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來這個美麗的綠島之前,我一直幻想著它是一個美麗的海島,四周環(huán)繞著碧藍(lán)無波的海水,中間一座著名的雪山“荻伊笛”(Teide)高入云霄,莊嚴(yán)地俯視著它腳下零零落落的村落和田野,島上的天空是深藍(lán)色的,襯著它終年積雪的山峰……雖然早已知道這是個面積兩千零五十八平方公里的大島,可是我因受了書本的影響,仍然固執(zhí)地想象它應(yīng)該是書上形容的樣子。
當(dāng)我們開著小車從大船的肚子里跑上岸來時,突然只見碼頭邊的街道上人潮洶涌,音響鼓笛齊鳴,吵得震天價響,路被堵住了,方向不清,前后都是高樓,高樓的窗口滿滿地懸掛著人群,真是一片混亂得有如大災(zāi)難來臨前的景象。荷西開著車,東走被堵,西退被擋,要停下來,警察又揮手狂吹警笛,我們被這突然的驚嚇弄得一時不知置身何處。
我正要伸出頭去向路人問路,不料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已經(jīng)伸了進(jìn)來,接著一個怪物在窗外向我嗚嗚怪叫,一面扭動著它黑色毛皮的身軀向我呼呼吹氣。
正嚇得來不及叫,這個東西竟然嘻嘻輕笑兩聲,搖搖擺擺地走了,我癱在位子上不能動彈,看見遠(yuǎn)去的怪物身形,居然是一只“大金剛”。
奇怪的是,書上早說過,加納利群島沒有害人的野獸,包括蛇在內(nèi),這兒一向都沒有的,怎么會有“金剛”公然在街道上出現(xiàn)呢!
“嘖!我們趕上了這兒的嘉年華會,自己還糊里糊涂的不知道?!焙晌饕慌姆较虮P,恍然大悟地叫了起來。“?。∥覀兿氯タ?。”我興奮得叫了起來,推開車門就要往街上跑。
“不要急,今天是星期五,一直到下星期二他們都要慶祝的?!焙晌髡f。
丹納麗芙雖然是一個小地方,可是它是西班牙唯一盛大慶祝嘉年華會的一個省份。滿城的居民幾乎傾巢而出,有的公司行號和學(xué)校更是團體化裝,在那幾日的時間里,滿街的人到了黃昏就披掛打扮好了他們選定的化裝樣式上陣,大街小巷地走著,更有數(shù)不清的樂隊開道,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也許丹納麗芙的居民,本身就帶著狂歡的血液和熱情,滿街但見奇裝異服的人潮,有十八世紀(jì)宮廷打扮的,有穿各國不同服裝的,有士兵,有小丑,有怪物,有海盜,有工人,有自由女神、林肯、黑奴,有印第安人,有西部牛仔,有著中國功夫裝的人,有馬戲班,有女妖,有大男人坐嬰兒車,有女人扮男人,有男人扮女人,更有大群半裸活生生的美女唱著森巴,敲著鼓,在人群里載歌載舞而來。
街旁放滿了販賣化裝用品的小攤子,空氣中浮著氣球、糖漬的蘋果、面具,擠得滿滿的在做生意。
荷西選了一頂玫瑰紅的俗艷假發(fā),叫我戴上,他自己是不來這一套的,我照著大玻璃,看見頭上突然開出這么一大蓬紅色卷發(fā)來,真是嚇了一跳,戴著它成了“紅頭瘋子”,在街上東張西望想找小孩子來嚇一嚇。
其實人是嚇不到的,任何一個小孩子的裝扮都比我可怕,七八歲的小家伙,穿著黑西裝,披個大黑披風(fēng),臉抹得灰青灰青,一張口,兩只長長的獠牙,拿著手杖向我咻咻逼來,分明是電影上的“化身博士”。
我雖然很快地就厭了這些奇形怪狀的路人,可是每到夜間上街,那群男扮女裝的東西仍然惡作劇地跟我直搶荷西,搶個不休,而女扮男裝的家伙們,又跟荷西沒完沒了,要搶他身邊的紅頭發(fā)太太,我們大嚷大叫,警察只是瞇著眼睛笑,視為當(dāng)然的娛樂。
路邊有個小孩子看見了我,拉住媽媽的衣襟大叫:“媽媽,你看這里有一個紅發(fā)中國人!”
我蹲下去,用奇怪的聲音對她說:“小東西,看清楚,我不過是戴了一張東方面具而已!”
她真的伸手來摸摸我的臉,四周的人笑得人仰馬翻,荷西驚奇地望著我說:“你什么時候突然幽默起來了!”
花車游行的高潮,是嘉華年會的最后一天,一波一波的人潮擠滿了兩邊的馬路,交通完全管制了,電視臺架了高臺子。黃昏時分,第一支穿格子衣服打扮成小丑樂隊的去年得獎團體,開始奏著音樂出發(fā)了,他們的身后跟著無盡無窮的化裝長龍。
荷西和我擠在人潮里什么也看不見,只有小丑的帽子在我們眼前慢慢地飄過,沒過一會兒,荷西蹲下來,叫我跨坐到他肩上去,他牢牢地捉住我的小腿,我抓緊他的頭發(fā),在人群里居高臨下,不放過每一個人的表情和化裝。幾乎每隔幾隊跳著舞走過的人,就又有一個鼓笛隊接著,音樂絕不冷場,群眾時而鼓掌,時而大笑,時而驚呼,看的人和舞的人打成一片,只這歡樂連連的氣氛已夠讓人沉醉,我不要做一個向隅的旁觀者,雖在荷西的肩上,我也一樣忘情地給游行的人叫著好、打著氣。
一個單人出場的小丑,孤零零地走在大路中間,而他,只簡單地用半個紅乒乓球裝了一個假鼻子,身上一件大灰西裝,過短的黑長褲,兩只大鞋梯梯突突地拉著走,慘白的臉上細(xì)細(xì)地涂了一個薄紅嘴唇,淡淡的倒八字眉憂愁地掛在那兒,那氣氛和落寞的表情,完完全全描繪出一個小丑下臺后的悲涼,簡直是畢加索畫中走下來的人物,那么震撼著我,我用力打著荷西的頭叫他看,又說:“這一個比誰都扮得好,該得第一名?!倍罕妳s沒有給他掌聲,因為美麗的嘉年華會小姐紅紅綠綠的花車已經(jīng)開到了。
我們整整在街上站到天黑,游行的隊伍卻仍然不散,街上的人,恨不能將他們的熱情化作火焰來燃燒自己的那份狂熱,令我深深地受到了感動。作為一個擔(dān)負(fù)著五千年苦難傷痕的中國人,看見另外一個民族,這樣懂得享受他們熱愛的生命,這樣坦誠地開放著他們的心靈,在歡樂的時候,著彩衣,唱高歌,手舞之,足蹈之,不覺羞恥,無視人群,在我的解釋里,這不是幼稚,這是赤子之心。我以前,總將人性的光輝,視為人對于大苦難無盡的忍耐和犧牲,而今,在歡樂里,我一樣的看見了人性另一面動人而瑰麗的色彩,為什么無休無盡的工作才被叫作“有意義”,難道適時的休閑和享樂不是人生另外極重要的一面嗎?
(選自《哭泣的駱駝》,三毛著,廣東旅游出版社1996年,本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