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2015年12月27日,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八次會議對《人口與計劃生育法》進行修改,會議決定全面放開“二胎”政策,至此,我國實施了30多年的獨生子女政策正式宣告終結。一些符合生育“二胎”條件的母親在欣喜之余,已開始醞釀“造子計劃”。
值此新法出臺之際,本期特增設“特別策劃”一欄,在歷史的長河中擷取著名作家、“左聯(lián)五烈士”之一的柔石寫于上世紀30年代并被改編成電影的名作《為奴隸的母親》,該作講述了一個關于生育“二胎”的悲慘故事:一個貧苦的母親被丈夫作為生育工具典賣,無奈舍棄幼兒,替富人家延續(xù)香火,最后在兩個家庭、兩個兒子之間痛苦求生……時代在進步,社會在發(fā)展,同為“二胎”母親,命運卻有天壤之別!
她的丈夫是一個皮販,就是收集鄉(xiāng)間各獵戶的獸皮和牛皮,販到大埠上出賣的人,有時也兼做點兒農(nóng)作,芒種的時節(jié),便幫人家插秧,他能將每行都插得非常直,假如有五人同在一個水田內(nèi),他們一定叫他站在第一個做標準。然而境況不佳,債是年年積起來了。他大約就因為境況的不佳,煙也吸了,酒也喝了,錢也賭起來了。
得病以后,他全身便變成了枯黃色,臉孔黃得和小銅鼓一樣,連眼白也黃了。別人說這是黃疸病,孩子們也就叫他“黃胖”了。有一天,他向他的妻說:“再也沒有辦法了。這樣下去,連小鍋也都賣去了。我想,還是從你的身上設法吧。”
“我的身上?”
他的妻坐在灶后,懷里抱著她剛滿五歲的兒子——孩子還在啜著奶,她訥訥地低聲問。
“你,是呀!”她的丈夫病后的無力的聲音,“我已經(jīng)將你出典了……”
“什么?”他的妻子幾乎昏過去似的。
屋內(nèi)稍稍靜寂了一會兒。他喘著氣說:“三天前,王狠來討了半天的債,回去以后,我也跟著他去,走到九畝潭邊,我很不想做人了。但是坐在那株爬上去一縱身就可落在潭里的樹下,想來想去,我總沒有力氣跳。貓頭鷹在耳邊不住地囀,我只得回轉身。在路上,我遇見了沈家婆,她問我,晚也晚了,在外做什么。我就告訴她,請她代我借一筆款,或向什么人家的小姐借些衣服或首飾去暫時當一當??墒巧蚣移畔蛭倚Φ溃骸氵€將妻養(yǎng)在家里做什么呢?你自己黃也黃到這個地步了。”
“我低著頭站在她面前,沒有答,她又說:‘兒子呢,你只有一個,舍不得。但妻——”
“我當時想:‘莫非叫我賣妻子么?”
“而她繼續(xù)道:‘但妻——雖然是結發(fā)的,窮了,也沒有法。還養(yǎng)在家里做什么呢?”
“這樣,她就直說出:‘有一個秀才,因為沒有兒子,年紀已五十歲了,想買一個妾;又因他的大妻不允許,只準他典一個,典三年或五年,叫我物色相當?shù)呐耍耗昙o約三十歲,養(yǎng)過兩三個兒子的,人要沉默老實,又肯做事,還要對他的大妻肯低眉下首。這是秀才娘子向我說的,假如條件合適,肯出八十元或一百元的身價。我代她尋了好幾天,總沒有相當?shù)呐恕,F(xiàn)在碰到你,想起來,你家里的樣樣都對的。當時問我的意見怎樣,我一邊掉了幾滴淚,一邊卻被她催著答應了?!?/p>
說到這里,他垂下頭,聲音很低弱。他的妻簡直癡了似的,一句話也沒有。又靜寂了一會兒,他繼續(xù)說:“昨天,沈家婆到過秀才的家里,她說秀才很高興,秀才娘子也喜歡,錢是一百元,年數(shù)呢,假如三年養(yǎng)不出兒子,是五年。沈家婆將日子也揀定了——本月十八,五天后。今天,她寫典契去了。”
這時,他的妻簡直連腑臟都在顫抖,吞吐著問:“你為什么早不對我說?”
“昨天在你的面前旋了三個圈子,可是說不出口。不過我仔細想,除了將你的身子設法外,再也沒有辦法了?!?/p>
“決定了嗎?”婦人顫著牙齒問。
“只待典契寫好?!?/p>
“一點也沒有別的方法了嗎?春寶的爸呀!”
春寶是她懷里的孩子的名字。
“我也想到過,可是窮了,我們又不肯死,有什么辦法?今年,我怕連插秧也不能插了?!?/p>
“你也想到過春寶么?春寶還只有五歲,沒有娘,他怎么好呢?”
“我領他便是了,本來是該斷了奶的孩子。”
他似乎漸漸發(fā)怒了,也就走出門外去了。她,卻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這時,她卻想起一年前的事:那時她生下了一個女兒,她簡直如死去一般地臥在床上。死還是整個的,她卻肢體分作四碎與五裂。剛落地的女嬰,在地上的干草堆上叫,“呱呀,呱呀”,聲音很重。臍帶繞在她的身上,胎盤落在一邊。她很想掙扎起來給女兒洗好,可是她的頭昂起來,身子凝滯在床上。這樣,她看見她的丈夫,這個兇狠的男子,紅著臉,提了一桶沸水到女嬰的旁邊。她簡直用了她一生的最后的力氣向他喊:“慢!慢……”但這個極兇狠的男子,沒有一分鐘商量的余地,也不答半句話,就將“呱呀,呱呀”聲音很重地在叫著的女兒,剛出世的新生命,用他粗暴的兩手捧起來,如屠戶捧將殺的小羊一般,“撲通”,投進沸水里了!除去沸水的外濺聲和皮肉吸收沸水的嘶聲以外,女孩一聲也不喊——她疑惑地想,孩子為什么也不重重地哭一聲呢?竟這樣愿意冤枉死去么?她轉念一想,那是因為,她當時剜去了心一般地昏過去了。
想到這里,她似乎淚也干涸了?!鞍?!苦命呀!”她低低地嘆息了一聲。這時春寶拔去了奶頭,向他的母親臉上看,一邊叫:“媽媽!媽媽!”
在她將離去的前一晚,她揀了房子的最黑暗處坐著。一盞油燈點在灶前,螢火那樣的光亮。她手里抱著春寶,將她的頭貼在他的頭發(fā)上。她向她的孩子低聲叫:“春寶,寶寶!”
“媽媽!”孩子含著奶頭答。
“媽媽明天要去了……”
孩子不懂得,本能地將頭鉆進他母親的胸膛。
“媽媽不回來了,三年內(nèi)不能回來了!”
她擦一擦眼睛,孩子放松口子問:“媽媽去哪里呢?廟里么?”
“不是,三十里路外,一家姓李的?!?/p>
“我也去?!?/p>
“寶寶去不得的?!?/p>
“呃!”孩子反抗地,又吸著并不多的奶。
“你跟爸爸在家里,爸爸會照料寶寶的:同寶寶睡,也帶寶寶玩,你聽爸爸的話。過三年……”
她沒有說完,孩子要哭似的說:“爸爸要打我的!”
“爸爸不再打你了!”她用左手撫摸著孩子的右額,這兒有他父親在殺死他剛生下的妹妹后第三天,用鋤柄敲他,腫起而又平復了的傷痕。
她還想對孩子說話,她的丈夫踏進門了。他走到她的面前,一只手放在袋里,掏取著什么,一邊說:“錢已經(jīng)拿來七十元了。還有三十元要等你到了十天后付?!蓖A艘粫赫f,“也答應轎子來接?!?/p>
又停了一會兒說:“也答應轎夫一早吃好早飯來?!边@樣,他離開了她,又向門外走出去了。
這一晚,她和她的丈夫都沒有吃晚飯。
第二天,春雨竟滴滴淅淅地落著。
轎子一早就到了??墒沁@婦人,她卻一夜不曾睡。她先將春寶的幾件破衣服都縫補好:春將完了,夏將到了,可是她,連孩子冬天用的破爛棉襖都拿出來,移交給孩子的父親——他已經(jīng)在床上睡去了。以后,她坐在他的旁邊,想對他說幾句話,可是長夜是遲延著過去,她的話一句也說不出。
等她蒙蒙眬眬地剛離開思索將要睡去,春寶醒了,他就推叫他的母親,要起來。當她給孩子穿衣服的時候,向他說:“寶寶好好地在家里,不要哭,免得你爸爸打你。以后媽媽常買糖果來,買給寶寶吃,寶寶不要哭?!?/p>
而小孩子竟不知道悲哀是怎么一回事,張大口子“唉,唉”地唱起來了。她在他的唇邊吻了一吻,又說:“不要唱,你爸爸被你唱醒了?!?/p>
轎夫坐在門首的板凳上,抽著旱煙,說著他們自己要聽的話。過了一會兒,鄰村的沈家婆也趕到了。她一進門,拍拍身上的雨點,便向他們說:“下雨了,下雨了,這是你們家里此后會有滋長的預兆。”
老婦人忙碌似的在屋內(nèi)旋了幾個圈,對孩子的父親說了幾句話,意思是討酬報。因為這件契約能訂得如此順利而合算,實在是她的功勞。
“說實在話,春寶的爸呀,再加五十元,那老頭子可以買一房妾了?!彼f。
婦人卻抱著春寶,坐著不動。沈家婆聲音很高地說:“轎夫要趕到他們家里吃中飯的,你快些預備走呀!”
可是婦人向她瞧了一瞧,似乎說:“我實在不愿離開呢!讓我餓死在這里吧!”
聲音是在她的喉下,可是媒婆懂得了,走到她前面,向她笑說:“你真是一個不懂事的丫頭,‘黃胖還有什么東西給你呢?那邊真是一份有吃有剩的人家,兩百多畝田,經(jīng)濟很寬裕,房子是自己的,也雇著長工養(yǎng)著牛。大娘的性子是極好的,對人非??蜌?,那老頭子——實在并不老,臉是很白的,也沒有留胡子,因為讀了書,背有些佝僂的,斯文的模樣。也不必多說,你一走下轎就看見的,我是一個從不說謊的媒婆?!?/p>
婦人拭一拭淚,極輕地說:“春寶……我怎么拋開他呢?”
“不用想春寶了?!崩蠇D人一手放在她的肩上,臉湊近她和春寶,“有五歲了,古人說:‘三周四歲離娘身,可以離開你了。只要你肚子爭氣些,到那邊,也養(yǎng)下一二個來,萬事都好了?!?/p>
轎夫也在門首催起身了,他們嚕蘇著說:“又不是新娘子,啼啼哭哭的。”
老婦人將春寶從她的懷里拉去,一邊說:“春寶讓我?guī)グ伞!?/p>
小小的孩子哭了,手腳亂舞的,可是老婦人終于給他拉到小門外去了。當婦人走進轎門的時候,向沈家婆說:“帶進屋里去罷,外邊有雨呢?!?/p>
她的丈夫用手支著頭坐著,一動沒有動,而且也沒有話。
兩村相隔有三十里路,可是轎夫第二次將轎子放下肩,就到了。春天的細雨,從轎子的布蓬里飄進,吹濕了她的衣衫。一個臉孔肥肥的,兩眼很有心計的約摸五十四五歲的老婦人來迎她,她想:這當然是大娘了??墒侵幌蛩凉M面羞澀地看了一看,并沒有叫。那婦人很親昵似的將她牽上階沿,一個長長的瘦瘦的而面孔圓細的男子從房里走出來。他向新來的少婦仔細地瞧了瞧,堆出滿臉的笑容來,向她問:“這么早就到了么?可是打濕你的衣裳了?”
而那位老婦人,卻簡直沒有顧到他的說話,也向她問:“還有什么在轎里么?”
“沒有什么了?!鄙賸D答。
幾位鄰舍的婦人站在大門外,探頭張望。
她自己也不知道這究竟為什么,她的心老是掛念著她的舊家,掉不下她的春寶。這是真實而明顯的,她應慶祝這將開始的三年的生活——這個家庭和她所典的丈夫,都比過去的要好。秀才是一個溫良和善的人,講話是那么地低聲,連大娘,實在也是一個出乎意料的婦人,她的態(tài)度之殷勤和滔滔的一席話:說她和她丈夫過去生活之經(jīng)過,從美滿而漂亮的結婚生活起,一直到現(xiàn)在,中間的三十年,她曾生產(chǎn)過一次,十五六年以前,養(yǎng)下一個男孩子,據(jù)她說,是一個極美麗又極聰明的嬰兒,可是不到十個月竟患天花死去了。這樣,以后就沒有養(yǎng)過第二個。在她的意思中,似乎——似乎——早就叫她的丈夫娶一房妾,可是他,不知是愛她呢,還是沒有相當?shù)娜恕@一層她并沒有說清楚,于是,就一直到現(xiàn)在。這樣,竟說得樸素的她,一時酸,一時苦,一時甜上心頭,一時又咸得壓下去了。最后這個老婦人將她的希望也向她說出來了。
她的臉是嬌紅的,可是老婦人說:“你是養(yǎng)過三四個孩子的女人了,當然,你一定知道的比我多?!?/p>
當晚,秀才也將家里的種種情形告訴她,實際不過是向她夸耀或求媚罷了。她坐在一張櫥子的旁邊,這樣的紅木櫥,是她舊的家所沒有的。她眼睛呆呆地瞧著它。秀才也就坐在櫥子的面前來,問她:“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沒有答,也并不笑,站起來,走在床的前面,秀才也跟到床的旁邊,笑著問她:“怕羞么?哈,你想你的丈夫么?哈哈,現(xiàn)在我是你的丈夫了。”聲音是輕輕的,又用手去牽著她的袖子?!安灰畎桑∧阋蚕肽愕暮⒆拥?,是不是?不過——”
他沒有說完,卻又哈哈的笑了一聲,自己脫去外面的長衫了。
她可以聽見房外的大娘的聲音,在高聲地罵著什么人,她一時聽不出在罵誰,罵燒飯的女仆,可是她的怨恨,仿佛又是為她而發(fā)的。秀才在床上叫道:“睡吧,她常是這么嚕嚕蘇蘇的。她以前很愛那個長工,因為長工要和燒飯的黃媽多說話,她常要罵黃媽的?!?/p>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舊的家,漸漸地在她的腦子里疏遠了,而眼前,卻一步步地親近她,使她熟悉。雖則,春寶的哭聲有時竟在她耳朵邊響,夢中,她也幾次地遇到過他了??墒菈羰且粋€比一個飄渺,眼前的事務是一天比一天繁多。她知道這個老婦人是猜忌多心的,外表雖對她還算大方,可是卻和偵探一樣,監(jiān)視著秀才對她的一舉一動。有時,秀才從外面回來,先遇見了她而同她說話,老婦人就疑心有什么特別的東西買給她了,非在當晚將秀才叫到她自己的房內(nèi)去,狠狠地訓斥一番不可?!澳憬o狐貍迷著了么?”“你應該稱一稱你自己的老骨頭是多重!”像這樣的話,她耳聞到不止一次了。這樣以后,她望見秀才從外面回來而旁邊沒有老婦人坐著的時候,就非得急忙避開不可。即使老婦人在旁邊,有時也該讓開些,但這種動作,她要做得非常自然,而且不能讓別人看出,否則,老婦人又要向她發(fā)怒,說她有意要在旁人的前面暴露她大娘的丑惡。而且以后,竟將家里的許多雜務都堆積在她的身上,同一個女仆一樣。她還算是聰明的,有時老婦人換下來的衣服放著,她也拿去洗了,雖然老婦人說:“我的衣服怎么能要你洗呢?就是你自己的衣服,也可叫黃媽洗的?!?/p>
可是接著她又說:“妹妹呀,你最好到豬欄里去看一看,那兩只豬為什么這樣喁喁叫,或者因為沒有吃飽罷,黃媽總是不肯給它們吃飽的?!?/p>
八個月過了,那年冬天,她的胃起了變化:老是不想吃飯,想吃新鮮的面、番薯等。但番薯或面吃了兩餐,又不想吃,又想吃餛飩,多吃又要嘔,而且還想吃南瓜和梅子——這是六月里的東西,真稀奇,向哪里去找呢?秀才是知道在這個變化中所帶來的預告了。他整日地笑,能找到的東西,總忙著給她找來。他給她到街上去買橘子,又托人買了金柑來,他在廊檐下走來走去,口里念念有詞的,不知說什么。他看她和黃媽磨過年的粉,但還沒有磨三升,就向她叫:“歇一歇吧,長工也好磨的,年糕是人人要吃的?!?/p>
有時在夜里,人家談著話,他卻獨自拿了一盞燈,在燈下讀起《詩經(jīng)》來了:“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這時長工向他問:“先生,您又不去考舉人,還讀它做什么呢?”
他卻摸一摸沒有胡子的嘴角,說道:“是呀,你也知道人生的快樂么?所謂‘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這是人生最快樂的兩件事呀!可是我卻還有比這兩件更快樂的事呢!”
這樣,除他的兩個妻以外,其余的人都大笑了。
這些事,在老婦人眼睛里是看得非常氣惱的。她起初聞這婦人受孕也歡喜,以后看見秀才這樣奉承,她卻怨恨自己肚子不會還債了。有一次,次年三月了,這婦人因為身體不舒服,頭有些痛,睡了三天。秀才呢,也愿她歇息歇息,更不時地問她要什么,而老婦人卻著實地發(fā)怒了,說她裝嬌,嚕嚕蘇蘇地說了三天。她先是惡意地譏嘲:說是一到秀才的家里就高貴起來了,什么腰酸呀,頭痛呀,姨太太的架子也都擺出來了;以前在自己的家里,她不相信有這樣的嬌養(yǎng),恐怕竟和街頭的母狗一樣,肚皮里有著一肚子的小狗,臨產(chǎn)了,還要到處地奔求著食物?,F(xiàn)在呢,因為“老東西”——這是秀才的妻叫秀才的名字——趨奉了她,就裝著嬌滴滴的樣子了。
“兒子,”她有一次在廚房里對黃媽說,“誰沒有養(yǎng)過呀?我也曾懷過十個月的孕,不相信有這么難受。而且,此刻的兒子,還在‘閻羅王的簿里,誰保得定生出來的不是一只癩蛤蟆呢?也等到真的‘鳥兒從洞里鉆出來看見了,才可在我的面前顯威風,擺架子,此刻,不過是一塊血的貓頭鷹,就這么的裝腔,也顯得太早了一點兒!”
當晚這婦人沒有吃晚飯,這時她已經(jīng)睡了,聽了這一番冷嘲與熱罵,她嗚嗚咽咽地低聲哭泣了。秀才也坐在床上,聽到渾身透著冷汗,發(fā)起抖來。他很想扣好衣服,重新走起來,去打她一頓,抓住她的頭發(fā)狠狠地打她一頓,泄泄他一肚子的氣。但不知怎樣,似乎沒有力氣,連指也顫動,臂也酸軟了,一邊輕輕地嘆息著說:“唉,一向實在對她太好了。結婚三十年,沒有打過她一掌,簡直連指甲都沒有彈到她的皮膚上過,所以今日,竟和娘娘一般地難惹了?!?/p>
同時,他爬到床的那端,向她耳語說:“不要哭吧,不要哭吧,隨她吠去好了!她是閹過的母雞,看見別人孵卵是難受的。假如你這一次真能養(yǎng)出一個男孩子來,我送你兩樣寶貝——我有一只青玉的戒指,還有一只白玉的……”
他沒有說完,忍不住聽下門外他的大妻喋喋的譏笑聲,急忙地脫去了衣服,將頭鉆進被窩里去,湊向她的胸膛,一邊說:“我有白玉的……”
肚子一天天地膨脹得如斗那么大,老婦人終究也將產(chǎn)婆雇定了,而且在別人的面前,竟拿起花布來做嬰兒用的衣服??釤岬氖钐斓搅吮M頭,舊歷的六月,他們在希望的眼中過去。秋開始,涼風也拂拂地在鄉(xiāng)鎮(zhèn)上吹送。于是有一天,這全家的人都到了希望的最高潮,屋里的空氣完全地騷動起來。秀才的心更是異常地緊張,他在天井上不斷地徘徊,手里捧著一本歷書,“戊辰”,“甲戌”,“壬寅之年”,老是反復地輕輕地說著。有時他焦急的眼光向一間關了窗的房子望去——在這間房子內(nèi)是有產(chǎn)母低聲呻吟的聲音;有時他向天上望一望被云籠罩著的太陽,于是又走向房門口,向站在房門內(nèi)的黃媽問:“此刻如何?”
黃媽不住地點著頭不作聲響,一會兒,答:“快下來了,快下來了?!?/p>
于是他又捧了那本歷書,在廊下徘徊起來。
這樣的情形,一直繼續(xù)到黃昏的青煙在地面起來,燈火一盞盞的如春天的野花般在屋內(nèi)開起,嬰兒才落地了,是一個男的。嬰兒的聲音很重地在屋內(nèi)叫,秀才卻坐在屋角里,幾乎快樂到流出淚來了。全家的人都沒有心思吃晚飯,在平淡的晚餐席上,秀才的大妻向傭人們說道:“暫時瞞一瞞罷,給小貓頭避避晦氣;假如別人問起,也答養(yǎng)一個女的好了。”
他們都微笑地點點頭。
一個月以后,嬰兒的白嫩的小臉孔,已在秋天的陽光里照耀了。這個少婦給他哺著奶,鄰舍的婦人圍著他們瞧,有的稱贊嬰兒的鼻子好,有的稱贊嬰兒的口子好,有的稱贊嬰兒的兩耳好;更有的稱贊嬰兒的母親,也比以前好,白而且壯了。老婦人卻和老祖母那樣地吩咐著,保護著,這時開始說:“夠了,不要弄哭他了。”
關于孩子的名字,秀才是煞費苦心地想著,但總想不出一個相當?shù)淖謥?。?jù)老婦人的意見,還是從“長命富貴”或“福祿壽喜”里揀一個字,最好還是“壽”字或與“壽”同意義的字,如“其頤”、“彭祖”等。但秀才不同意,以為太俗,人云亦云的名字。于是翻開了《易經(jīng)》、《書經(jīng)》,向這里面找,但找了半月、一月,還沒有恰貼的字。在他的意思:以為在這個名字內(nèi),一邊要祝福孩子,一邊要包含他老來得子的蘊義,所以竟不容易找。這一天,他一邊抱著三個月的嬰兒,一邊又向書里找名字,戴著一副眼鏡。嬰兒的母親呆呆地坐在房內(nèi)的一邊,不知想著什么,卻忽然開口說:“我想,還是叫他‘秋寶吧?!蔽輧?nèi)的人幾對眼睛都轉向她,注意地靜聽著:“他不是生在秋天嗎?秋天的寶貝?!?/p>
秀才立刻接著說道:“是呀,我真極費心思了。我年過半百,實在到了人生的秋季;孩子也正養(yǎng)在秋天;‘秋是萬物成熟的季節(jié),秋寶,實在是很好的名字呀!而且《書經(jīng)》里沒有么?‘乃亦有秋,我真乃亦有‘秋了!”
接著,又稱贊了一通嬰兒的母親:說是呆讀書實在無用,聰明是天生的。這些話,說得這婦人連坐著都局促不安,垂下頭,苦笑地又含淚地想:“我不過因春寶想到了?!?/p>
秋寶是天天成長得非??蓯鄣仉x不開他的母親了。他有出奇大的眼睛,對陌生人是不倦地注視地瞧著,但對他的母親,卻遠遠地一眼就知道了。他整天的抓住了他的母親,雖則秀才是比她還愛他,但不喜歡父親;秀才的大妻呢,表面也愛他,似愛她自己親生的兒子一樣,但在嬰兒的大眼睛里,卻看她似陌生人。可是他愛母親愈緊,他的母親離開這家的日子也愈近了。
春天的口子咬住了冬天的尾巴;而夏天的腳又常是緊隨著在春天的身后的;這樣,誰都將孩子的母親的三年快到的問題橫放在心頭上。
秀才呢,因為愛子的關系,首先向他的大妻提出來了:他愿意再拿出一百元錢,將她永遠買下來??墒谴笃薜幕卮鹗牵骸澳阋I她,那先藥死我罷!”
秀才聽到這句話,氣得只鼻孔出氣,許久沒有說話;以后,他反而做著笑臉地說:“你想想孩子沒有娘……”
老婦人也尖厲地冷笑著說:“我不算是他的娘么?”
在孩子的母親的心呢,卻正矛盾這兩種的沖突了:一邊,她的腦子里老是有“三年”這兩個字,三年是容易過去的,于是她的生活便變作在秀才家里的傭人似的了。而且想象中的春寶,也同眼前的秋寶一樣活潑可愛,她既舍不得秋寶,又怎么能舍得掉春寶呢?可是另一面,她實在愿意永遠在這新的家里住下去,她想,春寶的爸爸不是一個長壽的人,他的病一定是在三五年之內(nèi)要將他帶到不可知的異國里去的,于是,她便想求她的第二個丈夫,將春寶也領過來,這樣,春寶也在她的眼前。
有時,她坐在房外的沿廊下,初夏的陽光,異常地能令人昏蒙地起幻想,秋寶睡在她的懷里,含著她的乳頭,可是她覺得仿佛春寶同時也站在她的旁邊,她伸出手去也想將春寶抱來,她還要對他們兄弟兩人說幾句話,可是身邊是空空的。在身邊的較遠的門口,卻站著這位臉孔慈善而眼睛兇毒的老婦人,目光注視著她。這樣,她恍恍惚惚地敏悟道:“還是早些脫離開罷,她簡直像探子一樣地監(jiān)視著我了?!笨墒呛鋈粦褍?nèi)的孩子一叫,卻又只剩著眼前的事來支配她了。
以后,秀才又將計劃修改了一些:他想叫沈家婆來,叫她向秋寶的母親的前夫去說,他是否愿意再拿進三十元——最多是五十元,將妻續(xù)典三年給秀才。秀才對他的大妻說:“要是秋寶到五歲,是可以離開娘了?!?/p>
他的大妻手里捻著念佛珠,一邊在念著“南無阿彌陀佛”,一邊答:“她家里也還有前兒在,你也應放她和她的結發(fā)丈夫團聚一下罷?!?/p>
秀才低著頭,斷斷續(xù)續(xù)地仍然這樣說:“你想想秋寶兩歲就沒有娘……”
可是老婦人放下念佛珠說:“我會養(yǎng)的,我會管理他的,你怕我謀害了他么?”
秀才一聽到末一句話,就邁步走開了。老婦人仍在后面說:“這個兒子是幫我生的,秋寶是我的;絕種雖然是絕了你家的種,可是我卻仍然吃著你家的餐飯。你真被迷了,老昏了,一點兒也不會想了。你還有幾年好活,卻要拼命拉她在身邊?雙連牌位,我是不愿意坐的!”
在夏天,嬰兒的頭上生了一個瘡,有時身體稍稍發(fā)些熱,于是這位老婦人就到處問菩薩,求佛藥,給嬰兒敷在瘡上,或灌下肚里,嬰兒的母親覺得并不十分要緊,反而使這樣小小的生命哭出一身的汗珠,她不愿意,或將吃了幾口的藥暗地里拿去倒掉。于是這位老婦人就高聲嘆息,向秀才說:“你看她竟一點也不介孩子的病。愛在心里的是真的,專疼表面是假的?!?/p>
這樣,婦人只有暗自揮淚,秀才也不說什么話了。
秋寶一周歲的時候,這家熱鬧地排了一天的酒筵,客人也到了三四十,有的送衣服,有的送面,有的送銀制的獅子,給嬰兒掛在胸前的,有的送鍍金的壽星老頭兒,給孩子釘在帽子上的,許多禮物,都在客人的袖子里帶來了。他們祝福著嬰兒的飛黃騰達,贊頌著嬰兒的長壽永生。主人的臉孔,竟是榮光照耀著,有如落日的云霞反映在他的頰上的。
可是在這天,正當他們筵席將舉行的黃昏時,來了一個客人,從蒙眬的暮光中向他們的天井走近,人們都注意他:一個憔粹異常的鄉(xiāng)下人,衣服補衲的,頭發(fā)很長,在他的腋下,挾著一個紙包。主人駭異地迎上前去,問他是哪里人,他口吃似的答了,主人一時糊涂,但立刻明白了,就是那個皮販。主人更輕輕地說:“你為什么也送東西來了?你真不必的呀!”
來客膽怯地向四周看看,一邊答說:“要,要的……我來祝祝這個寶貝長壽千……”
他沒有說完,一邊將腋下的紙包打開來了,手指顫動地打開了兩三重的紙,于是拿出四只銅制鍍銀的字,一方寸那么大,是“壽比南山”四個字。
秀才的大妻走來了,向他仔細一看,似乎不大高興。秀才卻將他招待到席上,客人們互相私語著。
兩點鐘的酒與肉,將人們弄得胡亂與狂熱了:他們高聲猜著拳,用大碗盛著酒互相比賽,鬧得房子都被震動了。只有那個皮販,他雖然也喝了兩杯酒,可是仍然坐著不動,客人們也不招呼他。等到盡興了,于是各人草草地吃了一碗飯,互祝著好話,從兩兩三三的燈籠光影中,走散了。
而皮販卻吃到最后,傭人來收拾羹碗了,他才離開了桌,走到廊下的黑暗處。在那里,他遇見了他被典的妻。
“你來做什么呢?”婦人問,語氣是非常凄慘的。
“我哪里愿意來,因為沒有法子?!?/p>
婦人接著問:“春寶呢?”
男子沉吟了一會兒答:“所以,我是為春寶來的……”
“為春寶來的?”婦人驚異地回音似的問。
男人慢慢地說:“從夏天起,春寶是瘦得異樣了。到秋天,竟病起來了。我又哪里有錢給他請醫(yī)生吃藥,所以現(xiàn)在,病是更厲害了!再不想法救救他,眼見得要死了!”靜寂了一刻,他繼續(xù)說,“現(xiàn)在,我是向你來借錢的……”
這婦人的胸膛內(nèi),簡直似有四五只貓在抓她,咬她,咀嚼著她的心臟一樣。她恨不得哭出來,但在人們個個向秋寶祝頌的日子,她又怎么好叫哭呢?她吞下眼淚,向她的丈夫說:“我又哪里有錢呢?我在這里,每月只給我兩角錢的零用,我自己又哪里要用什么,悉數(shù)補在孩子的身上了。現(xiàn)在,怎么好呢?”
他們一時沒有話,以后,婦人又問:“此刻有什么人照顧著春寶呢?”
“托了一個鄰居,我仍舊想回家,我就要走了?!?/p>
他一邊說著,一邊揩著淚。婦人同時哽咽著說:“你等一下吧,我向他去借借看。”
三天以后的一天晚上,秀才忽然問這婦人道:“我給你的那只青玉戒指呢?”
“在那天夜里,給了他拿去當了?!?/p>
“沒有借你五塊錢么?”秀才憤怒地問。
婦人低著頭答:“五塊錢怎么夠呢?”
秀才嘆息說:“總是前夫和前兒好,無論我對你怎么樣!本來我很想再留你兩年的,現(xiàn)在,你還是到明春就走吧!”
婦人簡直連淚也沒有地呆著了。
幾天后,他向她說:“那只戒指是寶貝,我給你是要你傳給秋寶的,誰知你一下就拿去當了!幸虧她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有三個月好鬧了!”
婦人是一天天地黃瘦了,而譏笑與冷罵的聲音又充塞在她的耳內(nèi)了。她是時常記著她的春寶的病,她很想得到一個關于“春寶的身體已復原”的消息,可是消息總沒有;她也想借兩元錢或買些糖果去,方便的客人又沒有,她不時地抱著秋寶在門首的大路邊,眼睛望著來和去的路。這種情形卻很使秀才的大妻不舒服了,她時常對秀才說:“她哪里愿意在這里呢?她是極想早些飛回去的?!?/p>
有幾夜,她抱著秋寶在睡夢中突然喊起來,秋寶也被嚇醒,哭起來了。秀才就追逼地問:“你為什么?你為什么?”
女人拍著秋寶,口里哼哼的沒有答。秀才繼續(xù)說:“夢見你的前兒死了么,那么地喊?連我都被你叫醒了?!?/p>
女人急忙一邊答:“不,不,好像我的前面有一壙墳呢!”
秀才沒有再講話,而悲哀的幻象更在女人的前面展現(xiàn)開來,她要走向這墳去。
冬末了,催離別的小鳥,已經(jīng)到她的窗前不住地叫了。先是孩子斷了奶,又叫道士們來給孩子過了一個關,于是孩子和他親生母親的別離——永遠別離的命遠就被決定了。
這一天,黃媽先悄悄地向秀才的大妻說:“叫一頂轎子送她去么?”
秀才的妻子還是手里捻著念佛珠說:“走好吧,到那邊轎錢是那邊付的,她又哪里有錢呢?聽說她的親夫連飯也沒得吃,她不必擺闊了。路也不算遠,我也是曾經(jīng)走過三十里路的人,她的腳比我大,半天可以到了?!?/p>
這天早晨,當她給秋寶穿衣服的時候,她的淚如溪水般流下,孩子向她叫:“嬸嬸,嬸嬸”——因為老婦人要他叫自己是“媽媽”,只準叫她是“嬸嬸”。
她嗚嗚咽咽地答應,很想對他說:“別了,我的親愛的兒子呀!你的媽媽待你是好的,你將來也好好地待她吧,永遠不要再記著我了!”
可是她無論怎樣也說不出。她也知道,一歲半的孩子是不會了解的。
秀才悄悄地走向她,從她背后的腋下伸進手來,在他的手內(nèi)是十枚雙毫角子,他輕輕說:“拿去吧,這兩塊錢?!?/p>
婦人扣好孩子的紐扣,就將角子塞在懷內(nèi)的衣袋里。
老婦人又來了,注意著秀才走出去的背影,又向婦人說:“秋寶給我抱去吧,免得你走時他哭?!?/p>
婦人不作聲,可是秋寶總不愿意,用手不住地拍打老婦人的臉,于是老婦人生氣地說:“那么你同他去吃了早飯再交給我。”
黃媽拼命地勸她多吃飯,一邊說:“半個月來你就這樣了,你比來的時候還瘦了。好歹吃一碗下去吧,你還要走三十里路呢?!?/p>
她只不關緊要地說了一句:“你對我真好!”
但是太陽升得非常高了,一個很好的天氣,秋寶還是不肯離開他的母親,老婦人便狠狠地將他奪去,秋寶用小小的腳踢在老婦人的肚子上,用小小的拳頭打,高聲呼喊她。婦人在后面說:“讓我吃了中飯去吧。”
老婦人卻轉過頭,兇兇地答:“趕快打起你的包袱去吧,早晚總有一次的!”
孩子的哭聲便在她的耳內(nèi)漸漸遠了。
打包裹的時候,耳內(nèi)聽著孩子的哭聲。黃媽在旁邊,一邊勸慰著她,一邊卻看她打進什么去。終于,她挾著一只舊的包裹走了。離開他的大門時,聽見她的秋寶的哭聲。可是慢慢地遠遠地走了三里路了,還聽見她的秋寶的哭聲。
暖和的太陽所照耀的路,在她面前竟和天一樣無窮地長。當她走到一條河邊的時候,她很想停止無力的腳步,向明澈可以照見她自己的身子的水跳下去。但在水邊坐了一會兒之后,她還得移動她自己的影子。太陽已經(jīng)過午了,一個村里的年老的鄉(xiāng)人告訴她,路還有十五里,于是她向那個老人說:“伯伯,請你代我叫一頂轎子吧,我是走不回去了!”
“你是有病的么?”老人問。
“是的!”
“你從哪里來?”
婦人靜默了一時,答:“我是向那里去的,早晨我以為自己可以走的?!?/p>
老人憐憫地也沒有多說話,就給她叫了兩位轎夫,一頂沒篷的轎子。
下午三四時的樣子,一條狹窄而污穢的鄉(xiāng)村小街上,抬過了一頂沒篷的轎子,轎里躺著一個臉色枯萎如同一張癟的黃菜葉一樣的中年婦人,兩眼蒙眬地頹唐地閉著。一群孩子跟在轎后,好像一件奇異的事情落到這沉寂小村里來了。
春寶也是跟在轎的孩子們中的一個,他還在趕豬似的那么嘩著轎走,可是轎子轉一個彎,卻是向他家里去的路,他直了兩手而奇怪了,等到轎子到了他家門口,他遠遠地站在前面,背靠一株柱子上,面向著轎,其余的孩子們膽怯地圍在轎子的兩邊。婦人走出來了,她昏迷的眼睛認清站在前面的、穿著襤褸的衣服、頭發(fā)蓬亂的、身子和三年前一樣的短小的那個八歲的孩子是她的春寶。突然,她哭出來地高叫:“春寶呀!”
一群孩子們,個個吃了一驚,而春寶簡直嚇得躲進屋子他父親那里去了。
婦人在灰暗的屋內(nèi)坐了許久許久,她和她的丈夫都沒有一句話。夜色降落了,他下垂的頭昂起來,向她說:“燒飯吃吧!”
婦人不得已地站起來,向屋角上旋轉了一周,沒有氣力地對她丈夫說:“米缸內(nèi)是空空的……”
男人冷笑了一聲,說:“你真是大人家里生活過了!米,盛在那只香煙盒子內(nèi)?!?/p>
當天晚上,男人向她的兒子說:“春寶,跟你的娘去睡!”
而春寶卻靠在灶邊哭起來了。他的母親走近他,一邊叫:“春寶,寶寶!”
可是當她的手去撫摸他的時候,他又躲閃開了。男人說:“會生疏得那么快,一頓打呢!”
她眼睜睜地睡在一張齷齪的狹窄板床上,春寶陌生似的睡在她的身邊。在她的已經(jīng)麻木的胸內(nèi),仿佛秋寶肥白可愛地在她身邊掙動著,她伸出兩手去抱,可是身邊是春寶。這時,春寶睡著了,轉了一個身,她的母親緊緊地將他抱住,而孩子卻從微弱的鼻聲中,臉伏在她的胸膛,兩手撫摩著她的兩乳。
沉靜而寒冷的死一般長的夜,似無限地拖延著,拖延著……
(責任編輯/譚 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