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我最喜歡的作家塞林格是一位“富二代”。他的父親索爾白手起家,身為猶太人,做起豬肉生意。塞林格出生時,他家住在紐約西113街500號,后來搬到百老匯3681號,再搬回晨邊高地(Morningside Heights)——最后搬到上東區(qū)的公園大道,東91街,公園大道1133號。這個地址變化可以看作是索爾財富的變化曲線。拿北京話來打比方,他終于住進了朝陽公園附近的豪宅。
1940年3月,霍夫曼公司被指控違反美國反托拉斯法,索爾·塞林格正是該公司的副總裁。獨斷專行的父親總假裝自己凡事都規(guī)矩體面。然而對于他過于敏感的兒子而言,這樁不當行為卻具有揭示意義。
塞林格曾說他的父親是一個“騙子”,他被父親送去軍校,送去波蘭學殺豬,但他一直想當一名作家。
1944年9月,霍夫曼公司放棄抗辯,支付了罰款。那時候,塞林格正在歐洲作戰(zhàn),陸續(xù)在雜志上發(fā)表作品。
在《瓦瑞翁尼兄弟》中,那個商業(yè)化的兄弟對他更具藝術(shù)氣質(zhì)的兄弟做出了肯定,“因為在讀你寫的書時,我生平第一次聽到了音樂”。軍旅生涯能豐富一個作家的內(nèi)心,塞林格常說,一切不需耗費力氣的事情都是平庸的。
瓦爾特·本雅明是一個標準的“富二代”,他的父親是一位銀行家,有收藏古董的愛好。本雅明喜歡收藏舊書,一生都在寫作。
在《柏林童年》中,他有這樣一段回憶——在那些早熟之年,我開始知道“城里”不過就是一個能買東西的劇院,我父親的金錢為我們在商店柜臺、店員助手、鏡子和母親品評的眼睛之間開出一條道來,我們站在那里,穿著“新衣服”,仿佛它是一種恥辱,我們的手像骯臟的價格標簽從袖子里向外窺視。
這個從小就對商業(yè)表露出敵意的孩子,后來研究了一段時間的“商品拜物教”。
歷史學家這樣描述本雅明所代表的一些“富二代”——在19世紀晚期的歐洲,許多猶太家庭中,具有天賦的兒子反抗其父親的商業(yè)利益,這些父輩大部分被布爾喬亞的成功同化。
兒子們?yōu)榱嗽诰駥怪薪⑵鹨粋€相反的世界,便激烈地塑造著科學、哲學和文學的未來??量痰母赣H關(guān)心著生意,而超俗的兒子關(guān)心著不怎么有利可圖的純粹精神上的事情。
如果按照這個抽象的父子對抗的描述,卡夫卡也算是“富二代”。他的父親是一位屠戶,后來有了一家商號,過的是中產(chǎn)階層生活。父親強悍,有進取心,兒子軟弱,一輩子都想當“兒子”。
卡夫卡的短篇小說《判決》就是對父子關(guān)系的描述,兒子奧爾格頂撞父親,父親判他跳河自盡,于是兒子奧爾格真的去投河了??ǚ蚩ǖ母赣H的確如此專斷,經(jīng)常嘲笑卡夫卡不切實際的幻想,而卡夫卡對父親既有愧疚又有恐懼,一輩子都害怕?lián)撠熑巍?/p>
不妨引用一段《卡夫卡傳》中的描述——這個成年人將避免確定社會目標和做出社會決斷,為了可以不必走出他的兒子身份這個背陰處,他從不長久地離開父宅,不結(jié)婚,不建立家庭,不積攢財產(chǎn),不謀求普遍意義上自己的生計。
卡夫卡的社會身份聽從不斷否定的法則——否定責任、職業(yè)和角色存在——仿佛他在試圖遵循那種消失邏輯,那種只有死亡才顯示出的消失邏輯。他在很長時間里一直是“兒子”——永遠的童年。
這三位沒有出息的富二代,塑造的哲學和文學,后來的確為世人所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