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芙葒
他做了一個夢,一個奇怪的夢。夢里,他看見他的母親坐在一個黑暗的角落里,手里拿著一件衣服,正一針一線地縫著。夢里的母親,竟然很年輕,長發(fā)飄飄。
然后,他就醒了。
他睜開眼時,他發(fā)現(xiàn)他靠在一棵樹上,竟然就睡著了。不遠處,那幾個沒有找到活干的人,依舊坐在馬路牙子上打撲克。許多人圍在那里看熱鬧。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夢。他離開家已經(jīng)三年多了,這三年里,他幾乎沒有和家里聯(lián)系過。怎么突然就會夢見了母親,并且是在縫衣服呢?母親是在給誰縫衣服呢?我嗎?
他拿起手機。那串電話號碼,他是存在心里的。家和他之間僅存的也就是這串數(shù)字了。每次打開手機,摁下這串數(shù)字,看許久,想許久,那拇指卻一次次懸在了半空。
當初,他負氣離家出走時,就撂下過狠話,再也不和家里聯(lián)系。盡管母親淚流滿面地拉著他的胳膊求他,不讓他走,可他還是一狠心轉身走了。
直到走了好遠,他才悄悄地回過頭去。那時,母親還站在門前的櫻桃樹下,望著他走過的那條繩子一樣的小路發(fā)呆。櫻桃樹的花就要開了,他卻明白,母樣的心還在冬天里落雪。
出走,就是一轉身的事。這一轉身,老家門前的那棵櫻桃樹卻是開了三次花,落了三次葉。
三年,這座城市就像一只賽跑的兔子,跑得那個快呀。他剛來這個城市時租住的那個城中村,現(xiàn)在已是高樓林立了。他從家里帶出來,只有乒乓球大小的仙人球,現(xiàn)在都有拳頭大小了。而家里有什么變化,他一概不知。母親的胃病怎么樣了?父親還天天喝酒嗎?他們還在生他的氣嗎?
猶豫了片刻,他終于將電話撥了過去。
電話通了。那邊傳來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是母親的聲音。母親的聲音總是像小蝌蚪一樣,拖著長長的尾巴。
喂,哪一個呀?母親說。
他握著電話,一時間卻不知該說什么。這個聲音,他曾那樣厭惡過,記得當時在家時,這個聲音從早到晚地就在耳邊叨叨個沒完,像一只令人討厭的蚊子,揮都揮不去。
收舊報紙舊書刊舊電視舊冰箱了!
一個男人騎著一輛破舊的三輪車從他面前咣當咣當?shù)刈哌^,喊聲像一把錐子,直往他耳朵里鉆。
喂,是小六嗎?一聽電話里鬧哄哄的那個樣子,媽就知道是他。小六呀,想家了,就回來。
他覺得他的鼻子有點發(fā)酸,他對著電話喊了一聲:媽!
真的是小六!真的是小六呢。母親的聲音仿佛是一枝落了鳥的樹梢竟然顫顫悠悠地晃了起來。她說,小六,別跟我們賭氣了,媽給你路費,你回家吧,我和你爸都想你!
收舊報紙舊書刊舊電視舊冰箱了!
那個騎三輪車的男人并沒有走遠,他站在一片樹蔭下,一邊扯著嗓子喊,一邊用一本舊雜志扇著風。天氣越來越熱了。
他突然想起了那個夢,那個奇怪的夢。他說,媽,你在干嗎呢?我聽你那邊怎么也有些吵鬧呢?
媽媽說,你秦叔死了,我正在他家里幫忙呢。唉,剛剛六十多,說走就走了。
果然聽筒里隱隱約約傳來了哭聲。一個男人說,大家手腳放麻利些呀,時辰快要到了。小六媽,壽衣縫得怎樣了?
他聽見他媽說,馬上就縫好。小六呀,媽正在給你秦叔趕做壽衣呢,你爸他這幾年也老得快,有空了回來看看吧。
放下電話時,他才想起來,他還有句話沒有說:媽,你說奇怪不奇怪,我在夢里夢見你正在縫衣服呢,你真的就在縫衣服,而且是秦叔的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