恩那種猛漢能吃——所以我爸媽叮囑,寧焦勿生,多燜燜的好。白飯燜完,鍋底總有一圈兒金黃泛黑的鍋巴,刮下來可以吃,有焦香,蘸白糖更是龍鳳配,甜焦脆香,吃得嘴里劈里啪啦的響。我上小學時,流行過一陣子吃鍋巴,當然該鍋巴好像是小米做的,是先蒸后炸,還加了作料,好吃耐嚼,但不如大米燜飯鍋巴那么天然。
《三毛從軍記》里,牛師長飲宴,請同僚們吃了道“轟炸東京”——番茄汁嘩啦一聲倒在鍋巴上,聲音響脆,地動山搖,把三毛饞暈了。后來去考證,說這道菜確有其物,是陳果夫發(fā)明的??傊请u湯濃汁、蝦仁番茄兌好勾芡,往油炸鍋巴上一澆,又說什么雞有朝氣、蝦是水族,植物水族陸族米族都有,營養(yǎng)如何豐富,很有一套格物致知的學問。無錫菜里也有類似的,但沒這么華麗,大概就是蝦仁勾了芡,澆澆鍋巴而已。
我跟外婆討論過,為什么焦味還能惹人愛。外婆認為,以前沒什么作料,焦本身可以提香。這套理論聽著有些荒謬,但她實踐起來很不錯。我外婆做得一手焦香味兒十足的面餅,面略加烙,外面焦黃泛黑,內(nèi)里綿軟如酥,加糖,沒餡,好吃得煞人。她自稱是基本不加油,也沒什么配方,無非就是靠火烙面,提煉面本身的好味道。一點焦味,就給本來純真無辜的面粉上了煙熏妝,妖嬈多姿起來了。
實際上,焦香這物無所不在,只是許多時候我們沒注意到。凡需烘焙之物如雪茄、松餅或面包,又或如雪茄的苦厚香氣,都和焦味依稀相關(guān)。焦不像甜咸苦酸那么迅猛勾人,但混在一眾味道里,很容易就讓味道有了質(zhì)感和厚度,也就是那點耐琢磨的微妙莫辨的勁兒。江南脆蟮、塞北烤肉,都會有愛好者喜歡“再焦一點點”的奇妙味道。從前街邊隨處可見的炒米,也總有一些焦黃的味道,格外香些。當然最純樸的焦味兒,總是小時候飯鍋底下那點點鍋巴。說怎么好吃,是個什么味,你也說不上來,最后只好說,香,而已。
康定斯基說凡色彩皆如音樂,淡藍如長笛,深藍如大提琴。依我之見,味道也可以比為色彩。筍之清鮮為淡綠,魚之嫩滑如純白,焦味大概是厚涂層的褐色。沒那么明快悅目,但溫厚而脆。這感覺就像每次我看灶火候過了,爸媽就拍拍頭安慰說沒事,有鍋巴吃不是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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