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小西
對熱愛跑步尤其是關注馬拉松賽事的人來說,東京馬拉松賽(以下簡稱“東馬”)是一個如雷貫耳又極具誘惑力的名字。始辦于2007年2月的東馬,距今僅有短短十年歷史,但卻是亞洲唯一入圍“世界六大馬拉松”(其他5處為波士頓、倫敦、柏林、芝加哥、紐約)的賽事,它組織最為細致、服務最完善、最安全、Cosplay奇裝異服跑者最多,堪稱馬拉松賽事中的“奧斯卡”。
“東馬”是所有馬拉松選手和愛好者的終極夢想?!叭绻簧荒苡幸淮螑矍?,我希望我是永尾完治,而她就是赤名莉香;如果一生只能跑一次馬拉松,我希望是東京馬拉松?!焙颖蹦泻⒊哨蛘f完這句話后不久就收到了“東馬”組委會的入選通知。在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市東京,成隍會邂逅他的“赤名莉香”嗎?2016年4月初,成隍向本刊記者娓娓道來……
一定要去跑一場馬拉松
我出生于河北邯鄲一個普通工人家庭,今年26歲。從小就跟著爺爺奶奶一起住。老人的極度疼愛和百依百順,把我養(yǎng)成了小胖墩。隨著年齡遞增,我變得越來越自卑怯懦。“最討厭早操和每周兩節(jié)的體育課,最恐懼的是突然碰見隔壁班心儀的女孩?!鄙细咭粫r,我在日記中這樣吐露心聲。
其實我也有很多優(yōu)點,會彈吉他、會譜曲寫詞,我還看完了偶像村上春樹所有的書。上初中時,我就經(jīng)常在報刊雜志發(fā)表文章。但當同學們有意無意叫我“死胖子”時,我知道,光芒是照不到我身上的。
高二下學期的某天,我收到一封特別的“情書”,是隔壁班的那個女孩方玲寫給我的?!俺哨?,你那么優(yōu)秀,高考如果栽在體育上就虧大了!從明天早上5點半開始,咱們一起跑步吧!”過去十幾年,讓我跑步的聲音響過成千上萬次,但唯有這一次,“跑步”是世間最單純、動聽的召喚。
那天放學時,我在樓梯口碰見了方玲。這個身材玲瓏有致、學習成績很棒的姑娘紅著臉告訴我,為了鞏固體育成績,她爸爸請了個體育家教,每天早上圍著操場跑45分鐘?!澳憧梢愿也淅蠋??!彼f,“但前提是不能遲到早退,要跑兩個月!”
我的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就這樣一天兩天三天,跑了半個月,我漸漸跟上方玲的步伐,體重銳減18斤!那應該是人生中最為美好快樂的時光。
兩個月后,方玲投入到緊張的備考中去,偶爾會出其不意地出現(xiàn)在操場上,就為偶爾碰見,我從此一發(fā)不可收地愛上了跑步。不到一年時間,體重從190斤減到了140斤!方玲沒有參加2009年的高考,輾轉得到的消息是:她去日本讀大學了,原來她父母早就離異,高中畢業(yè)后就去日本和媽媽相聚了。
從此天各一方,杳無音信。我去廣州上大學,從大二開始,我每年都會參加在上海、北京舉行的馬拉松比賽。和其他人想拿到獎牌證明自己不同的是,我只是想在跑步中,重溫青春年華里最美好無暇的時光,因為那些晨曦初升的日子里,有一個名叫方玲的女孩,那么溫婉地熨帖了我原本褶皺的人生。
而對于喜歡馬拉松的人來說,每年2月在東京舉行的“東馬”有致命吸引力。一是因為近在咫尺,二是它的規(guī)模、檔次都遠高于比它的歷史長很多的上海、北京馬拉松。對我而言,因為方玲在日本。
“東馬”每年有35000人參加,但日本國就占去了近3萬人。從2012年開始,每年我都會申請“東馬”,但卻連續(xù)4次落敗。哥們說:“要去日本找方玲,攢點錢去趟日本旅游不就行了嗎?”我說:“我想在跑步的時候偶遇她?!备鐐兙托Ψ?,說我神經(jīng)病。
2013年,剛舉辦7屆的東馬刮世人之目,加入世界最頂級馬拉松陣營。2015年8月2日,“東馬”海外報名的第一天,我早早地在開放網(wǎng)上注冊( www.tokyo42195.org)了。報名費為12800日元(相當于人民幣759元)。報名界面有日文、英文兩種界面,我大學選修了日語,用日語填寫基本資料不在話下。接下來兩個月漫長的等待,名額采取抽簽形式,一般只有10%以下的中簽幾率。這一次,我會如愿嗎?
有些事只有在“東馬”才開始
2015年10月30日,“東馬”宣布最后一批中簽名單,我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成隍”。我中簽了!這比我當年高考超常發(fā)揮,畢業(yè)后順利進入某全球500強公司還要高興。
比賽時間是2016年2月28日,我提前兩個月在“攜程網(wǎng)”上搶了從天津出發(fā)的特價機票,酒店也預訂在了東馬出發(fā)點都廳附近。
一個高中哥們兒和妻子正好要去日本蜜月旅游,選擇了與我結伴同行,一是感受“東馬”,二是順便給我加油。3個人定了8天7夜,即2月22日—2月29日的行程。
提前一星期到達,朋友夫婦先去大阪、神戶和奈良旅游了,我一直在東京。頭三天,每天早上去附近跑10公里后,再漫步于東京大街小巷,累了就隨便找個小店坐下來。東京城區(qū)人口約1400萬,“東馬”舉行期間陡增200萬。我一度好奇在這彈丸之地,這么多的人怎么跑得開?到時會不會出亂子?
2016年2月27日上午11點,臺場正式對外開放。我拿著所有要求提供的文件,簽了登記表格,專人核對護照身份后在表格上蓋完章。我領到了自己的號碼牌芯片、衣服和存衣包。整個過程很快,你只要拿著確認信函進入展區(qū),即刻有專人微笑鞠躬地迎接指引辦理手續(xù)。出示護照和信函,隨即電腦確認,整個過程不會超過一分鐘,而后工作人員會用英文解釋芯片和號碼牌的穿戴方式。
第二天早上5點,朋友的妻子給我買來了兩個包子和一碗白米粥。他妻子叮囑我只能吃7分飽?!俺远嗔伺懿粍?,何況我聽說‘東馬全程有無數(shù)免費美食,跑下來你肯定要胖三斤!”她說。
早上6點,我在乳頭上貼上乳貼,再穿上緊身運動服。因為長距離跑步會大量出汗,乳頭和衣服摩擦會受傷,貼上乳貼會好受點。
東馬根據(jù)選手報名成績,將起點劃分為A—K共11個區(qū)域,選手則按照成績均勻分散在跑道上分區(qū)出發(fā),我的區(qū)域在G。這屬于比較靠后的區(qū)域,前面區(qū)域的選手要么是專業(yè)運動員,要么是資深馬拉松愛好者,他們拼成績,是“嚴肅跑者”,我們則屬于“娛樂跑者”了。
“娛樂跑者”群的氛圍更輕松搞笑,大家節(jié)奏相近,更有利于取得好成績。候場人數(shù)和志愿者、工作人員加起來至少10萬人,但比賽開始前,卻安靜得出奇。每個人說話的聲音都非常小,像是在靜候一場名人的精彩演講。
有些記憶是這一輩子的不期而遇
早上8點整,槍鳴準時響起,數(shù)萬人沖向前方。吶喊聲、音樂聲、鑼鼓聲次第響起,陰郁的天空似乎都被點亮了。
2月底的東京很冷,但是東京市民卻全家傾巢而出,上到七八十歲的老爺爺老奶奶,下到滿臉稚氣的小娃娃,把漫長的賽道沿線圍得密不透風。但是這中間,有大量跑者親友團或是同事團舉著跑者的名字,一旦見到熟悉的面孔,就激動夸張地大叫。
每當這時,原本被團團圍住的柵欄,瞬間就會讓開一處空白,讓參賽者和親友擁抱。沿途設置了無數(shù)個流動廁所,但每個廁所前都排著長隊。
情急之下我拐到路邊的一家壽司店,原本排著隊的幾個男人馬上主動讓開,示意我趕緊去解決內急。出來時,有個漂亮的女店員,雙手拖著一盤壽司,我拿了一個放進嘴里,她的笑容綻開如花朵,仿佛我能免費享有她遞過來的壽司,是她天大的榮幸。
一路上有各種展示日本風情的節(jié)目表演,騎著自行車的醫(yī)療人員緊緊跟在身旁,化著濃妝、穿著和服的日本老太太,手牽手,聲嘶力竭地為你加油!
賽程跑了一半,柵欄外加油助威的人依然很多,而道路兩旁,除了官方開始提供食品水果補給外,市民和周邊店鋪自發(fā)從家里帶來的各種食品也多得不得了。
行程跑了30公里到達淺草,我濕透的衣服被風吹干了再次濕透。有點頭暈眼花,一直沒敢怎么吃東西的我,肚子也“咕咕”叫起來。
“嗨!成隍!”柵欄外有人叫我的名字,是同行朋友的妻子嗎?停下來,一個穿藍色馬甲,身材玲瓏,頭上扎著一條用中文寫著“謝謝”的白色絲帶的女子,張開雙臂朝我跑過來。看裝扮是志愿者,但她不是一般的志愿者。我的雙腿突然一軟就坐在了地上。
如夢如幻,我怎么可能,真的在這里碰見方玲?!
另外兩個男性志愿者跑過來,將我扶起來帶到路邊,醫(yī)療急救隊的人員馬上過來,一旁的中國留學生志愿者用中文問我:“怎么了?”我慢慢站穩(wěn)了,漸漸恢復了力氣。但我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方玲,她大笑著擁抱我,說:“我老公是‘東馬籌備小組的,所以我在中國參賽者名單里發(fā)現(xiàn)了你!所以我就來當志愿者,外加你的親友團了!”歲月流逝并未在她身上刻下太深的印記,方玲比之前溫婉了許多,她總是笑著。
她轉過身,指著后面兩個同樣笑著的小女孩說:“這是我的雙胞胎女兒,你瞧,她們手上舉著‘成隍先生加油的牌子呢!”我的眼淚要掉下來,但我說:“今天流汗太多了!”
那一刻,那個地方,我覺得就是我此行的終點,我真的不想再跑下去了。但是,吃完方玲女兒遞過來的飯團,在這特別的親友團的鼓勵下,我又笑著出發(fā)了。周圍的歡呼、吶喊、各種美食和文藝表演,數(shù)萬人跑過卻依然潔凈如洗的街道,都已經(jīng)不能再輕易入心入眼了。對我而言,方玲的突然出現(xiàn),才是“東馬”最令人驚嘆和感激的地方。
離終點大約1公里時,一個60多歲的老人突然摔倒在地,站了幾次都站不起來。我停下來,把他扶起來,然后我攙扶著他,慢慢地走到終點,完成了全程。用時2小時50分,這差不多是我參賽以來最差的成績。但何嘗不是我最好的一次經(jīng)歷?
朋友在終點處等著我,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我思來想去,最終沒把偶遇方玲的事兒告訴他,他肯定不相信,如果相信了又會攛掇我再見方玲。但我知道,這樣的重遇,有一次就夠了。它已經(jīng)足以撫慰我余下的人生,也完全可以讓我在有生之年,像我的偶像村上春樹一樣,一直跑下去!
(本文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張小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