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穗
01
這是一年中最炎熱的時候,而我的心卻冰涼冰涼的。
我一個人跑到了河堤邊,爬到那棵歪脖子的大柳樹上,心里滿是委屈和憤怒。知了在頭頂?shù)娜~子間“知了——知了——”地叫著,讓我更加煩躁。我折下一條柳枝朝頭頂沒頭沒腦地一陣亂掃,那叫聲停了一會兒,但很快便又響了起來。
我嘆了口氣,目光茫然地向河灘上望去。村外這條叫做“小白河”的河,自從我記事起就一直荒著,干涸的河道上堆著厚厚的白沙,橫七豎八地長著一些野草和灌木叢。太陽曬著那些沙子,折射出刺眼的光來,我向那里瞅了一會兒,眼睛便生疼,淚水慢慢地溢了出來。
我抽抽鼻子,并不去擦臉上的淚。
村子里隱隱傳來幾聲鞭炮聲,今天是我爸爸結(jié)婚的日子。我要有一個新“媽媽”和一個莫名其妙的“哥哥”了!
想到這里,我的身體不禁緊縮了一下,我討厭他們!
我很想念我的媽媽,在五年前,我八歲的時候,她便生病去世了。沒媽的孩子很讓人討厭,我總是渾身臟兮兮的,沒有幾個小伙伴愿意跟我玩。我常在夢里哭著要媽媽,深深的夜里,我的夢也都是凄慘的,耳邊只有爸爸深深的嘆息聲。
直到有一天,村里的蘭花嬸兒領(lǐng)著一個女人走進了我家。那個女人的身后,還畏畏縮縮地跟著一個瘦弱的男孩兒。
“寬子,林子比你大一歲呢,以后你得管他叫哥呢!”蘭花嬸兒將那個男孩兒推到我面前。
我哼了一聲,把頭扭過去,卻拿眼角的余光仔細地打量了他幾眼。他長得真是像個女孩兒,眉目秀氣,皮膚很白,只是臉色看上去黃黃的,個頭兒比我矮半個頭。他也歪著頭,悄悄地打量我。我倆的目光碰到一起時,我立刻將眼光里加了把刀子,他臉一紅,立刻躲開了我的眼神。
“我不要這種哥哥!”我惡狠狠地向他們拋下一句話,便一溜煙跑出了家門。
我早就聽人家說過,后媽的心有多么兇惡。那時候在我心里,“后媽”簡直就是猛獸的代名詞。
但爸爸卻真的要把那個“媽媽”和“哥哥”接進家里來了,還喜氣洋洋地準(zhǔn)備了結(jié)婚的宴席。
我感到絕望。
我感覺,我被爸爸,不,被全世界拋棄了。
因此,爸爸結(jié)婚的那天,一大早,我便逃跑了,我打算就這樣成為一個流浪的孩子,再也不回那個有“猛獸”的家了。
就在我滿心悲涼地掉眼淚的時候,突然耳邊傳來了一陣奇怪的轟響聲。
我抬起頭,向那聲音的來源望過去,便立刻呆住了。
遠處干涸的河道里正洶涌地奔騰著什么,煙霧茫茫。起初,我以為是一群受驚的馬,但我很快便意識到,那不是馬群,是水!
那水流正快速地從河道里撲過來,帶著沉重的土腥味和一股涼氣。
我的心一陣撲騰,有驚惶還有莫名的巨大喜悅。
那水流很快便從我腳下的河道里涌了過去,繼續(xù)奔騰向前,混濁的水面已經(jīng)漲滿了整個河灘,沒過了河灘上的低矮的灌木叢。河水打著旋,泛著灰色的泡沫。
我的感傷突然一下子拋到了腦后,打算離家出走的念頭也煙消云散。我迅速地溜下老柳樹,一路大喊著:“來水啦!來水啦!小白河里來水啦!”
我的聲音因為巨大的歡喜而變了調(diào)。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騎在老柳樹的枝上,幻想著小白河里河水蕩漾的模樣,想象著在那清涼的河水里游泳、摸魚的滋味……
我滿頭大汗地沖進家門,家里還有一些客人,爸爸和那個穿著紅襯衫的后媽正跟客人們聊天。
“寬子!你跑哪兒去了?”爸爸看見我,一把便拉住我的胳膊。
“爸……小白河里……來……水啦!”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我能感覺到,自己的眼睛正在放著光。
但爸爸卻沒有像我這樣興奮,相反,他將我拉得更緊了:“那以后,可不許你再到河邊去玩了,得離河堤遠遠的!”
“為什么?”我掙脫爸爸,十分不解。
“河里很危險,”爸爸嚴(yán)厲地說,“以前來水時,是淹死過村里人的!”
“可是,我好想去河里游泳啊,河里有很多魚,我看到了!”我依舊興奮地望著爸爸。
“我說不許去,就是不許去!”爸爸陰著臉,“不聽話,看我怎么收拾你!”
爸爸今天格外的嚴(yán)厲。
“行了,”穿紅衣服的后媽過來拉了爸爸一把,“快讓寬子跟林子玩兒去吧!”
我這才回過神來,爸爸已經(jīng)又有了一個兒子,他早就不在乎我了!我的心頓時涌上了一陣寒意。
“我討厭你們!”我朝那個笑瞇瞇地看著我的后媽大喝了一聲,轉(zhuǎn)頭便鉆進了自己的房間。
我的房間里多出了一張床,林子睡在那里。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著,心里被一種強烈的委屈煎熬著。半夜里,我悄悄地起床,拿著剪刀,把林子放在床頭的衣服剪了好幾個大洞。
林子睡得很熟,安靜得像只貓。
看著那些剪破的衣服,我的心里總算舒服了些,這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你這個孩子!”爸爸的大巴掌眼看就要落在我身上,“怎么能這么欺負哥哥?”
第二天,當(dāng)林子坐在床邊捧著他的衣服默默發(fā)呆的時候,被爸爸看到了,他一下子便猜出是我干的。
“爸爸!”林子拉拉爸爸的衣角,“沒關(guān)系,我不怪寬子,你別打他!”
新媽也過來勸爸爸:“剪幾個洞,還涼快呢!”她小聲地笑著,瞧了我一眼。
哼!我在心里說,別這么假惺惺的。
其實,新媽媽的脾氣倒真是溫柔,說話輕聲細語的,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猛獸”那般。自從新媽來了以后,家里的里里外外都干凈起來了,包括我。飯菜也可口,不像以前,我跟爸爸總是湊合了一頓又一頓。爸爸每天都很開心,總是時不時地哼出句歌來,他已經(jīng)有好多年沒有這種心情了。
新媽媽給我買了新鞋子、新汗衫。但林子依舊穿著那剪了很多洞的衣服,衣服上被他媽細細地縫上了小補丁。
每次看到林子背上的那些補丁,我的心就會不自在。林子的性情很隨他的媽媽,羞澀安靜,說話總是低著頭。
但無論如何,我就是不喜歡他們。我很少搭理他們,總是離林子和后媽遠遠的,走個對面,也總是板著臉。只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那么難過了,因為我的心有一半早就飛走了,飛到了那波光鱗鱗的大河里。我日夜思量著,要撲進那河水里!
那天傍晚,我主動找林子說話,他正趴在床上看書。
“喂!”我總是這樣稱呼他,從來不叫他哥哥,“咱倆到河邊去玩吧!天這么熱,到河里游一游,太涼快了!太刺激了!”
我手舞足蹈地做了個游泳的動作。
他從書上抬起頭來驚訝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坐直身體。“不!不行!爸爸說過好多次了,不讓咱們?nèi)ツ莾貉?!”他堅決地回答我。
我氣得跳了起來。
“你倒是會討好爸爸!”我大吼著,“他是我爸,不是你爸!”
林子怔在了那里,目光里露出一絲憂傷,我很得意,有一種報復(fù)的快感。
“你不去,我自己去!別假惺惺地裝好人!哼!”我甩給他一句話,最后又忍不住補了一刀,“看你這蔫兒樣,肯定是個膽小的窩囊廢!”
這時,我注意到林子的臉漲紅了,他垂下頭去,什么也沒說。我更加得意起來。
吃過晚飯,爸爸將我叫到了院子里。夏天的夜里,星星格外密。
“寬子!”爸爸突然從背后拿出了一根很粗的大木棒,“你是不是要去河里游泳?”
他晃了晃那木棒。
我立刻便明白了,是林子偷偷向爸爸告了我的狀!憤怒讓我的頭上滲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來。
“你要敢去,我就在你身上打斷這根木棒!”爸爸說完,使勁地擰了一下我的耳朵,“你看人家林子,多讓大人省心!你有空也跟他學(xué)學(xué),多看幾本書!”
我的耳朵一陣火辣辣的疼,我的心也是!
睡覺前,林子臉上堆著笑,拿著一本書坐到我身邊:“寬子,你看這個——”
我氣鼓鼓地扭過身去,說實在的,我真想揪住他,狠狠地揍一頓。
“這本書上說,河底有一種水怪,叫做河童,專門吃小孩子……”
我忽地轉(zhuǎn)過身:“把你的爛書拿走!休想嚇唬我!愛拍馬屁的家伙!”
不經(jīng)意間,我瞥了那本書一眼,那是本日本漫畫書,畫上是一個奇怪的妖怪。我有些好奇,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那上面有一個綠色皮膚的小怪物,臉龐長得像個孩子,但身體卻像只青蛙,它正蹲在那頁書上,瞪大一雙眼睛望著我,似乎還帶著一些詭異的笑,仿佛隨時可能從紙張上竄出來,抓住我。
我禁不住打了個寒噤,一掌便把那本書打落在地。
“你拿本日本書來嚇我,真是無聊!世界根本就不可能有河童這種怪物!你除了會看書,還會什么?膽小鬼!懦夫!告密者!”我一古腦兒把所有我知道的侮辱人的詞匯全都喊了出來。
林子默默地走開了。
0
那天,依舊是個日頭很旺的大熱天兒,中午知了的叫聲在窗下織了張好大的網(wǎng),粘住人們的眼皮。家里靜悄悄的,大家都睡著了。
除了我。
某種神秘的聲音一直在呼喚著我,那便是小白河淙淙的流水聲。想到那清涼的河水,在陽光下像金色蜜汁似的蕩漾著,我的心也是一陣的蕩漾。我在涼席上翻來覆去,汗水漫過脊背,整個身體都是黏膩膩的。
我瞥了對面床鋪上的林子一眼,他側(cè)著身朝里躺著,一動不動,顯然是睡著了。我躡手躡腳地下了床,溜出了家門。
我匆匆地向小白河跑去。剛到河灘邊,便有一小股涼涼的風(fēng)劃過鼻尖,那感覺真是好極了!正午的河邊沒有一個人,只有偶爾“咕呱”叫幾聲的青蛙在草叢中跳來跳去。
自從小白河里有了水,河灘上的植物們仿佛一夜之間便全活過來了。河邊的水草長得很旺,一叢一叢地簇擁著,努力向更遠處伸出枝蔓。水面很靜,有慢慢泛起的小波紋。我看到有條黑色的大魚“撲拉”一下甩了甩尾巴,又迅速沉到了水底。
“嘿!小家伙,等我一下!”我在心里喊著,飛快地甩掉涼鞋,踩進了水里,一股清涼頓時傳遍了我的全身。
我看到了,那條魚就在前面不遠的水下。我連忙向那里走過去,水越來越深,漸漸深到了膝蓋,然后及腰了。水流溫柔地撫過我的肌膚,我在水中有些浮蕩,站立不穩(wěn),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有些暈眩。
但,那種愉悅已經(jīng)控制了我的頭腦。我的腳漸漸地離開了那松軟的河底,我像只青蛙一樣在水里撲騰起來,手亂劃,腳亂蹬。生活在平原的孩子,有幾個會游泳呢,但我很自豪地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前進了一些。
就在這時,好像有誰在水下猛地拉了一下我的腳,我的小腿開始劇烈地疼痛。糟糕!我的腿抽筋了!我的身體一沉,一下子嗆了幾口水。我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我慌了,手腳開始不聽使喚,又接連喝了幾大口水。
我甚至來不及呼救,便向河底沉了下去。
完了!一霎那,我想起了那張河童的插畫,以及那只怪物詭異的笑容。
“寬子!寬子!”有人在焦急地呼喚我,模糊中,我聽出是林子的聲音。
“快!快抓住這根樹枝!”他的聲音嘶啞而顫抖。
在慌亂的撲騰中,似乎有根樹枝向我伸了過來,但我的手根本不聽使喚,哪里還抓得??!
就在我覺得自己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有一雙手緊緊地拉住了我。不知道怎的,我就被拖到了淺水處,被推上了沙灘,我一陣惡心,大口地吐著肚子里的臟水。
這時,我才猛地發(fā)現(xiàn),林子正被一陣水流沖向遠處,他一會兒掙扎著露出頭,一會兒又不見了。平靜的河水下面,其實有著湍急的水流。
他也是不會游泳的?。?/p>
我嚇呆了,但立即便明白過來,我朝四周大聲地呼喊:“救命??!快救命??!”
我大聲地哭了起來。
不遠處的豆田里跑來了幾個大人,他們吆喝著下了水,七手八腳地把林子拉了上來。
林子的臉色煞白,眼睛緊閉,頭發(fā)濕漉漉地搭在前額上。幾個大人黑著臉擠壓著他的胸脯和肚子。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哇”地吐出了一大口水。
“喂!”我推推他的肩膀,哽咽地呼喚,“林子——”
“好了!”大人們松了口氣,“總算沒有淹死!”
“這是誰家的孩子?”一個大人生氣地說,“你家大人沒有告訴你們不許到河里玩嗎?”
我抽泣著,扶著蘇醒過來的林子坐了起來。林子這時很虛弱,但他卻轉(zhuǎn)過頭來,關(guān)切地問我:“你沒事吧,寬子?”
我掉著淚,用力地點了點頭。我這才知道,林子睡醒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便急忙到河邊來找我。是他救了我!
“想不到不聽話的竟然是你!”
爸爸手持那根大棒,眼睛血紅地瞪著林子。爸爸聽人家說林子掉到了河里,他大怒起來。爸爸的聲音顫抖著,聽得出,他是既心疼又惱怒。
林子耷拉著頭站著,并不辯解什么。后媽在一旁捂著臉哭泣,她一邊哭,一邊對爸爸說:“不聽話的孩子,快打他吧!不打他不長記性!”
我縮在門外,聽到大棒落到林子身上的聲音和爸爸沉重的喘息聲,嚇得腿直抖。有好幾次,我都想沖過去,拉開那落在林子身上的木棒,告訴爸爸真相。但想到那可怕的木棒會像石頭一樣落在自己的屁股上,我頓時便沒了勇氣。
林子卻一直沒吭聲。他沒說疼,也沒說別的。
我坐在門檻上,大氣兒也不敢出,那棒子沒有落到自己的屁股上,而那里,卻分明疼得厲害。
傍晚,爸爸走了好幾里路到鎮(zhèn)上,買了最甜的西瓜,切好了,要端給林子。
“爸爸,讓我來吧!”我搶過爸爸手里的碟子。
“咦?你今天怎么了?”爸爸十分奇怪地望了我一眼。
我的臉一紅,但幸虧是晚上,天色暗,爸爸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異樣。后媽也走了過來,她摸了一下我的頭,輕聲說:“謝謝你,寬子!”
我的臉更是燒得厲害,我差一點兒要把真相說出來了,但,還是沒說。
林子正趴在他的床上,在臺燈下看著一本書。他的屁股被打腫了,只能趴著。
他看得那么聚精會神,沒有發(fā)現(xiàn)我進來。我站在門邊呆呆地看了他好一會兒,他光著背,身體那么單薄,背上還有青一道紫一道的傷痕,上面涂著紫藥水,很是觸目驚心。
“哥!”我叫了他一聲,話音出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我竟然這樣叫他。
林子猛地抬起了頭,看到我,愣怔了片刻,依舊是那樣靦腆地一笑。
“還疼嗎?”我把西瓜遞給他,小聲問他。
“沒事!”他故作輕松地說著,想要坐起來給我讓坐,卻立刻“哎喲”一聲大叫起來。
“寬子,你說世界上真的有河童嗎?”林子突然問我。
我這才注意到,燈光下,他正在翻看那本日本的漫畫。
我愣了愣,茫然地搖了搖頭,又重重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