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蘇
銅香爐
下雨天,允許自己做點閑事。我拿出心愛的銅香爐,用柔軟的細麻布拭去浮塵,放入兩片檀香木片。當煙裊裊升起似乎空氣中的褶皺都被一一熨平了。香爐就如另一度空間,緩釋出巨大的安靜的力量。屋內沒有一根琴弦,耳邊卻隱約聽到琴音。
香爐原是個暖爐,原本有個精美的網格狀銅蓋子,我小時候不小心將它摔壞了。前幾年,我依著記憶中的樣子畫了草圖,找銅匠配了個相似的,并將這蓄炭的暖爐做了焚香的香爐,平時舍不得用。香爐并不名貴,但有點老了,我媽媽用過,我奶奶用過,之前也應該有人用過。
奶奶曾說從前家里原有大大小小整套的銅暖爐,最大的直徑足有一米,平時放在八仙桌下可以取暖,最小的可納入袖中隨身帶著。后來,中式老宅子沒了,一房房的家具沒了,人也散了,那些和其他與精致生活相關的物件都不知所蹤了。我一直記得奶奶邊給我的暖爐夾炭邊感慨:“好像還都在眼前,卻已經都過去了,一輩子好像比一場夢還短啊,能留下來的也就是這個暖爐的一點暖了……”那時,我還小,不懂奶奶為什么笑笑地說著話眼里卻有淚光。后來,我懂了,但奶奶已不在了。我能為她做的,就是好好守住這點暖。
香爐上鏨刻著花紋,好像有庭院、古人、樹木、長廊等,不知道定格的是誰家的生活,看著像前生前世生活過的。許是摩挲的機會少了,那畫面已被銅銹藏起。我曾想用極細的砂皮紙把它打磨,讓花紋重新活出來,但一個從事收藏的朋友說那相當于光陰的包漿,是歲月的滄桑證明,人家想刻意做舊都做不上去,絕對不可以去掉。我不敢下手了,不是怕香爐貶值,是怕驚擾了曾經用它取暖過的親人留下的痕跡。
誰曾在這香爐邊做過盤扣繡過嫁衣?誰曾手提這香爐在除夕漸近的日子一次次到路口等待親人歸來的消息?誰曾在這香爐邊紅袖添香?誰曾用這香爐溫暖了那些蒼涼孤寂?
多少悲欣往事,被歲月的大雪覆蓋,在這把銅香爐的綠銹里隱姓埋名。奶奶,好久不見。
秋香綠
曾做過一個夢。夢見一個穿著秋香綠旗袍的女子在一條深巷漸行漸遠。像隱入水墨的一朵清蓮,也像被風吹散的一縷寒煙。那條巷子被飄忽的旗袍背影無限延伸。巷道的青石板上,蒼苔郁郁,一如重墨。還有微雨和隱約的古琴聲……
每個女人都可以在這棵櫻桃樹下發(fā)現自己內心的古典,每個女人都可以在它的花影里小憩。看過奶奶唯一的壓箱衣,一件秋香綠的旗袍。它是奶奶的嫁衣,一生只穿過一次,伴隨后來的粗棉、細麻的黑、藍、灰、白的家常服五十余年。奶奶說,這是唯一留有爺爺的氣息和記憶的愛的藏品。在非常時期,家里的古瓷、古畫、古書都被毀盡,旗袍被奶奶包上棉花做成了枕芯,才逃過了被掠的劫數。
奶奶和爺爺結婚十幾年,因時局動蕩,因生活顛沛流離,在一起相守的時間加起來不到三年。爺爺早早就走了,鄉(xiāng)村女教師的奶奶帶大了五個孩子,其中的艱辛不言而喻,但奶奶很少提及。她說的都是爺爺對她的好,就算因爺爺而吃盡苦頭,如果生命重來一次她依然會選擇和爺爺相遇。奶奶說,沒有爺爺的四十余年的歲月,她每當想放棄一切時就取出秋香綠的旗袍看看,又努力活下去。一件因愛而抵御了世間萬千風霜雨雪的旗袍,居然也是一味療傷的中藥。
奶奶走的時候,我們讓她帶上了魂牽夢縈一輩子的秋香綠旗袍,就算相隔四十余年的他們都已容顏改變,也一定可以憑這一抹依然不老的秋香綠執(zhí)手相認。想象他們重逢的歡喜,我對奶奶的離去有了稍許的釋然。時光會老,在一件旗袍里深藏的愛和美不會,如琥珀在腕間、在妝臺上、在雕花衣柜里,沉香埋玉。
(選自《向暖而生》,出版:九州出版社,定價:36.00元)
編輯/木非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