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地方住久了,一旦離去難免產(chǎn)生種種難割難舍之情。如果說,這眷戀之情,在初初離別的日子里,就像是漫天飛舞的柳絮,隨風(fēng)飄蕩無處不在,令人生出多少纏綿悱惻,終日排解不開;那么,隨著時間的流逝,那滿懷的鄉(xiāng)情,也就聚攏了,濃縮了,恰如收進壇子的酒,雖不到處流淌,其味道卻隨著時間的久遠而愈發(fā)醇厚、濃烈。然而我卻受不住那時時透瓶而出的香氣的誘惑,終于忍不住,在我離開草原五年之后,把我時時縈繞心頭的、回草原去看看的念頭變成了行動。
一晃,我離開草原已經(jīng)五年了。
1966年,我在北京第六十六中學(xué)讀高一。是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學(xué)校里停課了。鬧到第二年,即1967年,我實在厭倦了校園里的無休止的爭斗,于是,與一批中學(xué)生串聯(lián)在一起,在1967年11月16日,下鄉(xiāng)到內(nèi)蒙古錫林郭勒草原插隊落戶。1977年,我在草原生活了整整十年后,又回到了北京。從這時算起,到今年我離開草原已經(jīng)五年了。
在這離別草原的日子里,我像懷念熱戀中的情人一樣,深深地懷念著她———美麗的錫林郭勒草原,我生活了整整十年的地方。從18歲到28歲,我在那里度過了人生最寶貴、最瑰麗的青春時光。在那里,我騎了十年馬、放了十年羊、穿了十年蒙古袍、住了十年蒙古包。
在那里,我不但學(xué)會而且習(xí)慣了喝奶茶、吃牛羊肉、唱蒙古歌、說蒙古語。以至于,我剛剛因病轉(zhuǎn)回北京,到街道辦事處知青辦去報到時,那個管登記的馬大姐一邊詢問我的情況,一邊做記錄。當(dāng)問到我復(fù)雜一點的問題時,我總要想一想:這句話用漢語陳述該怎么表達。那位馬大姐抬起頭看看我:“你不至于吧,到草原生活了十年后,連漢語都不會說了?!闭f來令人不信,但一點不矯情,這是真的。
在那里,我付出了勞動、付出了艱辛、付出了我青春的汗水、血水和淚水,學(xué)會了草原上一年四季的全套的牧業(yè)活計。
在那里,我收獲了勞動的成果,收獲了歡笑,收獲了幸福,收獲了愛情的甜蜜,收獲了一個民族,一個有著輝煌的歷史、燦爛的文化的蒙古民族對我的全部赤誠之情。
基于此,我剛剛回到北京的頭幾天,半夜里只要聽到外面刮風(fēng)下雨,我馬上就會坐起來,穿衣下地,媽媽問我:“怎么了?”我說:“看看羊去?!?/p>
基于此,我在北京騎自行車,為了加速,往往要情不自禁地用雙腿夾車,還要揚手抽自行車的后座子。
也是基于此,在我離開草原的這些日子里,只要我遇到一個與草原生活相近似的場景,嗅到一種在草原上曾經(jīng)熟悉的氣息,聽到一曲有關(guān)草原的熟悉的旋律,就會激起我深切的、久久不能平息的思念之情。
終于,在今年的夏天,我不顧老母親的反對:“你插隊十年還沒插夠,還要回到那個鬼地方!”其實,媽媽的反對是有她的親身感受的。因為,過去每次我從草原回北京探親,一進家門就讓媽媽強迫著馬上洗澡、換衣裳,把我換下來的衣裳拿到陽臺上去晾曬,再用開水燙、煮,用以消滅那到處亂爬的虱子、蟣子。我也顧不上女兒剛剛兩歲,不愿讓我離開而可憐巴巴的望著我的眼神,毅然決然地踏上了返回草原的路程。
第一天
早上八點五十,我從北京站上火車,前往張家口,錫林郭勒草原上沒有火車,我要去草原,只有一站一站地走。火車只能到達張家口,再往北,往草原深處走,就只能換乘汽車。
火車上人不多,都有座位,我臨窗而坐。從打開的車窗向外望去,車旁的景物一閃而過,撲面而來的是熾熱干燥的風(fēng)。我心里有期待,也有些忐忑。期待是不言而喻的,期待著與草原上鄉(xiāng)親們的重逢。讓我忐忑不安的是,這次我一個人回草原,沒有邀請任何一個伙伴同行。過去,我們往返于北京—草原時,總要約上三兩個人一起走,因為這一路上由于交通不便,總會遇到一些艱難,甚至是險情。同行的人多一點,會互相有個照應(yīng)。我沒有邀請其他知青,因為大家剛剛回到北京,正是找工作、上學(xué)、成家、生孩子等忙亂的時候,估計別人也不會像我這樣有這個閑心往草原上跑。像我這樣,一個人走上六七天才能到草原,萬一路上出點什么事還真不好說。正胡思亂想時,“同志,喝水嗎?”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女孩碰了碰我,用手一指車廂過道里正在給旅客倒開水的乘務(wù)員。我說:“謝謝,不喝?!表槺阏劭戳丝瓷砼缘呐?,像是個學(xué)生。一問,她恰恰是個大學(xué)生,回張家口度暑假。當(dāng)她知道我是個曾經(jīng)在草原插過隊、下過鄉(xiāng)的北京知青時,立馬活躍起來:“我知道你們,當(dāng)年你們下鄉(xiāng)時,乘坐的汽車就從我們家門口過。我媽媽帶著我在街上歡迎過你們?!薄澳菚r你多大?”我懷疑地問,“我都六歲了,那時候看你們可真神氣呀!”
我知道,這個姑娘說的是實話,那時候的我們實在是很神氣。
1967年11月16日,我們這批三百多人的中學(xué)生隊伍,分乘二十輛大轎車,從天安門廣場出發(fā),去內(nèi)蒙古錫林郭勒草原插隊落戶。
當(dāng)時的天安門廣場,真可以稱得上是人山人海、鑼鼓喧天、紅旗招展、歌聲嘹亮。認識的、不認識的,人們擠成了一片。我們這三百多人成了時代的寵兒。因為“文革”開始以來,還沒有上山下鄉(xiāng)一說。全部大中學(xué)生還都圈在校園里鬧,到處是各種批斗會、大字報、大標(biāo)語。學(xué)生、老師分成各種派別打來打去。我們這些人,實在是厭煩了這種胡鬧式的革命。于是,我們幾個常在一起走動的學(xué)校的學(xué)生們,互相一串聯(lián),集體上書北京市革委會,要求到農(nóng)村去、到邊疆去,參加到改天換地、建設(shè)祖國、保衛(wèi)邊疆的偉大斗爭中去。于是,北京市革委會與內(nèi)蒙古革委會一聯(lián)系,人家還愿意接收,叫:“歡迎毛主席派來的紅衛(wèi)兵!”這一下,我們神氣了,根本想象不到在今后的日子里我們會遇到怎樣的艱難困苦。于是,周恩來總理指示:用北京最好的、接待外賓的轎車,把這些孩子們從天安門廣場一直送到蒙古包。反正那個時候的中國也沒有什么外賓可來。這二十多輛大轎車有窗簾、有暖氣,外觀上看去非常漂亮,極其壯觀地排列在天安門廣場上。
原定的是,上午十點,周總理在天安門廣場接見我們之后再出發(fā)。于是,我們都集中在天安門廣場等候。那天到天安門廣場送行的人,有家長,有同學(xué),有街坊鄰居,有親戚朋友,也有很多不認識的人。我的哥哥來送行了,他是北京地質(zhì)大學(xué)大二的學(xué)生,他和張中巖的哥哥站在一起。張中巖是我的同班同學(xué)。我們高一二班五十多名學(xué)生,只有我們倆積極,自動要求到草原去插隊落戶。我的同班同學(xué)們來了,擠在我身邊,拍肩搭背,說著鼓勵和保重的話。有些同學(xué)擠不到前邊來,只能遠遠地站著,用眼神為我們送行。和我一個班的女同學(xué)劉春萍、華淵茹也來了,劉春萍還帶來了她的媽媽,她們站在一起,遠遠地看著我。我從劉春萍的眼光里看到了憂郁,從華淵茹的眼光里讀出了擔(dān)心。她們倆和我同班,我和華淵茹還都是團支部的支委?!拔母铩遍_始后,我們又是一個派別、一個戰(zhàn)斗小組的。因此,她們倆常常一起去我家。后來,我家的鄰居辛姨對我媽說:“看著吧,這兩個女孩子里,將來肯定有一個是你家兒媳婦?!崩先穗m是玩笑,但也確實說明我們很要好。當(dāng)然,那也只是好同學(xué)而已。我媽媽沒有來,她身體不好,剛做完乳腺癌手術(shù)時間不長。她是堅決反對我去插隊的。我們祖籍湖北,她始終是一口湖北腔。當(dāng)我決定去內(nèi)蒙古插隊后,她天天罵我,天天哭,讓我受不了。我只好盡量少在家里待著。我望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想著體弱又對我無比擔(dān)心的媽媽,我這不管不顧的年輕人的心里,也多少有點酸楚。爸爸也沒有來,他正在部里接受審查。爸爸對我要去插隊的舉動就是一個字“好”!媽媽一聽就來氣:“好個鬼!”兩個妹妹也沒有來,她們還小,讓她們留在北京照顧爸爸媽媽吧,我心里默念著。
我們的隊伍等到快中午了,傳來了消息:周總理在人民大會堂接見某造反派脫不了身,一時離不開,于是,我們只好懷著無限的遺憾,離開了送行的親人,離開了天安門廣場,離開了北京。
當(dāng)我們乘坐的車隊走到沙河時,突然讓停下來,大家下車排好隊。原來是北京衛(wèi)戍區(qū)李鐘奇司令員來看望我們,并對我們講了話,大意是鼓勵我們發(fā)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扎根邊疆、建設(shè)邊疆、保衛(wèi)邊疆。
那天的車隊,就這樣走走停停,傍晚才到張家口。在張家口市的郊區(qū)就受到了人們的熱烈歡迎。一打聽才知道他們也是張家口市里的人,只是讓市里的另一個造反派給打出來的,只能在郊外歡迎我們。
當(dāng)車隊進入張家口市區(qū)時,天完全黑下來了,但這并不影響張家口市人民對我們的熱情。那場面,完全是我們在北京歡迎外賓的規(guī)格,夾道歡迎,人山人海,紅旗如潮,口號聲、歌聲此起彼伏。我們龐大的車隊在這潮涌般的人群中緩緩?fù)七M。汽車的車窗全部打開了,所有的人都探身出去,與每一位能抓住的路邊高揚著的人的手臂握手。不斷地有成套的毛主席著作、毛主席語錄、毛主席像章等禮物被塞進車窗。我接到了一個淡藍色硬皮封面的精裝筆記本??吹搅巳撕.?dāng)中閃過的那個纖細的身影,那張因激動而發(fā)紅的圓圓的笑臉,那直視著我的熱烈而專注的目光。我迫不及待地打開筆記本翻到扉頁,一行雋秀的鋼筆字映入眼簾:“走好第一步,把好第一關(guān),由此展開你人生壯麗的畫卷。”落款:張家口市第三棉紡織廠李艷玲。我捧著筆記本心跳不已。我不知道張家口的居民們是怎么知道我們這些北京的中學(xué)生要到草原去插隊落戶的。要知道,那個時候正是“文革”的緊張時期,全國各地誰也管不了誰,完全是無政府狀態(tài),誰能組織起這樣龐大的歡迎場面,真讓人不可思議。不論這些歡迎的人們是怎么來的,反正我們這些年輕學(xué)生們是激動起來了,不斷地有人高呼口號:“向張家口市人民學(xué)習(xí),向張家口市人民致敬!”
車隊就這樣緩緩駛過市區(qū)。那一晚,我們?nèi)俣嗳俗≡诹藦埣铱谑旭v軍第六十五軍營區(qū)。
我收回了思緒,看著身旁坐著的這個姑娘,向她打聽著。我多希望她能認識當(dāng)年送我筆記本的那個紡織女工呵!但是,奇跡沒有出現(xiàn),我一下子沮喪無比。我不想說話了,又扭過頭默默地看著車窗外。但我身邊的這位姑娘可不想讓我閑著,想方設(shè)法地拿些話題向我打聽我當(dāng)年在草原上插隊的那些事,我雖無心談話,卻也不好直接拒絕這個熱情的姑娘,只好拿些我當(dāng)年經(jīng)歷的一些小故事敷衍她。為了讓她知難而退,我拿出長輩的架勢教育她:“你看你多幸福呵,我十八歲去放羊,你十八歲上大學(xué)。你小我一輪,卻與我坐在同一個年級的教室里上學(xué)讀書,你趕上好時候了,你偷著樂吧!”至此,我們的談話才告一段落。
下午兩點鐘,張家口到了。
從張家口往錫盟走,每天只有一趟班車。為了不耽誤行程,我下了火車趕快去了長途車站,買到了第二天去錫盟的車票。
車票在手,心里就踏實了。我住在了離汽車站較近的“工農(nóng)兵旅館”。放下行李,有點餓,我上街去吃飯。憑過去來往于北京—草原的經(jīng)驗,我知道有一家飯館的餛飩很好吃,于是就走了進去。
這家飯館不大,大堂里擺放著十幾張小餐桌,沒有一個就餐的客人。我一看表,才下午四點多鐘,誰像我,這個時候來吃飯。
靠里面制作間的門口,站著一個身穿油膩工作服的服務(wù)員。我找了一個靠窗戶、明亮一點的餐桌坐下來。那個服務(wù)員懶洋洋地走過來,順手甩過一份菜單,我看也沒看,直接要了兩碗餛飩。
就在我坐下等餛飩的時候,我發(fā)覺不對了。滿廳堂的蒼蠅四處飛,它們徜徉于筷子林里,巡梭于桌邊、碗邊,揮手去之,停手來之,令人煩不勝煩。好在餛飩很快就端上來了,我匆匆嘗了一口,味道大不如前,才知道,這經(jīng)驗也有靠不住的時候。加上眼前這橫沖直撞的蒼蠅,實在沒有了胃口,吃了一碗后就匆匆離去。
夜宿“工農(nóng)兵旅館”,我住的是個大房間,七八張木床雜七雜八地擺在一起。住的客人也都是車?yán)习逡活惖娜宋铩_€好,我身邊的床位是空的,沒有客人,在亂哄哄中多了點清凈。
換了地方,總不能很快入睡,這是我多年的毛病。好容易熬到快半夜正要入睡時,我身邊的床位來了一位客人,是個鳥販子。只見他提了四五個兩尺見方的籠子,每個籠子里都擠著幾十只幼小的百靈鳥,嘰嘰喳喳亂叫,立時,這間屋子里熱鬧起來。我一看,這覺是沒法睡了,干脆坐了起來。鳥販子看到同屋的人們面帶慍色,便趕忙道歉,并解釋說,只休息一兩個小時就走,我也才略覺寬心。閑聊中,得知這鳥販子是河北人,這百靈幼鳥是從內(nèi)蒙古寶昌弄來的,兩元錢一只,運到北京、石家莊等大城市去賣,每只可賣到四五元。據(jù)說,除掉路費花銷及損耗,也掙不到什么錢。我看他把豆面和著熟雞蛋黃,一只一只小鳥地喂,像北京填鴨似的喂去,其熟練程度顯出是老手。
第二天
早上七點多鐘,坐上了開往內(nèi)蒙古錫林浩特的汽車。從張家口到錫林浩特有六百多公里,汽車跑一天肯定到不了,順利的話,在寶昌住一宿,第二天就能到,不順的話那就說不好幾天能到了。
我坐的是一輛武漢二汽出產(chǎn)的東風(fēng)140,車體大、干凈,跑得快且穩(wěn),座位也舒適。
車上人雖滿,但不顯擁擠。我身旁坐著一位上點年歲的農(nóng)民。他見我一臉笑模樣,就主動與我搭訕。他說,他是河北蔚(yǔ)縣人,現(xiàn)是到內(nèi)蒙古探親。問他現(xiàn)在生活怎樣,他說,生活是好多了,糧食多了、錢多了,可也有不順心的事。我問怎么回事,他說:“去年想跑運輸,買了頭驢,想整個驢車?yán)c東西,可稅務(wù)所愣讓我再交一筆錢。我說,該交的錢我早就交了,憑什么還要交錢?我就是不交。稅務(wù)所要罰我200元錢,我說,就是把驢殺吃了我也不交?!薄昂髞砟兀俊蔽倚U有興趣地問道。“后來,我告到法院,法院讓我把驢牽回去干活完事?!迸R了,這位老農(nóng)民說,中央的政策是好政策,可就是常常讓那些歪嘴的和尚念走了樣。我笑了,這恐怕不是個別現(xiàn)象,有機會的話,應(yīng)該向某些政府部門反映一下。
從張家口到寶昌,不過二百多公里。由于修路,汽車?yán)@得遠了點,本來半天能到的,結(jié)果走了整整一天,晚上九點鐘才到寶昌。
早就開始下雨了,到寶昌也沒有停,乘客們好像誰也沒帶傘,大家頂著雨水,踏著街上的稀泥,一步一打滑、幾步一提鞋,踉踉蹌蹌地去找旅店投宿。
寶昌是錫林郭勒盟太仆寺旗政府所在地,相當(dāng)于內(nèi)地一個縣城的規(guī)模,但比內(nèi)地縣城要小多了。東西南北各一條大街,沿街大一點的旅館都掛上了客滿的牌子。我找到了一家既無開水供應(yīng),又沒有服務(wù),只有三間客房的小店住下。經(jīng)過了一天的顛簸,倒也省去了許多計較,我倒頭就睡了。
第三天
早晨五點半,我們乘上原車啟程,雨還在下,原本就破舊不堪的公路,在雨水的浸泡中更顯得泥濘難走。原計劃是今天到錫林浩特市,結(jié)果汽車在行駛了將近二百公里時就走不動了,只好夜宿那日圖。那日圖是錫盟的一個牧業(yè)公社所在地,這個公社也就是在公路兩旁修建了幾處諸如飯館、旅館、商店的舊房子。本來就不大的小鎮(zhèn),驟然增加了幾十口子人要吃飯、要住宿,其困難可想而知。我這個人生性不好爭斗,自己提了行李找了個大車店住下。這里雖然人也很滿,但畢竟是讓我住下了。小房間是沒有了,只有大通鋪。一進門,靠南墻一排炕,靠北墻一排炕,中間是過人的通道。我進去時,這兩排炕上邊基本住滿了,只有外面靠門的炕上還有一席之地,我就睡在了這里。
炕是土炕,通鋪著炕席,每人有份鋪蓋。我抱鋪蓋搬過來當(dāng)枕頭,和衣而臥,熬那漫長的雨天的夏夜。
反正是睡不著,我忽然想起了十年前即1972年的冬天,我從北京探親后回草原,也曾在這個大車店住了一夜。
那一年和我同行從北京回草原的伙伴,是個女知青,叫呂小燕。呂小燕是北京師大女附中的初三畢業(yè)生,小我一歲,同在錫盟東烏旗沙麥公社汗烏拉大隊插隊。我倆結(jié)伴回草原,為的就是路上好有個照應(yīng)。
那天晚上,由于路上雪大,我們也是住在了那日圖。呂小燕好歹住上了一個四人的小房間,而我,只能和車?yán)习鍌償D在了大通鋪。
臨睡前,我到前院呂小燕住的房間去看看她,如果沒什么事我就回去睡了。呂小燕見我進來,就讓我在她住的床上坐了一會,閑聊之間,我從褲兜里向外掏東西,無意間掉出了一張照片,是個女孩的單身照,我的湖北親戚。小燕看到了,馬上說:“讓我看看?!闭f不上什么原因,我不想給她看。于是,我收了起來,沒給她看。小燕碰了壁,沉默了一會說:“我給你算個命吧。”我不置可否。于是,她拿出一副撲克牌,在床上裝模作樣地東擺擺、西挪挪。最后,我問她:“怎么樣?”她一把收起了攤在床上的撲克牌,氣哼哼地說:“不告訴你!”我一笑置之,起身告辭。當(dāng)她送我到門口時,又甩了一句話:“你呀,一輩子也結(jié)不了婚!”我覺得好笑。我才二十歲出頭,說結(jié)婚不結(jié)婚還早了點,又不好回答她的話,只好說:“好好睡覺,明天還要起早趕路呢?!睆膮涡⊙嗄莾夯氐轿易〉暮笤捍笸ㄤ仯崎_虛掩的門,看到同屋的人們都已躺下睡了。我也悄悄地摸上炕和衣躺下。許久睡不著,屋子里的空氣也渾濁難聞,我想起床到外面去透透氣。正要起身時,忽聽得門口有一聲貓叫,接著,吱扭扭門響的聲音。我知道是進來了一只貓,讓人討厭。于是我撐起身子,扭頭向門口“去”地小聲呵斥了一聲。沒想到,只見人影一閃,房門哐當(dāng)?shù)卮箜懥艘宦?,我馬上反應(yīng):“有賊!”于是,我穿鞋披衣追了出去。滿院子朦朦朧朧的月光下,只有靠院墻的黑憧憧的婆娑樹影,哪見一個人影。同屋睡的人被我吵醒了,有的就出來站在墻根下,一邊很響地撒尿,一邊嘟囔著:“哪有賊啊,人吶?”
早晨五點多一點,大家就互相招呼著起了床。五點半,汽車就又啟程了。
我把昨天晚上的事講給呂小燕聽,她笑了,只說了句:“報應(yīng)。”我沒再搭茬。
第四天
今天的路比前兩天好走多了。從張家口出來三天,大雨就攆著汽車屁股下了三天。當(dāng)汽車快到錫林浩特時,雨停了。
車窗外,大朵的云彩,好像牧人趕著的羊群,低低地、急匆匆地從人們的頭頂飄過。太陽擺脫了烏云的羈絆,藍天露出了它清爽明亮的本色,草原上的一切都晴朗起來、鮮活起來,閃動著璀璨、耀眼的光。第一次進草原的旅人,迫不及待地打開車窗,貪婪地呼吸著撲面而來的還帶著水汽的青草花香,瀏覽著公路兩旁的無遮無攔的、一望無際的草原風(fēng)光,興奮地不時咂舌贊嘆,甚至見到了幾匹駱駝也要驚叫起來。
望著經(jīng)過雨水的沖刷,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翠生生的草原,我只覺得心跳加快,渾身的熱血涌流,激動得有點不能自持。呵,這山、這水、這草原,這一叢叢、一束束鮮麗的野花,這撲進車窗的潮濕、溫馨的風(fēng),這滿草甸子上下飛舞的歡快的百靈鳥,多么親切而又陌生。我真想高聲問候:你好,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鄉(xiāng)!
那日圖到錫林浩特市本就不太遠了,路也好走,不到中午,我們就來到了錫林浩特市。
錫林浩特市,是錫林郭勒盟(行政級別相當(dāng)于專區(qū))盟府所在地。錫林浩特市由于地處草原腹地,所以給人的感覺是從草原一腳就可以踏進錫林浩特市。當(dāng)你離開它時,又是一腳就走進了草原深處。沒有內(nèi)地那些縣市所常有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那些結(jié)合部是又臟又亂、垃圾遍地、污水橫流,各種顏色的破爛塑料袋掛得到處都是。錫林浩特市雖小,卻顯得靜謐、干凈,充盈著草原城市清新、明亮的氣息。
為了方便第二天的繼續(xù)趕路,我住在了站前旅館。吃過午飯,我想逛逛錫林浩特市,同時去拜訪幾位曾經(jīng)是草原知青、現(xiàn)已調(diào)到錫林浩特市工作的朋友們。
走在錫林浩特市街上,雖遠不如北京街市的繁華,路兩旁倒也鱗次櫛比,各種商店林立。商店前一排排的拴馬樁上拴著一匹匹全鞍駿馬。間或也能看到一兩輛小汽車停在門前。
大馬路上人不多,汽車更少,間或有三五成群的身著各色蒙古袍的蒙古族牧民騎著馬從身旁呼嘯而過,顯示了這座邊陲小城市特有的民族特色。
就在錫林浩特市商場旁邊的一座居民樓房的地下室里,住著我的一位舊識。忘了門牌號碼,但找上門去的路我卻認得,我第一個去看望她。
她叫蒲曄,當(dāng)年和我同是東烏旗沙麥公社的知青,雖然同在沙麥公社,但不是一個生產(chǎn)大隊。我在汗烏拉大隊,她在滿得拉圖大隊。
1970年夏天,我正在放羊時,接到公社送來的通知,讓我馬上去公社報到。于是,我騎馬回蒙古包換了件新一點的蒙古袍,將日用品打個小包系在腰上,背上槍向公社所在地奔去。
到公社時已是傍晚,先到軍管會報到,讓我第二天騎馬去東烏旗參加烏蘭牧騎,具體任務(wù)不詳。我當(dāng)天住在了公社。
第二天上午,我把槍存放到武裝部,備好馬正準(zhǔn)備出發(fā)去旗里時,只見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來兩個騎馬的姑娘,前面那個我認識,是滿得拉圖大隊的北京女知青,叫廖雪萍。她到我面前與我打招呼,然后拉過另一個女知青,告訴我:“這是蒲曄,和我一個蒙古包,這次全公社一百多名北京知青里就推薦了兩名代表到東烏旗烏蘭牧騎去演出,就你和蒲曄。她比你小,你要多關(guān)照她,交給你了呵!”什么就交給我了?我心里嘀咕著,上下打量著蒲曄:這個蒲曄從外表看,整個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圓圓的臉龐一臉稚氣,看著我的眼神里充滿了期待,實在像個十四五歲的孩子。廖大姐大概看出了我的疑惑:“怎么啦?蒲曄頂多小你兩歲,也不是太小吶!”我是怎么也看不出來她有二十歲的年齡的。再看她的打扮,更有問題了,雖然身上穿的也是蒙古袍,但腳上卻穿了一雙布鞋,這也太離譜了!牧區(qū)的生活常識是,騎馬必須穿馬靴,那靴筒到膝蓋的高腰皮靴是用來護腿的。如果穿布鞋、球鞋甚至皮鞋等低幫的鞋子騎馬,別說跑長途了,就是走上十來里地,你的腿就會被馬鐙及拴馬鐙的皮條磨破。我看看她,又看看廖大姐,她倆不約而同地對我說:“沒事,放心吧。”看來是有過鍛煉的。
好在蒲曄沒有其他瑣事,我當(dāng)即上馬,提韁磕鐙,與蒲曄一起向東烏旗奔去。
從沙麥公社到東烏旗,約一百五十華里。這一路,我們或快或慢,或急或緩,半天的時間就到了東烏旗。我騎馬跑一百多里地當(dāng)然沒事了,沒想到,看似文弱的蒲曄也沒事,一步?jīng)]落下,也沒喊過腿疼,真讓人莫名其妙。
于是,我們參加了東烏旗烏蘭牧騎。
烏蘭牧騎這種文化演出團體的組織形式,誕生于五十年代末期,在內(nèi)蒙古錫林郭勒盟蘇尼特右旗。這是一種輕型的文藝演出隊伍?!澳硫T”蒙古語本意是娛樂、表演的意思?!盀跆m”蒙古語是紅色的意思,連起來,烏蘭牧騎就是紅色演出隊的意思。參加烏蘭牧騎的人,必須是多面手,唱歌、跳舞、樂器、場工、編寫節(jié)目等等,什么都得會干點。這樣,體現(xiàn)出隊伍短小精悍的特點。一輛卡車或一掛大馬車就可將整個烏蘭牧騎拉走,適合于轉(zhuǎn)場在廣大的草原牧區(qū)。這個新型演出隊伍一出現(xiàn),立刻受到全國人民的關(guān)注,在周恩來總理的支持和倡導(dǎo)下,烏蘭牧騎遍及內(nèi)蒙古遼闊的草原。
我們東烏旗的烏蘭牧騎,也是在那個時候誕生的,后來,六十年代末,“文革”開始就將烏蘭牧騎解散了。1970年恢復(fù)烏蘭牧騎,由于草原上來了一批北京的多才多藝的中學(xué)生插隊落戶,東烏旗烏蘭牧騎除了有當(dāng)?shù)氐拿晒抛逖輪T外,還在這批學(xué)生里選取了一些代表人物參加。我和蒲曄就作為沙麥公社這一百五十多名北京知青的代表,被公社推薦,成為了東烏旗恢復(fù)烏蘭牧騎的第一批演員,當(dāng)然說的是借調(diào)。
我和蒲曄在烏蘭牧騎,會唱歌、會跳舞,還會唱樣板戲,我唱“少劍波”她唱“小常寶”。后來讓我當(dāng)了隊長,再后來,旗里干部召集我們開會,宣布:不適合的回生產(chǎn)大隊繼續(xù)放牧;適合的留下來轉(zhuǎn)為國家正式職工。我和蒲曄都被留下來,讓我們回去辦理調(diào)到旗里工作的手續(xù)。其他人還好,該走的走,該留的留,我可不干了。說好的是借調(diào),為什么要留我?我不留,我還要回去牧羊。旗里當(dāng)時是軍管,烏蘭牧騎的軍代表找我談話,旗軍管會主任找我談話,都不管用,我就是一根筋地想回去牧羊。其實,我這種不愿干專業(yè)文藝團體工作的思想是有根源的,早在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當(dāng)時叫北京市龍泉寺街小學(xué),旁邊的戲曲學(xué)校到我們學(xué)校招收學(xué)員,全校一千多小學(xué)生,選一男一女,男的選的就是我,等放學(xué)回家與家長一說,我父母不同意,不愿意讓我搞專業(yè)的文藝工作,于是,戲校沒去成。這次,當(dāng)專業(yè)的烏蘭牧騎演員我也不愿留。晚上,回到烏蘭牧騎駐地,給旗軍管的政委(相當(dāng)于旗委書記)寫了一封信,表達了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我一定要回去放牧的決心。蒲曄知道了我的態(tài)度,晚上到我的宿舍里看我,她也不勸我留下,只是噓噓地小聲問我:“要不我也回去?”我當(dāng)然不同意她和我一起回去。我知道,烏蘭牧騎這份工作,是很多女孩夢寐以求的。她有這樣的機會,就一定不能放棄,我是男人,我的天地在大草原,在牧民中間。第二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我就悄悄地搭乘一輛從東烏旗回沙麥公社的馬車離開了東烏旗,離開了烏蘭牧騎。
就這樣,我在東烏旗烏蘭牧騎當(dāng)了兩個月隊長后,回到了沙麥公社。人還未到公社,旗里軍管會的電話已經(jīng)打了過去:“這樣的人無組織無紀(jì)律,一定要給予處分!”于是,我的槍被收走了,持槍民兵當(dāng)不成了(第二年又發(fā)還給我了),和蒲曄就這樣分開了。也不知是不是做到了廖大姐的囑托:“好好照顧她!”
就這樣,我回去繼續(xù)放羊,而且一放就是十年。而蒲曄,從東烏旗烏蘭牧騎又調(diào)到部隊文工團。這些年當(dāng)中,我們也曾見過面,那是當(dāng)我從草原回北京探親時,路過東烏旗,路過錫林浩特時,一定要去她工作和居住的地方去看看她的。
我來到了蒲曄以前居住的地下室,一問才知道,蒲曄早搬走了。鄰居說,好像回北京了。我很詫異,她要是回北京了我不該不知道。因為我和許多返回北京的知青們都有聯(lián)系。到底怎么回事呢?我懷著失落惆悵的心情離開了地下室。來到街上,我已經(jīng)沒有了繼續(xù)拜訪其他知青的興趣,回到旅館睡了個悶覺。
第五天
今天的路上很好走,雖然還是土路,但是,由于沒有大雨的緣故一路上很順利。
從錫林浩特到東烏旗約二百公里,大半天就到了。
東烏旗,全稱東烏珠穆沁旗。解放初期,東烏旗與西烏旗統(tǒng)稱東部聯(lián)合旗,后分為東烏旗和西烏旗。烏珠穆沁,蒙古語為種葡萄的人,我查史書沒看明白,據(jù)一些學(xué)者的說法,元太祖十六世孫陀羅博羅特由杭愛山徙牧瀚海南,子博迪阿拉克繼之,其弟三子翁滾都喇爾號所部曰“烏珠穆沁”。
東烏旗是典型的草甸草原,只有這里,還保留有“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遠古草原的風(fēng)貌。只有這里,還保留有遠古時代的北方草原上游牧民族的原始的生產(chǎn)方式和生活特點,我就是在這片草原上生活了十年。
東烏旗旗政府所在地叫烏里亞斯臺鎮(zhèn)。烏里亞斯,蒙古語是樺樹的意思,鎮(zhèn)北有座烏里亞斯山,因山上有樺樹,因此叫有樺樹的山。此鎮(zhèn)也因山得名,叫有樺樹的鎮(zhèn),即烏里亞斯臺鎮(zhèn)了。
到東烏旗,就算到家了,這里居住著我當(dāng)年放羊時認識的許多朋友,如大隊的牧民有些人在東烏旗蓋了房子,供老人及上學(xué)的孩子居住。有些當(dāng)年的知青調(diào)到了旗里工作。還有些東烏旗本地的朋友們,如旗醫(yī)院、旗供銷社、旗烏蘭牧騎、旗發(fā)電廠等等。還有駐旗的邊防三團的干部戰(zhàn)士們。邊防團里的干部們每年都有下鄉(xiāng)任務(wù),有的干部下到牧區(qū)就住在我放羊的汗烏蘭大隊境內(nèi)。平時就斷不了與邊防戰(zhàn)士們的聯(lián)系,更何況還要搞“軍民聯(lián)防”,那地方與軍隊的關(guān)系就更密切了。
下午,我隨意走訪了幾家,晚上到邊防三團盧副團長家吃飯。
盧副團長,四川籍。個字不高,眼睛不大,卻全身透著精干和強悍,行為、做派為典型的軍人風(fēng)格。團里干部們均稱其為“小爐匠”。幾年前,我還在草原放羊時,他帶著一個參謀到我們沙麥公社汗烏拉大隊下鄉(xiāng),在我的蒙古包里住了三天。那時,我蒙古包里的知青們?nèi){(diào)走了,只剩我一個人。我白天出去放羊,盧副團長就幫我撿牛糞(燒火用),拉水。等我晚上放羊回來時,他早已將飯菜做好,讓我吃了三天現(xiàn)成飯,遂成好朋友。
走進三團駐地的盧副團長家,一家人早備好了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圍桌而坐的,還有幾位作陪的軍人。沒有寒暄,盧副團長一把拉過我,一下子就按在正中的座位上,不讓我有任何客氣、推托的機會,一片聲地喊著:“倒酒、倒酒!”滿滿一盅,八錢的玻璃酒杯:“先別說話,干了再說!”我笑著,一仰脖,灌下了一杯“草原白”(68度,俗稱“悶倒驢”)。正要說話,盧副團長攔住我:“別放杯,三杯以后再說話。”在盧副團長的連拉帶勸下,我連干了三杯酒,渾身立時發(fā)熱,血往臉上涌,頭腦昏昏然暈漲起來。
盧副團長的熱情不減當(dāng)年,邊喝酒邊向在座的人們介紹我當(dāng)年放羊的故事,有真事,有玩笑。在座的軍人們除了陪酒的任務(wù),也為我這個北京知青的經(jīng)歷所感動,一片聲地向我敬酒。
我知道,軍人的酒席是不太容易吃的,尤其是在他們真心地敬你、愛你的時候,他們會把男兒的本色、軍人沖鋒打仗的氣質(zhì)發(fā)揮到極致,不把你喝倒不算完事。
盧副團長到底是歲數(shù)大了,也可能是想起來了我好歹算個客人。于是,勸大家把喝酒的速度放慢下來,讓我介紹了我離開草原回到北京后的經(jīng)歷:待業(yè)、公共汽車上賣票、街道上賣大白菜、蹬三輪為街道工廠送紙盒、考大學(xué)、上大學(xué)、結(jié)婚生女兒。盧副團長很是感慨:“當(dāng)年你住蒙古包,在草原上騎馬放羊時,想到過會有今天嗎?”那哪想得到,確實想不到的。那時想得比較多的,是如何在草原找個理想的媳婦,如何在草原安家。不但我想不到,恐怕大家也和我一樣,想不到中國的前景會如何發(fā)展,我們個人的命運又會怎樣地去變化了。
在盧副團長家這頓酒喝得酣暢淋漓。由于說好要去住在旗發(fā)電廠的劉長湖家,在盧副團長愛人的勸阻下,我才醉醺醺地脫身離去,結(jié)果還是忘了一件事:把我在北京的地址寫給盧副團長,讓他轉(zhuǎn)業(yè)回老家路過北京時找我去。忘得一干二凈,這酒真誤事。
來到旗發(fā)電廠劉長湖家,已是晚上十點多了。
劉長湖,男,也是北京知青,小我三歲,他是1968年夏天來到東烏旗沙麥汗烏拉插隊的。那時,他在土木勒小組,我在白音寶力格小組,當(dāng)時的生產(chǎn)大隊下分生產(chǎn)小組,每個組是以組長的名字命名的,劉長湖是老初中生,文化程度沒有我們高中生高。他干什么事情都愛咋呼,喊得滿世界都知道。我們大隊另一個知青羅崇德曾給劉長湖寫一首打油詩:“日照茶壺(長湖)生紫煙,遙看鼻涕掛鼻尖……”形象地描繪了劉長湖給大家的一貫印象:額頭大而光,一喝茶就油光瓦亮地冒熱氣,還愛流點小鼻涕,想起來就抬袖子抹一下,想不起來就讓它掛在嘴上閃閃發(fā)亮。但劉長湖為人熱情,誰家有困難都愛幫忙,與牧民知青都能打成一片。在大隊里很有好評,他早就從汗烏拉大隊調(diào)到東烏旗發(fā)電廠當(dāng)工人了。是國家正式職工,并與東烏旗一女知青劉淑芳結(jié)了婚,生有一子一女,住三間平房,門前還有一個種菜的小園子。
來到劉長湖家,我拿出從北京帶來的食品、用物,劉長湖還要張羅炒菜喝酒,我一再推托,沒辦法了只好“意思一下”,我們邊喝邊聊家常。
劉長湖在北京的家我去過。那是大家都還在草原插隊時,我受劉長湖之托,回北京時看望看望他媽媽,當(dāng)時,他家住在汪芝麻胡同的一個四合院里。到他家后,介紹了一些劉長湖的近況,他媽媽留我吃中午飯,我不好拒絕,就留了下來。他媽媽還真行,一會兒就做好了一桌飯菜。我一看就我一人坐在飯桌旁,不好意思吃。只見他媽媽走到門口沖著院子里大喊一聲:“吃飯不吃!”就見不知是從哪個門里出來的孩子,嘰嘰喳喳、大大小小約有六七個,一窩蜂地鉆了進來。我詫異地看看老太太?!氨鹿芩麄?,你吃你的。”老太太一邊讓我吃飯一邊說:“我也分不清都是誰誰了。”我才知道,這些孩子里,有老太太自己的,也有老太太的孫子、孫女,她也懶得分清楚。我看老太太身體真好,生育了十三個孩子(劉長湖老七正當(dāng)中)現(xiàn)在還在街道上工作。我看著這些孩子們感到好笑,同時又佩服老人家的身體和精力。
今晚,就住在了劉長湖家。
第六天
今天一早,盧副團長幫我找了一輛去邊防連隊辦事的汽車,我搭他們的車去沙麥公社。
從東烏旗到沙麥公社,一百多里地,沒有公路,也沒有班車,想去的話,只有自己去找順便車。當(dāng)年,我們還在草原上放羊時,如果想從汗烏拉、從沙麥離開外出辦事或回北京,這一段路程是最困難的,那個時候,如果能認識一些常來跑運輸?shù)钠囁緳C,認識邊防部隊的干部戰(zhàn)士就變得非常重要了。因為,從他們那里可以找到順便搭乘的汽車。
三個小時,沙麥公社就到了。
沙麥公社,是邊境公社,與外蒙古接壤。外面來人去沙麥公社,要在旗里辦好邊境通行證。我們放羊時,都有邊境居民證,從沙麥公社往北幾十里地遠就是國境線,那邊是蒙古人民共和國,我們稱外蒙古。
沙麥,蒙古語意為擠奶的意思。沙麥公社下轄三個生產(chǎn)大隊:汗烏拉、滿得拉圖、呼爾其格。我在汗烏拉大隊插隊落戶,我愛人就是當(dāng)年在呼爾其格插隊的北京知青。
沙麥公社所在地建在一面朝南的山坡上,下面是條河,一年四季河水不斷。我的羊群在夏天就常到這條河里飲水。
沙麥公社只有東西一條街,如果這條坑坑洼洼、泥沙遍地、勉強可以通行車輛的土路也能稱為“街”的話。
街北面是一溜磚瓦房,自東向西數(shù):郵局、衛(wèi)生院、邊防派出所、武裝部、公社辦公室?guī)砷g客房的招待所、商店、糧站。靠著這排建筑,基本上可以滿足牧民們的日常生活。三個大隊的牧民、知青都要到這里來買糧食、日用品、發(fā)信、寄包裹等。夏天來得勤些,半個月或一個月一趟,冬天大雪封山就不好說了,三個月也是它,半年來一次也是它。來往的交通工具也基本上是騎馬。有時如果買的東西多,也會套個牛車或趕個馬車什么的。有時,羊群離這里遠,來一次當(dāng)天還回不去,還要在公社住上一晚,第二天返回去。
沙麥這條街的南邊也有些房屋建筑,其式樣和住戶就雜多了。有磚瓦房,也有土坯房,還有些東北干打壘式的建筑。住戶以公社干部、職工為主,也有外地來打工的,如綜合廠,干些修馬鞍子、熟皮子、搟氈子、壓皮條等木工、鐵匠類的雜活。也有公社小學(xué)校、公社食堂等。家家都是土盤的火炕,冬天可以燒炕取暖。
我讓汽車停在了公社最東頭的達木切家。
達木切,公社武裝部長。典型的蒙古漢子,人高馬大、虎背熊腰、四方大臉、連鬢胡楂。為人豪爽好客、待人熱情真誠。當(dāng)過東烏旗有名的白馬連連長,轉(zhuǎn)業(yè)后被分配到沙麥公社任武裝部長。
達木切的老婆叫葡萄,蒙古族美女,時任沙麥公社團委書記。我當(dāng)年又是團員,又是持槍民兵,雙重身份都受他們倆的管轄。每次去公社,買東西辦事,他家我是必去的,趕上中午飯吃中午飯,趕上晚飯吃晚飯,從沒有講客氣的時候。
達木切兩口子對于我的到來,既驚訝又熱情,驚訝倒比熱情多一些。據(jù)他們講,我是他們見到的第一個離開草原后又回來的知青。他們急切地向我打聽他們所認識的所有北京知青的情況,我只好一邊喝茶一邊介紹。
公社還有幾家我是極熟悉的,如糧站的劉德文家、小學(xué)校的色楞校長家、綜合廠的張木匠家等等。這些人家我都不用打招呼,隨到隨進,隨進隨上炕,隨上炕隨喝茶、吃飯,好像天經(jīng)地義,好像一家人。他們那時待我,熱情而不虛假,還向我打聽大隊生產(chǎn)的事或知青里發(fā)生的一些事。因為我們那個時候的知青,干什么工作的都有,除了放牧牛、馬、羊群外,還有大隊會計、出納、赤腳醫(yī)生、拖拉機手、大車?yán)习遄?、民兵崗哨等,?jīng)常會鬧出一些不同于當(dāng)?shù)啬撩竦膭屿o,傳出些新聞來。
從這幾家出來,說好我從汗烏拉回來時再多住兩天才放行。我從張木匠家借了馬匹、馬鞍子等全套用具,從達木切家借了一身蒙古袍,騎馬跨鞍,揚鞭縱馬向汗烏拉大隊奔去。
汗烏拉大隊,在沙麥公社的西北方向,與外蒙古接壤。汗烏拉東西南北各長寬約一百里,面積約二百多平方公里。我們剛來草原時,這里住著79戶人家,其中有三戶是漢族,其他全是當(dāng)?shù)孛晒抛迥撩?。這79戶人家放牧四萬多只羊,六千多頭牛,三千多匹馬。
汗烏拉在地理上又被分為三個沙麥:東沙麥、中沙麥和西沙麥。我曾問過牧民,沙麥?zhǔn)枪绲姆Q謂,為什么汗烏拉作為沙麥公社的一個大隊而分稱為三個沙麥呢?牧民們也說不出所以然,只是含含糊糊地說,大概因為汗烏拉牛群多、奶牛也多,沙麥既是擠牛奶的意思,所以,汗烏拉就俗稱三個沙麥了。這解釋雖然牽強,但也貼了點邊吧。
我計劃是從汗烏拉的最東頭順著營盤往西捋,一家一家地過。這樣走大概需要多少天?我不知道,走著看吧。
汗烏拉大隊最東頭是土木特。
土木特以前住著東沙麥的幾家牧民:阿騰格日勒、土格色、小還布斯哈圖、朝克圖、小陶克陶、丁寶善等?,F(xiàn)在應(yīng)該變化不大吧,我心里想著,縱馬由韁向土木特跑去。風(fēng)在身邊拂過,百靈鳥在耳邊歡鳴。放眼望去,一片片山巒起伏,一陣陣草浪翻滾。我的整個身心,仿佛又回到了我當(dāng)年縱馬放羊的時光,是那么熨帖、那么熟悉、那么親切自然。
快到土木特時,路過水庫。
水庫在三個大隊的結(jié)合部,庫容不大,但也波光粼粼、水鳥游弋。這在無大水面、大河流的烏珠穆沁草原上實在是一大景觀。
說到水庫就必須要說到北京的知識青年們。那是七十年代初,沙麥公社三個大隊的知青們,雖然平時生活不在一起,但也經(jīng)常有碰面的時候,如到公社辦事、參加?xùn)|烏旗和公社舉辦的各種活動、會議,都會碰到一起,大家也就半熟不熟起來。不知道是誰最先提議的,建議在三個大隊的結(jié)合部土木特,修建一座水庫,將夏天的雨水、洪水及常流不斷的溪水?dāng)r蓄起來,可長期供人和牲畜飲用。這當(dāng)然是個好主意,草原上缺水,如遇旱年就嚴(yán)重缺水,人的飲用還好辦,牲畜的飲用就成了大問題。如果有了這個水庫,將給附近的牧民帶來的好處是不可估量的。于是,知青們串聯(lián)起來,鼓動三個大隊的領(lǐng)導(dǎo)同意,鼓動沙麥公社領(lǐng)導(dǎo)的批準(zhǔn),鼓動?xùn)|烏旗領(lǐng)導(dǎo)的支持。于是,就動員了三個大隊的全部閑余勞動力,當(dāng)然主要是知青。一是因為這件事是他們倡導(dǎo)的,他們也多少有點科學(xué)文化知識。二是因為當(dāng)?shù)啬撩耱T馬放牧沒問題,但不習(xí)慣于干土方活。所以,三個大隊的知青們,除了在牧業(yè)上離不開的,基本上都集中到了水庫工地。于是,旗里不但派來了修建水庫的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還組織旗黨政部門各級干部輪流到水庫工地來義務(wù)勞動。我雖然常年主持放牧自己的羊群,受知青們的感染,也來到水庫參加了一個月的勞動。當(dāng)時我的任務(wù)是帶一頭牛一架車,到水庫運送石料。修水庫的石料是就地取材,在離水庫工地不遠的北邊山頭上有很好的成方成塊的石料,可直接用于水庫大壩的鋪墊。我使用的是一頭黑白花牛(俗稱大花腰子),按點上工,按點下工。上工時沒問題,宿舍里有一座鐘,大家一招呼就干活了。下工時沒時間,那時沒有人戴手表,只能估計著下工,奇怪的是,我使用的這頭大花腰子牛,仿佛知道時間,只要到了下工的鐘點,哪怕是我正裝車裝到一半,它扭頭拉著車就往回跑,根本不管我在后邊又打又罵地拉它。一問別人,確實到了下工的時間了,可那也得把活干完了,或者是告一段落,別干個半步拉截就往回跑啊。那牛勁實在太大,而且它使起脾氣來讓你防不勝防。其實,就是回來晚點也晚不了多少時間,但它想回去時根本就拉不住,瘋了似的往回跑,而且時間倍兒準(zhǔn)。俗話形容人犯了牛勁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其實是牛犯了牛勁幾個人也別想攔住它。鬧得我到了食堂見到大師傅就很尷尬,雖說是到了下工時間,但別人都還在干活或正在收工的路上,而我總是第一個就回來了。
就是這頭大花腰子。那年冬天,土木特用石頭圍建了一個草圈,里頭堆滿了秋天打下的青草,準(zhǔn)備冬天大雪時,解決這些干活的牛們無法到大雪地里去吃草的不時之需,救急用的。就是這頭大花腰子,有一天早晨,大家起床到外面一看,它站在草圈里悠閑地在吃圈里的青草。我們到圈門口一看,圈門是用麻繩捆好的,沒有解開的痕跡。它老先生是怎么進去的?問了個遍,沒人放它進去。我們又圍著草圈走了一遭,也沒看到有坍塌或豁口,沒有牛自己爬進去的痕跡,但它是怎么進去的呢?要知道這石頭搭的草圈,也有近一人高呢,我們都很難徒手爬進去,何況是牛。百思不得其解,當(dāng)晚我們注意了,將圈門捆了又捆。但第二天,它老先生又在里面了。沒辦法,以后的晚上,只好拴上它,到白天再放開它。
后來,我離開水庫回去放羊,聽說把大花腰子賣了,賣給了東烏旗食品站。但是,當(dāng)它被趕走后二十多天,老先生自己又溜溜達達地回來了。牧民們說,從來就沒聽說過,讓食品公司趕走的牛,還有能逃離了看守自己跑回來的。
水庫大約修了三四年,終于修成了。水庫初成時,我趕著羊群去飲水,看著羊群們在水邊飲水,看著牛、馬群在水庫邊的綠草地上漫步、看著不知名的水鳥在水庫上飛翔,我真為知青們的壯舉感動。這是造福草原、造福牧民、沒有任何先例的一大壯舉。土木特水庫,將在東烏旗、在沙麥這片土地上,與北京知識青年的名字永遠留在人們的記憶里。
過了水庫,汗烏拉的土木特就到了。
因為土木特是三個大隊的結(jié)合部,所以三個大隊在這里都有一塊草地叫土木特。
汗烏拉的土木特建有一排土坯房,那是當(dāng)年牧業(yè)學(xué)大寨,為開墾農(nóng)田種糧食、種菜而建的,住著三戶人家;張振芳、丁寶善、謝栓標(biāo)。這三戶人家都是漢族,是1964年從東北遼寧支邊來到草原的。他們原是種地的農(nóng)民,到了牧區(qū),不會蒙古語,不會干牧業(yè)活,光靠這三戶人家也無法開荒種地呀。因此,本地牧民自然看不起他們,就讓他們趕大車。秋天拉草,冬天拉羊糞石頭,平時為大隊拉些生產(chǎn)、生活用具。這樣混了兩年,到我們這些知青們下鄉(xiāng)時,他們覺得有了外來的漢族人,應(yīng)該親近些了,但知青們都被安排在各畜群小組,和牧民一起放羊,平時也很少專門去拜訪這些外來的農(nóng)民。而我對他們對牧民,一視同仁,平時除了在牧區(qū)轉(zhuǎn)悠外,有時也騎馬到土木特這三家坐一坐,聊一聊他們的生活,聊聊他們的困難,這讓他們很受感動,尤其是丁寶善家,對我格外親切。
這幾年,老張家搬到大隊部去住了,老謝家搬到東烏旗去做小買賣去了,土木特只留下了丁寶善家,我離開草原時,這一排土坯房只剩下老丁一家人。
快到丁寶善家門口時,我看到幾個探頭探腦的孩子飛快地跑進去了。
到院門前,我下馬拴馬,剛剛踏進小院,就見丁寶善的老婆程玉珍幾步跨出門口,迎面撲上來,雙手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滿臉激動地連聲說:“真想不到你會來!真想不到!”
我被這激情所感染,心直發(fā)顫,故作高聲地哈哈笑著打趣,才算沒有失去常態(tài)。
進屋上炕,我盤腿而坐。丁寶善不在家,程玉珍給我倒茶,呼嚕著一字排開,站在炕前的四個孩子說:“剛才孩子們進來說,來了一個不認識的人。我心想這是誰呢?隔窗戶一看,原來是你,一點都沒變,真想不到你會來!”
我用手指著她最大的孩子說:“柱子,你應(yīng)該認得我呢,我走的時候你都七歲了。”聽了我的話,柱子只是嘿嘿地笑,不說一句話。過去,我到他家串門時,見到孩子們,老丁總是說:“叫伯伯(bǎi)。”柱子最大,膽怯地細聲細氣地叫一聲。我們故意逗他:“大聲叫!”他卻應(yīng)聲:“大大。”于是引得我們和他夫妻倆都哈哈大笑。于是,在柱子前,我們又加了個“傻”字。根據(jù)程玉珍講,柱子如今傻氣少多了。早已讀到小學(xué)四年級了?!昂退妹靡粯樱x的是蒙文班?!边@樣好,蒙漢都懂,將來少受欺負。
看這一家子,屋里的陳設(shè)沒有多大變化,大人也未見老,當(dāng)然,五年的時間也許改變不了什么,但許多改變都是在這不經(jīng)意中發(fā)生著。
問到老丁,程玉珍說:“放羊去了?!薄笆裁??老丁也會放羊了?”我驚詫著?!安粫乓驳梅拧!背逃裾淇隙ǖ卣f。原來,他們早已不種地,不趕大車了。大隊按家庭人口分給了他們家?guī)装僦谎颍?0多頭牛,還有七匹馬,還規(guī)劃了土木特一塊固定的草場歸他家使用。
丁寶善會放羊了,不禁使我感慨。記得我們初次相識是在大隊部召開社員大會時。那時,他單身一人,大我十多歲,約三十多歲,我們知青們扎堆閑聊,因為當(dāng)時各自在畜群放牧,相隔也很遠,這聚會的機會很難得。丁寶善湊過來,與我們理論:“地球怎么會是圓的呢?地球是方的,要不,人站在上面早掉下去了?!?/p>
又說起飛機,他說:“我知道飛機是怎么會飛的,像小鳥一樣,有兩只翅膀,會呼扇!”當(dāng)我們向他詳細解釋地球,講解飛機的科學(xué)原理時,他會像孩子一樣,瞪著兩眼看著你,同時擺出一副“你別騙我了,我又不是傻子”的、不屑一顧的樣子,令人哭笑不得。牧民們說老丁倔得像頭“鄂日基克”(驢),我以為很形象,固執(zhí)地只會轉(zhuǎn)磨,能躲過主人的鞭子,卻離不開舊的軌道。
后來,他有一年提出要回遼寧老家看看。大隊同意了。臨行前,他到我的蒙古包里,向我借了一件“的卡”上衣,又把我們蒙古包里的一臺上海產(chǎn)“紅燈”牌半導(dǎo)體收音機借走了。說好,回來一準(zhǔn)還。
沒想到,十幾天以后,丁寶善居然帶回一個老婆,這就是程玉珍。當(dāng)時,程玉珍還不到二十歲。后來,在他倆的吵架中我才得知:老丁回到老家后,穿著我的“的卡”褂子,拿著我們包里的半導(dǎo)體收音機,向人家炫耀,說這都是他的。他一年的工分都花不完,還有存款(其實,每年年終大隊分紅時,他都是欠款戶)。在向程玉珍求婚時,還往小隱瞞了十幾歲。這樣,就把程玉珍給騙來了。盡管兩口子老為這事打架,后來,程玉珍生孩子了,又看到我們知青也是漢族,也能在蒙古族牧區(qū)生活下去,她也就定下心來,一心一意與丁寶善過日子了。
問起他們的生活,程玉珍說:“不欠錢啦,銀行里還有存款。去年凈掙1700元?!蔽艺f:“你比我強多了,我現(xiàn)在上大學(xué),沒有工資,國家照顧我們這些老大學(xué)生每月有26元的津貼,我現(xiàn)在是窮人啦?!蔽抑溃隙∷麄兗胰绻荒昴軖?700元錢,那大隊里的其他牧民,差不多都得是萬元戶。這真是個了不起的變化。
晚上,丁寶善放羊回來,本來就不善言辭的他,見了我只是微笑。程玉珍怕我旅途勞頓,吃不下飯,專門為我煮了一碗熱湯面,里面還臥了三個荷包蛋。老丁又讓孩子們騎上馬,把住在附近的土格色、朝克圖叫來,我們一起吃手把肉、喝酒、敘舊。
土格色住在丁寶善家西邊約十里遠的地方,朝克圖就在丁寶善家北邊約七八里遠的地方。
土格色長我五六歲,我在大隊時,他是大隊黨支部書記,我也是大隊領(lǐng)導(dǎo)班子成員,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開會。土格色中等身材,容長臉,眼睛大且亮,兩只眼角微微上翹,笑起來顯得神采飛揚。他嘴唇很厚,尤其是下嘴唇不但厚實,說起話來還略向外突起。在他講話激動時,那厚厚的下嘴唇突突地向外顫動著,像極了正在突突向外拉羊糞的翹著的山羊尾巴。這個比喻雖然有點不太恭敬,但當(dāng)我把這個比喻告訴我的鄰居霍姆時,他哈哈大笑了,而且說:“雅格莫那(太像了)?!?/p>
土格色這一級的干部是不拿國家工資的,因此也沒有什么行政級別,他們的產(chǎn)生是民選與上級推薦相結(jié)合,主要是民選。他們也要靠放牧記工分,唯一與牧民不同的是,他們只要是開會,都可以記工分,體現(xiàn)了“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精神。
每到大隊召開社員大會時(每年至少兩次,一次在五六月,搞社會調(diào)查,統(tǒng)計牛馬羊的出生率、存活率,同時可以重新分配畜群;另一次是在年底,召開全體社員的分紅大會,宣布每一個勞動力當(dāng)年的工分值,宣布每一家當(dāng)年的收入或欠款。除了這兩次固定的社員大會,臨時的也有,但不多),他會像模像樣地坐在會議室地氈的中央(會議室沒有桌子、椅子,全體與會人員都席地而坐),首先掏出紅皮的蒙文版《毛主席語錄》:“毛主席瑪乃索日戈森”(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念一段毛主席語錄,然后講大隊的生產(chǎn)情況,安排大隊的生產(chǎn)。同時,指派一些牧民、知青,誰誰干什么,誰誰怎么辦。然后,有意見的發(fā)言,不同意大隊安排的就同他吵一架。如果沒有意見了,大家就一哄而散,紛紛搶到大隊食堂里去吃手把肉、喝肉粥,這是慣例。大隊食堂平時沒有人,只有開會時才開伙,為會議者煮手把肉。
土格色為人真誠、耿直、疾惡如仇。他認為對的就堅持,別人不服的,他就與人理論,與人吵。常常見他與人吵得臉紅脖子粗。盡管他顯得缺少點工作方法,缺少點涵養(yǎng),但牧民知青們還是一致地喜歡他,因為他不謀私利,包括不為自己的家族、自己的親戚謀私利,這是很難得的。因為,在中國的農(nóng)村、牧區(qū)里,常常是親戚套親戚,家族聯(lián)家族,極容易形成當(dāng)?shù)氐募易鍎萘?。如果再沒有一個主持公道的領(lǐng)導(dǎo),那弱勢者就往往要吃虧。所以,土格色的耿直甚至有時不留面子雖然很讓人討厭,但大家還是擁戴他當(dāng)大隊黨支部書記。
土格色在講話或發(fā)言時,總要有一大堆前置詞:“秋郭日呀吶,孟吃得牙吶,逮哈德牙吶,優(yōu)牙吶……”這些個蒙古語,如果硬要翻譯成漢語,大意就是“這什么啊,那什么啊……”這么一大堆沒有實際意義的贅語,成了土格色獨有的口頭禪,仿佛缺少了這些口頭禪,他就不會開口說話似的。
土格色還有一個優(yōu)點,就是干活從不怕苦怕累。牧業(yè)上的生產(chǎn)活動,除了放牧以外,還有很多圍繞著放牧的許多基本建設(shè),如搭棚蓋圈、打井等。牧區(qū)草原水源少,許多草場盡管牧草豐茂,但由于缺水,畜群進不去。因為畜群要喝水,尤其在夏天,一天要喝兩次水,對那些無水草原,牧民們只能望草興嘆。所以,為了擴大牧場,就必須打井,開發(fā)水源。其實,草原上的地下水很淺,打下個一丈五左右就可見水,再往下追水追幾天,就能形成一個夠一群羊或一群牛飲用的水井。但是,打井是力氣活,也是技術(shù)活。那些年號召自力更生,逼著這些只會放牧的牧民自己打井。于是大隊就開會選址打井,抽調(diào)各牧業(yè)小組閑余勞力組成臨時的打井隊。開會動員時,往往沒有人主動報名,土格色就帶頭。多數(shù)時候,都是土格色帶領(lǐng)著一批響應(yīng)他號召的知青們再加上幾個半大的牧民孩子一起打井。
我參加過幾次打井。印象最深的是1973年夏天,我們在大隊部南邊“逮勒沁”打的一口井。那時,土格色剛剛?cè)ゴ笳瘏⒂^學(xué)習(xí)完回來,學(xué)大寨的興致極高,說要打一口方井。誰都知道,井是圓的,無論是從力學(xué)角度還是什么角度看,井一定是圓的。但土格色固執(zhí)己見:“我見過方井,又大又好看?!庇谑?,土格色領(lǐng)著我們到“逮勒沁”安營扎寨,搭上蒙古包,開始打井。
說實話,打井是挺累的。開始還好,用鐵鍬和鎬頭刨挖地表。待逐步深入,越往下挖得深越累。我們年輕人,總是搶著下井,站在離地面一丈多深的井底,一鍬一鍬地往上扔土,全憑腰和手臂的配合,這么著扔一天下來,一個個腰酸背疼。到了追水時,更是不分晝夜地干。所以,打井是個很累人的活計。一個多月后,這口井打成了。按照土格色的設(shè)計,這是一口四四方方的井,外觀上確實很漂亮。完工的那天,大家聚在離井不遠的蒙古包里慶祝,又殺羊,又喝酒,附近住的牧民也紛紛騎馬趕來,一是共同慶祝,一是看看新井。正當(dāng)大家舉杯慶祝,熱鬧非凡時,只聽得不遠處打井的地方,“轟”的一聲巨響。不用看,大家都明白:井塌了!
除了打井,牧業(yè)學(xué)大寨還有一個內(nèi)容,就是要蓋棚搭圈。我們?yōu)踔槟虑卟菰?,多年以來就是半游牧狀態(tài)。像我放牧的這群羊,從“白音”(牧主)頓布勒手里接過來時,是二千三百多只的大羊群。為了追逐水草,也為了保護草原,讓每片場都有休養(yǎng)生息的機會,我們每年要搬十幾次家。由此,我知道了住蒙古包的優(yōu)點,方便搬家。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都要變換草場。春營盤叫“哈勃日將”,夏營盤叫“絞斯楞”,秋營盤叫“那莫日將”,冬營盤叫“沃布勒將”。在這四季牧場中,還有一些過渡型的牧場,僅僅住一兩個月就搬。到了秋季,還要走“浩特”。這是每年秋季牧草豐茂肥美時,對羊群抓秋膘的一個重要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一個人騎馬趕上羊群,另一個人牽上兩輛牛車,一輛車是水缸車,一輛車是“杭蓋”車,即用兩根粗木頭的車轅,中間鋪幾條間隙半尺的車撐,上面拉些日用品。這個人牽著兩輛牛車跟著羊群走。哪兒的牧草好,就往哪兒走,沒有界限。我曾走“浩特”走到過東烏旗,走到過其他公社,如鹽池公社、阿拉騰黑利公社、東方紅公社等,一走就是二十多天,風(fēng)餐露宿。放羊的人苦了,放牧的羊群肥壯了,可以安然過冬了。
由于要經(jīng)常搬家,那每一個羊盤都是赤條條裸露的,沒有羊圈,更沒有帶頂子的羊棚,在這樣的羊盤上露營,天氣好還可以,如果一旦遇上夜間的刮風(fēng)下雨、冬天的白毛風(fēng),那羊群就慘了,下夜的人更慘。在羊盤上休息的羊群,會頂不住狂風(fēng)暴雨的吹打,頂不住冬天的白毛風(fēng),就會順風(fēng)而走。有時下夜的牧羊人攔都攔不住,只好隨羊群在漆黑的夜晚、在大雨滂沱之中、在風(fēng)雪的裹挾之下隨風(fēng)而去。而漆黑、陰冷的草原上隱藏著無數(shù)的危險,狼群的禍害更是深不可言。1975年深秋,我的秋營盤立在半山坡上。這天下小雨,白天“挨林”(住鄰居的牧民)放羊,夜里是我下夜。這樣的天氣,我是不敢睡覺的。入夜,雨還在下,我每隔一段就拿著手電筒,走出蒙古包,繞著趴臥在羊盤上的羊群轉(zhuǎn)一圈。前半夜,沒事。后半夜,起風(fēng)了,雨變成了雪,那原來就渾身濕透冷得擠在一起的羊群,讓風(fēng)雪一吹,騷動了起來。開始是臥不住了,站立起來了,再就走動上了。趴在迎風(fēng)雪的、最外面的羊群就開始往羊群里鉆,或順風(fēng)而動。它們一動,整個羊群就待不住了,也要順風(fēng)而動。我一看不好,趕快鉆進蒙古包,換上一件干的蒙古袍,披上雨衣,一手拿手電,一手拿套馬竿,準(zhǔn)備在攔羊群攔不住時,就隨群羊而走,走哪算哪,羊在人在,學(xué)那龍梅、玉榮草原英雄小姐妹罷??墒?,當(dāng)我再次走出蒙古包,往羊盤上看時,羊群已經(jīng)沒有了。這當(dāng)中也就是三兩分鐘的時間,那么大一群羊,沒有了!我趕快順著風(fēng)向追去。無奈,山高坡低,天黑似墨,風(fēng)吼雪打,四周一片混沌世界。我又沒有騎馬(其實,這種天氣騎著馬也不管事),羊群找不到了,我欲哭無淚。在這風(fēng)雪一片、漆黑一團的冰冷的草原上感到人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無助、那么的無能為力。等我磕磕絆絆、渾身濕透地摸回羊盤時,天已經(jīng)亮了。我抓來馬,叫上附近的牧民,一起騎馬到草原上去尋找我頭天夜里走失了的羊群。
結(jié)果,在離開我家羊盤十幾里遠的一片山坡上,見到了我的羊群:一部分,擠在山坡下面的山洼洼里,一部分散在山坡上。在山坡上的那部分,約有三百多只,但都是被狼咬死或咬傷的羊。有的羊被咬破了脖子,一個大血洞裸露在外;有的綿羊被咬掉臉盆般的尾巴,半躺在草地上蹬腿哀叫;有的更是讓狼咬得開膛破肚,草地上、山坡上,到處是血跡斑斑、殘肢破體,到處都聽到羊的哀叫,真讓人心酸不已。
和我隨行的牧民達賴略略查看了一下羊群,突然打馬狂奔,我連忙打馬跟上。他在前,我在后,在草原上狂奔一段后,只見遠處有一頭狼,正蹣跚著向遠方逃去。達賴再次策馬揚鞭,很快便追上了那頭狼。他輕甩套馬竿,一下子便套住了那頭狼,把套索緊擰幾下,回過身打馬狂奔。那頭被套住的狼,沒跑多遠就被拖死了。我們跑到跟前看時,這頭狼吃得太肥壯了,甚至都吃得跑不動了,所以才輕易地讓我們追上。我看著地上的死狼,想著那滿山坡死傷的羊群,真恨不得拿套馬竿再戳它幾下。其實,真讓狼吃羊,它連一只羊都吃不了,但狼的天性殘忍,它不僅吃羊,還禍害羊群,東咬一口、西咬一口,在毫無抵御能力的羊群中肆意妄為,讓那些受傷的羊兒死不了也活不成。為此,草原上的牧民們最恨狼,他們在罵某個人時,往往拿狼作比喻:“抄沁挨得勒?!保ㄏ窭且粯訅模?。這次損失,是我在草原放牧十年當(dāng)中損失最厲害的一次。這就是草原上的羊群在羊盤露宿沒有棚圈之過。試想,如果在羊盤上建有四周圍攏的羊圈,晚上把羊趕進羊圈,把圈門關(guān)上,刮再大的風(fēng)雪,羊群也跑不了,那將是牧人多舒心的事啊。如果有條件的話,再搭個帶頂子的棚,那連雨淋雪打都免去了,羊群該多愜意啊。所以,牧業(yè)學(xué)大寨,就要改變牧區(qū)游牧生活沒有保障的歷史,就要盡量多地在各個羊盤、牛盤上搭棚蓋圈。
但是,搭棚蓋圈要用木頭,而沙麥草原上只是長草,沒有樹,沒有木頭。在沙麥,偶爾有一些樹木,也是野生的、長得不成材的、歪七扭八的雜榆樹,根本不能采伐使用。1970年的冬天,在大隊部召開全體社員大會,照例是土格色書記先帶領(lǐng)大家學(xué)習(xí)毛選,然后說要組織人力去寶格達山林場拉木頭。按照牧民的說法,叫走“阿音”,就是長征的意思。這個建議一提出來,立時引得在場的牧民一片嘩然。大家都知道,寶格達山林場遠在千里之外,此時正是草原上的隆冬季節(jié),白天的氣溫都在零下三十多度,到處是厚厚的積雪,讓人拉著牛車踏著冰雪、冒著嚴(yán)寒,到千里之外,去裝上木頭再返回來。沒有路、沒有人煙,往返要四五十天,全部是露天、野外吃住行,誰受得了?土格色不理眾人的非議,堅持說現(xiàn)在是草原上的牧閑季節(jié),可以勻出部分勞動力搞基本建設(shè)。拉木頭是最好的選擇??吹酵粮裆辉俚貓猿郑撩駛兂聊?,旱煙袋的火光在會議室里閃閃爍爍。看到此景,土格色表態(tài)了:這次走“阿音”我?guī)ш牎D撩駛兛纯此允遣徽f話,那意思很明確:你帶隊可以,誰跟著去?。∥以跁?,突然不知天高地厚地喊了一句:“我去!”牧民們不屑地看看我,還是沒人說話?!拔乙踩?!”又一個知青賈平也報了名。牧民們坐不住了,紛紛議論起來,知道這次走“阿音”是非去不可,這也是建設(shè)草原的大好事。最后,通過協(xié)商,推選出了九個人,這九個人都是牧民里年輕力壯、各路活計都精通的多面手。每個人要牽趕十輛到十一輛牛車,共計一百多輛。試想,在冰天雪地的銀白雪原上,浩浩蕩蕩地行進著一百多輛牛車,那是何其壯觀!
這九個人是:土格色(帶隊)、白得勒、好白、阿騰格日勒、抄其木德、賀其樂圖、小布合朝魯、賈平和我。
這次走“阿音”,歷時四十二天,其中的艱難險阻,非親身經(jīng)歷的人是不能體會到的。我在這次走“阿音”中,凍壞了鼻子、耳朵、臉頰,腳被牛踩腫了,一路都是瘸腿,眼鏡讓牛頂碎了一片,走時穿的新羊皮“得勒”(袍子),讓牛角頂?shù)脻M身開花,好像渾身粘著爆米花一樣,以至于當(dāng)我們回到大隊的那天,牧民們集中到大隊部歡迎我們,我的“挨林”(鄰居)鹽金巴老額吉,一見到我就抱住我,一邊說著“彌尼乎,霍日黑”(我可憐的孩子),一邊熱淚橫流,讓我也心酸不止。
這就是大隊黨支部書記土格色。
和土格色一起來到丁寶善家的,還有朝克圖。朝克圖是個小我十來歲的年輕的牧民,中等個子,身材不胖不瘦,臉略小,有點英俊,就是脖子有點歪。
我在草原放羊時,和朝克圖是一個“多怪楞”(生產(chǎn)小組)的。住得很近,也就隔著十來里地遠。平時,小伙子常騎馬來我家“挨林格斯那”(串門)。尤其是我在草原生活的后幾年。那時,和我同住一個蒙古包的知青們都離開了草原。一個空蕩蕩的蒙古包里只留下了我一個人。白天,我要出去放羊,晚上回來自己燒茶做飯。這段時間,朝克圖來我家就更勤了,還常常將他額吉做的奶豆腐給我?guī)讐K。一年夏天,我放羊離他家很近時,把羊群放在草地上吃草,自己打馬到他家去喝茶。朝克圖額吉不但給我盛上一碗有炒米、有奶豆腐的豐盛的奶茶,還遞給我一張兩面疊起來的、中間夾著白糖和炒米的、晾曬得半干的奶皮子讓我吃,太好吃了,滿嘴香脆。在所有的牧民當(dāng)中,唯有朝克圖額吉的奶食品做得最好,不容易多做,額吉也不是逮誰給誰,唯獨對我,像自己的孩子一樣,令我心懷感動。
朝克圖常去我家串門還有一個重大的原因:聽我“烏尼格勒喝日那”(講故事)。尤其是到了晚上,反正我也是一個人。他干脆就不走了,幫我攏攏羊群,幫我飲飲馬,“麥日臺木那”(處理好白天騎的馬匹)。吃過晚飯后就纏著我,讓我用蒙古語給他講故事,一開始,為了應(yīng)付他,就給他講“一雙繡花鞋”、“梅花黨”一類的時下流行的故事。后來,附近的一些牧民知道我會講故事,也紛紛來我家,當(dāng)然盡是些半大孩子,老牧民是沒有這愛好的。沒有別的故事講了,我就給他們講《福爾摩斯探案集》、《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水滸傳》等。每天不多,只講一集,幾乎成了長篇連播。
朝克圖長這么大,從未離開過草原,也沒上過學(xué),他對草原以外的一切事物都充滿了好奇。他聽我講故事時,一雙大眼睛瞪著我,一眨一眨的,那表情,毫無保留地顯示著:你怎么知道那么多!還時不時地從嘴里發(fā)出“哈、嗨”的驚嘆聲,表示了極大的佩服。
這一晚,我們吃著手把肉,喝酒、聊天、唱歌,一直到天亮。
第七天
早晨,喝過早茶,我到土格色家,穿上他送給我的蒙古袍,一個人騎馬向西,向汗烏拉大隊部奔去。
土格色家西邊的山坡下,有一條長年不斷流的小河,牧民稱為“頓得果笑”。我在東沙麥放羊時,春夏之際,就來這條河飲羊、飲馬,有時,我們自己用水也要到這條河來拉水。“頓得果笑”由于是河灘,草也非常茂盛,一到春夏之際,這河灘上就熱鬧起來了。三三兩兩的灰鶴、成雙成對的天鵝、五彩斑斕的野鴨都要來光顧。有時,人們騎馬走過這河灘,遠遠地望去,只能看到人的腦袋在草叢上移動。
記得1970年春末夏初,我約著同一個生產(chǎn)小組的女知青邱芷芬一同去大隊部開會。倆人騎馬路過河灘時,看到有一對野鴨子在戲水。我一時興起,拉了邱芷芬一把,下了馬,把馬交給她牽著,貓腰低頭向河邊走去。離河面很近了,我摘下背著的半自動步槍(我是持槍民兵,要求一天24小時槍不離身),瞄準(zhǔn)了一只野鴨打去。一槍命中,我高興得大叫,走過去撿起被打中的野鴨:正中頸部。我興高采烈地舉著死野鴨向旁邊的邱芷芬走去。不料她卻滿臉不高興,一揚手:“你看?!蔽一仡^望去,另一只沒被打中的野鴨慌亂地在剛才的水面上空飛來飛去,還急促地嘎嘎叫著,我不禁黯然。騎上馬后,我們默默無語地向大隊部走去。直到走出去好遠,我們還能聽到那只野鴨悲涼、無助的叫聲,還能看到它一圈又一圈地在原地盤旋,久久不愿離去。自此以后,我再也沒有打過野鴨子。
過了“頓得果笑”,爬上一個山梁,我來到了“逮勒沁”,這是中沙麥,就是土格色帶領(lǐng)我們打方井的地方。這里是中沙麥的牧民聚居的夏營盤。我當(dāng)年放羊時,有幾年我羊群的夏營盤就在這里。
我騎馬佇立山頭,遙望“逮勒沁”。這是一片山頭林立的山地草原。正午的陽光下,綠色的草原熠熠生輝。星星點點的牛羊散在廣闊的草原上,或靜靜地吃草、或懶洋洋地趴在草叢中,躲避著草原盛夏的炎炎烈日。遠遠近近的山頂、山坡上,座座蒙古包像萬綠叢中的朵朵白花,在正午的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我用目光巡視著當(dāng)年在這里放羊時走過的山坡山頭、溝溝坎坎,看到了我的夏營盤,霍姆家應(yīng)該住在這里,我打馬向他家跑去。
霍姆是我離開草原時,接管我放牧的羊群的牧民。
霍姆,本地蒙古族,大我二十歲,今年應(yīng)是五十多歲。霍姆的身材不算高大,但很顯偉岸粗壯,略有點駝背,霍姆的臉黑,顴骨高且突出,眼睛渾濁但有神,鼻子呈蒜頭型,唇厚齒白。說起話來像美聲唱法里的男中音,吐字清晰,發(fā)音準(zhǔn)確,一板一眼,舒緩有致。他笑起來時,總愛發(fā)出“呵呵”的聲音,像老山羊咳嗽。他為人穩(wěn)重又不失熱情,處事謹(jǐn)慎又透著果斷。從1964年四清時起,到我們1967年來到草原,他一直是我們汗烏拉大隊的大隊長,“文革”開始后,他的隊長職務(wù)改由革委會取代。他們家是從1974年開始搬到我們羊群,和我們合放一群羊的。
霍姆家搬來和我們作“挨林”(鄰居)時,是一大家子人,霍姆和阿佳兩口子,上有一七十多歲的癱瘓在床的老額吉,下有五個孩子(到我離開草原時又添了一個女兒)。
阿佳長得人高馬大,但不顯粗笨,而是勻稱豐滿。臉龐呈鵝蛋形、顴骨高、下巴尖翹。眼睛明亮清澈,眼角微微上挑,我覺得阿佳長得極像古畫中的唐朝美人。
阿佳的性格與霍姆相比是個極大的反差。如果家里來了客人,總是阿佳高嗓大調(diào)地招呼客人,熱情無比地與客人拉家常,而霍姆只是笑瞇瞇地坐在旁邊,偶爾抽空插上幾句話。
阿佳就像草原上的所有婦女一樣,極其能干,所有的家務(wù)活包括擠牛奶、放牛犢、拉水、撿牛糞、做奶豆腐、煮茶、煮手把肉、晾肉干、縫制蒙古袍、趕牛車、剪羊毛、刀羊絨、給羊打針、藥浴、接春羔、喂奶、給羊群下夜、搬家、拆搭蒙古包、生養(yǎng)孩子,這么說吧,除了放牧基本上是男人干的活以外,其他一切活計,全有草原婦女的身影。
霍姆的額吉由于癱瘓,身材瘦小,滿頭銀發(fā),一臉的慈祥。她只要見到我,第一句話肯定是:“霍日黑,彌尼乎”(我可憐的孩子),如果聽到我講述自己經(jīng)歷的苦難時,老額吉會一邊淚水漣漣,一邊“霍日黑”地感嘆不斷。
霍姆家有六個孩子。
老大是女孩,叫索布丹,珍珠的意思,十五六歲;老二是男孩,叫索勒得巴特爾;老三是女孩,叫索密婭;老四是男孩,叫索日戈圖;老五是男孩,叫索依勒格日勒;老六是女孩,叫斯琴格日勒。
霍姆家的孩子們的名字起得有特點,全是蒙古語言里的“斯”音打頭。老大索布丹已經(jīng)是媽媽的幫手了,各種活計都可以干,老二索勒得巴特爾還小,不能獨立放羊,偶爾我有事或得病時,他臨時替我一下。其他小孩子還在孩童之間,除了幫幫大人比如趕個牛犢、抓個羊羔子之外,就是淘氣就是玩了。
霍姆身體不好,有個腰腿疼、胃疼的毛病。不能長時間去放羊,所以,我們兩家共同牧一群羊。基本上是我在天天放牧,霍姆是偶爾為之。到1977年我離開草原,霍姆家就完全接管了這群羊。
我騎馬來到了霍姆家,他家的幾條大花狗在全大隊是出了名的兇狠,一般的人不敢輕易地到他家來串包。這幾條大花狗老遠就一邊狂叫一邊撲了過來。我連忙抓緊馬韁繩,用腿夾住了馬肚,同時大聲地呵斥它們:“呀黑!”讓人欣慰的是,狗們認出了老鄰居,狂吠變成了歡叫,撲咬變成了親熱,圍著我又跳又叫,快樂不可名狀!
阿佳迎了出來,大聲地問好,臉上溢滿了笑容。
走進蒙古包,霍姆正好在家:“喝,瑪乃余京(念不準(zhǔn)均字)依日勒!”(我們家余均回來了)他一邊呵呵笑著,一邊招呼我往里坐。問到額吉已經(jīng)去世,我們唏噓不已。
幾個孩子中,索布丹已經(jīng)出嫁,索勒得巴特爾出去放羊了,兩個小男孩下山玩去了,家里只有老三索密婭和老六斯琴格日勒。
我們在草原時,索密婭才八九歲,是個多病的女孩,但知青們一致認為她長得最漂亮。只要我在他們家喝茶,與她的父母聊天,她就會靜靜地靠蒙古包的哈那墻站著,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們看,聽我們聊天講故事。如今,她也是十幾歲的大姑娘了,看我進來,臉一紅,低頭鉆出了蒙古包。老六斯琴格日勒瞪著兩眼看著我,有點害怕似的直往阿佳身邊靠。
我從行囊里向外掏出給他們帶來的禮物,阿佳一邊贊嘆著一邊表示著感謝。
我又喝上了阿佳燒的奶茶。如果說,我喝遍了汗烏拉大隊每一家牧民燒的奶茶,但喝得最多的就是霍姆家的阿佳燒的奶茶。自打霍姆家搬來與我們作鄰居,共同管理一群羊后,我包里的知青們都走光了,只剩下我一個人。每天放羊回來,走進自己清冷的蒙古包,阿佳總會派一個孩子過來請我:“阿勃蓋(叔叔),喝茶?!边@是請我到他家去喝茶。這一頓茶自然很豐盛,他們知道我外出放羊一整天,幾乎是從早到晚水米未進,肯定會很餓,于是,給我的奶茶碗里也堆滿了美食:炒米,奶皮子,奶豆腐,杠尖的一滿碗。再推上一盆手把羊肉。我這饑腸轆轆的肚子也就基本上安慰住了。
待喝完茶后,我再回到自己的蒙古包從從容容地做點晚飯吃。
吃完晚飯后,或是我去霍姆家,與他喝點小酒,聽他唱幾首蒙古民歌,講點草原上的傳說;或是孩子們擁到我的蒙古包里,聽我講故事,講草原以外的故事。直到阿佳站到包外,隔著羊盤(我住羊盤東,他家住羊盤西)沖著我的蒙古包大喊:“該睡覺了!”孩子們才依依不舍地回到自己家里去睡覺。
我會唱的許多蒙古語民歌,就是在這一段時光里向霍姆學(xué)的,他會很多古老的民歌,過去每逢年節(jié),牧民們組織烏蘭牧騎到邊防連隊去慰問,都是霍姆帶隊。他不但是隊長還會唱歌,會拉馬頭琴。他能自拉自唱,自編自唱。這個自編自唱是他的一絕,他不是編好了詞再唱,而是現(xiàn)編現(xiàn)唱。他能看著你,現(xiàn)場把你的外貌特征、衣著打扮、為人秉性用蒙古語合轍押韻地唱出來,其中的詼諧幽默常常會令人捧腹大笑。
霍姆還會很多當(dāng)?shù)氐拿耖g傳說和民間故事。其中有兩個傳說,我回到北京用漢語翻譯后登在了我正在上學(xué)的北京大學(xué)分校的校刊《路》上。
傍晚時分,阿佳出去擠牛奶,我和霍姆喝著茶聊著天。從敞開的蒙古包以及四周撩起的“海呀”(圍氈)望出去,對面的山坡上,我們家的羊群披著金色的晚霜,像一大片漫坡的水,緩緩地向羊盤浸潤過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霍姆道:“您還記得當(dāng)年那只紅狐貍嗎?它還在嗎?”霍姆說:“當(dāng)然記得。不過近兩年很少見到它了?!?/p>
這只紅狐貍是這片草原上僅有的一只,誰都見過它,但是,誰也別想抓住它。我放羊時,尤其是在深秋時,這只紅狐貍會在你意想不到時,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那紅紅的毛色,像一面火紅的旗幟,掠著草尖飄過,從容、優(yōu)雅,令人脫凡忘俗。
那是1975年夏天,也是這個地方,也是我和霍姆,不過是坐在我的蒙古包里,霍姆喝著我燒的奶茶,忽然,霍姆說:“你看?!蔽覐某ㄩ_的蒙古包門,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對面山梁上,有三個騎著馬牽著狗的牧民在打獵。再仔細一看,離他們不遠處跑著一只紅狐貍。這只狐貍太美了。要知道,草原上一般的只有沙狐,皮毛是沙土般的黃色。個體也小。而這只紅狐貍,毛色火紅,個體也大。我來了興趣,坐在蒙古包的門檻上,想看看這三個人如何抓住這只紅狐貍。他們所在的這個山梁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石頭,人騎在馬上肯定跑不起來。只見他們放開了牽著的狗,驅(qū)狗追去。這幾只狗跑著追著,那原本跑在前面的狐貍忽然不見了,消失了。狗們覺得跑過了頭,站在原地東張西望,像我們一樣,充滿了疑惑。忽然,不遠處,那紅狐貍又出現(xiàn)了,于是,那三個牧民又縱狗追了上去。像剛才一樣,狗們快追到近處時,狐貍又不見了。這時,我旁邊的霍姆沖著老遠的那三個牧民大聲喊著:“別介、別介”(不要、不要),不讓他們?nèi)ゴ蚰侵患t狐貍。我問為什么,他說,這是只成了仙的狐貍,是抓不住的,誰抓住它誰倒霉。我自然不信,只見那三個牧民下了馬,圍著山坡上的一個洞穴,用長長的粗鐵絲伸進去掏,又用干牛糞點上火往洞里灌煙。等什么都忙完了,他們還是一無所獲,只得悻悻地離去。但是,奇怪就在這里,這三個抓紅狐貍的年輕牧民,在此后的幾年里相繼死去。一年死一個,最后死的牧民叫那德木德,平時身體倍兒棒,是大隊的馬倌,曾拿過全旗摔跤冠軍。他得的是肝病,臨死前一年到北京治病,是我們知青們幫他聯(lián)系的醫(yī)院,并負責(zé)他及隨行家屬在北京的全部吃、住、行。但是,終歸是癌癥晚期,無法醫(yī)治。我們將他送回草原去世的。我不知道是否該相信霍姆的話,不知道這三個牧民的去世是否與他們抓紅狐貍的經(jīng)過有關(guān),但事情就是這樣發(fā)生和演變的。
晚上,羊群歸牧了,孩子們回來了。
索勒得巴特爾顯然是長大了,個子高高的、身體壯壯的,完全沒有了當(dāng)年一天到晚纏著我讓我講故事的孩子的頑皮,而是像他父親一樣的矜持,甚至有些羞澀。他矗立在門口,黑紅的臉龐微微笑著,兩手揉搓著一頂寬邊禮帽,似乎感到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阿佳說他:“怎么了?余均阿勃蓋不認識了嗎?快進去!”他這才不好意思地坐在了我的身旁,看看我笑著說:“瑪乃阿勃蓋,尤日登海勃日森怪!”(我叔叔一點都沒變)
索米雅也進來了,像以前一樣,她守著門口半蹲半坐著,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笑瞇瞇地看著我們。另三個孩子早已忘掉了暫時的拘謹(jǐn),一窩蜂地擠坐在我身旁,手里拿著我從北京帶來的糖果,互相炫耀著。
熱氣騰騰的新煮的手把肉大盆大盆地端上了桌,亮晶晶的銀碗里斟滿了白酒,噴香的奶茶油光閃耀。沒有儀式,沒有寒暄,沒有客套,我和霍姆你一碗我一碗,交替著喝酒,霍姆興起,摘下掛在哈那墻上的馬頭琴,略作調(diào)整便自拉自唱起來。
我外出小解,走出蒙古包好遠?;赝裟芳业拿晒虐?,回望羊盤。在朦朧的月色下,在飄蕩而出的馬頭琴聲中,在悠久的蒙古長調(diào)的回旋中,在夏夜的微風(fēng)中,在滿草甸子上那一片片白色野花的熏香中,我懷疑這是仙境,雖小解結(jié)束而久久不愿回去。抬眼望去,星幕如垂,月光如洗,遠處灰蒙蒙的群山,猶如席地而臥的牛群的脊背,錯錯落落、起伏有致。
這一晚,我們盡興而眠。
第八天
清晨,天才蒙蒙亮,我就被蒙古包外的鳥叫喚醒。我披衣走出蒙古包,雖是仲夏,草原的清晨還是有點涼意侵人。東方的晨曦泛著淡青色。我走近羊盤,看望我那放牧了十年的羊群。羊兒們互相擠靠地靜臥在羊盤上,有的很響地打著鼻響、有的瞇著雙眼上下頷部來回磨叨,像是在咀嚼一塊總也嚼不爛的口香糖??次易呓鼇恚瑤字豢客馀颗P的山羊懶洋洋地站起身子,壓腿伸腰地活動一下,像是對我表示著不情愿的歡迎。我情不自禁地向它們打招呼:“你們好!我回來看你們了!”這些羊們抬頭望著我,雖未向我表示老朋友相逢的熱情,但也未如見天外來客般的大驚小怪。它們瞪著玻璃球般的眼球,揚起撅著小胡子的腦袋,嘴里卡吱卡吱地發(fā)出響聲,一副不屑一顧的模樣。我仔細分辨著那些老羊們,像什么“克倫斯基”、“小油條”、“白薯皮”、“大熊貓”……我的羊兒很多都有名字,我是根據(jù)它們的長相和性格起的名。初接觸這些羊時,我覺得它們長得都是一個模樣,后來,時間長了,熟悉了,我才發(fā)覺這一千多只羊,其實是一只羊一個模樣。就像人一樣,再多的人聚在一起,也是一人一個模樣。開始時,為了分辨和記住這些羊,我們還為它們做記號,后來就不用了。每天放牧歸來,不用清點,我只要一看羊群中的那些骨干分子(相當(dāng)于各級干部)都在,那今天就沒有丟失羊。
阿佳也起來了,她提著奶桶,穿一件腰間不系腰帶的“乾莫乞”(單蒙古袍),來到奶牛面前,放開關(guān)了一夜的小牛犢子,讓它們先吃幾口奶,然后,把小牛犢子拴上,熟練地往草地上一坐,雙腿夾住奶桶,雙手在奶牛的乳房及奶頭上上下捋動起來,只見那一股股乳白色的牛奶像箭一般的射向奶桶,發(fā)出整齊的有節(jié)奏的“刷刷”聲。我知道,草原牧人一天的生活就在這交響樂般的律動中開始了。
喝過早茶,我告別霍姆家,繼續(xù)騎馬向西北走去。翻過“逮勒沁”北邊的大山,再上一個坡,就看見一片石頭瓦房,這是邊防三團六連的駐地,連部的北面山頭上,矗立著一座不起眼的哨所,這些哨兵和邊防連的戰(zhàn)士們,日夜守護著我們的家園。我在草原十年,與這些邊防戰(zhàn)士們交往了十年。這期間邊防六連換了三任連長,第一任連長叫道日吉,當(dāng)?shù)孛晒抛?,會說點漢語,但不多,而且發(fā)音生硬。就這樣,我們還是一致地歡迎他到我們的生產(chǎn)小組里來,他可以給剛到草原的我們當(dāng)翻譯,這在我們初下鄉(xiāng)時,顯得尤為重要。再后來,是張漢生連長,漢族,不會蒙古語,我們已不用翻譯了,常見他和戰(zhàn)士們?nèi)氯?。第三任連長叫韓國剛,蒙古族,臉圓圓的紅紅的,總是一臉笑模樣,像個無錫泥娃娃阿福。那時,已是我到草原七八年了。別看他是蒙古族,蒙古語還不如我,他帶戰(zhàn)士們下鄉(xiāng),巡邏,遇到牧民還要我來當(dāng)翻譯。在與這幾任連長的交往中,我和韓國剛是處得最好的,像兄弟一樣。他只要下來巡邏,無論是騎馬還是開車,我的蒙古包是必進的。趕上我在家或是天晚我放羊回來了,他還會留在我家里吃飯,當(dāng)然喝酒是必須的,常常讓他回連隊時醉得“爬上山的”(戰(zhàn)士們后來告訴我的)。逢年過節(jié),尤其是過春節(jié),只要我不回北京探親,他一定要接我上山,到他們連隊與干部戰(zhàn)士們一起過節(jié)。我也愛上山,山上(連隊)有大米吃,有凍菜凍蘋果吃,還有菜罐頭。要知道,我放羊時,一年四季吃不到任何水果蔬菜,更沒有大米,我好歹算個南方人,能到連隊去吃一次大米飯,對于我那是莫大的享受。有時還連吃帶拿。韓國剛連長把分給他的過節(jié)的凍蘋果讓我用馬馱下山,拿回蒙古包慢慢吃。1975年春節(jié),我沒回北京,大年三十晚上,我被戰(zhàn)士們用吉普車接上山,與六連的干部戰(zhàn)士一起過節(jié)。開始韓國剛連長與司務(wù)長陶郜陪我喝酒吃飯,一會兒,韓國剛連長出去了,說有軍務(wù)要處理,我想,這是邊防線,軍務(wù)大如山,千萬不能因為過節(jié),因為陪我喝酒而耽誤了軍務(wù)。他出去了,叫來一個排長陪我喝酒。過一會兒,這個排長也有事出去了,又叫來一個排長陪我喝酒,再往后,什么一班長、二班長、衛(wèi)生員、通訊員,這么說吧,他們隨便拉過一個戰(zhàn)士就要敬我三杯過節(jié)的酒。我如果推托說喝不了了,他們就說:“軍民團結(jié)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于是,我就在酒桌上成了軍民團結(jié)的典范。我實在是喝不下了,他們就把脖子一梗:“怎么,連長、排長敬的酒你能喝,我們戰(zhàn)士敬的酒就不能喝?”你看,酒桌上還引出了干群關(guān)系來了。我只好照喝不誤。結(jié)果可想而知,當(dāng)晚我醉臥六連?,F(xiàn)在想來也有些奇怪,我當(dāng)時那么多酒是怎么喝下去的?恐怕只能說是年輕的緣故罷。
既然六連是在我去大隊的必經(jīng)的路上,那就去看看吧,估計老朋友們都早已調(diào)走了。
我騎馬進了六連大院,向戰(zhàn)士們一打聽,果然韓連長們早調(diào)走了,現(xiàn)在的連長姓包。包連長一聽說我是曾在這里放羊的北京知青,說什么也不讓我走。我有點為難,第一和他們不熟,第二我還要趕路去牧民家。包連長一看,說:走,我?guī)愦晒虐?。這正合我意,于是,我把馬交給戰(zhàn)士,同包連長一起走出營區(qū)大院。
出來后,包連長指著一輛沒有了棚子的吉普車問我:“這車敢坐嗎?”“不就是車棚子沒有了嗎,有什么不敢坐的!”
我們坐上去了,沒想到坐這輛車還真的有點膽量:這車不但沒有了車棚子,車身還被摔得歪七扭八。更不可思議的是,這車沒擋。只見開車的小戰(zhàn)士猛地一踩油門,手也不知怎么一拉扯,這汽車就“忽”地一下沖了出去。就這樣,吉普車沖沖停停,我還差點被甩出車外,我們來到了六連西邊的額日登家。
額日登家放牧的也是羊群,兩口子都在。額日登大我五歲,擔(dān)任過我們大隊的團支部書記。他為人好客,熱情,對人總是笑瞇瞇的,一臉喜相。我當(dāng)年和他還不太親近,與他弟弟撒木非常親近,他們兄弟倆都為人老實,撒木更老實,不愛說話,不茍言笑,即便開口說話,音調(diào)也很低,不仔細聽都不知道他在說啥,是個“你說什么都行”的主。撒木有一特點,全大隊的人無人可比,那就是他的馬頭琴演奏技術(shù),為大隊一絕,誰也沒有他拉得好。1970年夏天,全東烏旗組織各公社烏蘭牧騎匯演。我是沙麥公社烏蘭牧騎隊長,我就選了撒木的馬頭琴參加演出,于是,他的馬頭琴獲了獎,我們公社烏蘭牧騎也得了第一名。
平時,每逢到大隊部開會,或大隊組織的打狼打馬鬃等集體活動時,他老愛和我湊在一起,聊聊牧民姑娘小伙談戀愛、搞對象的事。像這樣的事,他只會和我聊,我們算是草原上的“知己”吧。
問到撒木時,額日登說,他家在南邊,沒住在一起,令我遺憾不已,包連長因為是當(dāng)?shù)孛晒抛?,在他家很隨便。帽子摘了,軍衣口子也解了,敞著懷抱著額日登的小兒子逗著玩。
在額日登家沒坐多久,也就是一頓茶的工夫,我和包連長來到了阿達布亥家。
阿達布亥大圓臉,黑紅黑紅的,而且永遠放著油光,他要大我十幾歲,說起話來聲音比較尖,像電影里的太監(jiān)。
阿達布亥家當(dāng)年帶過一個男知青包,我們常去這個知青包串門,自然和阿達布亥走得也近些。
阿達布亥在家,對于我的到來自然十分熱情,一邊請我們喝茶,一邊急切地向我打聽他們包那幾個男知青的現(xiàn)狀。
“瑪乃烏蘭哈達尤黑機那?”(我們的烏蘭哈達在干什么)這是在問張中巖。張中巖,我中學(xué)的同班同學(xué),他有個蒙古語名字,叫“烏蘭哈達”。我告訴阿達布亥,烏蘭哈達在北京進了縫紉機廠工作,已經(jīng)結(jié)婚,并生育了一個女兒。
張中巖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學(xué),我們一起下鄉(xiāng),到汗烏拉大隊插隊。我們在北京時就很要好,兩家人,父一輩子一輩都走動得很近。張中巖在學(xué)校時就和我一樣是個文藝青年,愛唱歌,愛跳舞。我們在學(xué)校同臺演出過舞蹈《快樂的炊事員》、話劇《一個美國兵》等。來到草原,他對文藝愛好的熱情不減,努力地與牧民交往,希望盡快地與牧民打成一片。一天晚上,我和我同組的牧民達賴一起騎馬從大隊部回家,路過阿達布亥家時,達賴說到他家去坐坐。還在蒙古包外時,就聽到從阿達布亥家里傳出一陣陣歌聲和笑聲。等進了蒙古包,達賴問道:“你們說什么呢,又唱又笑的這么高興?”阿達布亥一臉笑模樣地回答:“北京金山褲衩臺格那”(北京金山穿褲衩),這又蒙又漢的回答,搞得我們莫名其妙。坐在旁邊的張中巖趕快向我們解釋。原來,晚上吃完飯沒事,張中巖到阿達布亥家串門,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