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地 鐵
當?shù)罔F這種怪物像死掉的黑鰻那樣,僵直地嘶鳴著從一個黑暗的洞穴里面鉆出來,人群嚇了一跳似地一條條突然繃緊,幾乎被卷起的旋風吹斷。月臺上像是站著一群豎起了卷毛的餓狗,正在狂吠,只是吠聲被地鐵的喧囂吞噬了。我總是想起蒙克的那幅畫面,一個骷髏般的人在血紅的橋上捂著自己的耳朵?!拔腋械揭宦暣潭募饨写┻^天地間;我仿佛可以聽到這一尖叫的聲音。我畫下了這幅畫——畫了那些像真的血一樣的云?!切┥试诩饨小@就是‘生命組畫中的這幅《吶喊》?!保ā稅鄣氯A·蒙克》)蒙克只是預感到物專制時代的降臨,天空中充塞著的不是空間而是物,物的各種射線。物已經(jīng)不再是與人對立的無生命的外物了,它主動地控制著人類,通過人自己創(chuàng)造的技術。主體一詞,以前指的是人,如今越來越成為物,物成了主體,人倒成了被控制、規(guī)劃、囤積、改造、擺設的物件。如今人們已經(jīng)習慣應對這種局面,他們彬彬有禮、溫文爾雅、馴順著這個從前令蒙克們慘叫吶喊的新世界。沒有人吶喊,也沒有人狂吠,大家乖乖地低下頭,像動物園下班時被馴養(yǎng)員趕回籠子的獸那樣,一個跟著一個鉆進那燈火通明的悶罐子里去。很快,玻璃窗前就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抓牢了扶手。美好的時刻,就像陶潛在一首詩里說的:“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感謝造物主,幾分鐘之內(nèi),就將南轅北轍,言語不通,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組成了一家人。站在月臺上看著車廂緩緩離開,在溫暖的燈光中,人們看起來真的就像一家人那樣,彼此讓座,有人睡著了,頭挨著廂壁,疲憊而放心的樣子。局外人還以為他們真的骨肉親了,挨得那么緊密密切,如果不是隔著衣服的話,完全是骨肉親了。
地鐵消失在黑暗的洞穴里,就像運送著一批礦工去上班。乘坐地鐵并不像局外人想象的那么溫情浪漫幸運,進入一種突如其來的親密中。這是一種工作,它絕不是騎著一匹馬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那樣瀟灑。在這漫漫長途中,人們永遠在學習做一個陌生人,在地鐵里做一位陌生人可沒有在地面上那么簡單,在地面上,你本來就是陌生人,你無須意識到你的這個天然的身份,你不必向另一個陌生人去解釋你是陌生人。而在地鐵中,作為陌生人成了一種明晃晃的法律,一種義務,你的每個行為都得時時刻刻向周圍的陌生人解釋:我不認識你。離我遠著點兒。人們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彼此之間的鴻溝,絕不越雷池一步。他們得時時刻刻堅守著這個界限,在親密密集的包圍中,陌生人離你太近了,你甚至都感覺到他繃直的大腿上的骨節(jié)抵著你,或者她的臀部(你與同事共事四十年,也從未親密到這個程度)。陌生人在此彼此耳鬢廝磨,心照不宣。那種懸空而又肌膚相親的感覺令人心蕩神搖。人們彼此依偎,又彼此防備,時間短暫,沒有人知道他人將在哪一站離開。人們最大的努力就是要設置好防線,抓緊自己的金銀細軟,嚴控自己的感官,要避免邪念萌生。太近了,太近了,不是一般的近,已經(jīng)越過了人類一般關系的界限,這是愛人之間的距離,但是永遠不會發(fā)生生殖行為,必須實用主義地清醒地意識到,這種肌膚相親,絕不會導致通常在別的遭遇中必然本能地發(fā)生的動詞性反應:體諒、體察、體貼、體貼入微、體悟、體己等等。
人類一旦進入地鐵,他就不再是人類,只是貨物,與被運送到屠宰場的豬一樣,失去了語言,也許那些陳詞濫調(diào)依然在思想中活躍,但絕不再用于溝通,人們保持沉默,就像敵人。那么多人擁擠在一起,在最親密中被最牢固的孤獨隔絕起來。孤獨成了一件人人高舉著的旗幟或者與銀行卡夾在一起藏于皮夾中的身份證。當車廂門撕拉著關上,人們頃刻間失去語言,不再說話,成為貨物。地鐵的根基,物流,輸送貨物的基本功能,不會因為人的到來而改變。人必須意識到這一點,他一旦進入車廂,他就要立刻中斷他作為人的歷史,去學習做一個貨物,哪怕這種學習只是一個站的距離,也必須認真學習,不能出錯?!叭收呷艘病保吮仨毴Φ乜刂谱∷娜?,僅作為一件貨物置于車廂中。仁者人也,這意味著人脫離了作為萬物之一的黑暗,親了?!叭?,親也?!薄坝H,至也?!薄墩f文》“親,近也?!薄稄V雅》物是不會親的,物彼此挨著,一個個排列在廣漠的宇宙中,但是不親,彼此封閉隔絕是它們的本質。人雖然成了仁者,被文——明,被語言照亮,彼此親近,但不仁、黑暗依然跟隨著人,不仁是人類永遠無法割舍的影子。人只要稍微偏離仁,馬上就彼此隔絕,失親。地鐵卻使不仁、無親無故合法化了。人一旦進入地鐵,語言就消失,就像從文明重返無文時代的黑暗。車廂普遍地沉默,人們麻木不仁,那么多語言,五光十色的用于人與人之親密的詞語被封閉在一具具軀殼里,不親,不交流,地鐵就像一具站立著無數(shù)死尸的停尸房。人們回到了物的狀態(tài),猶如瞬間冷凍,這是短暫的死亡,或者對死亡的虛擬。或者陪斬。人們像物那樣保證著自己的死亡。抓緊自己的物件,財產(chǎn),扶手,拉手,扮演起冷漠、冷若冰霜、冷酷、冷靜、冷清、冷淡、冷落、冷卻、冷遇、冷僻、冷場(他們剛剛從同一家歌劇院出來,為莎士比亞的李爾王心連心,彼此相愛,熱淚盈眶。)……這些動作就像物件自己抓緊自己,自己凝固于自己的物性中。幸好最長的時間也就是一兩小時,如果這是一生呢?這是對死亡的一種預演。人們在地鐵中就像死去一樣,人們必須自覺地工具性地消滅掉親,假定自己的滿血身軀只是一件冰冷無情的貨物,并絕對地扮演它,就像納粹軍官看著自己的同類被編號送進焚尸爐。地鐵車廂就像一件偉大的演員訓練所,每個人都必須學習不動聲色,冷酷無情,舉目無親,就是小孩子也一樣。陌生人不是人類,他們只是某種長得像人類的物資,不能僅僅因為身體的觸碰就對他們動心、親近。地鐵是人類距離最近之處,也是最遠之處,就像陣地與陣地之間的空地,中間隔著一場戰(zhàn)爭,一場一場地僵持著,只為孤獨、彼此隔絕而戰(zhàn)。每個人都目標明確,都知道自己要在哪個站下車,這里沒有命運,只有一個個既定的車站。什么也不用說,到站,下車。車廂里呈現(xiàn)的表情是物的表情,物的表情不仁,沒有意義,如果以為對面這個女子的微笑是親切親熱的,那么你絕對是自作多情。
確實有人在竊竊私語。這種私語具有物的性質,就像物自己在念自己的使用說明書。這是沉默的另一種形式,私語者在這種物語中將自己更嚴密地與周圍隔絕開來。對面這些人像盲人那樣望向我,或者像石頭望著石頭,黑暗夜空里的星子望著星子,我們幾乎臉湊到臉上,我們只是因為一道工序而被迫挨在一起。這種死亡是意志控制的死亡,自主著的死亡,人是自己的不仁,自己的死亡的主宰者,死亡不是上帝之事,是人自己的事。死亡是一件須要用巨大的毅力去堅持的事情,一旦稍微松懈,仁馬上就會醒來。在地鐵中,活著是可恥的。人們已經(jīng)親(親)得不能再親了,四腿交叉,臀摩胸接,摩肩接踵,睫毛都要碰到了,呼吸之聲像是在枕邊……周圍那么多令人想入非非的肢體,那么多乳房,脖頸,河流般的秀發(fā),新葉般的睫毛,非洲男子綢緞般光滑的黑皮膚,年輕人的胸肌,鼻梁、后腿的弧線,充滿汁液的手指……在大街上你永遠無法與這些生命的構件親近。地鐵早已脫離了那些令人們疏遠的空間,那些街道,那些廣場,那些壁壘森嚴的建筑物,那些百貨商場,那些小區(qū),那些辦公室,那些會議廳……如果你不是鐵一般的堅強,如果你活著,你很快就會崩潰。
親,到面對面為止。漢語的親這個字詞真是精微深切,只有親見,才是親身,親自,才能近,才能切,才能密,才能信,才能愛,才能屬,才能“親親”,才能無間。地鐵里的這種親永遠不可能親密親愛親密無間親切親熱親信親身親自……地鐵車廂就像貨車一樣充滿著唯物的實用精神,你得像動物園那樣為自己裝配一道玻璃,視而無感,觸而不覺。地鐵一方面在為世界消除著距離,另一方面,人性最遙遠的距離被拉近并標示出來,人們就像海岸上的巖石那樣,彼此封閉、隔絕,就是大海也無法推動它們彼此溝通。每個人都是一片大海呵,生命在巨大的克制中洶涌著,但永不決堤 ,地鐵就像要爆炸那樣鼓脹脹的,它載著的不僅僅是一具具肉體,還有被密封起來的一罐罐語詞。這些語詞在自由釋放的時刻,曾經(jīng)造出過荷馬史詩、莎士比亞的悲劇、李白的詩篇和原子彈。
在沒有手機的時代,人們還無法避免彼此對視,親見,現(xiàn)在都低頭看手機。一物看著一物。沒有手機的人鶴立雞群,看著不該看的,裝著沒看見到處看。沒有手機的人就像乞丐、流浪漢那樣可憐、醒目,每個人都想施舍它一部手機。
瞧那些在地鐵中依舊活蹦亂跳的兒童,他們不明白這些大人,這些叔叔阿姨,為什么不再說話,那些童話兒歌都藏到哪兒去了,他們沉默了,他們發(fā)現(xiàn)東張西望、自言自語的都是傻子。他們開始就近向死亡學習。學習呆若木雞,我從未在地鐵里聽到兒童說話。
列車到站,車門松了一口氣似地打開,人群就像綻線的袋子里的土豆一樣滾出來,什么散了一地,無人去拾,人們決堤般地跌出,就像是一群反方向的尸體,被釋放的一霎那,從死亡跌回到自己的生命中。迫不及待地抓著自己的生命拔腿就跑。
但是我喜歡地鐵,在這偉大冷血的都市中,是唯一能令我觸摸到孤獨這塊料子的質地、溫度、厚薄、忠誠的所在。
二〇一六年三月十九日星期六
揚州之思
我在中午一點去何園附近的一家館子吃蓋澆獅子頭面,已經(jīng)賣完了。又走去冶春茶社,也打烊了,這是著名的連鎖店,卻不將24小時都連鎖起來。揚州城還遵循著那些古老的世道。自己活,也要讓別人活。自己好,也要讓別人好。自己賺也要讓別人賺。這就是和。中國從來不是一個孤獨的個人主義的社會,中國思想一直強調(diào)“天人合一”,如果天意味著形而上的詩意,人意味著形而下的具體,揚州就是一種生活世界的“天人合一”。然后我拐進小巷去散步。從甘泉路的一個口轉進去,有條長三百米的巷子叫史巷,巷口坐著幾個繡娘,專門為人補毛衣、破洞什么的。賣包子的伙計光著膀子揉面。有人在彈古琴。許多人家將衣物晾在空處,組合出燦爛或樸素的圖案,就像印象派某大師未完成的作品。修腳店換了玻璃門,在外面可以看見師傅在修腳,這個時代行色匆匆,敢停下來修腳的恐怕只有揚州了。巷子不寬,好像是預見到汽車時代的來臨,寬度剛好不夠汽車開進去。大家騎著電摩托、自行車穿行,讓著行人,人行落花步。也有三輪車載客。一些貓在巷子中央睡覺。如果沒有汽車就意味著貧窮的話,那么在史巷,貧窮受到尊重,如果有顏回那樣的人物,他依然可以光明正大、心無旁騖地走路,一點也不會自卑。居住格局被革命打亂了,一個個小院都成了大雜院。居民像移民那樣,在別人的故居里隔墻、開門,打洞,開窗……將花廳改成廚房,將書房用做臥室,將匾鋸斷做了案板……新的格局雖然霸道齬齟,但是家家戶戶的水井大都還在,革命再怎么激烈,終究不敢革掉水井的命,許多宗教興起的時候,紛爭都與水源、井的位置有關,水井在著,就為重建“仁者人也”“溫良恭儉讓”的生活世界留下了基礎。幾十年下來,這些市井已經(jīng)相安無事,其樂融融了。中國江蘇網(wǎng)有篇文章介紹史巷9號大院。清末民初的民居。一位居民患了肺癌,“快樂地活到了現(xiàn)在,主要因為左右鄰居的關照。每天上午,大家坐在‘天井里揀菜、聊天、說笑話;她在家里聞到其他人家燒的菜粥、菜面等爽口的東西,她只要喊一聲,鄰居就會送過來?!边@篇文章只是將這作為好人好事表揚一下,其實在這里面,暗示著中國世界最深刻的存在哲學。
老揚州還在著。樹木花鳥落日依然高于建筑,最高貴的建筑物不是鋼筋水泥結構的高可摩天的長方形盒子而是土木結構的淺屋深宅、茂林修竹,池塘淺草。它們環(huán)繞著一座座念珠般散布其間的經(jīng)典名園,日日向它們學習生活的藝術。仿效,改造,天長日久,家家戶戶都藝術化,成了規(guī)模不等的大大小小的園林,花臺、盆景、曲徑通幽、博古架……。個園、何園鶴立雞群,像巴黎圣母院那樣被頂禮膜拜,儼然成了中國古典生活的教堂,人們蜂擁而入,懷著敬畏之心,在已經(jīng)具有圣人光環(huán)的大師石濤搭建的片石山房中,撫摸那些仙人般的太湖石,品味刻在匾聯(lián)上的圣經(jīng)般的詩句,重溫著那句古老的箴言:“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迷惘而失落,我們到底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我們是否已經(jīng)被天堂拋棄?無邊無際的老街老巷,破舊而堅固。在別處,這些彎彎曲曲的舊墻,暗淡素樸的院落,畫棟雕梁的門楣……早已被視為“落后”“臟亂差”,貼滿“拆遷”字樣,成為廢墟。在揚州,舊事物保持著尊嚴自信,像一位居陋而不改其樂的顏回,我行我素,繼續(xù)著代代相傳的小日子。熱衷唯新是從、獵奇爭光的游客感到無聊,這不就是過日子嘛,瞧,那些從四書五經(jīng)中截詞命名的巷子里到處飄揚著誰家不登大雅之堂的被單、襯衣、裙子、內(nèi)褲……貓到處竄,青苔藤子到處爬,鳥喜歡停,屋宇門面參差不齊,高低不等,全是舊的,隨便、散漫、衰敗著 ……各種褪色的家什將巷道院子里擺布得亂麻般的零亂而復雜,不堪其憂都來不及,有什么好參觀的。于是揚州城里大部分角落都很清靜,我行我素,在四月,依然像杜牧李白們的時代寂寞地滾著落花。那些巷子仿佛涂抹了暮色似的,灰烏烏地。賣油條的鋪子將炸好的油條架在黑糊糊的鍋子邊上,從斑駁的磚墻邊冒出來,老遠就能看見,在這位油條鋪的伙計眼里,這些油條不僅僅是油條,還是一束花枝,他將這些油條像花束一樣地陳列著,令人賞心悅目。他也許意識不到這一點,不過是受日日在巷子里駛過的賣花車的熏陶吧。古老的木質電線桿黑油油地扯著五線譜式的電線,在暮晚的夕光里奏著黃昏之歌。當老死不相往來的陌生人小區(qū)在中國如火如荼地鋪開,這里依然是一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熟人社會。老者安然漫步如落花,鄰居互相問候,站在巷子里閑聊,彼此祝福。他們不必去養(yǎng)老院,這就是送終之地;盲人不會害怕出門,整條巷子都是盲道;小孩背著書包回家,穿過一條條小巷,受到鄰居長輩各種行為言談的教誨,在潛移默化中學習著禮貌、待人接物、世故人情;年輕人騎著電動車過來,趕緊減速,鞠躬般地讓到一旁。絮花沾了誰的衣襟,撣都不撣,仿佛這是福氣。誰家大院的墻頭開著瓊花,鳥跳進去不見了。芍藥一陣陣來襲,像是從一張只能彈出香味而無聲的古琴上傳出來的。
煙花三月下?lián)P州,我為煙花而來?,F(xiàn)代化再怎么威猛剛烈,所向無敵,李白歌詠過的“煙花”大約還是拆不掉的吧,它不屬于“城管”。 我對揚州城不抱什么指望,同質化席卷中國,一切都要拆掉或者正在拆掉,老揚州沒有什么理由例外。但是,出乎意料,揚州在著。有個夜晚,我去拜見廣陵派的傳人古琴大師劉揚,座中多是豪英,杏花疏影里,撫琴到天明,窗外的運河在月光下已經(jīng)道法自然,仿佛是原始之流了。是什么力量使得揚州抵抗住了這場翻天覆地的大拆遷?值得深思。拆遷植根于20世紀的中國世界觀,從道法自然到理當如何,這是中國思想的一個深刻轉變。揚州罕見地堅持了傳統(tǒng)。文明是文,但是這個文會創(chuàng)造出存在,五千年的文明不僅僅是紙上的文,更是生活之文,棲居之文,這個文不是一張一撕就能了事的廢紙,總是有最頑固的、不可摧毀的不可摧毀,作為存在之真理的證據(jù)幸存下來,這才是偉大的文明。中國文明植根于生活世界而不是觀念世界,揚州的幸存使這一真理再次彰顯。揚州是一種真理,揚州是中國真理的作品。為什么傳統(tǒng)中國要這樣建造,這樣生活,持續(xù)千百年;為什么蘇杭地區(qū)被傳統(tǒng)中國稱為天堂,揚州是一個證據(jù)。幸存者必有其道,這個證據(jù)在今天,像一部有在場的啟示錄,啟示著人們?nèi)ニ伎忌畹囊饬x,為什么老中國要這樣生活,而不是那樣生活。
按照現(xiàn)在通行的住房標準,這些小巷很不好住,狹窄,擁擠,沒有衛(wèi)生間,缺乏整齊劃一,臟亂差;我們時代的輿論無視蘇軾、歐陽、白居易、杜牧、馬可·波羅、石濤、鄭板橋、朱自清們對揚州城斬釘截鐵的肯定,一直在散布這些地方不宜居只能拆掉的謠言。弄得在這些地方茍且偷生的原住民相當自卑。我在史巷里問一位老太太,這一帶的房價是多少,老太太一楞說,不知道,我們這里沒有人賣房子。這位老太太的房子非常簡陋,低矮的平房,依附著豪宅,屋外雜七雜八地堆著些木板、花盆、廢紙什么的,但是磚是晚清的古磚,門是晚清的古門,令文物販子垂涎三尺。她正坐在門口吃著一碗小餛飩。她家對面,另一位白發(fā)大娘坐在自家門前的石墩上揀著一小堆綠生生的茼蒿。她也不知道。大多數(shù)原住民不愿意搬走。在“如何在”上,原住民顯然有著與這個時代流行的世界觀不同的世界觀。將存在視為活著,等著自家的商品房升值,那么揚州這些陋巷確實不宜居。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揚州,煙花三月下?lián)P州,揚州的好在已經(jīng)有著上千年的口碑。老太太說不出來,她只是相信代代相傳的經(jīng)驗和自身的體會,這是一個好在的地方。
史巷充滿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它正是普魯斯特在《追憶逝水年華》一書中描繪過的細節(jié)天堂?,F(xiàn)代主義正在打造一個沒有細節(jié)的世界,同質化就是細節(jié)的喪失。故鄉(xiāng)不是空洞的鄉(xiāng)愁,而是在時光中生長起來的各種生活細節(jié)?!吧系鄞嬖谟诩毠?jié)之中——在這個到處顯得單調(diào)乏味和千篇一律的世界內(nèi),我們只能勉強地從感性的細節(jié)里辨認神性的維度——這里的一個微笑,那里的一個意想不到的援手……”(斯拉沃熱·齊澤克)老中國本是一個細節(jié)天堂。孔子說“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道、德、仁(上帝、真理)不是抽象的,而必須上手,具體地在“游于藝”中上手。游就是游玩。玩,就是以手弄玉。“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薄墩f文》藝這個字,在甲骨文中,就是一個人手持苗的樣子。以仁為方,動手,游于藝,在手上通過細節(jié)的創(chuàng)造將仁具體化?!巴票径?,禮只是一個序,樂只是一個和。只此兩字,含蓄多少義理。又問,禮莫是天地之序,樂莫是天地之和?曰:固是。天下無一物無禮樂。且置兩只椅子,才不正便是無序。無序便乖,乖便不和?!保ǔ填?、程頤) 中國天堂的典范就是蘇杭、揚州這樣的生活世界,天堂不是一個許諾,一個觀念,而是人們?nèi)胧?,在世?chuàng)造的細節(jié)現(xiàn)場。天堂不是一個只飛翔著天使,不食人間煙火、一片潔白的住院部。天堂意味著上手,意味著細節(jié)的創(chuàng)造,真善美必須具體于細節(jié)中,而不僅僅是教條、觀念。創(chuàng)造細節(jié)與布施真理的觀念不同,布施真理是少數(shù)圣人的特權,創(chuàng)造細節(jié)則是蕓蕓眾生的權力,每個人能夠以仁為方,止于至善,通過自己的上手創(chuàng)造滋潤生命的細節(jié),所以人“皆可為舜堯”。一方面是三百六十行的充滿敬業(yè)精神的創(chuàng)造,一方面是蕓蕓眾生在“道法自然”“師法造化”這些中國真理中潛移默化中的創(chuàng)造。瞧那些揚州圣人,就是在窗臺上晾曬一排鞋子,也要“以仁為方”,美化一番。在門口擺一把拖把,也要盡善盡美。在揚州的小巷里,美不勝收。只要你看得見,就是墻上流下的一溜水漬,也會令人想到顏真卿的書藝。在個園里,就是一條通向廁所的小路,也要鋪成地毯式的。揚州是中國最深厚的文明的產(chǎn)物,欣賞揚州必須有極高的審美力,“唯新”的眼光是看不見揚州的。大多數(shù)時候,細節(jié)像詩一樣無用。明式家具的美感就來自大量無用的細節(jié)。本來直線已經(jīng)達到實用之目的,明式家具也要創(chuàng)造富于美感的曲線。細節(jié)不指向實用,細節(jié)在于好玩,美感,詩意地棲居,在于生發(fā)出生命的無限意義。細節(jié)使生活充滿意義而不僅僅是謀生,令生活充實于每時每刻。謀生不需要細節(jié),野獸就生活在細節(jié)的匱乏中。孟子說,充實之謂美。細節(jié)是中國神性的在場。
細節(jié)也是一種古老的經(jīng)濟學,人們通過創(chuàng)造豐富的生活細節(jié)而活潑潑地在著,細節(jié)將生計、財富分布給三百六十行而不是集中在少數(shù)人手里。細節(jié)是生活的生物鏈。比如那些修補舊衣物的繡娘,賣花女、花匠、鞋匠、木匠、鎖匠、理發(fā)匠、銅匠、桶匠、鐵匠、皮匠、修腳師傅、古琴老師、裁縫、送外賣的、賣陽春面的、開飯館的……三百六十行,每一行又牽扯創(chuàng)造出與之關聯(lián)的三百六十行。各種令人生不僅僅只是糊口而是好在好玩充實豐富、活潑潑地,富于詩意的生活細節(jié)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人人都找得到自己的生計、事業(yè)。在現(xiàn)代小區(qū)中,這些細節(jié)喪失得很慘重,幾家超市就消滅了三百六十行。那種彼此隔絕,斷絕了人們的世俗聯(lián)系的建筑格局,永遠無法像揚州小巷這樣創(chuàng)造豐富美好的生活世界,更無法發(fā)展出個園那樣的經(jīng)典?,F(xiàn)代建筑在商業(yè)上很成功,在生活世界則完全失敗,沒有細節(jié)的生活是貧乏的,人們獲得的是財產(chǎn)而不是生活。對于普通人來說,只有細節(jié)才會提供存在感。生活世界充滿細節(jié),史巷也許平庸但不會無聊。
那個老太太一面在陽光下修著腳一面與對面那家正在澆花的街坊說著閑話。我給用竹竿晾在小巷高處,正在微風里搖晃就要變成云的一群裙子拍照,一位女士走來,瞪著我,你拍什么?我很做作地說:美呵!她說,美?你恐怕是來出揚州的丑吧。
二〇一六年四月二十一日星期四
牟定的鐵匠
云南楚雄州的牟定縣,一個為低緩山崗包圍著的壩子。一半是彝族,一半是漢族。這個縣以腐乳著名,叫做牟定鹵腐,味道極好。云南許多地方被記住,都是因為土產(chǎn),祥云辣子,鄧川乳扇,馬龍蕎絲,宣威火腿……牟定還有彝族人創(chuàng)造的左腳舞,來自遠古的祭典,成千上萬的人在月光下,圍著篝火,手拉手轉著圈先跺左腳,再跟上右腳,通宵達旦,跳累了走去邊上喝口包谷酒,接著跺。天亮時,橫七八豎,場子上全是爛醉如泥的人。
16世紀的時候,詩人楊慎到過此地,為縣城里面的文廟寫過一篇文字,說牟定是個“風厚氣和”的地方。風厚氣和,就是說這個地方好在,不是窮山惡水。這一點就是在文廟里也可看出,文廟乃儒教圣殿,一般都比較森嚴蕭肅,這個面積不大的文廟卻是個花園,植物們胡亂地長著,開著,到處攀爬,青苔蔓延到臺階上,“君子行不由徑”,文廟的正道禮門幾乎都被這些野生的、培植的家伙改成了小徑。
云南得天獨厚,歷史上,中原文明一直熱衷雅馴云南,云南卻明里暗里將中原的雅馴土化著,總是以物產(chǎn)的粗糲鮮活去解構文明的死板正經(jīng),將陳規(guī)陋習生生盤活,不是強辯,而是修改,不以言辭勝,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好在,勝。這個文廟很溫暖,沒有那種令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拘謹。不過,僅文廟,文廟以外就無足觀。對同質化的現(xiàn)代主義圖紙的迷信波及到各州各縣,牟定也一樣,新城寬闊高大,荒涼冷清,水泥色。將來也許會好,現(xiàn)在還看不出。
最后的老街是一條十字街,街口有一家包子店,蒸籠在冒汽,有人告訴我,要吃包子的話,還是要到老城來。街上有裁縫鋪,銀器鋪、冥器店、米店、油坊,咸菜鋪、補鞋店、理發(fā)鋪、雜貨鋪、麻將室、診所。有位老太太在賣她自己用麻紡的線,非常牢。她扯給我看,繃得緊緊,“你家瞧,你家瞧,牢不牢嘛?!变伱嫔钐幹е鴤€火盆,幾個老嬤嬤伸著巴掌在向火,幫著老太太說話,牢呢,牢呢,我們小滴滴的就用她家的線呢。幾個女人坐在一家裁縫店的門口等著自己的衣裳,裁縫是個女的,將縫紉機支在門口,對著街面,討得亮,也可與街坊鄰居閑聊。打醬油的男人,穿著拖鞋在街上走過,站下,與女裁縫搭訕。理發(fā)店的理發(fā)師也是女的,就像來自魯迅筆下的人物,圓規(guī)般地叉腿站著,大聲問,拍哪樣啊,爛房子,要拆了。路邊有個廢棄的電話亭,灰蒙蒙,話筒吊著,手柄在黑垢間發(fā)亮,看上去就像百年老店,從前這里總是排著小隊。
如今各地,不是已經(jīng)拆掉了,就是要拆了。舊世界凋敝破敗,最后的居民們像熱鍋上的螞蟻,鮮活燦爛,興奮迷茫。許多老作坊,老店(默默無聞的百年老店在舊城區(qū)多如牛毛,因為并非為著成為“百年老店”而開,在時間的洪流中,兢兢業(yè)業(yè)、堅定不移地活自己的人生,誰家不是百年老店?)搬到新城去怎么開業(yè),房地產(chǎn)公司可不考慮這些。再沒有“臟亂差”的作坊鋪子的小區(qū),才符合衛(wèi)生標準。每個縣城都差不多,縣城比省城拆得更快,地方小,幾乎沒有阻力,拆得更干凈麻利,其實已經(jīng)拆到了鄉(xiāng)鎮(zhèn)、村莊??h城早已變成了一座座小區(qū)。
日歷上是冬天,中原還在蕭疏,云南的春天已經(jīng)到了,萬物欣欣向榮。但地還是閑著,并不爭春,大約受中原耕作制度的影響,總是到了三四月才泡田。如果按照氣象,云南現(xiàn)在就可以泡田了。文明有時候是依樣畫葫蘆,有時候被因地制宜地修改,往往是修改的善終,削足適履的受傷。新城區(qū)已經(jīng)將大地貢獻的壩子占去了將近三分之二,水泥建筑物像坦克車似列著陣,圍住了最后一塊田野。幾頭牛在稻田上悠然閑逛??匆娢?,拔腿就竄。我停下,它們也停下。這幾頭牛老邁,跑不快,只是跑了幾步,我的構思就破壞了,現(xiàn)在,它們身后就是房子。我本想拍一張幾頭耕牛在悠悠蒼天下嚼食灰黃色的稻草根的遠古鏡頭。但并不好拍,要避開電線,還要避開田野邊緣上的建筑物。我本想做個騙局,拍出農(nóng)耕時代的大地,但是地面太小,局也做不成了。
這塊田野邊上,有一個村子,從前是個鐵匠村。最興旺的時候,全村有70多家人打鐵,一邊打鐵,一邊眺望稻田。這些鐵匠鋪,就像金黃地毯邊緣的火炬,很美。大地那邊越是豐收,鐵匠們的爐子越是熱烈。這些鐵匠鋪,打造的是農(nóng)具,鐮刀、犁頭之類,如今還剩著七八家。打鐵已經(jīng)不用大錘,用的是被工廠淘汰的小型汽錘,這汽錘的聲音聽起來不煩,像某種低調(diào)的鼓,徒勞地召喚田野回來。
詹鐵匠正在打鐵,咬緊牙關,火光舔著他的臉頰。鐵匠一只腳踩著汽錘剎,鉗子上夾著一塊通紅的鐵泥,揉面似地翻著,得心應手。他妻子為他當幫手,將爐子里燒紅的鐵塊用一個長鐵夾子夾給他,像是遞食物似的。與英國畫家約瑟夫·萊特18世紀中葉畫的那些鐵匠作坊類似??吹贸鏊麄冃男南嘤?,相依為命,相得益彰。鐵匠長得就是那種鐵匠的樣子,臉龐寬闊,濃眉大眼。女人是鐵匠的女人,俊俏而堅毅。鐵匠意味著一種天然的男子氣概,他們總是能找到好女人,就像那些荒野上的牛仔、騎手一樣。他倆在爐子前面,時而鮮明,時而幽暗,就像是一對行將就義的烈士,毀滅他們生計的勢力已經(jīng)不遠了。
鐵匠就像真理的一種隱喻,或者說真理具有一種鐵匠般的斬釘截鐵的氣質。來自黑暗的炭和鐵,燃燒產(chǎn)生的光輝,鍛造之舞,斬釘截鐵的成形……這一切都隱喻著真理的質地。真理不是概念,而是行動,材料的品質(堅硬、鋒利等)被召喚、去蔽的過程,朝向田野和勞動的敞開。??略谥v到真理的時候曾經(jīng)說“直言意味著‘坦誠,即一個人自由地、勇敢地、直截了當?shù)卣f出自己的想法。另外,肯定性的直言還蘊含著一種承諾?!毖哉撸╬arrhesiast)不僅要言說全部真理,并且要為自己所說的真理負責。在言說真理或說真話的這一行為中,直言者表達了他對這一真理的個人承諾?!?‘我就是這樣或那樣想的人。換言之,‘直言者在他所言說的真相之下鄭重簽名,他與真理同在。在直言活動中,直言者對所言說的真理做出個人承諾,并且通過這一真理確定自己的身份。通過這一坦誠的承諾行為,直言者袒露自身、顯現(xiàn)自我?!辫F匠不僅僅是生計,它也是鄉(xiāng)村世界暗藏的哲學,構建著鄉(xiāng)村世界的真理。一把鐮刀,要求的就是“直言者對所言說的真理做出個人承諾,并且通過這一真理確定自己的身份。” 爐子、大錘、鐵砧就在大地上,大地這位偉大的執(zhí)法者直接檢驗產(chǎn)品的真?zhèn)?,鐵匠要直接對大地負責,他必須像大地一樣誠實?!靶揶o立其誠”。詹鐵匠每件產(chǎn)品都要打上一個標記“一”,他對這個一負責,就像真理,說一不二。
有一年,我在法國奧爾良市的一條凸凸凹凹的小巷里,發(fā)現(xiàn)一位鐵匠,他叫索倫,駝背白發(fā),一生都在奧爾良打鐵。他的鐵匠鋪1842年開業(yè),傳了四代人。到他,產(chǎn)品已經(jīng)不是僅供應田野,旅游化了,也賣給懷舊的游客。他沒有升火作業(yè),櫥柜里擺著他的各種產(chǎn)品,錚亮??吹贸鏊炙嚫叱?,頗有視覺沖擊力,打造的方向不只是實用,更著意于工藝品的乖巧。不像詹鐵匠的農(nóng)具那么笨實憨厚,似乎是用泥巴、石頭做的,直截了當,鋤頭就是鋤頭,錘子就是錘子,鐵器時代的風格。索倫的每件作品下面都貼個小標簽,寫著這件產(chǎn)品打造的時間,是用計算機計算出來的。一把鋤頭,打造的時間是182.6分鐘。另一把,打造的時間是120分鐘?!按慊?,你只有8秒鐘?!彼鱾惛嬖V我,鐵匠在法國,很可能只剩下他一個了?!拔沂且恢还著B”索倫說。過四年我再去,鋪子關著門。不知道是否已經(jīng)停業(yè),上次我見到他時,人已垂垂。就是那些懷舊的旅游者也垂垂老矣,不久,只有看過去年代的電影、小說什么的,年輕一代才知道世界上曾經(jīng)廣泛地存在過鐵匠這一行。
鐵匠不僅是一個生計,也是一種美學。生生之謂易,花開,鳥鳴,生生的事都是美的。美也是時間的結果,古老的事物無一不美,就是那些在它的時代里生著生的庸常事物,經(jīng)過時間陶冶,也會歸于美。美不是既定的模式,而是時間的悠久魅力。沒有世代相傳的事因為不生生,不美。未來這種事,也許會更美,但不關我們這些人的事,不知道。對我們這些在場的人來說,美永遠在過去。鐵匠、農(nóng)夫、漁夫、樵夫、裁縫、紡織娘……就像大地一樣,曾經(jīng)是古典文學的主角。現(xiàn)代主義很實用,但是不美,或者美得很勉強,很做作,很霸道,需要釋義,與人類根深蒂固的審美經(jīng)驗沖突。不美的實用令生命無聊。人類最終得適應一個沒有鐵匠及其派生的一系列的詞組、詩歌、藝術、手藝的世界,這就是現(xiàn)代。但是,這種適應也許沒有那么容易。圣經(jīng)里有個故事說到鐵匠,耶穌帶著他的門徒彼得旅行,路上發(fā)現(xiàn)一個不知從哪條馬腿上掉下的馬蹄鐵,耶穌讓彼得撿回來,可彼得這個懶鬼怕傷腰,就裝沒聽見。耶穌沒說什么,自己彎腰撿起馬蹄鐵,到鐵匠那里換了三文錢,用這三文錢買了十八顆櫻桃。兩人繼續(xù)趕路,走過砂礫之地。耶穌知道彼得必定要渴,差不多的當兒,悄悄地將藏在袖中的櫻桃掉出一粒,彼得一見櫻桃,就趕緊彎腰撿起來吃。耶穌邊走邊丟,彼得也彎腰撿了十八次。最后,耶穌才對彼得說:如果你開始的時候肯彎一次腰,就不會沒完沒了地彎腰咯。沒有鐵匠這個生計,不會有這個故事,這個教誨,也不會有圣經(jīng)這本書。最嚴重的是,《圣經(jīng)》也會因為鐵匠失傳而失傳。
從前,詹鐵匠在自家的爐子前打鐵的時候,時常會看見那些農(nóng)夫在大地上彎著腰,他不知道讓·弗蘭索瓦·米羅畫過這場景,牟定縣的米勒還沒有來得及誕生。他見我有相機,就翻出一塊塑料布,與他妻子一人扯著一頭展開,上面印著他的廣告:傳統(tǒng)手工藝,遠銷省內(nèi)外,專門打造各種農(nóng)具、刀具,1字號。上面還有他的手機號碼。讓我多拍幾張,“幫我們宣傳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