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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木者

2016-06-24 06:06王興國
六盤山 2014年6期
關(guān)鍵詞:乘客

王興國

當(dāng)左臉打著紗布,上半身沾滿血跡的男子出現(xiàn)在醫(yī)院門口時,一輛輛出租車都選擇了加速。司機們不愿在這兒攬客。說白了,就是怕病人半道上有個三長兩短攤上事兒。尤其現(xiàn)在這位傷者,戴著大砣子墨鏡不說,遮陽帽還扣那么深,橫看豎看,都不像好人,至少,也是個打架斗毆、尋釁滋事的無良公民,撒酒瘋,坐霸王車者,大多就出在他們中間。不過,這些老包卻不怕,他怕他就不配叫包生賢,這是他一直掛在嘴邊上的話。也難怪,近十年的光景,老包的名氣像蒸饅頭的發(fā)面在不斷地膨脹著,早已從鄉(xiāng)下的“和事佬”脹成了城里的“事兒媽”。這是他的驕傲,同時,這驕傲又給他憑添了不少煩惱。首先,他的精神境界被無限地拔高了,繼而是內(nèi)心的虛榮也緊跟其后,促使他不得不成天瞪圓眼晴,專找別人不理解或唯恐躲閃不及的事兒往上靠。他不信那些摔倒在街頭的老人都會訛人,更不信持械斗毆的少年永不聽勸,只相信美好的世界更需要人性、善行來支撐。按說,現(xiàn)在有出租車產(chǎn)權(quán)的人都不去跑車,頂多,湊合著把購車錢跑回來,也就租給了別人。但老包沒有這么做,在他心里,這輛車不全是掙錢的工具,而是一個平臺。他覺得失去了這個平臺,自己的生命就會失去存在的價值。離開了出租車,他頂多蝸在家,變成中國電視劇的固定觀眾,或街邊上看農(nóng)民工打牌的閑散老人。這是他的生命之書最不愿接受的結(jié)尾?,F(xiàn)在,他的特立獨行著實令家人不爽的同時,也讓外人費解。都這把年紀(jì)了,還成天把著個方向盤不放,腿不沾地滿世界飛,別人到底該叫你什么,是的哥呀還是的爺?作為名人,富有同情心并不算大毛病,但你感懷蒼生,就有些杞人憂天了。

盡管老包給自己的定位高得沒了譜,可是在公眾心里,終歸,他還是個大好人。遠了不敢說,對這座縣域及周邊而言,他可是盡了心的。為了能成為蜚聲在外的活地圖,他還特意收集了本縣的一些民間故事,軼聞傳說等進行研究。將新街巷、新村落與老舊版本都儲存在大腦里,隨時進行參照對比。如今,不論哪條街,哪座村莊,哪怕它改天換地,舊貌新顏,只要你道出原始舊名,他都能準(zhǔn)確無誤地說出現(xiàn)在的名稱以及所處的位置。既便你不乘他的車,也沒關(guān)系,他保證會樂哈哈地為你做燈塔。為此,蓄了一肚子不滿的老婆,翻腸倒肚也沒弄明白,老包這樣做人究竟圖個啥?她甚至懷疑,是公爹當(dāng)初給取壞了名字,以至于時常嘮叨,包生賢呀包生賢,你就是生來閑得蛋疼的貨,你讀那么多書,難道就為給人免費指路的呀?說多了,老包也開始對父親曾經(jīng)的創(chuàng)意生起厭來,于是,他雪藏了他爹的杰作,果斷為自己起了個外號,叫“包打聽”,并適時地對外宣稱,取這個名號,不是突發(fā)奇想或靈光乍現(xiàn),而是他曾經(jīng)迷戀過金庸的小說。他記得在先生的所有作品里,但凡是神醫(yī),都一律姓薛。但凡搜尋不著邊際的人或物,就去找包打聽。老包認為,比起薛神醫(yī),包打聽更胸懷天下,無所不能,是他心中的偶像,也符合他的個性。

不過,凡事都沒有絕對,寶馬良駒還偶有失蹄的時侯。當(dāng)受傷男乘客麻利地閃進車,吭吭哧哧報出要去的地方時,老包的眼睛卻翻得像兩枚黃杏子。這并非那地方有多么恐怖,會令他聞之色變,而是那地方他壓根就不曾聽說過。他的臉色唰地就變了,他不相信在這個彈丸小縣還有他“包打聽”不知道的地方,只相信他的耳朵在消極怠工,沒有盡職盡責(zé)。于是,他反問,你說去哪里?男乘客正急著離開,因此不耐煩,便加重了語氣吼道,木材廠!這一聲吼過,才知道用力過猛的代價有多么大,他的嘴唇撕裂,剛縫了四針,從疼痛的程度判斷,大概又崩開了。老包尷尬地說,對不起,那個廠子我沒去過。男乘客瞪了瞪,從老包慚愧的表情看,他確實不認得路,這一點男乘客能夠理解,他去的地方,本身就不需要人人知道。他用一只手緊捂著受傷的嘴,以提示它暫時被停止使用。另一只手做不規(guī)范的指揮動作,直行,左拐,直行,右拐,直行……

盡管乘客的姿勢很不到位,但能看得懂。同時,老包也從那只打著老繭的右手上,大致看出了他的身份、處境,命運及品質(zhì)。老包心里癢癢,但又不便開口問什么,他知道問也是白問,只好干憋著。車七拐八繞地轉(zhuǎn)出了縣城,駛?cè)霒|南方向的一條石子路,慢慢地,便有莊稼在兩側(cè)鋪開,老包也漸漸露出了一絲笑意。笑是由衷的,每當(dāng)看到綠色,看到莊稼他都會笑,時光,仍無力抹去他骨子里的田園情結(jié)。如今,不論在哪里,只要站在田埂上,他仍能沉醉于野草散發(fā)的香氣里,能聽見莊稼拔節(jié)的細微聲,還有晚風(fēng)中禾葉的絮叨。在這個瞬間,老包的笑往往是飽蘸淚水的。他激動,是因為感受到做為純粹的莊稼人,一生能在萬棵千粟中度過該是多么的幸福。同時,笑又是賞給自己的,因為他覺得自己的眼光總是那么毒,看人入骨三分。從男乘客一伸手,他就為其打上了明確的標(biāo)簽,是個務(wù)農(nóng)的。果不其然,這連綿的莊稼地,套種玉米齊刷刷都快要抽穗了。看成色、長勢,便是勤快人侍弄出來的。當(dāng)然,老包的喜形于色,只得意于他又一次猜對了。至于乘客到底什么人,都不是主要問題,就算他不是農(nóng)民,是壞人,老包照樣會送他回家。不就是幾個車錢嗎?不給又能怎的,也窮不了我富不了他,再說,錢本是身外之物,自從變成失地農(nóng)民那天起,他就想開了,也感受到了,人,其實有好多種活法的,就看你如何選擇了?,F(xiàn)在,他很坦然,心底里滋潤得老想放聲歌唱。他不像別的拆遷戶那樣,得了便宜賣乖,成天埋天怨地罵罵咧咧,一提起拆遷就咬牙切齒,好像全世界都欠他們的。老包是知足的人。他覺得,當(dāng)初政府將他們安置在城里,并沒有想象的那么糟。住房,兒子一套他一套,征地補償款解決了兒子兒媳重新創(chuàng)業(yè)的問題后,還夠他買輛出租車?,F(xiàn)在,兒子兒媳做生意,他跑出租,捎帶著管閑事。老伴兒扭秧歌,唱秦腔,生活如此簡單,推著太陽下山。別人講及時行樂,他主張及時行善。他認為生命是脆弱的、短暫的,夕陽西下的年紀(jì),今晚脫了鞋,明早還不一定能穿上,因此,得抓緊時間。

老包的車,載著兩個人的思緒繼續(xù)前行,很快沖出了綠網(wǎng)一樣的玉米地。前方,迅即變得開闊、明朗,但老包的心頭卻又一次布滿陰云。乘客并沒在莊稼地這塊下車。這不明擺著嗎?那些令他心頭一振的莊稼,已與身旁這位弄傷了嘴臉的家伙沒絲毫關(guān)系了。猛然間,老包的胸口有點疼,他感覺此刻自己的臉傷得比乘客還重。從先前的不識路,到現(xiàn)在的看錯人,真不敢想象,就這樣一步步走下去,還會有多少出乎意料的事情在前面等他。

老包的臉在發(fā)燒,火辣辣的,心潮也起起伏伏,像這條路一樣糟糕。兩旁的玉米地早被甩遠了,代之以蔫頭蔫腦的紅柳在道邊打盹。乘客停止了他的手勢,因為在獨一無二的路面上,指揮已毫無意義,除非你敢往壕溝里開。他的右手歇了,但左手仍在值班,緊捂著打了紗布的左臉,看來,很忌憚自己的傷情。

終于,路邊連紅柳都沒了。路,還是唯一的那條,只是為車壯行的不再是玉米或者紅柳,而是一人多高,迎風(fēng)輕輕擺動的葦草。顯然,車正在駛向一片湖的縱深地帶,越往里,微風(fēng)中散發(fā)的惡臭就愈濃重,像核子的沖擊波,一層層向老包逼來。老包的車,不由得三搖兩晃,氣喘吁吁,連那些困頓的葦草一起,讓人看著難受。這些年,兜里有了些閑錢的老包曾游歷了很多湖泊,像著名的青海湖、沙湖、鳴翠湖等,他都去過。但凡在這個季節(jié),湖上常見的特色就是鳥兒的歌唱,婉轉(zhuǎn)清吟的鳥鳴,最能撥動人的心弦。而眼前這片湖,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在這午后的陽光下,卻有種令人窒息的感覺。湖上空不見有鳥的影子,水面上卻偶有鳥的尸體和翻了白肚子的死魚。此刻,老包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假如自己今天不幸遇害,也被拋進這一汪臭水里,幾天后的慘狀,是否與死鳥死魚們一樣呢?這種假設(shè)是很要命的,盡管它只是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仍使老包心頭忽地一緊,他的車,也突顯動力不足,搖搖擺擺,最后,干脆熄了火。男乘客調(diào)轉(zhuǎn)身,死盯著老包的臉要答案,老包連忙解釋,嘿嘿!不好意思,撒泡尿。

盡管撒尿不是他事先想到的主意,而是車突然熄火衍生出來的,但他還真的需要時間,好好琢磨一下自己所處的這個環(huán)境。車上受了傷的男人到底是什么人?眼下的這條路,這片孤寂的湖是在夢里還是在現(xiàn)實中?為什么縣域內(nèi)有這么個地方,他“包打聽”卻從未聽說過?當(dāng)然,這些都是虛的,想來想去,跟沒想一樣,最實際的,還是要盡快拿出個決定來。是棄車而逃,還是勇往直前,需要他盡快決斷。

就在這時,正前方忽然傳來了機器的轟鳴聲。聲音從葦草的梢頭上劃過時伴隨著風(fēng)的節(jié)奏,一緊一緊的很刺耳,迅即就湮沒了老包濺在水面上的撒尿聲。在此等狀況下,不論誰突然間啟動了機器,對老包而言都是敏感的,有動靜總比死寂好,老包想:只要從人多的地方經(jīng)過,就能多一分保命的勝算。他連忙上車,沖乘客說,聽!前面有機器在作業(yè),大概有幾百米遠吧!哈哈。

男乘客的表情由黯淡轉(zhuǎn)向了痛苦,他默默地閉上眼睛,大概不忍心再看老包莫明其妙的瞎激動。車被路引領(lǐng)著一頭撞入湖中央葫蘆狀的小島。小島占地有十畝上下,四處蒸發(fā)著刺鼻的異味,令人胃里直翻騰。這下,老包算看明白了,這個島是用垃圾堆出來的,有建筑垃圾,也有生活垃圾。很顯然,這片湖的命運已今非昔比,變成了鮮為人知的神秘所在,至少,老包就認為它神秘。

再細看,垃圾島靠中間的部分已被刻意收拾過,并扎上了近兩米高的彩鋼板圍墻。沒有規(guī)范的大門,老包的車是從一個豁口駛?cè)氲?。他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道道木材堆積的“天門陣”,樹木大多是鮮活的那種,看來剛采伐不久。在山嶺似的木材簇擁下,一臺超大型的粉碎機咆哮著,將一根根碗口粗的木頭吞入腹中,然后變成細碎的渣子,再從高高的傳送帶上吐下來,落入一輛改裝過的大卡車里。邊上,工人們有的手提電鋸,將較長的木頭截成一段一段,有的兩人一組,抬著木頭,輪番塞入龐然大物的口中。粉碎機牙好、胃口就好,來者不拒,刺啦啦,像餓漢在瘋狂地吞食著油條。這里的場景、機器以及忙忙碌碌的工人,都給老包帶來了安全感,按說,他應(yīng)該感到欣喜,但他沒有,盡管他努力了,終還是沒高興得起來。他心疼那些樹。

來到正南端。這里有一排整齊的鐵皮屋,約十來間,座南朝北呈一字排開。鐵皮屋搭在硬化過的混凝土地坪上,前端有三四米寬的院子,都是水泥壓光地面,看上去比周圍干凈了許多。男乘客捂著受傷的半邊臉,咬緊牙關(guān),痛苦地嘣出兩個字,謝謝!同時歪過頭,看了看計價器,顯示是十八元。他掏出錢包,抽出兩張十元鈔,又艱難地嘣出三個字,別找了!說罷,便捂著嘴下了車。剛走兩步,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連忙調(diào)轉(zhuǎn)身,用手比劃了半天,將老包搞成一頭霧水,才轉(zhuǎn)身進了屋。老包急速轉(zhuǎn)動方向盤,欲調(diào)頭離去,男乘客又一次追出來,他手上拿了張紙,上寫著:請留名片。這時,老包才知道,剛才他比劃的意圖。

名片老包有,因為他是著名出租車司機,一慣很注重對自己的宣傳。

第二天傍晚,老包忙活了一天,正準(zhǔn)備封車休息,手機又叮地響了一下,他知道是一條短信,但還是即刻抓起了手機。這是他一慣的風(fēng)格,他整天最擔(dān)心的事兒不是別的,正是手機不響。因此,每回拿起手機的動作都快得有些夸張。短信說,師傅,我是木材廠的那人,你昨天拉過。我現(xiàn)在得進城換藥,還想用你的車,請幫忙,行不行請回個短信。老包沒猶豫,他嫌寫短信麻煩,便干脆打過去,向?qū)Ψ奖WC說,行!馬上就到。等老婆反應(yīng)過來,問他這么晚還要去哪里,聲音還不曾落下,便被他的關(guān)門聲啪地給擋了回來。

一連幾天,老包都在木材廠與醫(yī)院之間往返,他心頭積聚的那份沉重也像早春湖面上的冰,在慢慢變薄。無意間,他從工人的閑談中得知,受傷者名叫張君,是廠里的二老板,他的嘴,是發(fā)動四輪拖拉機時被搖把打傷的。這些信息,像一縷愜意的風(fēng),將老包心里的陰霾即刻就吹散了。他估摸著,自己離真相終于又近了一步,不過,這最后的一步往往會更難逾越,但沉默不是他的性格,尤其面對這謎一樣的人和地方,他太想知道點什么了。只是看勢頭,臉上除去紗布,傷口抽了線的乘客,仍不打算與他說句完整的話。按說,司機與乘客本無須深度的交流與溝通,一般能問清目的地在哪兒就行了,頂多,再禮節(jié)性地寒喧一下。但老包想得多,因此他不會滿足。這些天,每當(dāng)閉上眼,那個滿身血漬的瘦男人,還有他身后的臭水湖,以及一段段粉成碎末的鮮活樹木,早成他心坎上的一道傷,讓他隱隱作疼。

今晚仍無睡意。坦率地說,老包是在等木材廠那人的電話。老伴兒催促說,睡吧,都忙了一天了。老包沒吭聲,也沒上床,目光呆滯地望著窗外。原打算,如若今天再去,怎么也得撬開那人的嘴,與之好好聊一下。他就想為那些鳥的死亡,魚的翻白,樹木的粉身碎骨探個究竟。但等到現(xiàn)在,人家好似猜透了他的心思,一直沒來電話。老包有些忐忑,總覺得有件該做的事情沒做利索。他邊穿衣服邊對老伴兒說,你先睡吧,我得過去看看。

車燈將夜幕撕開,又將夜幕縫上。老包登門入室,并沒見他的乘客在。屋里的女人認得他,便緊張地問,啊呀媽呀!這么晚了,俺張君欠你車費了吧?欠多少?俺這兒有。說罷,便慌忙從兜里往出掏錢。老包趕忙阻止說,不不!你誤會了,我找他,有別的事。女人跨出門,向正南方一指,說,瞧!每晚都要在湖邊上貓一會兒,發(fā)足了神經(jīng),抽完一盒煙才回來。

月色融融。一輪圓月映在無風(fēng)的湖面上,顯得靜謐而安詳。老包悄悄地靠過去,好像也不忍心驚動月亮。他輕聲說,張師傅,打擾了。張君轉(zhuǎn)過臉,邊起身邊用濃重的東北話問道,哎呀!你咋來了呢?老包示意他不用起來。老包說,睡不著??!城里的高樓不透風(fēng),夜里憋悶得不行,還是你這里好?。?/p>

張君苦笑了一下說,好啥呀?臭氣熏天的,半里地就能熏倒人呢。你想想看,如果此時此刻,蕩一葉輕舟在湖面上該是多么的愜意,可惜呀!眼下只有湖中圓月是干凈的,只有它,才讓人感受到生命的美好,才會有心思再活一段兒,是不?

老包沒聽懂,他盡力將眼睛睜圓了,也沒能想明白人活與不活,活得好與不好,到底跟月亮何干?張君將一張報紙撕開,分一半給老包,招呼說,坐坐!

二人面湖而坐,張君掏支煙遞過來。老包說,謝謝,我不吸煙。張君自己點燃,吸了一口,然后將煙與嘆息一起吐出來,說,對了,你咋知道俺姓張?老包答,你老婆說的。張君低下頭,沉浸了一會兒,突然說,她不是俺老婆,在東北老家,她曾是俺的老板娘。當(dāng)然,也是形式上的,老板家里有正房。張君說,他打小就喜歡樹,對樹木的偏愛已到了偏執(zhí)的地步,這點連他父母都一直無法理解。有時候因一棵柳樹苗子的死會哭上好幾天。后來他想上林業(yè)學(xué)校,但沒能如愿,便立志用畢生的精力去種樹,他堅信,只要在綠蔭環(huán)抱中度過每一天,就能給心靈帶來一份寬慰。但命運卻鬼使神差,安排他走在了這一切的反面。

除過愛樹木,張君還酷愛著文學(xué),夢想用自己手中的筆,去描述自然,歌頌美好生活。為此,在人生不如意的時侯,他便義無反顧地投入大山、叢林的懷抱。沒想到,理想終歸還是理想,現(xiàn)實卻永遠都是現(xiàn)實,大山和叢林,還是以伐木工的身份接納了他。在山里,他學(xué)會了伐樹的所有技能,最終嫻熟到僅憑一把手提式電鋸,不用其它外力相助,就能讓參天大樹倒在自己預(yù)設(shè)的方位上。老板很看重他,將他視為己出疼愛有加。最要命的是老板身邊的小女人也喜歡上了他,他抵擋不住女人的誘惑,很快就在石榴裙下做了白眼狼。老板好心收留了他,并傳給他伐樹謀生的本領(lǐng),而他,卻忘恩負義勾搭上老板的女人,欠下這一筆風(fēng)流債。他們挾款私奔,從東北逃到西北,結(jié)果將自己搞成了斷線風(fēng)箏,最終,跌落在這片沉寂的垃圾荒島上。用女人的錢,買斷了這個垃圾島的使用權(quán)作為木材的存放地與中轉(zhuǎn)站,幾年下來,他早出晚歸,行蹤詭秘,很快就將周邊村莊里的樹伐遍了。張君覺得,他自己的心里已債臺高筑,而這些債今生今世都無法償還。師傅的人情債或許能設(shè)法彌補,但伐倒的樹卻永遠不會再長上。

有道是,隔行如隔山。他鬧這么大動靜,自稱神通廣大的老包卻并不知道,這一刻,老包只能羞慚地低下頭。

盡管張君將自己的故事合盤托出,但老包仍覺得短斤少兩。他喜歡管閑事,喜歡獵奇,但男女之事不在其內(nèi)。他不管東北的深山老林里發(fā)生過什么,只關(guān)心眼前這些樹,以及這些樹為何會變成了木板或者木渣。

但張君卻像個天真的小孩子,除過剛才的那段故事還算具體外,其余的話都不著邊際。張君說,看見了吧,只有水中的月亮是淡定的,遇到風(fēng),晃幾下,風(fēng)過了,便會平靜如初。

老包一聽,他又在說月亮,便有些失落與沮喪。但他又不得不向月亮學(xué)習(xí),耐著性子往下聽。他不想讓這位新朋友認為自己浮躁。不過,張君并沒往下沿續(xù)月亮的話題,看來,月亮只是個引子。他說,一個男人,也不論你出生于哪個階層,降生的一刻,父母都會有望子成龍的夙愿,至于能否實現(xiàn)這個愿望,還得看天意。但至少,你得做個不折不扣的好人,這是底線,如果連這點都做不到,就說明父母的教育失敗了。我父親也是一樣,他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沒文化。既便如此,在我呱呱墜地時,他仍然挖空心思地給取下這名字。張君,這名字聽來簡單,可對我父親而言,已經(jīng)夠難為他的了。據(jù)他后來講,那一刻他并不希望別的,只希望兒子長大后,能做個有文化有教養(yǎng)的謙謙君子。張君又深深地嘆了口氣,有些自嘲地說,看我現(xiàn)在,人不人鬼不鬼的,真是無顏見江東父老啊!

老包不知道張君所謂的“江東”究竟在哪里。張君的傾訴,已再度與他想要說的話題背道而馳,并且,還哪壺不開提哪壺,專往人的痛處戳。他爭辯說,名字這東西,本身只是個代號、稱呼,他與現(xiàn)實生活關(guān)系不大,與人品的好壞更不沾邊。就像我,叫包生賢,不光是我老婆,還有親戚朋友以及不相干的人,他們都認為這名字不好,影射我生來吃閑飯或閑得蛋疼。

張君的嘴張了一下,像是要放聲大笑但終歸沒笑出來。于是便將老包重新審視了一遍,因為這幾天他并不像老包關(guān)注他那樣去關(guān)注老包。月光下,老包并不能完全看到張君的眼神,但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能讓人心里發(fā)毛。張君沒頭沒腦地說,我還以為你是個文化人呢!說完,又沒頭沒腦地笑笑。老包的眼睛翻了翻,問張君為何會這樣說。張君說,其實,包生賢是個好名字,它至少可以證明,你爹比你有文化。生賢、生賢,生來就是賢德之人,你爹,高!實在是高!說完,張君還下意識豎了大拇指。

老包無地自容,恨不得一頭插進湖里。他在心里暗罵:誰若再提名字的事兒,就做這臭水坑里的王八!他直截了當(dāng)?shù)貑?,張師傅,這些木頭都是你伐的嗎?

張君說,大多數(shù)是,怎么,有什么問題嗎?

老包說,沒有,只覺得可惜。你知道樹長成這樣得多少年嗎?

張君說,對于樹來講,我肯定要比你專業(yè)得多,正因為愛樹,所以我才更了解它們。關(guān)于樹的問題,問我,你算找對人了。他一指那些樹說,瞧!最大的那棵,一般得長十到十五年,甚至更多。

老包盯著張君的臉,就像張君先前盯著自己一樣。他想從張君臉上搜尋到殘害這些樹的那份內(nèi)疚來,但是沒找到,張君很自然,很輕松,就像剛從自家樹上摘了果子。這反倒使老包沒了底氣。老包沉寂了一會兒,像是在思考,又像在為說出下面的話積攢些能量。這一刻,他心里裝得都是樹,楊樹、柳樹、沙棗樹,還有滿園滿園的花果樹,他腦海中甚至還出現(xiàn)了美麗鄉(xiāng)村以及家的畫面,仿佛那些幽深的老宅子,仍像過去那樣,掩映在綠樹濃蔭中。不過,這是虛幻的夢,像個脆弱的水泡,在瞬間就破滅了。老包只需打個激靈,便輕松回歸了現(xiàn)實,眼前,已沒有了樹,只有這堆積如山的木頭讓人心堵。老包說,如果沒有樹,沒有綠色,村莊就沒有靈魂,就像裸露的女人,失去了她的神秘,她的純真,以及她應(yīng)有的魅力。而剝奪這一切的人,該是多么的鐵石心腸才能下得了手???最后,他竟然撕破臉皮質(zhì)問張君,你將電鋸切入樹身的時候,你的手,難道就不會顫抖嗎?張君愣了一下,說,顫抖,為什么?伐樹是我的工作,做好自己的工作,這是本份。這時,張君已完全揣摸出老包的來意,以及他這人的品行與嗜好。他想,怪不得別人會將包生賢理解成“包生閑”呢?現(xiàn)在對上號了,原來,他是吃黃河水長大管得夠?qū)挵?!但張君的硬氣,只是體現(xiàn)在嘴上,他的內(nèi)心卻與老包一樣柔軟。因此,他很快又深深地理解了老包。換作誰,初見這些樹都會吃驚,因為數(shù)量太大了。但是在張君落鋸前,這些樹理論上已經(jīng)死了,它們被判了死刑,張君只是個行刑者,是劊子手而已。眼下,“拆遷”已成為熱詞。城市的步伐,正踩著鄉(xiāng)村的腳后跟,踩得很重,令土地甚至空氣都為之震顫。

張君很痛心,痛心自己的弱小,救不了這些樹。張君說,其實,我和你一樣,也不想伐這些樹。老包說,別扯上我,我跟你不一樣。你伐樹是為了錢,而我卻想讓樹活著。

張君又嘆了口氣,有些感慨,他說,你錯了朋友,人活在世上,就像這片湖以及湖水里的生物一樣沒得選擇,有很多事會讓你揪心,但我們太渺小了,小得就像只蟲子,別人一腳踩上去,便會血肉模糊。城市吞噬鄉(xiāng)村已成為趨勢,我這里的木頭仍會堆積如山。我相信,栽樹的人都不想讓樹死,可是維護其生命的圍墻上一但被噴上斗大的“拆”字,剩下的,也就是怎么個死法,或死后該變成板皮還是木渣。老包不解,問張君,好好的樹,弄成板皮還情有可原,為啥要粉成渣?張君說,這就叫方法,如果運輸木材,沿途就會有人出來執(zhí)法、查你。運木渣就不一樣,它只是造紙的原料。因此,我得到這些樹,花不了多少錢,也掙不了多少錢。我付出的,只是勞動,外加血的代價……說這話時,張君還刻意摸了摸剛剛傷愈的左臉。然后說,我和你一樣心知肚明,樹活著,能給莊子和院落帶來生機,帶來四季變幻的美麗風(fēng)景,樹就像莊戶人的孩子,他們給樹以生命,看著小樹成長,一天天,一年年,為樹剪枝,給樹施肥,對樹的那份愛,是用汗水浸泡出來的。現(xiàn)在,要親手毀了那些樹,往它們身上落斧子,誰能下得了手啊?因此,就滋生出我這個行當(dāng),說好聽些,是替人分憂,說難聽點……張君頓了頓,突然問老包,你知道鄉(xiāng)親們?yōu)樯秾⑽曳Q做“斷木者”嗎?老包搖搖頭。張君的嘴唇煽動了好幾下,才慚愧地說,那個“斷”字,其實指斷子絕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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