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棕櫚樹下(外一篇)

2016-06-20 17:40小山
滿族文學(xué)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舒婷

〔福建〕小山

小山 本名賈秀莉,曾用名賈秀麗。出生于遼寧丹東市,長大于蓋州萬福鎮(zhèn),畢業(yè)于遼寧大學(xué)歷史系,曾供職于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現(xiàn)居福州市,供職于福建省文聯(lián)。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六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出版詩集、散文集、童話集及繪本多本圖書,作品多次選入年度佳作和兒童文學(xué)作品集中。獲過冰心兒童文學(xué)作品獎、福建省政府百花文藝獎、福建省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等獎項。

詩人舒婷在《我的廈門》一文中有這樣的句子:“既然出生的地方是上帝的旨意不容選擇……”讀到這時,我內(nèi)心蟄伏的聲音往上升……舉目看窗外,春風(fēng)中搖曳的棕櫚樹葉子溫柔地彈撥著亞熱帶的光線,心里說不出的點點滋味,終于可以用文字緩緩道出。

1

三十七歲的春天,我從生活十八年的沈陽南遷福州定居。出發(fā)的那個早晨,丈夫的兩個摯友執(zhí)意陪我到機場,一路上有意開一些玩笑讓我的心情放松一些。除了地理課本上的知識和已經(jīng)抵達(dá)福州兩個月的丈夫來信來電話描述福州,我對這個南國城市并不知曉什么,甚至我沒有查書本了解福州。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丈夫在哪里我在哪里,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不必過多思慮。南北兩個單位的省作協(xié)主席慷慨幫助搭橋,我調(diào)轉(zhuǎn)崗位順利,這種天降福分我也不會不珍惜。在飛機上從舷窗望見南國堆砌如雪的云海時,我跟自己說,好好過未來的日子。下機撲進(jìn)迎候的丈夫的懷抱,我的南國生活開始了。

在新編輯部上班不久后,其實第一個欣喜就是我見到了舒婷。名人與否在其次,當(dāng)時的感覺是青春以來熟讀《致橡樹》《神女峰》《在詩歌的十字架上》,曾買遍她出版的書,心里早就有了她的位置,這回不是看扉頁上的照片,而是真人版舒婷。作品與作者一起進(jìn)入我的辦公室了,粉絲的激動和對詩歌的熱愛糾纏著,讓我打量她不夠。舒婷詩歌舒緩莊嚴(yán)的語調(diào),充滿抒情的凝重;出現(xiàn)在人面前的舒婷,卻是詼諧睿智常常笑起來的可愛女人。她靠在我藤椅的扶手上,與編輯部同仁笑談著;一起吃飯時,她會體恤他人先給朋友們舀湯,給我上了南國第一課:不論你是誰,體貼別人,為他人服務(wù),應(yīng)是做人的首要本分。我喜愛舒婷本人,一點兒不亞于她的詩歌。組稿或者會議上的機遇,我能接觸到舒婷多次,她給《福建文學(xué)》新作,支持我在崗的散文欄目,讓我的開端工作有了很大的崗位信心。這時看到她的文集,新書,都有了她的簽名本,每次瞥見書架上她的書,我心里油然生出對文學(xué)的敬重更多了。美好的一個記憶是那時我剛剛想寫出一個海洋題材的童話長篇,因為不熟悉海洋,我斗膽向舒婷求救,她送給我一套海洋的VCD片子,我反復(fù)看琢磨海水里的奇觀。舒婷的片言只語和她的笑聲,刻入我的心中。

和另一位福建詩人接觸,給我上了南國第二課,他是偉岸的蔡其矯老人。雖然他八十多歲了,高聲朗讀自己的詩作《在西藏》和他翻譯的帕斯作品《太陽石》,使我很驚訝一個詩人的生命力是這樣的壯美。談詩的老人精神不斷閃出火花。不談詩歌的詩人,作為單位后樓里居住的老者,總看到他走過大榕樹下,手里拎著自己逛早市買來的鴨爪和水果,遇見同事一陣子哈哈笑談,有時拉住年輕人的手不放開,那股子對生活的親和力,你就會明白詩歌與人心的血肉關(guān)系。有趣的是,我能經(jīng)常進(jìn)入蔡老師的家門,因為喜歡聽他談詩歌,我愿做個好聽眾,聆聽他那些對詩歌的不俗見解。一杯咖啡喝完,再續(xù)上一杯清水。有一天,碰上了另一位來聆聽他的年輕詩人,臨近中午了,蔡老師留飯,讓我們和他一起做飯吃飯,但我們只有打下手的份兒,蒸飯、蒸菜老人家信不過我們的廚藝,老詩人簡單實惠的餐食,我們吃得扎扎實實一頓。八十多歲喜歡穿牛仔服的老人不多,據(jù)說他七十多還騎著自行車到處轉(zhuǎn)悠找靈感、找詩人聊天哩。他生病了自己不知道,突然栽倒在赴京參加全國作代會的賓館里,數(shù)日后就匆匆去了天國。我在福州得知噩耗時正經(jīng)過辦公樓大廳出門,由于淚水模糊了眼睛我覺得冬日的太陽融化得一塌糊涂不見了蹤影,好幾天我都感到身心非常寒冷。贈我的詩集老人家的題詞是:“小山,生活在大地,詩至上。”現(xiàn)在目睹這些字,我真的自慚形穢。曾一字字審讀我的詩集書稿,給一些修改和詩集書名的建議。老人留下的鉛筆字,我希望經(jīng)得起時間的打磨。

之所以我先寫寫他們,因為到南國福建生活,我是一種重生。老詩人蔡其矯的詩作《波浪》給我的勇氣,和詩人舒婷對我的嶄新激勵,對我來說是格外幸運的,精神的更新有了最初的力量。

2

也是到了福建生活后,我才進(jìn)入厘清自己來路的寫作。遙望故鄉(xiāng),我開始寫往事和經(jīng)歷的風(fēng)雨,弄清生命的顛簸為了識別自己的質(zhì)地。作為詩人,從上大學(xué)到了省城,一直到一個個崗位轉(zhuǎn)換,尤其是一次次出城去流浪——“流浪”這個詞并不夸張,當(dāng)年的我比驢友瘋狂多了,一個人背包、拎箱子去遠(yuǎn)方,足跡抵達(dá)天山和黃河源,后來想想都后怕,那時候卻是無法阻止的迷惘與困頓。一個女人為什么那么熱衷于獨自遠(yuǎn)行呢?一個人為什么不安分身處之地,一遍遍到異鄉(xiāng)去搜尋生命的答案呢?我重新起筆的創(chuàng)作像螞蟻舉著露珠當(dāng)望遠(yuǎn)鏡觀察,要放大了看個人浪跡的腳印與靈魂世界的關(guān)聯(lián)。于是,出生地丹東市、長大的地方萬福鎮(zhèn),都成了我陷入思考的節(jié)點,從這里出發(fā),我總算是內(nèi)心踏實了,成了一個不愿意再折騰的女人,懂得了安身立命的關(guān)鍵所在,自家陽臺和房屋附近青草地就是伊甸樂園。

一個人不見得離開故鄉(xiāng)才曉得故鄉(xiāng)的意義,只有我這樣愚鈍的家伙,才在背井離鄉(xiāng)后感受到故土的源頭價值。在平靜的閩江邊上坐著,聽著運砂船嗚嗚響著汽笛,我的思緒翻越千山萬水,奔往父母親身邊。這時,我羨慕托爾斯泰和福克納了,他們和故土家園一生密不可分,使他們的靈魂那么茁壯,橡樹一樣枝繁葉茂而樹冠巍峨。遠(yuǎn)離故鄉(xiāng),就像離開山體的飛來峰,該怎樣安頓好自己,對我真是個問題。詩歌上的直抒胸臆,已不能充分表現(xiàn)我的感傷,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童話適時到來,仿佛從我身體里長出來,又一種“天路歷程”的靈魂之旅啟動了。先寫我娘家的菜園子,然后是南山后山長白山,一個個童話毫不費力氣地寫出,這與其說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不如說是故鄉(xiāng)賜福,饋贈了我這些作品。換句話說,我一下子懂得了北方的故鄉(xiāng)原來一直在我身體里,不但那些撫育我長大的營養(yǎng)還在,而且早在我愛她之前,她已然深深愛我了,只是我渾然不知而已。我的感恩之情汩汩涌出,常常是一揮而就,我寫《不想飛的蛤蟆》《飛來峰小野》《一封信去往紫紫村》等等童話,釋放我內(nèi)在的感情,也是精神的急速歸回,遙望,并從遠(yuǎn)方擁抱故鄉(xiāng),依戀著故鄉(xiāng)!多少個這樣的日子,我在棕櫚樹下散步,飛馳的思想,卻與生養(yǎng)我的山水有關(guān)。

命運的奧秘不是我們自己能參透的??砂仓羲貞?yīng)是我們訓(xùn)練出來的心靈健壯。在上溯和追尋生命軌跡的那些時光中,我那些魔咒般的孤獨感一點點地消失了,代之以諸多與天地萬物相連的溫?zé)?,緩緩地注入了身心中。其實孤獨感產(chǎn)生于我童年,具體地說,是五歲那年的早春,夜色中我坐在軍用卡車上,雖然媽媽和哥哥們在我身后,我卻盯著車窗外的黑夜感到伶仃之苦,有一種孩童的無望和渺茫。媽媽和少年哥哥們往新家屋子里挪移家具時,我坐在院門口的大梨樹下看堆兒,圍觀我的孩子們讓我驚恐。后來的多少時間里,我總是一個人玩,在菜地邊上自己看蜂蝶飛舞,而與周圍的一切人格格不入。這樣的疏離感伴隨著我成長。年幼的我離開出生地城市,到山坳里生活了十年,直到去海邊的熊岳城上高中,我?guī)缀蹩偸锹渎涔押?,而與當(dāng)?shù)氐暮⒆觽冸y以相融一起,這真是怪異的情形。五歲前的記憶不會多清晰的,幾個碎片般的朦朧鏡頭也不可能與立體的整個山嶺村莊相比。我在童話中寫絲綢“小補丁”出生于有柞蠶絲絲綢廠的輕工業(yè)城市,被命運之風(fēng)帶到了山谷村莊,現(xiàn)實中的我,卻是回到了父親的出生地——那個萬福鎮(zhèn)的小山村,山坡上長滿柞樹,正是柞蠶長大吐絲的地方。源頭的認(rèn)同,居然如此費盡周折。父母親在丹東工作生活了二十年,使我和哥哥們出生于這個城市,有了一小段的童年。但是,可以說,這個邊境城市對我最大的意義是留存了我父母親的黃金時代。很久的時間里,我在填寫履歷表時寫上“丹東市”時,心里雀躍一種歡喜。當(dāng)年情感重創(chuàng)倍感疲憊時,我回到丹東市的鴨綠江邊靜靜待上幾天,像哪吒重生一樣地來復(fù)原破碎的自己。出于本能的回返與信賴,那時尚不清楚緣由,到了福州生活后,我在江岸望著江水入海浮想聯(lián)翩時,暗合了“歸屬感”的情愫,我如夢方醒!我出生于城市,骨血里面喜歡城市,尤其有江水穿越城中的城市,原是因為和我的出生地有幾分相像。這是個人的原始情結(jié),埋藏在基因里一樣,在福州顯現(xiàn)和彼此呼應(yīng),閩江和鴨綠江都流過家門……安穩(wěn)的心態(tài)從而產(chǎn)生,身在遠(yuǎn)離北方的閩江畔,我倒是覺得機緣巧合,渾身上下包裹過我的孤單感失靈了,好像命運詛咒的捆綁被打開,我得到了解脫。于是,我走入了另一重天高地闊的境地,從此不管故鄉(xiāng)還是異鄉(xiāng)生活,我更在乎的是靈魂皈依。在寫作上,我的步履也已不囿于對故鄉(xiāng)的書寫。

3

在異鄉(xiāng)生活多年,有一個自問會偶爾響起在心間:我回去不?這個回去,當(dāng)然是葉落歸根。也會被周圍的南方朋友問起,或者,夜深深時,猛然醒來,腦海里閃過。睡不著夫妻聊話,也涉及這個退休后的話題。我至今沒有肯定的回答。最揪心的是母親的要求,“你和我聚少離多,將來走(死)了那天要葬在媽媽身邊?。 鄙细咧写髮W(xué)我離家很遠(yuǎn),只有寒暑假陪伴媽媽,而畢業(yè)后工作在省城沈陽,回去也都是匆匆往返。南遷前,我母親大哭一場舍不得我這個獨生女遠(yuǎn)走。單身領(lǐng)女兒過的年代,二哥心軟,曾在祖墳前站著畫圈給我看:“你將來在這個位置?!倍缗挛页晒禄暌肮?。再婚后,我是決意和丈夫永遠(yuǎn)在一起的,流落哪里他都是我的家。丈夫珍貴的孝心總是令我欽佩,他父母已經(jīng)安葬在山東麥田中,我和他親自把老人送回故鄉(xiāng),結(jié)束他們支援東北建設(shè)的漂泊。我沒有足夠的理由選擇百年后自己的肉身歸宿。

我的兒童文學(xué)同行作家殷健靈寫到:“不再有飛翔的心境,那么就貼著地皮生活,貼著地皮寫作吧。離地面近一點,離童年的生命近一點,離真實的心靈近一點。”我早已是這種狀態(tài)了,不同的是,我對飛翔還有另一種理解,那就是在童話中再一次羽化自己——這又是一種新生。我的毛蟲要成為蝴蝶。我的書信像奔赴故園的小鳥,有生命力的信札并不會因為丟棄而成為廢品,童話的飛翔是信念的飛赴。寫童話的我,遠(yuǎn)不再是寫詩的那個悲傷蒼茫女人了,返璞歸真的復(fù)活,使我充滿了生命的熱力,即使在異鄉(xiāng)也像找到青鳥有了甘之如飴的幸福。不必流浪遠(yuǎn)行,門前一棵野花盛開,我也會感到圣誕節(jié)的氣息,心滿意足地欣賞造物的榮光。人無法不變化,真不變的就會腐朽,我慶幸自己往活潑與童真里改變,感到新生命的喜樂平安。盡管不寫詩歌了,我一如既往熱愛詩篇,最終在崗位上成為詩歌編輯——圓了我年輕時候的夢。工作的勞動也是我樂此不疲的事情。倆孩子都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了,我對創(chuàng)作的喜愛完全可以全力以赴,沒有任何東西羈絆我在文學(xué)中的行走——貼著地皮寫作。“更多的,是用平靜而踏實的心情去度過每一個即將到來的平常日子……”殷健靈說得對。

福州歷史兩千多年悠久,文化積淀在許多角落里像金子被一個個發(fā)現(xiàn)。僅僅是文學(xué)先賢,就給我多多啟迪。這些年看冰心、林語堂、胡也頻、楊騷、林徽因、鄭振鐸、嚴(yán)復(fù)、許地山、林琴南等等人的故居墓地,或者和他們的后代打交道,重讀他們留給后世的作品,彌補了我并非中文系出身的欠缺課程。也有古代文人的遺跡就在單位附近的山坡、山腳被保護(hù)著,閩人重視文化傳承的特點使我受益匪淺。還有近在身邊像優(yōu)秀詩人伊路這樣的摯友,經(jīng)常的見面我們情同姐妹。蔡老師作古八年了,舒婷我也有十年沒交流過。但我走過了八閩大地上諸多地方,我熟悉福建縣市小鎮(zhèn)的程度,多于我對故鄉(xiāng)底層的了解。有一天在閩江邊散步,春風(fēng)微醺中我忽然心熱得發(fā)燙:我愛閩江,也愛這給我很多福祉的第二故鄉(xiāng)了……這種情感得之自然。

舒婷在《我的廈門》中的句子,我起篇引用的那句話,完整的句子是:“既然出生的地方是上帝的旨意不容選擇,我們卻可以選擇一個心儀的城市來定居終老?!?/p>

問心萌動。我可以、可以選嗎?

如果可以,我的心,悄然冒出兩個字——“丹東!”

我很想在出生地終老,從那里用蒼老的目光,遙望養(yǎng)大我的村莊,和使我生命全新的福州。

但站在棕櫚樹下,我安靜地屏住氣息,只孩童似的對上帝耳語:“寧愿按你的意思,而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2016年3月3日寫于福州金山

紫 光

推開房門,已經(jīng)枯黃的矮草上結(jié)滿砂糖一樣晶亮的白霜——

灌木叢霜裹枝條,也在寒涼中低垂。

天已拂曉。但太陽還蹲伏在山嶺另一面,南山沉沉如臥龍,呈現(xiàn)薄紫色。

多年沒有看見父母親了,遠(yuǎn)歸的我對故土上的一切風(fēng)物都往心坎上貼。老杏樹啊,你還認(rèn)識我嗎?小棗樹啊,你是什么時候來到我娘家的?菜地里的七星瓢蟲了無蹤影,蕓豆架上空落落地纏掛著殘?zhí)佟?/p>

母親已坐在灶前燃起松針的響火,噼啪出柴薪的香氣。她開始煮早晨的稀粥,白米里特意放入幾枚土雞生的大黃蛋。母親說我在城里吃的雞蛋沒有什么營養(yǎng)。父親天天清晨功課一樣習(xí)書法,八十歲的人了,像個孩子期待把楷書寫的更好些。我要幫母親做飯,母親推開了我,認(rèn)為我早已忘記怎樣灶火煮飯,怕我把稀粥弄得很難吃。我站在炕角夸了幾句父親用功,父親不吭聲專注地寫著,仍然按慣例寫完兩幅才罷手——“關(guān)鍵是,不能間斷?!笔帐凹埬珪r,他說。

我的親愛父母!夜里,他們并排睡在我身邊,我的歸來使他們的鼾聲更均勻了。一覺醒來是后半夜,我坐起來打量他們,被子下面的父親母親,都身子蜷縮著,白發(fā)如草根,面容仿佛落葉,我眼淚涌出來……在南方定居后,有兩次我做類似的夢,夢境里——父母衣衫零亂地坐在寒水孤島上,目光無助,與我隔著一片激流……岸上的我哭泣著醒來。其實我還有兩個哥哥照顧父母,不必如此心驚肉跳地牽掛他們,是我自己內(nèi)心脆弱,想念父母親,想念北方,生出這凄清的夜夢。然而,回來的第一頓飯,父親吃雞肉,眼見他牙齒不中用,咀嚼不清楚,我把雞肉撕成一絲一縷放入他飯碗,看著他吃下去,真覺得父親已經(jīng)老得該被像孩子一樣呵護(hù)服侍了,該受用更周到的衣食料理。父親嘴巴里的牙齒稀落可數(shù),下頜、臉頰都收縮了進(jìn)去,這牙少的形態(tài),豈不如同垂髫小兒的無助?一邊為父親“條分縷析”地撕著雞腿肉,眼淚一邊泛到眼眶——我憋住淚水,生怕父親看我這樣嚇著吃不下去飯了。

我想盡可能多天地陪陪父母親。單位給我假期不長,如果“一滴不漏”地留給父母,至少我臨行離別會心安些。父母親因我回來忙乎了許多。母親每天換一個花樣弄吃的,專門做我少年時愛吃的東西,這種種“重溫”著實讓我一飽口福。而我更流連山上的景色,早年熟悉的那些草木模樣、山間風(fēng)聲,一直隱在我的記憶庫里,我很愿意再踩踩少年時的腳窩,再親近一下我的這些食糧一樣的草木——它們在我成年后給我心靈多少精神養(yǎng)料啊。每天我到山坡上走走,有時攀到山巔,舉目遠(yuǎn)方。少年我就這樣不安分,不愿被高山峻嶺遮擋住我的視線,總是對山嶺外面有什么心懷憧憬。那越遠(yuǎn)越漸次縹緲的深綠色、深藍(lán)色、淡紫色、淺灰色的峰巒,仿佛是我必須推開的阿里巴巴的幾重門,離開村莊、離開山坳成了我讀書要強的最頑韌的內(nèi)心動力。如今我才明白:我何嘗走出了這些逶迤綿延的層巒疊嶂?幾十年浪跡在外,無論定居哪個城市,這熟悉的草木搖曳、山間風(fēng)聲,哪一種不隱隱約約地在皮膚下面流動提醒?我親愛的橡樹!我親愛的桔梗!我親愛的榛樹!父親了解我的心思,所以,一當(dāng)太陽照滿院落時,他就提示我:“今天還上山不?”母親腿腳已經(jīng)不能上山了,父親雖然八十多了,還能夠到山上撿一些小柴禾。我知道我到哪片山坡上去,父親一定都會一同去,我不忍心讓父親爬高,便每每只到山腰就止住腳步。深秋的風(fēng)一陣一陣瑟瑟掠過,有時我們爺倆不經(jīng)意驚起一只雄雉,呼啦啦飛出草叢……父親在眼前,我不想不吭聲,讓他發(fā)悶,就故意提問一點似乎我遺忘了的東西,比如蠶繭何時收獲?松菇在什么樣的松樹林里?毛蟲和蛇哪個季節(jié)特別多?或者某些草木的習(xí)性與獸蟲的關(guān)系。在山鄉(xiāng)生活已經(jīng)三十年的父親對此了如指掌。下放生活給了他又一種知識積累,那是政府機關(guān)工作四十年不能給他的樂趣。這時的山野格外肅靜,由于快進(jìn)入冬天了,山上沒有什么山貨吸引村民上山來,該收成的也都收回家了。而這無邊的寂靜,為我所喜愛。少年時我也是常在大雪后爬到山上,感受那種空曠的獨特滋味的涼意,漫無邊際的潔白,在我眼里是種說不出所以然的豐富。此刻,枝頭的枯葉被微風(fēng)吹得像鈴,小橡樹那么完美地完成了季節(jié)的輪回,安寧而充實地準(zhǔn)備越冬。一起下山時,我怕父親腳底打滑,本能地去攙扶父親,可父親身子一閃,固執(zhí)地自己找落腳的地方——哦,看吧,我家的傳統(tǒng),父母與我們這些子女一向羞于肌膚相碰。

夜晚。和父母看完電視后,我們還要再攀談一會兒瑣事。沒有什么必須要說的,只是他們掛記我在南方的一切,吃喝拉撒工作孩子都問一問。母親兩耳聽不清說話了,僅一只耳朵勉強能分辨出話語的意思。夜靜不能說話大聲驚擾鄰居,我就用鉛筆寫在白紙上遞給她看,明了,她頻頻點頭,或者把眼睛忽然轉(zhuǎn)向我父親——那意思是希望知道更詳細(xì)些,父親耳聰目明,便把我的話復(fù)述給她。有趣的是,母親能看得懂我父親的口型表達(dá)什么,卻看不懂我的。我性情遺傳父親更多,心有靈犀吧,我往往三兩句話,父親就意會了,“發(fā)揮”我的意思說給我母親,基本是我想說的全部,母親很滿意聽到的結(jié)果。山里那種夜深的寧靜,把我們的交談奇妙地變暖。我要到院子里上廁所,照例是父親陪著我。我自小怕黑,從不敢單獨夜里到外邊,總是哥哥們或者父親替我“站崗”,待我完事讓我走在頭里,他們負(fù)責(zé)關(guān)上門。山村的夜空,把星座的圖像顯示的清清楚楚,仿佛這里距離天庭更近?,F(xiàn)在我略知一些星座知識,會尋找昴星團(tuán)、天鵝座之類,而它們在我的家鄉(xiāng)竟然如此清楚地呈現(xiàn)著?;氐轿堇?,還要再說一會兒話,父母親兩個童子一樣的好奇勁兒,與我問答起來,大概是這個村子后半夜惟一的話語聲了……直到怕我累,母親聲音很大地(耳聾使然)說一聲,“咱們睡覺吧!”立即起身張羅鋪被子——父親也旋即起身,去關(guān)好院外大門,再關(guān)好廚房門,屋里睡房門,一一拉上門閂。我們一起躺下。我挨著母親——小時候就是這樣,父親睡在炕首,母親第二,然后是我,哥哥們。

我不會很快入睡。玻璃窗不遮擋窗簾,雖然外面深寂漆黑,但我心里的回憶卻忽明忽暗,以至于最后一片片往事燦亮起來——

就是這個小小的村落,就是這重重山嶺的包圍,就是這里的莊稼與野菜蔬果,把一個未滿六歲的小姑娘喂養(yǎng)長大!她,是從一個邊境城市被軍用大卡車帶來的,而那個城市在她瘦小的身后漸漸模糊……一九六九,中國大地動亂及至高潮的年份,父親蒙冤,成為她生命的第一個轉(zhuǎn)折點。從此,一切城市的記憶退隱,命運也隨之發(fā)生質(zhì)變,在她面前日漸清晰豐盈起來的,是新家門前的山嶺與河流,是白楊樹、蘋果樹,是玉米與谷穗、螞蚱與喜鵲,是布谷鳥與桔梗花……就連房檐的冰凌、砂土路上的堅冰,都在溫暖著這個命運寒涼的小姑娘。

是這里的群山給了我另一種健康啊,并且使我身體里積存下巖漿一樣的生命熱量。

夜深沉,可這里的夜晚是美的。美得如同猛獸的眼睛。安靜得又像蔬菜的種子。

我睡不著了……

悄悄地我坐起來,不開燈,我辨認(rèn)著父母親的面容。他們還是蜷縮著入睡。為什么?每一位老年人都是這樣孩子似的睡姿嗎?他們的樣子,讓我的心隱隱作痛!

一個女友對我說過,自己中年了,卻猛然覺得年邁的父母親成了孩子。她又說:

“他們是我們的寶貝啊,只要他們活著,就相當(dāng)于有‘寶在身邊”。她父親前時過世了,她難過了很久,而且老是回憶自己對父親曾經(jīng)忽略的地方。歌里說:“有媽的孩子像塊寶……”看來,反過來亦然。確實如此啊,父母也是我們的寶。

在父母身邊安睡本應(yīng)是香甜的,可我卻多次忽然醒來,把他們的被子拉拉,掖嚴(yán)實,然后,盯著他們的睡態(tài)看,真是百種滋味頓時縈繞在心……我甚至有一種沖動,想抱起他們,就如同幼小時候他們抱我一樣。

我渴望他們的夢境是甜的,像糖一樣。

山里的深夜,毛絨絨的,把整個村莊包裹起來——

——頗像收緊的大翅膀。

《紫光》原載《散文》2007年第2期。

入選《2007年中國散文精選》《2007年中國精短美文100篇》《〈散文〉卅年(1980—2009)學(xué)生閱讀叢書》等書。獲第22屆福建省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

〔責(zé)任編輯 宋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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