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編者按:
本文的插圖為著名畫家賀友直先生在2008年繪制的《弄堂里的老上海人》,賀老用他擅長的白描手法描繪了上個世紀(jì)三四十年代上海石庫門房子里的生活場景。他筆下的上海弄堂生活,鮮活地呈現(xiàn)了一個逝去的時代,以及一代人的文化生活記憶。謹(jǐn)以此文紀(jì)念2016年仙逝的賀友直先生。
上海的弄堂,在外省人眼里似乎一樣的別有洞天,一樣的緊湊,一樣的擁擠,一樣的破敗。從窗口伸出來的竹竿,挑起的衣衫是一樣的花俏;烏漆大門旁邊剛剛洗刷完畢等待陰干的朱漆馬桶,是一樣的濕臭;正在轟然冒煙的煤爐,也一樣嗆得人家淚流嘩嘩。我們不能要求一個匆匆過客的張望能洞中肯綮,只能提醒他:人間煙火,各有千秋!
俗話說,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同理,世上也沒有兩條相同的弄堂。
從大處說,上海的弄堂是有等級之分的。草根性最強(qiáng)、數(shù)量最多、歷史最悠久的是老式石庫門里弄。蟻聚蜂屯,來路不清,各色人等擦肩而過、彼此打量,各種方言相互交流、抑揚頓挫。很長一段時間里,弄堂里的生態(tài)也是鮮活而雜蕪的,老虎灶、餛飩店、印刷所、白鐵間、竹木坊、裁縫鋪、剃頭店、街道工廠,民辦學(xué)堂、私人診所、里弄食堂…一都隱藏在弄堂的角角落落,人頭攢動,動靜不小。呵呵,弄堂口還有一只皮鞋攤,看弄堂的老頭住在過街樓下面一問不足兩平方的木板房里,他對每戶人家刷辣絲清。
再從小處著眼,也就是具體到同一條弄堂里的石庫門房子,也有精粗優(yōu)劣之分。比如在外人看得到的前排幾幢房子,門框會做得精致些,樓上樓下廂房朝外一邊的窗戶也會裝上百葉窗,有點花園洋房的腔調(diào)。我們家所在的弄堂在造的時候因地制宜,好像有幾個老板合股,那么只能是爛泥蘿卜吃一段揩一段。有前后客堂,有單邊或兩邊廂房的,而旁邊一條弄堂里只有前后客堂,沒有廂房。當(dāng)然,都是用馬桶和煤爐的。
每天清晨,主婦們將煤爐拎到弄堂里升火,火星四濺,煙霧騰騰。還有,“糞車是我們的報曉雞,多少市聲由此起?!苯鹕ぷ又荑?0世紀(jì)40年代的電影里就是這么唱的,她為上海的弄堂生活抒情,是上海市民的代言人。上海人民一直懷念她!
這種格局的弄堂,一般都叫作“里”,比如益誠里、樹德里、久耕里、永安里,居住者大多是工人、店員、教師、小業(yè)主……還有舞女、向?qū)Р?、包打聽、白螞蟻、算命先生等等,大老板、大知識分子、大藝術(shù)家不會在這里與草根階層混在一起。弄堂里還留下了幾口井,那是租界未通自來水之前的“遺物”。井圈加蓋上鎖,每周四大掃除那天才由居委干部鄭重其事地開啟,供居民取水沖洗弄堂。沿街面的房子稍許精致點,門面略顯高敞,過去都用來開店,時過境遷,門柱上依稀還有些模糊的字跡讓我們知道它的前身是醬坊或棺材店。
比“里”稍許高檔一點的弄堂叫作“坊”,在我們這條崇德路上就有錦繡坊、華寶坊等。條件更好的是淮海坊、霞飛坊、尚賢坊、萬宜坊等,有煤衛(wèi)、有小花園,公共區(qū)域比較寬敞,小汽車開進(jìn)開出。如果新式里弄或公寓式里弄冠以“村”或“邨”,比如愚谷村和陜南邨,在各方面就更勝一籌了。還有某某別業(yè)或某某別墅等,一般比較偏遠(yuǎn),所謂“在野為廬,在邑為里”(語出《漢書》),這就是依據(jù)了。上海的村與邨,對應(yīng)了古代的廬,這有點矯情,但也算文脈的延續(xù)吧。比如復(fù)興西路上的玫瑰別墅,孫科在此將“小三”藍(lán)妮立為二房,在此消磨了一段纏綿悱側(cè)的時光。上海國書館對面的逸村,只有8幢房子,卻有大隱于市之功,蔣經(jīng)國在上海“打老虎”時就住在這里。不過,所謂的偏遠(yuǎn),也是相對老城廂而言吧,今天都是市中心黃金地段了。
比“里”更簡陋的弄堂,一股叫作“弄”,狹窄的弄堂曲曲彎彎無窮無盡,低矮的屋檐真叫人走過不得不低頭,甚至有竹籬笆矮墻將一個凌亂的小院子圈起來,門旁躥出花枝亂顫的薔薇。在那里,幾十戶人家合用一個給水站,電線在空中橫七豎八,罵街一類的表演也許是每天的節(jié)目。這里基本上都是體力勞動者的大本營,他們性格直率,文化修養(yǎng)差點,但也自有規(guī)矩和秘語,對外人也很警覺,一貫的不信任。
不同的弄堂、不同的風(fēng)景,不同的居民階層也造成了不同的判斷方式、文化層次、語言系統(tǒng)與生活習(xí)慣,娶進(jìn)門的媳婦也不一樣。就像魯迅所言:“賈府上的焦大,也不會愛林妹妹的?!边@種環(huán)境深刻地影響著居住者和他們的下一代,這樣就形成了階層、階級之間的差異與隔閡。
今天,上海市中心留存的石庫門房子已經(jīng)不多了,所剩大約是三十年前的十分之一不到。但人們時時憶起并懷念的弄堂生活,又大都集中在最最底層的那些鮮活場景。這是上海人的厚道,也是上海人對自己出身的坦蕩。
那么,今天我也借以電影蒙太奇的手法,帶領(lǐng)各位看官重返石庫門的現(xiàn)場,感受一下那個年代上海人的生活場景吧。
進(jìn)入弄堂之前,我們習(xí)慣打量一下弄堂的名稱,名稱就在弄堂口的過街樓上。過去營造商在造房子時都會在弄堂口砌一個門樓,它只有兩層樓那么高,卻是亮點所在。門樓與過街樓常?;鞛橐惑w,用紅磚砌出具有巴洛克風(fēng)格的樓頂、門柱和花飾,窗子也很寬大,窗欞花俏,玻璃也許是彩色的。過街樓窗下有一塊像匾額的位置,就刻了弄堂名,浮淺雕或陰刻,一般請名家所書,顏體、歐體或魏體寫得都很謙虛、樸實,溫雅,一點也沒有現(xiàn)代書家的張狂與浮躁。有一個叫唐駝的人經(jīng)常為弄堂題名,上海的地方志應(yīng)該為他記一筆。他是個駝背。
頂部正中被花枝纏繞的橢圓形的微微突起的位置砌有幾個立體數(shù)字:1922。
弄堂口的那個過街樓,在我看來頂頂有趣的房子,它賽過一個把守關(guān)隘的橋頭堡,撲在窗口,有千里江山盡收眼底的開闊視野。我有一個同學(xué)就住在過街樓,我去玩過,當(dāng)大人們一個個從我腳底下走過時,我真想狠狠地跺幾下腳,賞他幾縷灰塵。
以前弄堂是有鐵門的,大躍進(jìn)年代拆了。不知從何時起,過街樓下面用木板搭間小屋,供清掃弄堂的老頭、拾破爛的老太居住,他們沒有子女,孤苦伶仃,后來也有公用電話亭和煙雜店?,F(xiàn)在老頭老太不見了,多了一些水果攤、服裝攤,人進(jìn)入出的時候得小心點,別碰倒了攤頭引起爭吵。過街樓下有這類生意,整條弄堂就熱鬧多了。討價還價,吆喝,吵架,打情罵俏,構(gòu)成了弄堂生活的情調(diào),
好吧,跟我走進(jìn)弄堂。天氣不錯,你會看到好幾戶人家將洗衣機(jī)搬到門口,接上電源和水管,轟鳴聲中,洗衣機(jī)發(fā)瘋似顫抖起來。洗衣服的黃家阿姨和劉家爺叔并不覺得這個方法笨拙而麻煩,因為比之過去已經(jīng)好很多了。黃家阿姨當(dāng)年嫁到六合里的辰光,衣服、床單都是泡在一只洗腳盆里,若是小件頭的衣服,便在搓衣板上擦擦擦,大件頭的床單,就要在水斗上面擱一塊木板,在床單上涂上固本肥皂,拿一只尼龍絲板刷,刷刷刷,腰也快斷了。更氣人的是,到時候婆婆拿起曬干的衣服對著陽光一照:喏,這里還沒洗干凈?。?/p>
再往里走,12號里的劉家請來兩個木匠,要做一套家具,“阿四頭要結(jié)婚了,家具買不著,只好自己做,你講捷克式好嗎?”“好的,現(xiàn)在最最流行的。”“顏色呢?”“咸菜色蠻好的?!薄昂檬呛?,就不曉得油漆師傅調(diào)得出這種顏色嗎?對了,買泡力水你有路道嗎?”
有風(fēng)吹來,吹散刨花一地。“小妹,快點拿掃帚去掃攏來啊,生煤爐最引火了。”
再走幾步,磨剪刀師傅坐在長凳一頭,右腳一踩,砂輪飛轉(zhuǎn)起來,火星四濺,賞心悅目??傆袔讉€小屁孩在圍觀,又怕自己被濺到?!澳憧纯矗憧纯?,鋼火都給你磨掉了!”戚家好婆從后門出來叫嚷。磨刀師傅回了一句:“不礙事的,你這把王大隆的貨色,鋼火好著呢。”
到我家了,兩扇大門油漆斑斑駁駁,房管所已經(jīng)好多年沒來大修了。門板上釘著好幾只信箱,最大一只是我家的,老爸訂了《半月談》和《新民晚報》,我訂了《上海文學(xué)》和《收獲》。打開信箱,除了報紙,還有一個牛皮紙封,又是《萌芽》的退稿!這個時候韓寒在哪里?還在穿開襠褲拖鼻涕呢!
天井里嘰嘰呱呱像打翻了田雞簍,小學(xué)生七八個,擱起一塊洗衣板在開小組,默生詞、做算術(shù)題、背英文單詞:Longlive、great、people、world…“前客堂寧波阿娘的小孫囡敏敏做小組長像模像樣:“謝建偉儂做啥!又在偷看是嗎?”
天井四角方方,是石庫門房子的公共空間,進(jìn)入居室前的過渡,這里透氣,響亮。過去石庫門房子只住一戶人家時,可以在此置一口淺缸,養(yǎng)金魚、種荷花。后來住房緊張,房管所也會在此搭只頂棚,算正兒八經(jīng)的住房,按月收房租。住戶平時一般不將大門關(guān)死,為了通風(fēng)只裝一扇腰門,路人不能-覽無遺,多少保留了一點隱私。但是,這幢樓里所有的居民就要從后面的灶披間進(jìn)出了。
天井后面就是客堂,這里是一幢房子里最正氣的一間。朝南,落地大門四扇,打開后相當(dāng)威風(fēng)。有的地方還是馬賽克鋪地,色磚鑲拼,六角、八角、回字紋。后來在朝外落地窗的位置砌了墻頭,裝了門窗,據(jù)說為了安全。
天井一側(cè)是廂房。并不是每幢石庫門房子都有廂房的。比如說興業(yè)路上中共一大會址,四幢石庫門房子聯(lián)排,看上去不錯,但沒有廂房,只有前后客堂。
廂房在天井南邊,稱東廂房,廂房在西邊就是西廂房了,《西廂記》誰都知道,原來石庫門也承襲了吉制??!
廂房一長溜,與客堂以直角相對,前半截是前廂房,對著天井有寬大的窗子,光線不錯。過去二房東會對承租人說:這里是整幢房子風(fēng)水最好的,租金當(dāng)然要高一點。后廂房的窗子朝北,光線就暗了,如果是水泥地板,一到冬天就冷得夠嗆。如果在前后廂房中間再隔出一間——這也是常有的格局——因為沒有地方可開窗子,那簡直是暗無天日了。
從客堂旁邊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甬道深入,慢慢走啊,就看到了直上二樓的樓梯。且慢,樓梯旁邊就是后廂房的門。很暗是嗎?眼睛還不能立即適應(yīng)這里的光線,摸到開關(guān),電燈亮了,墻上有一排小火表。哦,墻角上方還懸掛著一個佛龕,楊家的祖宗牌位就供在這里。
往后看一眼,這里有天光從曬臺柔柔地灑下。水槽安裝在此,地皮終日水淋淋的,自來水籠頭裝了好幾只,一家一只,有的時候還會套一個馬口鐵罐頭,側(cè)面開口處插一條鐵條,上鎖!大家在這里洗菜淘米,淘氣的小屁孩在這里撒尿。然后進(jìn)入灶披間。
灶披間直通后門,八九個平方米的樣子,四面墻壁墨擦烏黑,油漬像是要淌下來,天花板上拉著橫七豎八的電線,上面織滿蛛網(wǎng),靠墻擺了四五只煤球爐,爐子上方還掛著搖搖欲墜的柜子,里面除了油鹽醬醋還有深居簡出的蟑螂,在巴掌寬的空隙里還要塞進(jìn)一張小桌子,切菜剁肉包餛飩。按照心理學(xué)家的說法,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一近,就會產(chǎn)生不安,發(fā)展到后來就會構(gòu)成威脅,擦槍走火不可避免。油鍋升騰之時,為爭奪地盤而引發(fā)的戰(zhàn)爭不宣而起。你今天占我一寸,我明天奪回半尺,你摜我的鋼精鍋,我踢你的煤球爐,最后大打出手,兒子女婿一起上陣。關(guān)鍵時刻娘舅挺身而出。娘舅者,居委會阿姨也。中國最低層的芝麻綠豆官對轄區(qū)內(nèi)的人員知根知底,善于做群眾工作,一語點中對方死穴。來了,她們咋咋呼呼地來了,拿了竹尺和粉筆來丈量地皮,劃分邊界,計算精確到厘米。還有什么意見嗎?沒有,那就這樣辦吧。于是,風(fēng)停雨歇,云開日出。如果娘舅主持公道的話,一般能換來三五年的和平,雙方也會舔干傷口相互擁抱。
上海人的灶披間還是一個信息源,多少小道消息從這里散播。12號亭子間里的阿蹺打了他后爸的一記耳光,他的后爸送進(jìn)醫(yī)院就一腳去了。14號前客堂的阿玲在廠門口撿到一個棄嬰,嘴巴有豁口,送到醫(yī)院人家不收,只好抱轉(zhuǎn)來自己撫養(yǎng)。23號前廂房的好婆在弄堂口撿到一只軍用背包,里面有一疊鈔票,拿到銀行一驗,是假的……還有國際新聞:尼克松總統(tǒng)訪問上海,在國際飯店吃了一盆綠豆芽塞肉絲。海爾塞拉西皇帝來到上海,那條大狼狗價值十萬元…“
當(dāng)然,溫馨的一幕時時也在灶披金上演,李家阿嫂包薺菜肉餛飩,送大家一碗。張家姆媽攤了韭菜餅,大家嘗嘗。張老伯伯孤老頭一個,躺在床上兩天沒吃東西了,大家也會熬了粥喂他吃。劉家的飯焦了!快點相幫端端開。上海人,都是一根藤上結(jié)的瓜,藤爛掉,瓜也癟掉。也當(dāng)然,不妨礙大家暗里將對方的家底打量,過年吃點什么?或者女兒回娘家燒哪幾只菜?
退出灶披間,重新回到樓梯下,就是前客堂的后半截,也叫后客堂,只有三四個平方。這里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被陽光遺忘的角落。住在這里,租金應(yīng)該最便宜吧。這個……我不清楚,不過我媽告訴我,這里住的那位肖老太,可是二房東噢。二房東?住這里?想不通是嗎?二房東把最敞亮、最正氣、朝南的房子租給客戶,以期實現(xiàn)利潤最大化,她寧可天天蜷縮在陰暗潮濕的后客堂,數(shù)錢!
資本的力量啊,讓人腦洞大開!
走到底樓與二樓之間,請注意樓梯旁有一扇小小移門,拉開,這是一間夾層。天哪,夾層只有一米多高,身子也站不直,能住人?能住的,這里住著一戶三口,戶主姓陳,兩夫妻加一個小女孩,早出晚歸,見了鄰居客客氣氣的。關(guān)了門,別有洞天。賀友直畫石庫門風(fēng)情,就有一幅畫專門描寫夾層的,一個男人挑了一擔(dān)煤球顫顫巍巍地走上樓梯,女人在家里炒菜,作孽?。?/p>
老寧波對上海石庫門生活頂頂熟悉,只有他畫得出來。
二樓到了,二樓前客堂與樓下的前客堂對應(yīng),一樣大小,更加敞亮、八面來風(fēng)。一側(cè)也有前廂房、后廂房,有的還是通廂房,從南到北一溜,賽過打保齡球,那就比較海威了。這樣的人家,三代同堂,也許有整堂的紅木家具,揩拭得光可鑒人,乖乖,還有落地座鐘、電風(fēng)扇,看來當(dāng)家男人在舊上海有點實力的。后廂房的住戶,若是子女多,日子就過得緊繃了。
仔細(xì)考察,當(dāng)年的營造商慣于做表面文章,在前廂房,前客堂的處理上比較舍得用料,這是上海人的面子,造到后廂房,后客堂、亭子間,墻頭就砌得七高八低,地板鋪得七翹八裂,窗子本來朝北,也不講究了,能通風(fēng)透氣就行啦。不過在上點檔次的弄堂里,會出現(xiàn)兩廂兩天井的石庫門房子,那么亭子間也成了雙亭子間,這樣的房子在建造時不敢造次,一般都砌雙兩磚厚的墻。
亭子間,在上海的話語中是有點曖昧的,亭子間就在灶披間的上方,狹小、低矮,朝北開窗。居住在亭子間里的女人被鄰居呼作“亭子間嫂嫂”,30年代的窮作家租住于此,被稱作“亭子間作家”,蕭軍蕭紅飄在上海的日子,想必也在亭子間里相濡以沫。亭子間是一個小小的私密空間,在物理意義上有點離島的屬性,也最容易爆出愛情的火花。
亭子間頭上,就是空間面積相當(dāng)?shù)臅衽_。陽光燦爛,風(fēng)雨兼程,是整幢房子居民晾曬衣物的場所。小時候我在上面用破臉盆、破砂鍋種雞冠花、鳳仙花,還放過風(fēng)箏。風(fēng)清云淡的時候干脆從曬臺翻到屋頂上,看風(fēng)箏越飛越高,我的青春小鳥也越飛越高了。后來在曬臺上學(xué)拉小提琴,殺雞殺狗的聲音吵得剛剛做出夜班的小劉爺叔睡不好,他上樓來作揖相求:“小六子,儂能不能稍許拉得輕一點???”
后來,肖家的兒子、女兒從黑龍江、安徽回城了,眼睛一眨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在江南造船廠當(dāng)工程師的肖家伯伯跟房管所所長熟稔,請一班徒弟來幫忙,工字鋼、三角鐵、松木閣柵等等像老鼠搬家似地搬進(jìn)來,在天花板上加了一個三層閣,叉開了一只老虎天窗,一間像像樣樣的婚房就這樣“生”出來了。鄰居意見紛紛,但人家房管所里有人,居委會也對知青有所照顧,你能拿他怎么樣?肖家姆媽帶著新媳婦出面拜訪左鄰右舍,爺叔阿姨一叫,喜糖一散,大家復(fù)歸一團(tuán)和氣。
其實呢,我爬過屋頂,站在屋頂望北京,心里就明白多了,弄堂里的老虎天窗本來就不少,到了知青紛紛回城后,更像雨后春筍一只只冒出來,擋也擋不住。人家要結(jié)婚生子,單位里房子緊張,頭發(fā)花白的老職工還在排隊,輪到你不知猴年馬月呢。
搭閣樓是上海人的一大發(fā)明,上海灘閣樓之多,簡直可以入世界吉尼斯記錄。上海弄堂的老虎天窗也是各有千秋,蔚成大觀。當(dāng)年趙丹在電影《聶耳》里爬出老虎天窗拉小提琴的一幕,真把一班中學(xué)生迷死了。我小時候也幻想我們家終于搭成了一只老虎天窗,這是我的小小世界。然而現(xiàn)實是骨感的,直到逃出這條憋屈的弄堂,我一直在沒有天窗的閣樓里打轉(zhuǎn),那里直不起身子,但可以放一張小桌子,我在閣樓上讀書,高考復(fù)習(xí)時每天奮斗到半夜三更,然后將身子放倒在被褥上,繼續(xù)做我的美夢了。
弄堂生活是熱哄哄的,灰撲撲的,潮嘰嘰的,濕答答的,閑語碎語的,也是豐富多彩的。弄堂里的人一個個老了,日子過得飛快。等到肖家伯伯最后一個女兒嫁出去時,六合里已經(jīng)面目全非。主要是違章搭建越來越猖獗,再加上房管部門職能改變,靠居委里的阿姨媽媽根本管不過來。你在天井里搭一間廚房,我在曬臺上搭一只鴿棚,你在層頂加建一只閣樓,我在后門搶占一塊地皮賣蔥油餅。走進(jìn)弄堂,簡直像進(jìn)入迷宮。而沿街門面房子早就破墻開店了,小文具、小零食、外貿(mào)服裝、禮品回收、香煙老酒、五金電器、燙頭發(fā)、拔牙齒、按摩足浴、福利彩票……五花八門樣樣有,風(fēng)景這邊獨好。肖家伯伯掌上明珠出閣那天,花團(tuán)錦簇的加長版林肯只能停在弄堂口,新郎倌帶著一行男儐相雄赳赳氣昂昂地來了,但你不能叫新娘子自己走出去??!情急之下,新娘子的舅舅抱起身披婚紗的新娘,從化糞池、垃圾桶、皮鞋攤、油氽排骨年糕的油鍋、洗衣裳的大腳盆旁邊一路殺出重圍,左鄰右舍的群眾紛紛迎上來拍手叫好,說幾句吉利話,討一份喜糖。哇!新娘子的一只高跟皮鞋落脫了,落在了一堆爛菜葉上。
爆竹聲聲,鮮花朵朵,新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祝弄堂里的每個人身體健康,生活美滿!
賀友直、張樂平都畫過石庫門房子,后來金宇澄在《繁花》里也畫過,都想畫清爽,都有局限,難免有不到位的地方。真正要了解石庫門房子的復(fù)雜結(jié)構(gòu),只有自己走進(jìn)去,邊摸邊看。
本大叔在此提醒一聲:小心從很陡的樓梯上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