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林
在我們瓷片族中,朱友山絕對算得上一個大家。
朱友山玩瓷片的時候,根本沒人意識到古代的碎瓷片能玩——他在市住建局上班,有一次去工地上量土方,忽然看見一個明代的土坑里挖出幾塊碎瓷片,拿到水下沖洗,他發(fā)現(xiàn)上面用青花畫了一人一鹿。
朱友山覺得好玩,把它放進提包里。
有一次碰到個文博專家。文博專家懶懶地說了一句:“粗大明。”
什么意思呀?
明朝的民窯瓷器大多粗陋不堪。
朱友山當時只覺得這個瓷片好玩,并不知道它的朝代。
趕緊孫子一樣地過去請教,人家告訴了他明朝的瓷器釉色和底足的特點。
說到上面的青花圖案,人家啟發(fā)他:你看這個人戴的官帽,再看這只鹿在哪里。
帽子很高,鹿在他的身后只露出一個頭。
對了,這叫“高官(冠)厚(后)祿(鹿)”。
雖然粗——底足上沾滿了瓷渣——可是胎薄釉厚,應該是讀書人為求一個好口彩而使用的器物。
哦?
哦!
過去古玩行里有一句行話:瓷有毛,不值分毫。朱友山手里的只是個碗底兒,文博專家雖然說得頭頭是道,卻也并沒有覺得有多珍貴。
但是朱友山喜歡——喜歡,就留著玩唄,他用鞋盒盛好,拿一個小本子把文博專家的話工工整整地記下來。
再去工地量土方,煙呀酒的就免了。
工地上的甲方會事先把挖到的碎瓷片撿起來,清洗干凈——放到他的自行車上。
等到別人意識到瓷片也算是個玩意兒的時候,朱友山已經(jīng)收了十多年,他的瓷片已經(jīng)有了幾萬片。
等到文廟的地攤上開始有瓷片賣的時候,朱友山已經(jīng)有了幾十萬片。
雖然現(xiàn)在“瓷有毛,不值分毫”的話已經(jīng)不再有人提起,但玩瓷片的人還是像寫網(wǎng)絡小說的作家一樣不被重視——省古陶瓷研究會好歹同意在全省瓷片族中發(fā)展一名會員。
朱友山成了當然的人選。
——古陶瓷研究會的專家那都是什么樣的專家啊,人家吃過的鹽比我們吃過的米還多呢。
那時候朱友山早已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我們一邊送他去省里面試,一邊囑咐他:“人家愿意吸收你,實在是給了咱瓷片族大面兒了——見了專家們,咱得看人家的臉色行事?!?/p>
八十多歲的朱友山像個孩子似的一臉得意:“我懂,混社會我有一套——當年在住建局,有個領導說我不務正業(yè),最后還不是被我擺得妥妥帖帖的?”
古陶瓷研究會的專家倒也沒有接受我們孝敬的煙呀水呀,人家隨手從博古架上捧出一只碗,請朱友山斷代。
朱友山看看碗底,有刮削痕,中間有一個淡淡的凸起(行話:雞心),笑了笑:“明朝的吧?”
“能不能再斷得具體一點——明朝什么時期的呀?”
“明晚的——明朝的碗都有雞心,早期的很重,到了中期,雞心就不太強調(diào)了,這一件的雞心已經(jīng)近于無。”
原來是這樣呀。
“孤證不證——我再來看看青花的發(fā)色?!敝煊焉浇舆^碗來看膛里的圖案。
“撲哧!”他笑了起來。
“這是明朝人的衣服被現(xiàn)代人穿了——在演戲呢?!?/p>
“???”我們能明顯地感覺到一個專家的臉色變了:“這是我剛買的,雖然有些疑惑,但我沒看出來是假的呀?!?/p>
“你當然看不出來?!蔽覀兤疵爻煊焉绞寡凵?,可他根本不管不顧,“這個碗的胎、釉、形制得都沒問題——這是明代的素碗,價格不高,但是現(xiàn)代的窯工們得到后,又在碗心里畫了青花,入窯再一次燒制而成?!?/p>
每個時期,燒制出的青花發(fā)色是不一樣的。
這樣呀。
我們在心里都暗暗地為片兒朱喝彩,我看到,專家們的臉上也流露出了贊許的微笑。
——看來朱友山進入省古陶瓷研究會是沒問題了。
但是誰也沒料到的結(jié)果出現(xiàn)了:那個買碗的專家出于對正品的潔癖,把碗扔到了外面的水泥地上。
就算是現(xiàn)代人在上面畫了青花圖案,可碗本身是明代的沒錯呀。
它能流傳到今天,容易嗎?
朱友山急白了臉。
那個碗碎成了十八瓣荷花,但幸虧碗底子還是好好的。
朱友山撿起碗底,對我們說:“我不想加入這個古陶瓷研究會了,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