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吃罷早飯，福生去村公所。剛剛推開村公所的大門，就聽到街角處人聲喧嚷。循聲望去，三爺爺領(lǐng)著四個兒子，押著二寡婦和長清城里通達商號的掌柜石為先走了過來。福生見怪不怪，和石為先四目相對，臉上露出一抹揶揄的笑，石為先也笑了起來。他倆是國小的同學(xué)，在長清城里一起讀過四年書。

福生走到村公所，公務(wù)員福娃已經(jīng)燒好開水，燙好茶杯。見福生進來，福娃忙不迭地沖上泰山女兒茶。紫紅色的木魚石茶杯在早晨略顯暗淡的光線里散發(fā)著玉一般潤澤的光芒，紋理清晰，線條流暢，粉晶細膩，觸目生溫。福生不禁感嘆——怪不得木魚石另有“木紋玉”這么一個美麗的名字??！

福生輕啜一口茶水，抬眼處，一行人吵吵嚷嚷地?fù)磉M屋來。進門檻時，三爺爺?shù)拇髢鹤痈Ｍ屏硕褘D一把，惹來二寡婦高聲斥罵：“滾一邊去，你個下流坯子！你再敢動老娘，老娘剁了你這雙賤爪子喂狗！”

二寡婦閨名靈芝，二十七八歲的年紀(jì)，粉面桃腮，身姿婀娜。靈芝是三爺爺?shù)挠H侄媳婦，是福生的遠房堂兄福昌的遺孀。福生從記事起就聽到福昌家的傳奇故事！二百多年前大清朝乾隆皇帝下江南時駐蹕濟南府，微服私訪到饅頭山尋找木魚石，巧遇在山上采石的福昌的祖爺。兩個人端著木魚石茶杯，喝泉水烹制的泰山女兒茶，聊得眉飛色舞。老太爺興之所至，打發(fā)徒弟跑回家取來一套自己精心制作的木魚石茶具送給乾隆皇帝。乾隆皇帝也不含糊，“受之桃李，饋之瓊瑤”，自此后福昌家的木魚石器皿名動天下，帶動著整個靳莊王家以石為生，財源廣進。福昌家另起一處院落接待四面八方的手藝人，不管是誠心來訪還是偶爾路過，一律好吃好喝好招待。遇上囊中羞澀的，臨走還要送上盤纏。先帝薨逝，新帝登基，鬧哄哄幾百年過去。城頭變幻大王旗，福昌家的生意不但沒有隨著世事變遷而蹇滯，反倒因為博采眾長、技藝精湛而通達四海。到了福昌老爺爺那輩上，機緣巧合采得兩枚奇石，雕琢成一龍一鳳兩只木魚石壺，天下稱奇。福昌這一支是長房長孫，兩只不世出的奇壺便流傳到福昌父親手里。福昌的父親英年早逝，福昌兄弟倆自小多災(zāi)多病。福昌的大哥十三歲夭折，福昌勉強活到十八歲，娶了靈芝一年多光景，生下兒子順喜后也撒手人寰。長房人丁凋零，婦少子幼，本院各房，便有心重新洗牌，其中以三爺爺尤甚。三爺爺有四兒五女，兵強馬壯，自然沒有把其他幾房人馬放在眼里。他自忖靈芝青春年少必定守不住，過個一年半載挫磨得靈芝改嫁走人，別說龍鳳壺，長房的家業(yè)都落到自己的手里也說不定。哪承想喪了丈夫、失了靠山的靈芝幾乎在一夜之間從一個嫵媚溫婉的小媳婦變成了逞強斗狠的母夜叉，軟的不吃硬的不怕，撕破了臉皮和他斗智斗勇，讓他一次次顏面掃地淪為笑談。眼瞅著小十年過去，靈芝支撐著門戶拉扯著順喜，日子過得不落下風(fēng)。三爺爺一口氣算是堵在心里了，三天兩頭犯心口疼。日本人來了以后，靈芝不敢輕易地拋頭露面了，買賣也停了下來。三爺爺喜在心里，等著靈芝變賣祖產(chǎn)，坐吃山空。十年的爭斗已經(jīng)消磨了他太多的時間和精力，激起了他萬丈怒火。他恨死了靈芝，直想把這個家族妖姬攥在手心化為齏粉。三爺爺像一頭傷痕累累的老狼躲在暗處覬覦著對手，等待著制勝的一擊。偏偏在這個時候，石為先出現(xiàn)了，幫著靈芝進石銷貨，經(jīng)營生意。三爺爺明白了，有石為先幫忙，他等到死也等不來靈芝貧困交加哀哭求饒，他只能主動出擊。好不好的，先敗壞了這個孽障的名聲再說。

福旺自從十年前靈芝新婚初嫁進靳莊，驚鴻一瞥之后，魂就被勾走了，看自己的老婆哪兒哪兒都不順眼。白天打得鬼哭狼嚎，晚上折騰得奄奄一息。媳婦接連生下兩個丫頭后，看看沒有了指望，夜深人靜一根繩吊死了。靈芝又踅摸不上，沒有了洗衣做飯暖被窩的人，福旺的日子突然變得難熬。他越尋思越生氣，越生氣越尋思，按捺不住了，拎著把鎬頭去砸了亡妻瞎眼老娘的家。這下子更要命，方圓百里都傳遍了，媒人們進靳莊都躲著他家走，跟誰家提親就像去刨誰家的祖墳。去年來了個要飯的外鄉(xiāng)女人，不認(rèn)識他，接了他一塊地瓜。等到聽旁邊的人喊他的名字，女人扔了地瓜就跑，連破鋪蓋卷也不要了。今兒個抓了靈芝一路走來，嗅到陣陣香甜撲鼻，福旺的三魂就去了二魂半。進門檻時抽冷子推了靈芝一把，只覺得溫、軟、柔、綿、彈、滑、潤，一只手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福旺舉著手在陽光下看，傻傻地笑，清鼻涕流下來，亮閃閃地掛在唇邊也渾然不覺。靈芝是在罵我嗎？怎么比紅家班里的“六歲紅”唱戲還好聽？

三爺爺看見兒子沒出息的樣子，臉上掛不住了，薅領(lǐng)子拖到身后。

“福生，”三爺爺說，“你是村長，經(jīng)辦村事。二寡婦不守婦道，敗壞門風(fēng)，按祖宗家法應(yīng)該沉塘墜崖，萬死不赦。如今是民國了，有了村公所，也該聽聽村公所的意見，你看看該怎么辦吧?！?/p>

福生看了靈芝一眼，靈芝氣得耳朵都漲紅了，卻咬著牙一聲不吭。福生打心眼里佩服這位遠房嫂子，這真是一個聰明伶俐，識禮節(jié)、知進退的女人。她罵福生是平輩間的爭吵，罵下天來別人都當(dāng)成笑話看。福生若是回罵就墮了爺們的名聲，不回罵就只能干瞪著兩眼吃啞巴虧。她要是罵三爺爺就不一樣了，以下犯上，祖宗家法饒不了她。輕則搧一頓嘴巴，重則逐出家族。

福生放下木魚石茶杯，說：“三叔，您慢慢說，二嫂子怎么不守婦道了？您在哪里抓了二嫂子和石掌柜？可別再像上次一樣鬧出一場誤會?！?/p>

三爺爺說：“今兒天剛亮，俺家老大出門拾糞，看見石掌柜的馬車停在二寡婦家門口。老大爬上墻頭看，石掌柜大馬金刀地坐在堂屋里吃飯。長清城到這里快馬加鞭也得走上一個時辰，他們倆要是沒有私情，石掌柜會天不亮就往這里跑嗎？”

“此言差矣！”石為先說，“商家趨利，不避刀矢，遑論晨昏？石某經(jīng)營靳莊的木魚石生意多年，各家各戶無不登堂入室。至于吃飯嘛，去年臘月我來靳莊結(jié)賬，貴府的五小姐不是也追到大街上拉著我到府上吃飯嗎？”

福旺說：“俺妹妹拉你去俺家吃飯是俺家里人商量好的，想讓你給俺家多結(jié)點貨款。”

福娃“噗”地笑出聲來。福生也想笑，硬生生憋住。

石為先說：“你妹妹拉我吃飯是為了多結(jié)貨款，靈芝叫我吃飯就是不守婦道嗎？我和靈芝有沒有私情自有公論，你們父子說了不算?？少u不賣你家的貨，賣多少錢卻是我說了算。不長眼睛的東西，欺負(fù)人也不挑一挑！”

三爺爺暗道你以為我不想挑嗎？可是二寡婦眼高過頂，尋常男人正眼也不看一下，更別說共處一室了。反正是欲加之罪，坐不坐得實暫且不說，重要的是把水?dāng)嚋?。賣不賣貨是以后的事，長清城里也不止你一家商號。有了木魚石和加工木魚石的手藝，我們爺們兒還能餓死不成？

思謀已定，三爺爺冷笑一聲，說：“石掌柜哪來的傲氣沖天？你經(jīng)營靳莊的木魚石生意，這些年來也賺了不少錢吧？拿走了我們的貨，還要來勾搭我們的人，敗壞我們王家的門風(fēng)，你是何居心？這個賤人守不住，要跟你走。我們不攔著，家產(chǎn)、浮財卻不許帶走。她家沒有了男人，我們族里的爺們兒還在。王家人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家業(yè)，決不能便宜了外姓人！”

眾人還沒有來得及反應(yīng)，福旺先跳了出來，急眉赤眼地連比劃帶嚷：“不行、不行、不行！靈芝改嫁也不能改嫁給外姓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一片哄鬧里，靈芝豎柳眉，吐鶯聲，雙目噴火，冷笑著說：“俺家里有男人！俺兒順喜十歲了，眨眼間就能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俺改不改嫁，何時改嫁，嫁給何人，不勞別人費心。三叔公你再敢欺負(fù)俺孤兒寡母，就算你這輩子不再去趕萬德集，俺爺爺也會領(lǐng)著徐家莊的老少爺們兒找到你家里！”

福生繃不住了，一口茶水噴到地上。

徐家莊是靈芝的娘家，位于泰山腹地。莊不大，四五百口人，世世代代以狩獵為生，精誠團結(jié)，勇敢剛猛。三年前三爺爺借故攜兒帶女砸了靈芝的家，靈芝的爺爺臘月二十六帶著徐家莊的人在萬德大集上擺開陣勢，堵住全家出動采買年貨的三爺爺一家人一頓狠揍，打得三爺爺一家人出了正月臉上還是掛紫帶青。

三爺爺?shù)哪槤q成茄子皮，怒吼一聲掄起拐杖，劈頭蓋臉砸向靈芝。石為先眼疾手快，一把攥住，福生“騰”地站起身來。

站起身來的福生看到一片炫目的白光，那是刀鋒在陽光下閃爍。村公所的大門口擁進來些土黃色，日本鬼子！

福生盯著雪亮的刺刀看，看著看著眼睛里竄起藍幽幽的光，那是地獄里的勾魂之火。就是這些刺刀吧，在長清城縣立一小挑死了授業(yè)恩師張老先生？原因是張老先生阻止日本兵放火焚燒校園；就是這些刺刀吧，在金家峪村挑死了慈愛如父的娘舅？原因是舅舅阻止日本兵輪奸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和她十三歲的孫女；就是這些刺刀吧，在大彥村挑殘了親如兄長的“紅槍會”教習(xí)邢士明？原因是邢士明不給日本人當(dāng)差，不帶著日本人禍害鄉(xiāng)鄰。王八蛋鬼子，到靳莊來干什么？福生一撩袍襟，喝道：“福娃，鳴鑼示警！”

“等等！”石為先一把拽住福娃，說，“看看鬼子來干什么再說。從邢大哥事件以后，日本人不大敢隨意生事了?！?/p>

“紅槍會”是長清周邊的傳統(tǒng)道教門組織，流傳上百年了。邢士明是“紅槍會”的教習(xí)師傅，武功高強，為人仗義，在教眾中頗有威望。日本人占領(lǐng)長清縣境，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長清民眾為了自保，成立了“聯(lián)莊會”，骨干都是“紅槍會”會員，看到邢士明被日軍凌辱，大彥村聯(lián)莊會員掄起梭鏢、大刀、棍棒拼了命，當(dāng)場打死三名日本兵。日軍大隊人馬次日拂曉包圍了大彥村，開槍放火，瘋狂報復(fù)。兇信飛傳到周圍村莊，各村的聯(lián)莊會員們聞風(fēng)而動，從四面八方趕來支援，土槍、土炮、土炸藥都用上了，前赴后繼，拼死搏殺，迫得日軍倉惶撤退。聯(lián)莊隊員們?nèi)匀徊豢狭T手，后面追趕，前方截?fù)?，日軍每過一個村寨都付出了傷亡代價。這場混戰(zhàn)直到日軍逃進炒米店兵營為止。事后，石為先偵知，駐守長清的日軍司令官藏本信夫少佐受到了上級的嚴(yán)厲訓(xùn)斥。長清地處魯中，東依泰山，西接黃河，貫?zāi)媳?，通東西，呈鎖鑰之勢。津浦鐵路穿境而過，是日本侵華戰(zhàn)爭賴以生存的運輸大動脈。國民黨將領(lǐng)范筑先部盤踞在長清、平陰、東阿、肥城一帶，時不時地打伏擊，拔據(jù)點，搶物資。共產(chǎn)黨的武裝先起馬灣廟，后聚大峰山，張北華部拎著土槍、大刀就敢襲擊界首火車站，硬生生地砍死二十多名日本兵。國共兩股勢力已經(jīng)讓日軍防不勝防，再惹惱了“聯(lián)莊會”，長清境內(nèi)還想有片刻安寧嗎？

福生不知道長清乃至中國境內(nèi)的戰(zhàn)爭態(tài)勢、軍事格局，只知道嚴(yán)防死守了很多時日，不但沒有等到日軍興兵報復(fù)，甚至日軍路過莊外的官道，也不再進莊騷擾。福生心里納悶：狗改了吃屎了？眼見得鄉(xiāng)親們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日本人卻在大清早堵到了家門口，福生怎能不又驚又怒？他是村長，他得想辦法保護靳莊村民。一片慌亂中，石為先走了過來，穩(wěn)穩(wěn)地站在福生身邊。石為先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熱量穿透早春的清寒傳遞到福生身上，福生懸浮著的心一下子落到實處。兩個人對視一眼，越眾而出，肩并肩站在灑滿陽光的廊檐下，冷冷地注視著擁進大門的日本兵。日本兵很矮，穿上棉大衣顯得更矮，戳在院子里像打麥場上豎起來一個個石碌碡。福生又好氣又好笑，心想：“這幫玩意兒是怎么長的？難道真的是武大郎當(dāng)年沒有被西門慶害死，漂洋過海跑過去播的種？

福生正挨個兒端詳著喜感十足的日本兵，忽聽有人喊他的名字。循聲望去，張夏“紅槍會”的把頭張旭仁陪著一個身穿黃呢子大衣的日本軍官出現(xiàn)在大門口。這個日本軍官長得好，白白凈凈的，身高足有一米七五，站在日本兵中間，鶴立雞群。

張旭仁說：“福生兄弟，這位是駐張夏的皇軍隊長武田大太君，哥哥我陪著武田大太君拜訪你來了。大太君，您‘哆嗦（日語：請）您‘哆嗦！”

武田抬腿往院子里走，一步一晃悠，一步一晃悠，福生嚇了一跳，趕緊看地面。地面平展展的，沒坑兒沒洼兒?。∴?，明白了——不是地不平，是大太君腿瘸！

張旭仁把武田“哆嗦”到福生面前。見福生站著不動，張旭仁急得眉眼都挪了位置，說：“福生兄弟，武田大太君是專門來拜訪你的，你怎么不請他進屋里坐？這不是待客之道啊！”

福生一轉(zhuǎn)身，雙手揚起沖屋里比劃，又氣又急地說：“你看看，你看看，這烏秧烏秧一屋子人，哪里還有插腳的地方？一大清早兒的，雞被偷了，狗被盜了，全都跑我這兒來告狀，氣死我了！可不能讓大太君進屋，再把大太君氣出個好歹來！福娃，你這個沒眼色的，還不快搬個凳子來，沒瞧見大太君腿腳不利索嗎？”

武田盯著福生笑了一下，說：“雞被偷了？狗被盜了？看來王桑這里的治安不大好啊！我可以幫王桑維持治安，共建和平?！?/p>

福生一抬手，說：“太好了！我求之不得！大太君你是不知道啊，這幫強盜三天兩頭來偷東西，偷不著就搶，偷了、搶了就竄趟子走人，我跑斷了腿也追不上。大太君你快去追吧！”

武田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惱怒，瞬間又恢復(fù)正常，大馬金刀地坐在凳子上，說：“我的這條腿三個月前在黃河北圍殲支那軍隊時受了傷，很快就可以康復(fù)。成建制的支那軍隊都被大日本皇軍消滅了，小小的強盜還能掙扎多久？大日本皇軍所到之處，必定長治久安?！?/p>

“長治久安啊？”福生說，“長治久安好！我怎么聽著山南、山北槍炮聲不斷呢？”

武田臉上的笑容被暴戾之氣取代，眼睛里升騰起濃濃的殺機，他覺得自己的忍耐已經(jīng)到了極限。如果時光倒回到三個月前，在金戈鐵馬的戰(zhàn)場上，他早就撕碎了這個桀驁不馴的支那人。即使在當(dāng)下，他也決不允許支那人在他面前如此放肆。武田的手一點點探向腰間，緊緊地攥住了指揮刀。

石為先在福生和武田唇槍舌劍時轉(zhuǎn)回屋里，倒了一杯茶出來。見勢不妙，趕緊端到武田面前，笑道：“武田太君請喝茶！武田太君的中國話說得很好?。　?/p>

武田冷冷地看著石為先。石為先掃了張旭仁一眼，眼神凌厲。張旭仁打了個激靈，搶前一步彎著腰對武田說：“武田大太君，這個是長清城通達商號的石掌柜，經(jīng)營著長清最大的買賣，是大大的良民。”

武田的眼睛里射出熱情的光芒，“騰”地站起身，鞠躬致禮，說：“閣下一定是王世霖君的表哥了！我是武田健二，是王世霖君在日本陸軍士官學(xué)校時的同窗好友。閣下寄給世霖君的木魚石茶杯很好，世霖君贈給我一個，我一直珍藏著?！?/p>

石為先苦笑，心想：得，又來一個！

王世霖是石為先的表弟，從會走路起就追著石為先跑。小家伙聰慧靈敏，機謀百變，逼得石為先天天和他斗智斗勇，石為先親昵地稱他為“小混蛋”。小混蛋十七歲負(fù)笈東渡，在日本陸軍士官學(xué)校讀了三年書。歸國后先是追隨蔣百里校長到保定軍校任職，前年去了延安。

去年陽歷年底日本人占了長清，縣立一小的大火剛剛熄滅，張老師的靈柩還沒有安葬，一個自稱小島光夫的日軍上尉來拜訪石為先了，說是“小混蛋”在日本陸軍士官學(xué)校時的同窗好友。石為先這個氣啊，心里把“小混蛋”翻來覆去地罵：你跑去抗日救亡當(dāng)英雄了，弄個日本鬼子佩刀挎槍地來我這里走親戚，街坊鄰居們的眼神都能把我殺了！小鬼子打聽不出你的行蹤就打聽木魚石，你個狗窩里存不住干糧的東西，在日本胡嘚啵什么了？就不知道錦衣夜行嗎？

“武田太君，”石為先說，“我弟弟前年犯了事，逃到南洋去了，現(xiàn)在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我是個商人，轉(zhuǎn)手買賣，積壓貨物是商家大忌。我沒有木魚石，前些日子小島光夫太君來過我的鋪子，他可以作證。”

武田愣了一下，搖搖頭，笑道：“唔，小島君還是這樣魯莽！世霖君說過，偌大的中國，木魚石只產(chǎn)于長清饅頭山。饅頭山下的靳莊王家，世世代代以加工木魚石為業(yè)，多藏精品。要欣賞木魚石，還得到靳莊來才行?！?/p>

石為先說：“武田太君，你別聽我弟弟瞎說。他懂木魚石嗎？他懂食大魚還差不多?！?/p>

武田放聲大笑，說：“食大魚，哈哈，食大魚。石桑，你很幽默！世霖君不懂得木魚石的構(gòu)造，但是，他懂得木魚石的奇妙。他說木魚石杯泡茶，盛夏季節(jié)三日不腐，果真就三日不腐；他說木魚石杯裝進白開水，十分鐘內(nèi)就變得甘甜可口，果真就甘甜可口。最神奇的是有一次我和小島君比槍法，我輸了，請小島君喝酒，我是不勝酒力的，世霖君讓我用木魚石杯飲酒，結(jié)果，小島君喝醉了，光著膀子在大雪中唱《拉網(wǎng)小調(diào)》，而我卻不頭暈、不嘔吐。家父是釀酒師，我對酒略懂一二。酒水的質(zhì)量是由釀造技術(shù)決定的，但是，再好的釀造技術(shù)也難以屏除酒水中包含的雜質(zhì)。乙醇會使人頭暈頭痛，雜醇油使人惡心嘔吐，而木魚石能夠有效地分解這兩種雜質(zhì)，真是寶貝?。　?/p>

福生似笑非笑地看著石為先，說：“你這個弟弟也是個寶貝??！你們家有幾雙筷子幾只碗，也跟人家大太君說了吧？”

石為先一肚子火氣正沒有地方發(fā)泄，狠狠地瞪了福生一眼，罵道：“滾！”

武田說：“世霖君沒有跟我說家里有幾雙筷子幾只碗，他說靳莊王家有一對龍鳳壺，堪稱木魚石極品，王桑可否讓我一見？”

張旭仁一直瞇縫著眼睛向屋里張望，早就看見了靈芝。聽到武田的話，指著靈芝說：“武田大太君，龍鳳壺在二寡婦手里，你跟她要就行。”

武田的目光聚焦到靈芝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靈芝覺得武田的目光像毒蛇吐信，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張旭仁喊道：“二寡婦，你聽到?jīng)]有？武田大太君要看龍鳳壺，你趕緊拿出來?！?/p>

靈芝知道武田不是要看龍鳳壺，而是要搶龍鳳壺。龍鳳壺是王家人一代一代傳承下來的，凝聚著王家人的精神和心氣，怎么能落入日本人的手里。靈芝一掠鬢發(fā)，說：“沒了，賣了！”

“你胡說八道！”張旭仁一步竄進屋里，逼到靈芝面前，說：“那個寶貝你敢賣？王家人能讓你賣？族規(guī)家法打不死你！你耍泥腿是吧？好，好，好！你什么時候賣的？賣給誰了？今天不說個子丑寅卯來，你休想走出去！”

三爺爺掄起拐杖，“啪”地敲到靈芝肩上，罵道：“敗家的東西，你敢賣龍鳳壺？你還不跑？還敢瞪著我？我打死你！”

一句話提醒了靈芝，靈芝撒腿就跑。一屋子的人齊呼啦地追了出來，沖擊院子里的人站立不穩(wěn)。混亂中，福生揮舞著胳膊喊：“哎，哎，哎，干什么呀這是？炸圈了嗎？可別撞著大太君啊，哎喲，怎么撞上了！可別踩著大太君啊，哎喲，怎么踩上了！快，快，快，福娃快來，石掌柜快來，快把大太君抬到屋里去。哎呀，可了不得了……”

三個人不由分說把武田抬進屋里，按到椅子上。武田停止了掙扎，氣咻咻地喘粗氣。福娃拿起雞毛撣子撣武田身上的土，石為先拎起茶壺給武田倒茶。武田氣惱不已，轉(zhuǎn)著頭四下打量，一副找碴兒發(fā)飆的架勢。突然，武田的目光定住了，慢慢地凝聚成亮晶晶的一點，他看到了福生的木魚石茶杯。武田矜持了一會兒，終于按捺不住，伸手拿起茶杯，屈指輕扣茶杯發(fā)出清脆的鳴響。

“好料！”武田贊嘆道，“聲脆質(zhì)堅，觸手如玉，是木魚石中的上品了！”

福生說：“什么叫‘如玉??？木魚石本來就是玉，木紋玉?！?/p>

“唔，王桑，你的不懂！”武田說，“世霖君當(dāng)年打碎一只木魚石酒盅，我把碎片拿給早稻田大學(xué)的鳥藏教授研究。木魚石和玉石都是源于寒武紀(jì)中期地質(zhì)時代，距今約五億年左右。但是，玉石是由礦物質(zhì)結(jié)晶形成，層次為立層，硬度為6～7度。木魚石是由淺海淤泥形成，層次為平層，硬度為4.5～5度。它們的質(zhì)量由壓力和密閉空間決定?？臻g密閉好，壓力均勻，則為上品。否則，則為中下品。其實，中下品也是不錯的了！木魚石含有偏硅酸、鍶、鉬、鏗、鋅、硒等十多種對人體有益的微量元素，有很強的保健和美容作用。長期使用木魚石杯飲水，可減緩衰老，延年益壽。木魚石的別名不僅僅叫木紋玉，還叫太一余糧、禹余糧、君中黃子、還魂石、鳳凰蛋，象征著吉祥如意，佛力無邊。可護佑眾生，辟邪消災(zāi)。支那有首古詩贊它：曾見山有洞，罕聞石中空。雖非珠玉類，可在一絕中?！?/p>

石為先和福生面面相覷：王八蛋，小鬼子真用心啊，把木魚石研究得這么透徹。中國除了木魚石，奇珍異寶多了去了，他們早就做了研究吧？怪不得豁上命奔中國來了，這是要搶??！

武田敲敲桌面，說：“王桑，靳莊王家加工木魚石的技藝是業(yè)中翹楚，可否帶我見識見識??？”

福生回過神來，說：“哪里還有木魚石??？都不干了?；受娨粊?，子彈、炮彈滿天飛，躲在家里都保不住命，誰還敢上山采石頭??？”

“家里都沒有木魚石啦？”武田追問，口氣里顯露出幾分惱怒。

福生說：“都沒有了。啊，不對，家家都有個豬食槽子?！?/p>

“豬食槽子？”武田嘟囔著，眉頭緊皺，暈菜蒙圈的模樣。

“啊，就是喂豬用的，盛豬食的。豬食倒進去不酸不壞，上頓吃不了下頓吃，省食材。我領(lǐng)大太君去見識見識？”福生說。

武田一跺腳，痛心疾首地叫道：“木魚石做豬食槽子，浪費?。±速M?。∴赂拢跎?，我的不見識豬食槽子，我的去二寡婦家見識龍鳳壺?！?/p>

福生聞言色變，雙手?jǐn)[得像風(fēng)中的樹葉，急切地說：“哎呀大太君啊，你可千萬別去招惹二寡婦。這個娘們兒忒亡命，投井上吊抹脖子不帶打哏的，一吱牙能把房子點嘍。這大風(fēng)天里，還不得燎了靳莊啊！你要是逼急了她，可就真見不著龍鳳壺了。你容我個空兒，我慢慢地開導(dǎo)她，讓她拿出龍鳳壺給大太君見識。要是她真的把龍鳳壺賣了，我也順藤摸瓜找著買主，讓買主把龍鳳壺拿給太君見識?！?/p>

靈芝、三爺爺一幫子人跑到村公所大門口，門外已經(jīng)站滿了聞訊趕來的靳莊鄉(xiāng)親。福旺跑得快，眼看就要抓住靈芝了，忽聽得老爹怒吼：“混賬東西，還不住手！”

福旺愣了，挓挲著兩只手轉(zhuǎn)過身來，望著老爹一頭霧水。靈芝遲疑了一下，遠遠地站住。

“爹啊，不抓了？”福旺問。

三爺爺呵斥道：“混賬東西，抓什么抓？各回各家！”

福旺明白了老爹的意思，喜上眉梢。說：“爹啊，不能各回各家。鬼子要是再找靈芝的麻煩怎么辦？”

三爺爺重重地“哼”了一聲，說：“福生要是應(yīng)付不了小鬼子，他這個村長也不用干了！走，回家！”

屋里，福生正對著武田神侃。

“太君啊，這木魚石啊，你說它神，說它奇，說它靈，說它邪，都有道理。它初見天日，雕琢成型，落到誰手里就是和誰有緣。主人有福運它就光彩燦爛，主人有厄運它就黯淡無光，先知先覺，時時刻刻提醒著主人趨吉避禍。要是中途更換了主人，它就不受駕馭了。比如我這只茶杯吧，我老爺爺臨薨傳給了我爺爺，我爺爺臨薨傳給了我爹，我爹臨薨傳給了我。自從接過這只茶杯，我只能規(guī)規(guī)矩矩為人處事。要是稍微做了壞事錯事見不得人的事，甚至是稍微起了點兒害人的心思，立馬就腸絞肚疼倒氣噎食，鬼門關(guān)里打滾。我真急眼了，心想不要這個勞什子了，趁天黑把它扔上饅頭山。這下子更要命了，晚上睡覺一閉眼，一群人圍著我又打又罵，說是我家的先人們來教訓(xùn)我了。醒來后那個疼啊，渾身上下哪兒哪兒都是傷。沒辦法，我趕緊一步一磕頭爬上饅頭山，又把它請回來了。太君你看它就是一個杯子，我看它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一雙雙眼睛，那是我們家的先人們在瞪著我哪……”

武田“咣”的一聲把茶杯撂到桌子上，閃電般縮回手來。

“咋了大太君？燙手了？”福生一臉關(guān)切地看著武田，轉(zhuǎn)過頭來訓(xùn)福娃，“你說你還能干點什么事？倒這么熱的水，又倒這么滿，把大太君燙著了吧？大太君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扒了你的皮！大太君你別生氣，走、走、走，我陪你去饅頭山轉(zhuǎn)轉(zhuǎn)，那里到處都是木魚石?！?/p>

靈芝回到家里，閂上街門，穿過靜悄悄的一進、二進院落，推開順喜的房門。順喜正在握著一把小刻刀對著一塊石料練刀工，看見靈芝進來，甜甜地喊：“娘，您回來啦？”

靈芝的眼里滿是柔情，假嗔道：“你還真沉得住氣！娘讓人家抓走了，你不去找，倒在家里刻石頭?！?/p>

順喜笑道：“俺才不擔(dān)心哪！娘最有本事，誰也不敢難為娘?！?/p>

靈芝桃花般美麗的臉上綻開桃花般燦爛的笑容，抱了抱順喜，說：“先別刻石頭了，去木魚石罐子里把大舅舅送來的貍子肉拿出來剁碎，娘去擇薺菜，中午包餃子吃?！?/p>

餃子煮好了，水汽氤氳，靈芝拿過來一只大號木魚石缽子，盛了滿滿一缽水餃，用棉套子套了，又塞上兩瓶泰安大曲酒，吩咐順喜道：“給你三爺爺送去。”

順喜愣了，眨巴著一雙亮若晨星的大眼睛看著娘。見娘的臉紅紅的，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歡快地笑了，拎起缽子就跑。當(dāng)娘的不放心，追出門來喊道：“到那里少說話呀，放下東西就回來?！?/p>

順喜進了三爺爺?shù)募议T就喊起來，清亮亮的童聲驚飛了院落里桃樹、杏樹、石榴樹上的鳥雀。

“三爺爺，三爺爺，俺娘讓俺給您送餃子來了，薺菜貍子肉餡的，可香了！還有酒，本來是給俺姥爺買的，俺娘讓先孝敬您。”

三爺爺手里的火石掉到地上。順喜歡天喜地地跑進來，雙手費力地擎著布袋，舉到三爺爺面前。三爺爺只覺得一股熱流沖上喉頭，頂?shù)谜f不出話來。

三爺爺眼瞅著順喜倒出餃子，放下酒瓶，拎著空袋子要走，清了清喉嚨，說：“福旺他娘，快去給孩子拿冰糖葫蘆，多拿些來?！?/p>

順喜又驚又喜，笑容更加燦爛，眼神更加明亮。三爺爺家除了會制作木魚石之外，制作冰糖葫蘆的手藝也是一絕，趕集上店遭人瘋買，男女老少沒有不喜歡吃的。

武田在饅頭山上轉(zhuǎn)磨磨，東張西望，眉頭緊皺，疑惑地問：“王桑，你不是說這里到處都是木魚石嗎？哪里的有？”

“石頭底下呀，”福生說，“石頭底下都是木魚石。”

“那快點兒拿出來??！”武田急道。

“拿不出來，”福生說，“得用炸藥把石頭炸開。年前皇軍貼了告示，不讓私藏炸藥，我親自盯著靳莊村民把炸藥都倒進中川河里了。我敲著銅鑼拿著喇叭一天三遍地喊，都要聽皇軍的話，都要做皇軍的順民，皇軍讓往東不許往西，皇軍讓打狗不許罵雞，皇軍讓挑水不許做飯，皇軍要找死不許攔著……”

福生說話又快又急，帶著濃濃的鄉(xiāng)音，直接把武田給繞暈了。武田盯著福生的嘴巴，福生說一句他就點一下頭，完全是下意識的反應(yīng)。石為先忍不住笑出聲來：武田啊武田，你說你們跑中國來干什么？連中國話都說不明白還想占領(lǐng)中國？大東亞共榮？那也得是地大物博人口眾多的中國“榮”了你們?nèi)毡緡?。你們那點兒家底那點兒人還想混充老大？走著瞧吧，中國人非打得你們世世代代忘不了疼！

料峭春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吹醒了武田的頭腦。武田覺得如果一直由著福生說下去，福生能說到明天這個時候。他是來要木魚石的，可是，靳莊沒有木魚石了。豬食槽子他不能要，福生的茶杯他不敢要，二寡婦的龍鳳壺他要不到。這可怎么辦呢？不行，木魚石還得著落在福生身上，讓他上山采石。炸藥嘛，給他一些就是。

“王桑，”武田問，“采木魚石需要多少炸藥?！?/p>

福生和石為先對視一眼，說：“這要看采什么品相的石頭了。品相不好的炸開表層石頭就有，品相好的得往深里炸。大太君你問這個干什么？”

武田說：“我的，給你炸藥，你的，給我采木魚石?！?/p>

福生趕緊擺手，說：“哎喲，這可不行。饅頭山是祖宗留下來的，族里有規(guī)定，不能采給外人，我可不敢違了祖宗家法。”

武田瞇起眼睛看福生，說：“你們的木魚石茶具、餐具不都賣給外人了嗎？”

福生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輕松之色。說：“哎呀，大太君是要買呀？那好說，我給大太君做茶具、餐具，咱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p>

武田搖頭，奸笑著說：“我的不給錢，我的用炸藥換。王桑，你的族里誰要阻攔，‘咔。”

武田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帶著日本兵下山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半威脅半叮囑地對福生說：“王桑，你的，不許用豬食槽子給我做茶杯。“

“那不能，”福生說，“豬還得用吶?！?/p>

看著日本人走遠，石為先笑了，搗了福生一肘，說：“你真有一套！還用炸藥炸，也就是武田這個笨蛋相信你的話。”

福生洋洋得意地說：“給炸藥好啊，留著，找個機會就炸了這幫狗娘養(yǎng)的。還想要木魚石，做夢去吧，老子用紅石頭糊弄他！”

紅石頭是當(dāng)?shù)靥禺a(chǎn)，形似木魚石，外行人很難辨別真?zhèn)巍Ｊ癁橄刃χ戳丝慈疹^，說：“讓小鬼子一耽擱，時候不早了?？禳c兒回去裝上木魚石水甕進山吧，張隊長還等著吶。用木魚石水甕里的水熬中藥，內(nèi)服外抹，傷員們的傷勢都恢復(fù)得快了?！?/p>

福生問：“張隊長他們真的要去大峰山嗎？”

石為先點點頭，說：“差不多吧。鬼子守津浦鐵路像鱉守蛋，眼睛都不帶眨的，連續(xù)增兵。馬山離鐵路線太近，不易藏身。張耀南、魏金三等同志一直在大峰山一帶活動，建立了良好的群眾基礎(chǔ)，更有利于開展武裝斗爭。”

兩個人說著話下山，到福生家里裝上木魚石水甕，趕著馬車走上村街，迎面看見順喜拎著布袋子走過來。看見石為先和福生，順喜開心地笑了。想跑過來，卻又讓布袋子墜得跑不動。石為先緊走幾步迎上去，接過布袋子，掂了掂分量，問：“什么東西啊，這么重？”

順喜笑嘻嘻地說：“三爺爺給俺的冰糖葫蘆。石叔、福生叔你們吃冰糖葫蘆吧，可好吃了。”

福生驚奇地問：“三爺爺給你的冰糖葫蘆？你到三爺爺家去了？”

順喜點頭，脆生生地說：“去了。俺娘讓俺給三爺爺送薺菜貍子肉餡的餃子，還有酒?！?/p>

福生大喜。他是靳莊的村長，更是王家的族人。三爺爺和二寡婦明爭暗斗了這么多年，他一直調(diào)停不了，心里終是遺憾，沒想到今天化干戈為玉帛了?？磥硇」碜觼砹艘膊蝗菈氖掳。?/p>

武田回到張夏據(jù)點，在盥洗間洗漱了，回到辦公室喝茶。喝了幾口茶水總覺得身邊缺了點什么，仔細一想，缺了張旭仁的諂媚。武田打發(fā)衛(wèi)兵去找張旭仁，他倒不是想聽張旭仁的諂媚，而是想要拿到木魚石，缺不了張旭仁這個本地人出謀劃策。

武田問：“張桑，二寡婦真的把龍鳳壺賣了嗎？”

“不能夠?！睆埿袢侍裘嫉裳鄣卣f，“龍鳳壺是什么？是寶貝??？物不世出，名動天下。多少人跋山涉水來訪龍鳳壺，見著了興高采烈道有幸，見不著垂頭喪氣嘆無緣?？h一小那個讓皇軍燒死了的張老夫子說過，龍鳳壺是靳莊王家，也是這一方土地上人們的驕傲，魂之凝之，魄之聚之。二寡婦賣龍鳳壺？她就是敢賣也得有人敢買呀，王家人知道了還不得去拼了命！”

“魂之凝之，魄之聚之?！蔽涮锏吐曋貜?fù)著，猛地一拍桌子，發(fā)誓似的說，“二寡婦，龍鳳壺，我一定要拿到?！?/p>

張旭仁嚇了一跳，偷眼察看著武田的臉色，遲遲疑疑地問：“大太君，您……是要二寡婦……還是要龍鳳壺？”

武田說：“支那人，劣等民族。支那女人在我眼中一文不值，我只要龍鳳壺！”

張旭仁連連鞠躬：“大太君圣明！大太君圣明！”

張旭仁過于夸張的反應(yīng)讓武田覺得很奇怪，武田盯著張旭仁飛快地轉(zhuǎn)動腦筋，似乎是想明白了。

“張桑，我們做個交易吧?！蔽涮镄Φ溃澳惆妖堷P壺交給我，我把二寡婦交給你。”

張旭仁的兩只眼睛閃閃發(fā)光，像看門的狗瞅見吊在房梁上的骨頭，拉磨的驢瞅見掛在鼻尖的胡蘿卜。能不能吃上、什么時候能吃上是個高智商的問題，它們想不明白也不會去想，只要這個充滿誘惑的東西出現(xiàn)了，就會給它們帶來巨大的快樂。并且，這份巨大的快樂會在它們的臆想里無限制地擴張，直到把它們徹底地淹沒。

夜?jié)u漸地深了，順喜漸漸地睡沉。靈芝感覺到意識正一點一點地離她而去，她打了個哈欠，進入淺睡眠狀態(tài)。突然，她聽到院落里傳來異常響動。她家祖祖輩輩出泰山最好的獵人，她天賦異稟，耳聰目明，再加上自幼勤學(xué)苦練，習(xí)得一身好功夫。要不然，家大業(yè)大的福昌父母也不會跑到泰山深處和一個獵戶攀親家。她側(cè)耳傾聽，有三人從前院略矮的西墻頭跳下，小心翼翼地進了里院，摸到房門前，用刀刃撥動門閂。她略一思忖，潛到后窗，洇濕了窗戶紙往后院覷，后院靜悄悄的沒有動靜。她穿戴整齊，輕輕地推醒兒子，說：“吁——咱家里進賊了。一會兒娘出去纏住他們，你從后窗跳到后院開后街門鳴鑼叫人。別怕，鑼聲一響，值夜的人就會趕過來?！?/p>

順喜翻身坐起，從枕頭下抓出刻刀，緊緊地握住，說：“娘，俺不怕！”

三個賊人撥開門閂，細碎著腳步奔順喜房間去了。靈芝打了個激靈——莫非這伙賊人是沖著順喜來的？短暫的驚懼過后，靈芝怒火萬丈——天殺的賊，順喜小小年紀(jì)怎么得罪你們了？你們要來害他？我千辛萬苦守著這么個兒子，他是我的骨肉，我的心血，我的命。你們想要我的命嗎？我先要了你們的命吧！”

靈芝悄無聲息地拉開房門，雙腳蹬地，飛身而出，手中的梭鏢挽起一朵槍花，直直地刺向一個賊人，賊人“嗷”的一聲慘叫。靈芝感覺到了槍尖刺進皮肉的阻力，手腕一翻，用力一挑，賊人哀號著被甩在一邊。靈芝順勢拔出槍來，聞見血腥撲鼻。靈芝毫不遲疑，墊腳步，矮身形，變槍為棍，一招“水銀潑地”狠狠地掃向另一個賊人的雙腿。賊人仰面跌倒，疼極而呼“八嘎”。靈芝一愣——日本人？就在靈芝一愣神的工夫，第三個賊人撲到面前，雙手呈虎爪狀，挾著勁風(fēng)直奔靈芝的面門。靈芝知道遇上勁敵，腳尖點地向后急退。賊人如影隨形，欺身而上，右手抓住槍桿，左手順著槍桿滑切，擊中靈芝的手腕。靈芝劇疼，把持不住，棱鏢被賊人奪下。靈芝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尖利的梭鏢已經(jīng)破空而至。靈芝雙手一合，挾住棱鏢，死不松手。賊人棄了梭鏢，飛起一腳踹在靈芝的右腿上。靈芝感到右腿膝蓋幾乎斷裂，疼得眼前發(fā)黑，金星亂迸，一個踉蹌跪倒在地。靈芝咬緊牙關(guān)順轉(zhuǎn)梭鏢，一招“八方風(fēng)雨”逼退賊人，合身滾向墻腳。她知道自己腿已傷，身已滯，只有背后不空，才能和賊人周旋。靈芝的身子剛剛貼上墻壁，就聽到后門口響起鑼聲。村中的火把紛紛燃起，照亮了黑黢黢的夜色。賊人們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攙扶著遁去。

福生搶進靈芝的家門，看到靈芝扶著順喜站在院子里。

“嫂子，怎么了？”福生問。

“進來三個賊?！膘`芝說，“有日本人，還有一個好像不是，使的是虎形拳，是咱們這個地方習(xí)武人的路數(shù)。俺想了想，賊人是沖著龍鳳壺來的。”

福生的眼神凌厲得嚇人，盯著福娃和福旺問：“今夜是你倆帶隊守莊吧？”

福娃和福旺嚇得大氣不敢出，低著頭等待即將到來的責(zé)罰。

靈芝趕緊擺手，說：“福生兄弟，那個使虎形拳的賊人必定熟悉咱莊的路徑，逃走得干凈利落。大街小巷特意趕過來的鄉(xiāng)親們都沒有看見人影，值夜的人沒有防備又怎么能攔住他們？看身形那個人是張旭仁?！?/p>

福生恨恨地罵道：“這個狗雜種，老子早晚碎了他！嫂子，你的傷不礙事吧？要是不礙事，明天收拾收拾東西，帶順喜回他姥娘家住些日子吧。我想辦法把武田糊弄過去，再接你們回來?！?/p>

靈芝說：“行，福生兄弟，俺聽你的?！?/p>

第二天早晨，雨仍然在淅淅瀝瀝地下，輕柔著，綿軟著，悠長著，韻律十足，朦朧了山，朦朧了水，朦朧了天地人間。極目遠眺，那些深深淺淺的綠似乎在一夜間就彌漫開來了。福生吃罷早飯，披上蓑衣去靈芝家。剛剛走出街門，就看到福娃和福旺慌慌張張地跑過來。

“哥，”福娃說，“鬼子來啦，快到村口了?！?/p>

福生一驚，迅速鎮(zhèn)定下來，沉聲吩咐道：“福生去通知聯(lián)莊隊員，按小組行動，各就各位。只要小鬼子敢動手，就打他狗娘養(yǎng)的。福旺哥你去把村里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們招呼到村公所的東廈屋里，隨時準(zhǔn)備從地道撤離。讓三叔帶幾個行動靈便的人在村公所院子里擺弄那堆紅石頭，做做樣子，我去村口對付鬼子。”

武田集合隊伍殺奔靳莊，剛上路時還氣勢洶洶，越走越覺得氣短，理不直氣不壯地心慌意亂。張旭仁給他出主意，綁了順喜逼二寡婦交出龍鳳壺。他思念龍鳳壺心切，大力支持，親自挑選了兩名出自“北辰一刀流”門下的少尉給張旭仁做幫手，等著他們?nèi)ヌ侥胰∥?，卻沒有想到三個鎩羽而歸，不但沒有綁到順喜拿回龍鳳壺，反倒重傷了一名少尉，連夜送到濟南醫(yī)治。這次事件的報告好寫，他能編造出足夠的理由應(yīng)付上級，可是他瞞不過下屬的一雙雙眼睛。為了維護他在下屬心目中的威信，他必須兵發(fā)靳莊，江湖話說就是“找場子”?，F(xiàn)如今兵是發(fā)出來了，問題也來了：到靳莊后應(yīng)該怎么辦呢？開槍？殺人？燒房子？殺了，燒了怎么收場呢？會不會引發(fā)第二起“邢士明事件”？沿途這些個大大小小的村莊沉默著，看上去靜謐而安詳。然而，武田知道，那是堆積的干柴，只要一顆火星就能點燃，迅速形成燎原之勢?！靶鲜棵魇录钡恼厥轮形疽呀?jīng)受到了軍法的嚴(yán)厲懲處，難道他也要步其后塵嗎？陰雨天氣使武田的傷腿疼痛加劇，一陣陣刺激著武田的神經(jīng)。武田心煩意亂，真想一刀劈了張旭仁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

武田在靳莊村口遇見了福生，福生很安靜。福生身后的靳莊也很安靜，武田卻感到隱隱的殺氣。福生迎著日本兵走來，如入無人之境。走到武田的馬前，一把抓住了馬韁。

“武田太君，你言而無信?。　备Ｉf，“你讓我給你弄木魚石，我給你弄到了，正在沒日沒夜的加工，你說要幫我維護治安，可是我們莊里昨夜進強盜了。我們的人傷的傷，殘的殘，人心惶惶。我覺得強盜們是沖著木魚石來的，我可不敢再給你加工了，你快把石頭拉走吧！”

傷的傷殘的殘？武田聞言心里一陣輕松。福生的話想必下屬們也聽到了，那么，這個“場子”可以算是找回來一部分了。武田的嘴角泛起得意之色，翻身下馬，說：“王桑，你的對皇軍大大地忠心！木魚石在哪里？快點兒帶我去看！”

福生說：“光看可不行啊武田太君，你得趕緊拉走。”

武田在村公所院墻外就聽到院子里傳來“咣咣咣”“沙沙沙”的聲響，進了大門看到院子里碼著不小的石料堆。東廈屋的廊檐下坐著些村民，握著釬、錘、牛皮、刻刀在加工石料。大家伙似乎干得很賣力氣，頭不抬眼不睜，視武田為無物。武田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觀察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這些人貌似很忙碌實際上不出活，幾十錘子敲不下一塊石頭碴。武田又好氣又好笑，他終于見識到了支那人久負(fù)盛名的磨洋工。

“王桑，”武田說，“這些人對皇軍不友好?！?/p>

“怎么不友好了？”福生說，“這些人天不亮就過來，天黑了還不走，一心一意給太君加工木魚石，你說這話可太傷他們的心了。你小點聲，小點聲，惹惱了他們甩手不干了，你就算是拿到木魚石也只能去壘豬圈了?！?/p>

“他們干活太慢！”武田說。

“哎喲喂，大太君，你以為這是打夯啊，可勁兒造就行？”福生說，“這是技術(shù)活，得用巧勁兒，順著紋理，貼著斷面，一點一點地?fù)脯崱Ｉ圆涣羯?，得，廢了材料了！武田太君你快去抓強盜吧，別在這里啰啰。這些老人、娘們膽子小，你把他們嚇著了，他們更不會干活了?！?/p>

武田歪著頭看，干活的果然全是老人和女人。武田警覺地問：“王桑，莊里的男人、年輕人去哪里了？”

福生說：“上山打獵去了。年景不好鬧春荒，家家戶戶都沒了余糧。再不去打點野味嚼谷，只怕要餓死人了?！?/p>

武田順著廊檐踱步，踱到靈芝身邊站住了，臉色陰晴不定。福生心想：“壞了，這個瘟神要生事！福生一步跨過去，隔開武田和靈芝，說：“武田太君，昨兒個二寡婦做好了一只碗，指導(dǎo)著大家伙照著樣子做。我拿給你看看。”

福生拿過來一只六棱蓮花碗，顏色紫紅，石質(zhì)細膩，雕工精美，線條流暢。武田大喜。一把奪過去捧在手里細看，搖頭晃腦地說：“好啊，好啊，又見到六棱蓮花碗了。久旱逢甘霖，他鄉(xiāng)遇故知?！?/p>

福生啞然失笑：笨蛋小鬼子，你那點兒文化水兒還吟誦中國詩，你知道詩中的含意嗎？碗好?。磕萌グ?！放在桌上，供在案頭，告訴你的朋友，你的國人，你的子孫后代，這就是中國的木魚石。老子把你們一幫傻瓜全部帶進高粱地里，讓你們徹底找不著北。嘿、嘿，久旱逢甘霖——兩滴，他鄉(xiāng)遇故知——仇敵。

“王桑，這樣的碗，我要多多地要。”武田說。

“行啊，”福生說，“你看到那堆石頭了嗎？全部做成這樣的碗，都給你?！?/p>

“我三天以后就要?！蔽涮镎f。

福生叫起來，說：“三天??？三天不行，你殺了我我也做不出來。哦，你要是殺了我，更做不出來啦?！?/p>

武田說：“莊上的男人、年輕人都不要上山打獵了，統(tǒng)統(tǒng)地做碗?！?/p>

“不打獵吃什么？喝西北風(fēng)?。俊备Ｉ械?，“武田太君我可告訴你，做碗這個活兒，心里要有構(gòu)思，眼里要有紋理，手上要有力氣，刀上要有功夫。餓得頭發(fā)暈、眼發(fā)花、手發(fā)抖、心發(fā)慌可干不了！就像你的兵，餓得爬不起來能扛槍打仗嗎？”

武田左右看了看，豎起右手食指壓在嘴唇上，說：“吁——王桑，你不要喊。你給我做碗，我給你糧食?！?/p>

福生愣怔了片刻，一個高兒蹦了起來，轉(zhuǎn)著圈地喊：“福娃——福娃——你個小崽子跑哪兒去了？趕緊回來，趕緊套車，趕緊跟著武田太君拉糧食去啊——”

第三天上午，雨停了，春光明媚。微醺的風(fēng)中，福娃趕著裝滿六棱蓮花碗的馬車來到張夏日軍據(jù)點。福生坐在馬車上放開喉嚨唱呂劇，正宗的《小寡婦上墳》，凄婉哀怨哭腔喪調(diào)，讓人聽了直想一頭撞死。過了吊橋，進了院子，只見日本兵不見武田。福生心中暗想：不應(yīng)該啊，照理說武田那廝得跟頭把式迎出來才是，這咋還不露面了呢？莫非他看出六棱蓮花碗是假木魚石的？哼，假的怎么了？假的老子也能給你說成真的。老子是專家啊，糊弄你這個外行還不是手拿把攥的事！

福生跟著武田衛(wèi)兵走進辦公室，武田正在辦公室里耍大刀，劈、挑、刺、撩，“唰”地架到福生的脖子上，福生站直了身子沒有動窩，看著武田笑，說：“武田太君，我是來給你送碗的，你不至于殺了我吧？”

武田惡狠狠地瞪著福生，說：“王桑，你的狡猾大大的，壞大大的。你的碗是假的！”

福生聞言立刻急了眼，梗著脖子嚷道：“武田太君，你要殺我只管動手，別找借口。碗不是木魚石的是什么石料的？你說是什么石料的？我為了給你做碗得罪了多少人？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罵我是漢奸，共產(chǎn)黨游擊隊憋著勁兒地要殺我。我他娘的是老鼠鉆風(fēng)箱——兩頭受氣！行了，你快動手吧，我橫豎都是個死，就不挑地方了?！?/p>

福生的激烈反應(yīng)讓武田吃了一驚，武田反倒猶豫了。武田慢慢地收起刀，把頭伸到福生鼻尖，逼視著福生的眼睛，問：“木魚石碗盛食物，酷暑季節(jié)三天不變質(zhì)?，F(xiàn)在還是春天，碗里的食物怎么就變質(zhì)了呢？”

福生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你盯著我看有什么用?。磕愕米屛乙娨妼嵨?，我才能替你琢磨琢磨是怎么回事??？”

武田把福生引到辦公桌前，六棱蓮花碗端端正正擺放在辦公桌中央，盛著滿滿的白米飯。初看之下沒有什么異常，端起來一聞酸味撲鼻。福生一臉的疑惑，左看看右看看，自言自語地說：“不能夠?。‰m然說我們村里家家戶戶的人沒有把飯盛到碗里三天才吃的，可是家家戶戶的豬都是這么吃啊，也沒見餿了酸了啊。怎么回子事兒呢？”

福生皺著眉頭冥思苦想，良久，一拍桌子，說：“武田太君，我想明白了。我們這里吃的都是棒子粥、地瓜飯，木魚石碗習(xí)慣了。它不認(rèn)識大米飯，擎不住，就餿了?！?/p>

“不對。”武田說，“世霖君帶到日本去的六棱蓮花木魚石碗就認(rèn)識大米飯，就不餿。”

“嗐，那些木魚石碗不是到了日本，長了見識了嘛！”福生說，“武田太君，要不然你給我些大米，我拉回去到各家各戶淘換成棒子面、地瓜面給你，你再試試？”

武田又蒙了，看看福生，看看六棱蓮花碗，猶豫著拿不定主意。正僵持間，忽聽得院子里車馬喧嘩。值班軍曹跑進來，“啪”的一個立正，報告說：“少佐，山口中佐來了?！?/p>

一位短小精干的日軍軍官在衛(wèi)兵的簇?fù)硐隆斑恰⑦?、咔”走進辦公室。武田理軍裝、正軍帽，疾步迎上去，雙腳一碰，立正站好，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學(xué)長！”

山口打量著武田，嘴角泛著親切的微笑，說：“武田君，又見面了。你的腿傷痊愈了嗎？”

武田站得筆直，回答道：“恢復(fù)得差不多了，也許用不了多久，就能追隨學(xué)長征戰(zhàn)了?！?/p>

山口拍了拍武田的肩膀，笑道：“武田君可要快點養(yǎng)好傷啊，皇軍在支那戰(zhàn)場上勢如破竹，占領(lǐng)支那指日可待。如果武田軍的傷勢恢復(fù)慢了，就沒有機會征戰(zhàn)疆場了?！?/p>

武田躬身應(yīng)道：“哈依！”

福生斜著眼睛看山口，心想：哪里跑出來這么塊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料？還占領(lǐng)支那指日可待，你先把長清占了再說吧。你以為你們在這塊地面上戳上幾個人，這塊地面就是你們的了？老子都不用動刀動槍，畫個圈你們就往里跳，要想滅了你們還不是分分鐘的事？先甭惦記占領(lǐng)中國了，好好想想怎么才能夠活著回日本吧。

山口對武田說：“聽小島君說，世霖君在支那犯了事，躲到南洋去了。真想見見他啊！”

福生忍不住笑了。真沒有想到啊，“小混蛋”越長越出息了，弄得小鬼子們個個都惦記著他。只記得小時候他跟在大孩子們身后跑，一轉(zhuǎn)眼珠一個鬼主意，一轉(zhuǎn)眼珠一個鬼主意。

山口剛進辦公室時，就看到武田身邊站著一個氣宇軒昂的支那人。他原以為是武田網(wǎng)羅的漢奸，后來卻越看越不像，此人沒有漢奸慣有的奴顏卑膝。待到福生咧著嘴笑了，他覺得不能忽視這個年輕人了。他打量著福生，問：“武田君，這是什么人？”

沒等武田開口，福生搶先答道：“我呀，我是靳莊的村長王福生，你說的世霖君是我弟弟?！?/p>

武田疑惑地看著福生，心想：“世霖君不是石為先的弟弟嗎？什么時候成了你的弟弟了？噢，都姓王，可能是遠親吧?！?/p>

山口的眼睛亮了，說：“喲西，靳莊，出木魚石的靳莊？世霖君帶到日本去的木魚石我見了，好東西?。∥液褪懒鼐呛门笥?，我在陸士時，長、短槍速射三年第一，世霖君把我的紀(jì)錄給打破了。他不應(yīng)該去南洋，他應(yīng)該留在支那等著我們過來。”

福生笑道：“他等你過來干什么？比槍法呀？他要是打傷了你還好說，要是把你給打死……哎呀，不說了，不說了，再說山口太君該生氣了。武田太君，你這兒忙，我不打擾了。你看我把木魚石碗卸到哪里呢？”

“木魚石碗，”山口叫道，“你說你有木魚石碗？”

“有啊，”福生說，“一馬車吶，那不是停在院子里嘛，我專門給武田太君做的。”

山口“呼”地轉(zhuǎn)過頭去，對武田說：“武田君，我的士兵要開赴前線了，戰(zhàn)事頻繁，食物需要保鮮?？梢园涯爵~石碗送給我嗎？”

武田張了張嘴，瞪了瞪眼，伸了伸脖子，半天倒過一口氣來，說：“哈依！”

山口滿意地笑了，說：“武田君，我奉命開赴魯西前線，路過這里來看看你，沒想到會有意外收獲。多謝你的木魚石碗，告辭了！”

武田眼睜睜地看著山口的屬下把一馬車六棱蓮花碗瓜分一空，疼得心尖打顫。他忽然看見福生拎著那只僅存的碗從辦公室里跑出來，追到山口身邊。

“山口太君，山口太君，你把這只碗也拿上。這只碗線條最流暢，做工最精美。山口太君我跟你說啊，木魚石碗裝食物，放得時間越長越有營養(yǎng)，兩三天時營養(yǎng)最高。你一定要多放幾天啊，多放幾天……”

山口的身影越走越遠，武田的臉色越來越青，他知道到了該發(fā)威的時候了。武田醞釀好情緒，一轉(zhuǎn)身，迎面看見福生高高挑起來的大拇指。

“武田太君，你聰明?。√斆髁?！”福生一臉崇拜的神色，贊嘆道，“你這個禮物送得好啊，既增進了你和山口太君的友誼，又支持了大東亞圣戰(zhàn)。那些士兵手里端著木魚石碗，能不被大佐、少將、中將、大將們看到嗎？大佐、少將、中將、大將們看到了，能不問問這些寶貝是從哪里來的嗎？知道是從你這兒得來的，能不跟你要嗎？你左送一個，右送一個，送得他們心里高興，能不給你的肩章上添豆加星嗎？用不了多久，山口中佐就得沖你打敬禮了。武田太君我得走了，趕緊回去炸石頭給你做六棱蓮花碗?！?/p>

武田越琢磨越覺得福生說得在理，這么多的好處自己怎么沒有想到呢？可是，好處是以后的事情，眼下的事實是自己沒有六棱蓮花碗了。六棱蓮花碗沒有了，龍鳳壺呢？

武田一把揪住福生，問：“王桑，龍鳳壺在哪里？”

福生一拍大腿，說：“嗐，我正想跟你說這件事呢，讓山口太君一木亂，全忘了！那龍鳳壺還真讓二寡婦給賣了，賣給青島的一個客商了。石掌柜認(rèn)識那個客商，押著二寡婦去青島追貨了。武田太君你別著急，只要追回龍鳳壺，我就給你送來。你等著就行，等著吧！”

福生離了張夏，快馬加鞭直奔靳莊。他知道，必須盡快把靈芝娘倆送走。

福生幫助靈芝把收拾好的幾個包裹裝上馬車，交待給福娃幾句應(yīng)付鬼子盤查的話，眼看著福娃趕著馬車載著靈芝娘倆離開村子，轉(zhuǎn)身急奔村公所。石為先已經(jīng)在村公所等候多時了，兩人見面顧不得客套，石為先說：“福生，魯西地區(qū)要打大仗了。日軍坂垣師團經(jīng)濟南，犯臨沂，企圖與津浦線上的磯谷師團互為犄角，會師臺兒莊，以便齊頭并進，攻取徐州。徐州失則華東危，貫通的津浦鐵路會使日軍源源不斷地兵發(fā)寧、滬、杭。國民黨已經(jīng)在臺兒莊、徐州一線集結(jié)了十幾萬軍隊，張云逸將軍率領(lǐng)新四軍協(xié)同他們作戰(zhàn)。上級指示游擊敵后的抗日武裝分頭破襲津浦鐵路，我們的任務(wù)是炸毀靳莊鐵路橋。你把炸藥給我吧，我馬上送給張隊長?！?/p>

福生說：“我去炸橋吧，我熟悉地形。”

石為先說：“不用。炸橋不但要熟悉地形，還要懂得橋梁結(jié)構(gòu)，上級已經(jīng)派來了專業(yè)人員。靳莊是通往靳莊鐵路橋的門戶，你守在這里，如果計劃執(zhí)行得不順利，遭到鬼子襲擊，你還能抵擋一陣子，給炸橋的同志爭取時間?！?/p>

福生領(lǐng)著石為先去取炸藥，邊走邊說：“國民黨軍隊能打小鬼子嗎？你瞧咱韓復(fù)榘主席跑得多快，日本人還在黃河北沖著河水發(fā)愁哪，他早撒丫子過兗州了。”

石為先笑了，說：“韓復(fù)榘已經(jīng)讓蔣介石給斃了。福生你不懂，正面戰(zhàn)場是大兵團作戰(zhàn)，還得國民黨軍隊主打。現(xiàn)如今國破家亡，凡是有血性的中國人都擰成一股繩，齊心協(xié)力打鬼子。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

送走石為先，福生領(lǐng)著聯(lián)莊隊員去采紅石頭，他得做好準(zhǔn)備應(yīng)對武田。

紅日甫落，明月初升，疏疏朗朗的星星掛滿夜空，遠遠近近地閃爍著，像中國人不屈的眼睛。福生指揮人馬把紅石頭運到村公所，迎面碰見福娃趕著馬車回來了，車上坐著靈芝和順喜。福生既生氣又著急，問：“你們怎么回來了？”

福娃說：“哥，進不了山啦。鬼子在進山的路上布了重兵，山里面槍炮聲不斷，說是在剿抗日的隊伍吶?！?/p>

福生傻了，看著靈芝和順喜發(fā)愁。他們娘倆怎么安置呢？可萬萬不能落在武田手里??！身后響起重重的咳嗽聲，三爺爺從黑影里轉(zhuǎn)了出來。

“福生啊，”三爺爺說，“讓順喜娘倆去福旺他大姐家里吧，那里偏僻，鬼子尋摸不去。”

福旺的大姐嫁到了黃家峪里的邵家莊，那里山高路險，民風(fēng)淳樸。福旺的大姐夫是邵家莊的村長兼聯(lián)莊隊長，是一個急公好義的血性漢子。福生還沒有說話，靈芝已經(jīng)拉著順喜從馬車上跳了下來，走到三爺爺面前，感激地喊了一聲：“三叔公！”

三爺爺看了靈芝一眼，說：“順喜他娘，你能舍命護著龍鳳壺，不愧是王家的媳婦兒，王家人理應(yīng)護著你。你帶著順喜去你大姐家里吧，讓福旺送你去。”

靜。

安靜。

很安靜。

三天過去了，武田沒有來，石為先沒有來，那些裝扮成賣貨的、討飯的、收破爛的鬼子暗探們也沒有來。烽火連天的歲月難得有這樣安靜的時光，可是，這份難得的安靜不僅沒有讓福生的心情放松下來，反倒讓他更焦慮、更悸動、更緊張、更忐忑。他在一片安靜里被動地等待著即將到來的雷霆之變，他覺得自己的心弦繃到極致，一觸即斷。他不想過這樣的日子，可是他必須過這樣的日子。生逢亂世，人們是無法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的。

第四天子夜，莊后響起劇烈的爆炸聲，地動山搖。福生知道，鐵路橋被炸了。遠遠近近響起槍聲，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激烈，糾纏著，撕咬著，漸漸地往山里去了。福生側(cè)耳傾聽，覺得這是個不錯的結(jié)果。張隊長和他的隊員們熟悉山里的地形，撤退到山里就安全了。

山里的夜萬籟俱寂，靜得似乎能夠聽到樹根努力向土里延伸的聲響。炕洞里的木柴徐徐燃燒，不時地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那是大姐擔(dān)心靈芝娘倆耐不得山中夜寒，特意點燃的。夜的寂靜和火炕的溫暖使順喜睡得酣暢淋漓，茁壯的身子盡情地舒展著，像正在拔節(jié)的小樹，不留意間就長高了。靈芝睡不著，她隱隱約約聽到了爆炸聲。憑她自幼在泰山深處練就的方位感，能判斷出爆炸聲來自靳莊方向。她強壓下心頭的驚恐不安，凝神細想，即使是武田找不到她氣急敗壞，最多也就是開槍殺人，決不至于深更半夜炸了靳莊。她披衣而起，走到院子里極目遠眺，目光卻被重重疊疊的群山擋了回來。靈芝執(zhí)拗地站著，即使看不見靳莊也要看，仿佛這樣她就和靳莊的鄉(xiāng)親、王家的族人在一起了。

更漏夜殘，斗轉(zhuǎn)星移，看看已經(jīng)是寅時光景。突然，山峪里響起槍聲，由遠及近，漸漸迫來。靈芝聽到山路上有雜沓的腳步聲，前后間隔有一百多米的樣子，有的輕捷，有的沉重，卻無一不踩出匆忙而慌亂的步點。腳步聲一路響到門口，街門被敲響，“啪啪啪”很急的節(jié)奏。大姐和大姐夫聞聲而出，看到靈芝，做了個“別怕”的手勢，上前打開街門。一個高大壯實的男人走了進來，腰插雙槍，虎目如電，大姐夫喊了聲“張大哥”。來人看了靈芝一眼，大姐夫說：“張大哥，這是靳莊的親戚，來躲小鬼子的?！?/p>

來人笑了，很親切地對靈芝點點頭，說：“我知道她。栓柱，我們炸了靳莊鐵路橋，讓小鬼子給纏上了。我們得牽著他們繼續(xù)遛山，有幾個傷員實在是跑不動了，在你這里藏幾天行不行？”

栓柱說：“怎么不行？快讓弟兄們進來。張大哥你也留下，我?guī)巳ュ扌」碜印！?/p>

來人拍了拍栓柱的肩膀，說：“不用。山里我熟，小鬼子抓不住我。你是村長，不能離開村子。弟兄們就交給你了，等風(fēng)聲過去，我就來接他們?！?/p>

靈芝幫著大姐、大姐夫把四個傷員挪進后院碾盤下的地洞里。大姐心細，打發(fā)大姐夫把順喜也抱了進來。順喜睡得正香，突然被人從火炕上抱到一個陌生的所在，一時回不過神來，惺忪著眼發(fā)呆，萌噠噠的樣子引起眾人開心地笑。一個十七八歲白凈俊俏的游擊隊員沖順喜招手，從兜里掏出一摞洋畫片。順喜樂醒了，跑過去依偎在他喜歡的這個大哥哥身邊，兩個人頭挨著頭翻看起洋畫片來。靈芝傾其所有，拿出祖?zhèn)鞯慕饎?chuàng)藥給傷員們涂傷口，熱水沖了靈芝粉給傷員內(nèi)服。靈芝的目光掠過一張張質(zhì)樸而剛毅的面孔，她覺得這一張張面孔是那么的親切而熟悉，就像是她的骨肉親人。靈芝覺得只要傷員們能夠盡快好起來，讓她割股獻血也心甘情愿。

鬼子讓張隊長牽走以后，沒有回來搜莊。栓柱等了兩天見沒有動靜，下到峪里高家莊、小王莊打探，兩個村的村長說村里都藏著游擊隊的傷員，都沒有遭到鬼子進村騷擾。

風(fēng)平浪靜地過了幾天，藏在栓柱家養(yǎng)傷的游擊隊員們，傷勢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好轉(zhuǎn)。那個十七八歲，叫三喜的小隊員已經(jīng)能拄著棍子滿院子走動了。順喜最黏三喜，“哥哥、哥哥”地叫著，跟在三喜身邊形影不離。三喜會講故事，洋畫片上的故事被他講得繪聲繪色；三喜會做彈弓，做出來的彈弓握起來順手射出去精準(zhǔn)；三喜會打槍，拿棍子當(dāng)槍教順喜什么是三點一線，什么是提前量。順喜有了一個強烈的愿望——等三喜哥哥的傷養(yǎng)好了，他就跟著三喜哥哥去隊伍上打鬼子，保家鄉(xiāng)。

吃罷早飯，天氣晴暖，靈芝和大姐商量著去山上挖蕨菜根。蕨根是泰山賜予子民們諸多寶物中的一種，清熱、解毒、提中氣?；哪陼r把蕨根曬干研粉摻進野菜粥里喝下去，雖然難解饑餓，精氣神卻總也不墜。靈芝和大姐挎著籃子出門時，叮囑順喜和三喜好生待在家里。她早就察覺到這倆孩子像困在籠子里的小鳥，時時刻刻撲棱著翅膀準(zhǔn)備起飛。眼瞅著娘和大姑姑出了家門，順喜扭頭去看三喜。三喜也在看順喜，目光相碰，倆人不約而同地笑起來。順喜跑到大門口探頭探腦了一陣子，沒有看到大人們回來，就攙著三喜出了門。兩個人先是在門口的街巷里溜達，后來就遛達到了村里的老槐樹下。老槐樹比邵家莊任何一個人年歲都長，桿參天，冠如傘，枝繁葉茂。樹下有一眼清泉，傳說是泰山老奶奶用綰發(fā)髻的碧玉簪刺出來的，澇不溢，旱不枯，世世代代滋養(yǎng)著邵家莊人。邵家莊有莊規(guī)，無論是新建還是翻修房屋，直線距離必須與老樹、古泉間隔十丈開外。久而久之，老樹下，古泉旁就形成了一個空場子，成了村人聚會的好地方。順喜和三喜來到老槐樹下，老槐樹下支著一個貨郎攤子，擺著些五顏六色的日用百貨和一摞嶄新的洋畫片。順喜和三喜一齊看洋畫片，愛不釋手。三喜要買，貨郎很大方，討價還價之后，洋畫片以極低的價格易主。貨郎跟三喜討水喝，三喜看順喜，順喜慎重思考了一陣子，鄭重地拒絕了。他告訴貨郎自己不是不舍得一碗熱水，而是客居大姑姑家，實在不好越權(quán)做主。

天蒙蒙亮，福旺拎著兩只野兔翻越山嶺。福旺的心情興奮著，像鼓風(fēng)的白帆。春季里吃食豐富起來，殘雪消融留不下爪痕影蹤，野兔子已經(jīng)不好套了。自從靈芝娘倆住到大姐家里以后，福旺天天都去山根外下套套野兔子，一連幾天沒有收獲，今天卻一下子套了兩只。福旺抄近路馬不停蹄往大姐家來，大姐自小疼他，大姐夫待他如同親兄弟，他給他們送什么東西都是應(yīng)該的。況且，靈芝娘倆也來了。福旺覺得自己對靈芝的心思變了，以前，他只覺得靈芝好看，日思夜想要娶她，娶不上就生氣，就著急，就郁悶得發(fā)瘋。靈芝跟別的男人說句話，他就嫉妒得想撕碎對方?？墒亲詮倪@些日子和日本人幾番纏斗之后，靈芝在他的心里就不僅僅是一個好看的女人了。靈芝能那么從容地面對武田，能那么勇敢地和日本人搏斗，實在令人敬佩。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天在村公所里靈芝告訴武田龍鳳壺沒了、賣了時的眼神，透著決絕，透著視死如歸。

福旺爬上山埡口往下看，邵家莊盡收眼底。大姐家灶屋的煙筒里已經(jīng)升起裊裊炊煙，那是大姐在做早飯了。福旺看到了靈芝，靈芝正在院子里翻動蕨根，輕盈的動作自然流暢，仿佛在翩翩起舞。福旺開心地笑了，加快腳步下山，他知道再過一袋煙的工夫就能走進大姐的家門。大姐見到他會驚喜地叫，給他炒一盤油汪汪的山雞蛋，燙一壺?zé)崂崩钡氖砀删啤４蠼惴蛞姷剿麜H切地笑，接過野兔利落地收拾妥當(dāng)，斬成大塊放進鍋里架起木柴慢慢地?zé)?。靈芝見到他會怎么樣呢？那張鮮花般美麗的臉會不會漲紅？那雙星星般明亮的眼睛會不會笑彎？那副銀鈴般清脆的嗓音會不會喊他“哥哥”？福旺含笑向前看，突然，他的眼睛被刺痛了。村莊四周是什么人？土黃色的軍裝，長長的槍——日本鬼子！福旺的熱血涌上頭頂，心臟怦怦狂跳。鬼子來圍莊了，馬上就會有一場殺戮，邵家莊的人卻渾然不知。如果抽身就走，他會生命無虞?？墒牵蠼阍趺崔k？大姐夫怎么辦？靈芝怎么辦？他們是他的親人啊！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他還是人嗎？活不成人了！

福旺扔了野兔，放聲大喊：“鬼子來啦——鬼子來啦——”

槍響了，子彈從不同方向射來，一顆顆鉆進福旺的身體，福旺重重地摔倒在地。疼！劇疼！劇烈地疼！福旺掙扎著翻過身子，掙扎著向前爬行，他想再看靈芝一眼?？墒?，看不見了，他的眼前騰起一層黑霧，越來越濃，越來越濃……山石、松柏、山花和野草聽到了福旺最后的呢喃：“靈芝快跑……靈芝快跑……”

栓柱幾乎在槍聲響起的瞬間沖到院子里，既然鬼子已經(jīng)開槍，就勢必一戰(zhàn)，已經(jīng)沒有了虛于應(yīng)付的必要。莊內(nèi)號角響起，全村人已經(jīng)進入臨戰(zhàn)狀態(tài)。栓柱大聲吩咐妻子先把傷員藏進地洞，再去帶領(lǐng)全村的老弱婦孺向后山轉(zhuǎn)移。三喜大喊：“叔，我不能進地洞。昨天我和順喜遇到的那個貨郎應(yīng)該是鬼子的暗探，鬼子是來抓我的，找不到我不會罷休?！膘`芝拎著弓箭從屋里跑出來，聞言一把薅住順喜說：“兒子，你也不能進地洞，你要跟哥哥在一起，哥哥去哪兒你去哪兒，你別怕，娘和大姑夫去擋住鬼子。”

栓柱一看靈芝持弓握箭的姿態(tài)，就知道是行家里手，心中又驚又喜，說：“妹子，你和你大姐帶著他們哥倆往莊后去，那里有一條山路是全村人的逃生通道。莊后肯定也有鬼子，但是那里地勢險要鬼子不會多。你去把鬼子清理了，掩護鄉(xiāng)親們往山里跑。”

靈芝飛奔到莊后，三四個聯(lián)莊隊員已經(jīng)和鬼子交上火。一個鬼子躲在樹后放冷槍，槍法精準(zhǔn)，打得聯(lián)莊隊員們抬不起頭來。靈芝覷得真切，扯滿了弓弦一箭射去，鬼子兵捂著喉嚨癱倒在地。靈芝飛身撲上，抓起尸體旁邊的三八大蓋，推彈上膛，跪姿射擊，接連撂倒兩個鬼子。鬼子兵亂了陣腳，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單兵作戰(zhàn)的支那人敢突進他們的防線，而且，還是一個槍法精準(zhǔn)的支那女人。聯(lián)莊隊員們趁機沖上來，撕破了鬼子的防線。大姐指揮著鄉(xiāng)親們緊緊跟隨在聯(lián)莊隊員身后，水一樣漫進后山。靈芝在人群中看到了三喜和順喜，小哥倆互相照應(yīng)著，寸步不離。跑過被打死的鬼子身邊，三喜順手撈起一支步槍。順喜也去撈槍，卻被槍墜了個踉蹌。順喜愣怔了一下，扔了槍去拽子彈盒，一只手拎一盒子彈，貓著腰“嗖嗖”地跑。靈芝欣慰地笑了——有兒如此，夫復(fù)何求？

張旭仁先是看見了三喜和順喜，緊接著看見了靈芝，心中喜上加喜，喜不自禁。津浦鐵路被破襲，嚴(yán)重影響了臺兒莊戰(zhàn)局，徹底激怒了日軍。日軍發(fā)了狠要剿滅鐵路沿線的抗日武裝，施以重兵，懸賞豐厚。張旭仁帶領(lǐng)手下逐村偵察，發(fā)現(xiàn)黃家峪里的幾個村莊都藏有游擊隊傷員。日軍統(tǒng)一部署，展開圍剿，力圖一蹴而就。三喜是游擊隊傷員已經(jīng)是毋庸置疑，那個小孩的家人應(yīng)該是堡壘戶，現(xiàn)在看來，竟然是靈芝的兒子。武田想靈芝的龍鳳壺想得發(fā)瘋，天天憋在辦公室里耍大刀。如果能把這幾個人一并抓住獻給武田，豈不是奇功一件？張旭仁興奮得連死都忘了，呼喝邀聚著日本兵緊追不舍。子彈橫飛，亂如蝗蟲，身邊不時地有人中彈倒下，靈芝跑著跑著覺得不對勁，日本人似乎是有組織有目標(biāo)地在追擊他們。她停步觀望，忽聽得順喜喊她。

“娘，娘，”順喜指著鬼子堆里喊，“那個貨郎！那個貨郎！”

張旭仁！靈芝的瞳孔收縮成銳利的一個點，“啪”地把槍架到凸起的巖石上，屏息靜氣，潛心瞄準(zhǔn)。張旭仁的餅子臉在她的眼睛里一點點地放大，大如鍋蓋。靈芝扣動扳機，張旭仁像一只斷了線的風(fēng)箏揚著雙臂飛起，帶著星星點點紅的白的顏色飄下山崖。靈芝展露身形，連連射擊，領(lǐng)著三喜和順喜折向西南，遠遠地離開往東南方向奔跑的鄉(xiāng)親們。

山勢越來越陡，沖過眼前這片小小的松柏林，前面就是光禿禿的山頂，已經(jīng)無處藏身了。鬼子兵越追越近，喊叫聲清晰可聞。三喜摔倒在地，腿上傷口迸裂，鮮血淋漓。

“姨，”三喜說，“你帶著弟弟跑吧，我跑不動了。把子彈給我留下，我擋住鬼子?！?/p>

靈芝感到巨大的絕望。此時此地，必死無疑！她死也就死了吧，可是三喜和順喜還是孩子??！靈芝忍不住流下淚來。

突然，遠處有人喊她，是大姐。大姐從巖石后面跑出來，邊跑邊喊：“妹子，快，快過來，快進玄機洞?！?/p>

靈芝喜出望外，一咬牙抱起三喜，向大姐飛奔過去。轉(zhuǎn)過松柏林，子彈擊打在巖石上，“噼啪”作響。靈芝聽到大姐悶哼一聲，身子猛地向前一撞，靈芝順勢鉆進洞口。大姐跟進來，說：“妹子，玄機洞直通蓮花嶺，到了蓮花嶺離徐家莊就不遠了。你快跑吧，快跑吧……”

靈芝一把拉住大姐，說：“姐，咱們一塊兒去。那邊山里我熟悉，鬼子追趕不上咱們?！?/p>

大姐笑了一下，嘴里涌出鮮血，一頭栽倒在地。靈芝嚇壞了，扔下三喜去抱大姐，喊道：“姐，姐，你怎么了？”

大姐搖搖頭，說：“妹子，我中了槍，不行了。你快走吧，好好活著?！?/p>

靈芝大哭，說：“姐，你別嚇我呀，你不能死啊，我怎么跟姐夫交代?。　?/p>

大姐的眼角滾出淚珠，無聲地滑下，隱入雙鬢，氣若游絲地說：“妹子，你姐夫已經(jīng)不在了。他但凡有一口氣在，就不會讓這么多的鬼子追上山來。等鬼子走了，你把我們倆埋……在一起……”

風(fēng)云同悲，山河共憤。靈芝在瀟瀟細雨中告別邵家莊。邵家莊幸存的人們前來送行，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寒暄，那些關(guān)愛，那些祝福，那些生死與共生發(fā)出來的依依不舍之情從每一個人心中、眼里流淌出來，融入天地間。福生扶靈芝上馬車，手中的長鞭甩出不屈的脆響。車過高家莊，高家莊斷垣殘壁；車過小王莊，小王莊殘壁斷垣。黃家峪里人人穿孝衣，村村添新墳。靈芝的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了淚水，只有復(fù)仇的火焰在熊熊燃燒。

車過靳莊，石為先迎上來，扶靈芝換馬車。靈芝擺擺手，說：“我得去看看三叔公?！?/p>

靈芝領(lǐng)著順喜走進三爺爺?shù)募议T，當(dāng)院跪倒。三爺爺被人攙扶著迎上來，摟住順喜淚流不止。老年喪子，悲莫大焉！靈芝看著三爺爺突然間變得蒼老的臉，不敢開口，不敢說話，深深的愧疚感像滔天巨浪，壓得她無法呼吸。

三爺爺拽起順喜，說：“順喜他娘，咱們見面了，也放心了。你帶著孩子走吧，房子和莊稼族里會照應(yīng)著。等鬼子走了，你們再回來。”

靈芝的哭聲沖口而出，一層層揭開懷里的包裹，捧出一只錦盒，雙手舉到三爺爺面前，說：“叔啊，大恩不言謝??！龍鳳壺您留著，等著我們回來。只要我們不死，就一定回來伺候您。您就是順喜的親爺爺！”

“孩子啊——”三爺爺激動地說，“有你這句話，叔就知足了。龍鳳壺你帶走，走到哪里都別忘了饅頭山下靳莊是你的家。你好生看護著龍鳳壺，這是咱們的寶貝，千萬不能讓日本人搶了去?！?/p>

靈芝一個頭磕在地上，誓言錚錚：“叔啊，您放心。龍鳳壺是靳莊王家的，比我的命寶貴。我在，它在，我不在了，它仍然在！”

福生帶著幾個聯(lián)莊隊員把靈芝娘倆和三喜護送到馬山，張隊長已經(jīng)率領(lǐng)游擊隊員等候多時了。太陽隱沒在地平線上，西方的天際燃燒著火焰般的云彩?；鹧姘愕脑撇氏?，大峰山脈隱約可見，那里就是靈芝娘倆的去處了。福生相信張隊長會把靈芝娘倆安全地帶到大峰山，卻仍然徘徊著不忍離去。靈芝娘倆是他第一次以非自然、非正常、非自愿的方式送出靳莊的族人，自此后前路莫測，他覺得對不起他們。

石為先拍拍福生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吧，靈芝娘倆的住處安排妥了，就在方峪的孔家大院。那里的條件很好，吃住不會比在靳莊差?！?/p>

福生的眼睛里驀然充滿了淚花。

載著靈芝娘倆的馬車漸行漸遠，隱入山口不見了。福生毅然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奔向靳莊。那里是他的家，他的陣地，他的職責(zé)所在。為了家園，為了族人，為了天下奇珍木魚石，他必須堅守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