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芊
我爺爺是個老軍人,一個久經(jīng)沙場的退伍老兵。
那年,我爺爺正在自家村頭放羊,被路過的部隊拉上就走。部隊的長官說他們不只管飯,打了勝仗立了功還獎現(xiàn)大洋。懵懂的我爺爺正挨餓,一聽有人管飯就屁顛顛地跟著跑了。那年我爺爺才十七歲,軍裝的袖管和褲管都得挽著。我爺爺一直被拉到了好幾百里外的一個陌生的山村,當(dāng)官的讓我爺爺在村外挖溝壕,吼著說:“小子,拼著命挖吧,不要偷懶,否則一開仗頭一個丟性命的就是你。”可待當(dāng)官的才走不遠(yuǎn),一個滿臉橫肉的老兵提著鍬和槍過來把我爺爺趕到他原先挖的地方。我爺爺過去一挖,才知是風(fēng)口中的凍土,硬得很,一鍬下去只能鏟去薄薄的一層。我爺爺知道自己是在跟時辰賽性命,拼著命挖那凍土,手心震裂了,滿是血水。一直到對面有了敵兵,遠(yuǎn)遠(yuǎn)地稀稀落落地不停地朝我爺爺這邊開炮時,我爺爺才挖出一個只能撅著屁股鉆進(jìn)去的小坑,我爺爺想這回非挨炮彈、丟小命不可了。可誰知,對面的小鋼炮才打了幾炮,我爺爺被那老兵霸占的地方正好落了發(fā)炮彈,那老兵像拔出的蘿卜一般從坑里炸飛出來。望著那血肉模糊的老兵,我爺爺?shù)故怯悬c(diǎn)幸災(zāi)樂禍。待我爺爺挖到能躲人了,敵兵也就撤了。跟他們開仗的是小鬼子,那小鬼子打仗賊鬼。
說來可能你也不信,就是那回,我爺爺不止膚發(fā)未傷,而在挖那凍土?xí)r竟意外挖到了一些人家避難時埋的現(xiàn)大洋,沉沉的好幾十枚,用土布緊緊地裹著。我爺爺雖說從沒擁有過哪怕只是半枚的現(xiàn)大洋,但我爺爺知道這東西的金貴。得了這么多現(xiàn)大洋,我爺爺卻不敢聲張,只是在部隊繼續(xù)開拔的時候,趴在地上詐死,在冰天雪地里躲了半宿,待部隊走遠(yuǎn)了,折回來取了現(xiàn)大洋。就在我爺爺摸索著想溜回家去的路上,卻被另一支部隊給逮住了。
新部隊逮住他,開仗也正迫在眉睫,給他換了頂帽子,也就編入了新的隊伍。即將開仗的隊伍,也拼命趕著時辰挖溝壕掩體?;逇庖苍撐覡敔斣俅屋喌?,當(dāng)官的給他指的地方同樣是風(fēng)口的一片凍土,用鎬拼命地刨,那土也只能刨掉一丁點(diǎn)。我爺爺心寒了,心想這回非挨炮彈送小命不可。這時,一邊不遠(yuǎn)處的一個五大三粗的老兵過來,二話沒說,把凍土接了過來,而把他趕到了他自己業(yè)已挖過的溝壕掩體里。
不長時辰,對面也有了敵兵,開始打小鋼炮,狙擊手也開始放冷槍。那位刨凍土的老兵,因?yàn)檠隗w實(shí)在太淺了,頭上中了一彈,人一下子跌撲在凍土上,鮮紅的血汩汩地從彈洞中冒出來。跟他們開戰(zhàn)的還是小鬼子。
看著幫他刨凍土而替他死去的老兵,我爺爺心里愧疚不已。我爺爺?shù)谝换刂朗澜缟线€有這么仗義的人、仗義的軍隊。我爺爺也是一個剛烈的漢子,人家有義他不能無情,原本打算停仗后再詐死溜走的我爺爺,也就決計跟上這支部隊走了。決計跟部隊走后,那些現(xiàn)大洋也就成了累贅,成了累贅后的現(xiàn)大洋也就被我爺爺交給了部隊,部隊當(dāng)官的便發(fā)還我爺爺一塊,說是部隊的獎勵。揣著這塊部隊獎勵的現(xiàn)大洋,我爺爺跟著這支部隊,一路南征北戰(zhàn),最后打過了長江,到了江南一個縣城落了腳,按部隊上的安排退伍留在了地方上,過上了小時候放羊時根本沒有奢想過的城里人的日子。
爺爺很長壽,他是不久前才離去的。離世前,他自己似乎覺得有些預(yù)兆,他把那枚隨身帶了半個多世紀(jì)的現(xiàn)大洋給了我,也就跟我說了那段往事。爺爺說,我一個山里的放羊娃,原本啥都不懂,是這凍土,讓我知道好歹,讓我懂得哪些人是靠不住的,哪些人是可以一生一世依賴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