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偉
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王羲之與名士孫統(tǒng)、孫綽、謝安、支遁等41人在蘭亭舉行修禊詩會。會后將詩作匯編為《蘭亭集》,由王羲之作序。此序乃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書法藝術作品之一,此序文本更值得我們讀者細細品味。
一人一世三“俯”“仰”
全文324字,共出現(xiàn)了三次“俯”和“仰”,可見這兩個字至少在當時曾深深地觸動作者的內(nèi)心。
(一)“仰觀”“俯察”,細描當下。
開篇敘述,作者先交代幾個要素。時間:“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地點:“會稽山陰之蘭亭”;事件:“修禊事也”;人物:“群賢畢至,少長咸集”。及至環(huán)境和人的活動,表達方式即轉為描寫。環(huán)境:“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映帶左右”;活動:“流觴曲水,列坐其次”“一觴一詠”“暢敘幽情”;天氣:“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第一部分的結尾,由描寫而至抒情,作者以人的活動直接帶出了自己的心理感受:“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開篇表達方式多變,卻銜接得妥帖自然,天衣無縫。寥寥數(shù)語,充分透露了以下信息——名士濟濟、同道相逢,環(huán)境幽雅、氣候宜人,飲酒賦詩、暢敘幽情,仰觀俯察、游目騁懷。其中,“仰觀”“俯察”這一對狀中結構的偏正關系短語在前頭的敘述、描寫鋪墊得恰到好處的時候,立上語言的制高點,統(tǒng)帥、支配,給讀者以通徹、痛快之感。又因它們所引領的賓語對象極具寬大、密集的特點,詞語內(nèi)部的張力愈發(fā)強勁,情感“樂”的導出便猶如水到而渠成了。
“樂”從中來,詩從中來,序文亦從中來。一千六百多年前,一組普通的動作給了作者以靈感,穿越歷史的風塵,它們?nèi)匀徊婚g斷地發(fā)揮著自己樸質(zhì)而幽邃的魅力,并以此感動、影響著敏感的讀者和作者。
(二)“俯”“仰”連用,概述人生。
第二部分“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為過渡句。以極其簡單而又具有代表性的日常動作概述了人的生命的全過程。當“俯仰”與“一世”拼接在一起時,藝術效果頓然產(chǎn)生——短暫與長久、簡單與繁復、具體與抽象,對比之下,可視可感;而就是這些外貌迥異、性格相反的幾組詞語,竟然又攜起手來,共同走向了一個叫作“死亡”的結局,幻滅感真切、強烈。這里,“人之相與”承上,“俯仰一世”啟下。句子短,節(jié)奏快,不禁讓讀者聯(lián)想:時間的腳步一分一秒未曾停歇,生命的鐘敲得何其凄促!形式和內(nèi)容自然融合、高度統(tǒng)一。
王羲之生活的年代,政治極為嚴酷,社會急劇動蕩,許多文人都死在了殘酷的權力斗爭之中,因此天下名士的首要任務都成了“保全性命”。他的周邊就盛行著以下兩類“靜”“躁”不同的生活方式,作者除了介紹,還客觀地梳理了他們行為背后相似的心理軌跡:“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nèi);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毕让鑼懀髷⑹?。東晉的社會背景造成了大多數(shù)文人“虛無”的生活態(tài)度,作者隱匿在人群之中,表達自己的認知:人生都有一個規(guī)律性的歷程,追求、滿足、厭倦,再追求、再滿足、再厭倦……無限循環(huán),當中永遠充滿煩惱。恰在這時,“俯仰”第三次出現(xiàn)。二字連用,并列組合,勾勒出動作之簡、之小、之具體;前置于“之間”,形成四字偏正結構,刻畫出速度之快、難度之淺、頻度之高;而“俯仰之間,已為陳跡”,八個字,兩句話,有力地呼應了前文暗含的生命特征——“幻滅”。此處,表達方式已屬議論,論據(jù)一:“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指世事無常);論據(jù)二:“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指生命易逝);論據(jù)三:“古人云:‘死生亦大矣?!保ㄖ杆篮苤匾I鼰o限美麗,而一旦與死亡接觸,“豈不痛哉”,本段末尾仍以抒情作結。
從一般的動詞,表具體的動作、行為,到擁有一定的修辭(借代)意義,“俯”“仰”在《蘭亭集序》前兩部分內(nèi)容中三次出現(xiàn),準確、富有層次地傳達出了作者的思想,并展現(xiàn)了漢語詞匯表意的豐富性、靈動性和演變性。
“痛”廣“悲”深奇文傳
現(xiàn)代漢語中, “悲”“痛” 往往結合在一起,不分彼此。那么這篇序文第三部分的“悲”,和第二部分的“痛”是怎樣的關系?難道情感只在一個層面上徘徊、重復?
第三部分由敘述開頭:“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蔽羧伺d感之文,作者沒有直接引入,但我們可以稍作補充: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鬃?/p>
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劉徹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曹操
天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霜。——曹植
作者發(fā)現(xiàn),這樣的情感是一致的,但坦承并不太明白為什么會一致。然后行文轉入議論:“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苯柚@番冷靜的表達,作者將思考推向深遠。設若以自己為原點,昔人昔文—今人今文—后人后文便連綴成了一條直線?!拔磥怼蹦窍虻膬?nèi)容,作者彼時當然無法具體涉及,但我們也可以稍作補充:
一生復能幾,倏如流電驚。——陶淵明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李白
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K軾
生命本身渺小、短暫、飄忽,生命的歸宿終究是消亡,所以才“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所以才穿時越空,千秋同“悲”??v觀古今,人的情感何其相似!由此可得:“痛”是自我個體的,“悲”是古人、今人、后人所構成的整個人類群體的;“痛”是橫向的、平面的,“悲”是縱向的、立體的。
道出宇宙生命的共同規(guī)律之后,作者表明了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結合上一部分“死生亦大矣”句,我們可以品出,作者文字背后潛藏的意思是:生和死是生命的兩端,都很重要,“死”已為眾人所屢屢關注、無限夸大,但從“生”那頭開始演進到“死”,還有個“過程”,這個被時人所忽略的“過程”正是作者所關注的。在那個虛妄思想當?shù)赖臅r代里,這是一束多么珍貴的精神火花!它揭示了生命共同的局限性,也闡明了生命個體的能動性。
“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文末抒情之后緊接敘述,強調(diào)“悲”感的時空普適性,同時又理性回歸序文寫作的格式,收束全文。
閱讀《蘭亭集序》,當然首先是因為它在書法領域無可替代的崇高地位,然而細讀之下,卻不禁為王羲之文本之精妙而拍案贊嘆,也為其藝術光芒掩蓋下的情感之誠摯而振臂呼喊。四種表達方式自由切換——敘述、描寫、議論、抒情,三種不同心境遞進貫穿——樂、痛、悲,兩種人生態(tài)度顯隱呈現(xiàn)——虛無、現(xiàn)實,終于凝成了一篇傳世奇文——《蘭亭集序》。記之,與同道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