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永
生命倒下的過程讓我震撼,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我說的是天山之中的胡楊。
1981年我在新疆當兵,部隊駐地在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和靜縣巴侖臺,是天山深處的一個峽谷。新兵團團部在山下的一片開闊地上,身后是著名的南疆鐵路奎先隧道出口,營房圍墻是就地取材用河灘上撿來的鵝卵石和鐵絲網砌成的,四周高大整齊的白楊將營房掩映其中,軍營里整天“一二一”口令不斷、練刺殺聲、歌聲不斷,充滿了活力,我的青春年華在軍營中度過。
跨過連隊門前的馬路,是一條河流,發(fā)源于天山腹部的奎先大坂,大坂是分水嶺,天山雪水從奎先大坂流到巴侖臺,一路向西,晝夜不停地喧嘩,夜間睡在營房里也能聽到水聲,仿佛是不知疲倦的琴師,反復彈奏著音韻綿長的高山流水,最后匯入下游的開都河。海拔三千多米的冰大坂,冬季氣溫在零下三四十度,山下巴侖臺正常氣溫是零下十八九度,早晨九點多,慵懶的太陽才從大坂上露出頭來,反射在積雪上十分耀眼,但卻趕不走逼人的寒冷。我們都年輕,穿著暖和的軍服,戴著絨帽,不算太冷。早晨訓練結束,連長站在隊伍前進行操評講話,我們站在隊列中,個個鼻口中呼出一道道白霧,鼻孔里呼出的是有些裊裊飄蕩的白霧,口里呼出的是較長且直的白霧,出口即成白霜,很好玩。
當新兵,每天的訓練很辛苦,站軍姿、走隊列、練刺殺、投彈、匍匐前進、瞄準,但我們以苦為樂,以提高軍事動作,練好殺敵本領為光榮。
我所在的鐵道兵第五師擔負著吐魯番到庫爾勒段四百六十多公里南疆鐵路建設重任,團部后面的奎先隧道呈人字形,全長6152米,有730米位于多年凍土層上,巖石縫里有冰,擔負隧道建設任務的是鐵5師23團,那個年代,打隧道還沒有盾構機,完全是靠風槍打眼,用雷管炸藥爆破巖石,靠著十字鎬、鐵鍬和人力小推車這些工具施工,完成奎先隧道工程用了三年半時間,每掘進123米就有一位戰(zhàn)友倒下,有13位甘肅高臺、民勤籍戰(zhàn)友就是在一次隧道塌方中犧牲的,他們犧牲時都很年輕,最大的才21歲,在巴侖臺烈士陵園里,長眠著包括我的十多名老鄉(xiāng)在內的筑路烈士,他們都是為修建南疆鐵路而獻出年輕生命的鐵道兵。
初到軍營,我喜歡觀察身邊的陌生世界,軍營對面是高聳的天山,山頂覆蓋的積雪像極了碩大的奶油蛋糕。
和靜鋼鐵廠有一個知青書店,里面有三名女店員,我們周末結伴去書店買書,戰(zhàn)友說:那幾個女知青比書架上的書要好看。
在和靜鋼鐵廠上游,有一片稀疏的胡楊林,老兵講,這些胡楊叫三千胡楊,一千年生長,一千年死亡、一千年倒下。有一次,我和一位老兵專門去看胡楊林,據說新疆天山的胡楊剛冒出幼芽就拼命地扎根,在極其炎熱干旱的環(huán)境中,能長到30多米高。當樹齡開始老化時,它會逐漸自行斷脫樹頂?shù)闹﹁竞蜆涓?,最后降低到三四米高,依然枝繁葉茂,直到老死枯干,仍舊站立不倒。老兵說,三千胡楊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三千年的胡楊,有一億年的歷史。胡楊林里有幾只牦牛和駱駝在悠閑地吃著草,第一次看到胡楊樹,我就有些肅然,仔細觀察,那些胡楊樹有兩三圍粗,粗糙的樹皮上溝壑縱橫,仿佛與歲月同壽,有幾棵活著的胡楊樹枝頭仍保留著一些泛黃的呈橢圓形的葉子,有兩三棵死去的,雖然沒有了生命,但依然偉岸挺拔,龍鐘老態(tài)中透著滄桑橫秋的氣勢,它們在歲月的輪回中絕對可以稱作樹木的祖爺爺。有一棵倒下的胡楊靜靜的躺著,樹干有一半已經腐爛,好像睡著了仍然有生命有靈魂一樣,看到那顆倒下的胡楊,我有一種想哭的沖動,宇宙洪荒,時光遙遠,生命渺小,我不知道自己在傷心什么,那一刻我覺得時光凝止了。
也許所有的生命和這天山深處的胡楊一樣吧?都會經歷從生到死,經歷成住壞空。走過南疆坐過火車的人們不知道,為了打通一條運輸大動脈,我的戰(zhàn)友把年輕的生命獻給了南疆鐵路,他們就像不朽的胡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