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月滿天
很小的時候,大約剛記事,哥哥有一次很晚還沒有到家。那天的晚飯我也無心去吃,就坐在門外的杵衣石上癡癡地等。從夕陽銜山等到暮色四合,又從暮色四合等到夜色深沉。爹娘一次次來叫我,反復告訴我哥哥去干活了,要回來得晚,我都不肯挪動。一直到他風塵仆仆地回來,才放下一顆心。你說,那個時候能懂得什么呢?可是就是怕,怕他從此就不見了,就死了——那個時候,甚至連死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就已經(jīng)開始怕死了。
昨晚出門散步,忘了帶手機。一回家就聽見手機拼命地響。趕緊接起來聽,是女兒,她從學校打來,一句話沒說出來就哇哇大哭:“媽媽媽媽你去哪兒了!我給你打電話也不接,找你也找不見,給我姐打電話她也不知道,給我姥姥打電話她也不知道,你到底去哪兒了嗚嗚嗚……”我又笑又心疼,趕緊道歉,承諾以后出門一定帶手機,她又哭了兩聲,才心有不甘地放下電話。調(diào)出通話記錄來看,光她的未接電話就有十七通,還有我侄女的未接來電,我母親的未接來電。沒等看完,侄女和母親已經(jīng)紛紛打過電話來問,又是好一番解釋加道歉。我的女兒二十一歲了,侄女二十七歲,老母親七十歲,她們也都如我,活在恐懼之中。
那個塞翁,他得了馬,就陷入得了馬的恐懼之中:“好事后邊是不是連帶著壞事呢?”直到他的兒子騎馬摔斷了腿,他才“如釋重負”:壞事已經(jīng)來了,下面就應該有好事了吧?果然,因為摔斷腿,兒子免于服兵役。文章寫到這里就沒有了,喜劇性的大團圓??墒牵膬鹤用庥谒蓝蚴遣皇怯謺屓滔萑胫刂貞n慮之中,擔心著這個好事又蘊藏著什么壞事呢?他這看似智慧的人,豈不是患得又患失,被恐懼籠罩著一生?
誰又不像他?富翁擔心招賊、綁架,乞丐擔心吃不飽、穿不暖,平民百姓擔心住不起大房子、吃不起山珍海味、娶不起漂亮老婆。做官的擔心反腐反貪,當小兵的擔心不能升官。當媽的擔心孩子不學好,做孩子的擔心爸爸媽媽離婚。打光棍的擔心找不著對象,談戀愛的擔心對象出軌……
如果情緒有顏色,這股名為“擔心”“恐懼”“憂慮”的情緒會匯聚成一條洶涌澎湃的大河,把所有人吞沒,從古及今,幾無幸免。
當年讀大學的舍友小聚。班主任也到場,致辭時說自己是“年過半百、兩鬢斑白”的雙百老人,我接著他的話,講自己是“年近半百、兩鬢斑白”的雙百老人。我們老三依舊那么年輕漂亮,肌肉緊實,紅嘴兒一合一張,一雙貓眼閃閃發(fā)光,說:“小七,你不能那么講,我們都還年輕,生命才過了三分之一呢?!逼鋵崳也慌吕涎?,我也不悲觀。
快結(jié)束時,每人說一句話算作總結(jié)。一個同學剛經(jīng)歷一場生死劫:她去看房,掉進深深的電梯井,全身骨頭摔斷,差點撮不起來。在往下掉的那一刻,她想:完了,要死了。結(jié)果醒過來,居然沒死,只是疼。于是,在劇烈的痛楚中,她成了全病房最快樂的一個人。哪怕是半夜里不敢睡,睡著了會重新經(jīng)歷一次高空下墜的恐慌,醒過來一看,原來還活著,仍舊會禁不住哈哈樂。
更要命的是,她的丈夫也掉進深深的電梯井,也周身骨頭斷,也躺在病房。兩個人居然都成了最快樂的人。她說了很長的一段話,說:“當死亡到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居然還活著,別提多快樂了。雖然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痛楚,但是我活下來了,太快樂了!”
1936年11月19日蕭紅在日本東京給蕭軍寫信,信中寫:“窗上灑滿著白月的當兒,我愿意關(guān)了燈,坐下來沉默一些時候,就在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鐘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杂珊褪孢m,平靜和安閑,經(jīng)濟一點兒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
經(jīng)歷了情傷、婚變、半夜三更不眠不休地哭泣、一夜頭白,如今,我也成了最快樂的人,因為我的恐懼沒有了。餓了吃飯,冷了穿衣,病了吃藥,就這么簡單。吃不起藥怎么辦?那就死唄,靈魂歸鄉(xiāng)。
所以,輪到我的時候,接著這個同學的話,我說:“過去,我們都渡盡劫波;現(xiàn)在,我們都花好月圓;將來,每時每刻,每分每秒,都是我們的黃金時代。”
真的,從現(xiàn)在開始,步履紛沓而來的每分每秒,都是你的,我的,我們的,黃金時代。
(編輯 花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