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謙
我是遺腹子,我爸在一場酒駕車禍中喪生。媽媽阿紅堅持生下我,可精神卻失常了。幸虧奶奶在一個有錢人家里當保姆,定期寄給我們生活費,我們才得以活了下來。
我的成績一直出類拔萃,我們學校是一個叫楊云林的富豪捐建的,他當年就在這所學校讀書。
我15歲時,考上了全省最好的師大附中,可高興了沒幾天,媽媽就走失了。附中不能住宿,我只好拎著行李去找奶奶。
在那所湖畔別墅外,奶奶聽完了我流著淚的敘述,臉色陰郁地說:“丫丫,哪有當保姆還帶著孫女的。這樣吧,奶奶出錢,你在學校附近租個插間住吧。”
我的淚水無聲地滾落下來,提起了行李準備離開。
這時,大門口停下了一輛黑色汽車,一對中年男女牽著一個又高又壯的女孩下了車??粗莻€神情倨傲的女孩,我突然產生了一股不可遏制的沖動——我要留下來,跟奶奶在一起。我勇敢地迎上去,給那對夫婦深深鞠了一個躬,哽咽著說:“先生,太太,求求你們留下我好嗎?我能鋤草,還能刷車、洗衣服,求你們讓我跟奶奶在一起!”不等他們夫婦說話,奶奶猛沖過來,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近乎語無倫次地嚷著:“你這丫頭!趕緊給我走,再不許來這里!”
先生太太同時制止了驚慌失措的奶奶。先生上下打量著我,張口說道:“陸姐,這就是你孫女?考上附中的那個?”奶奶慌亂地答應著,她全身都在發(fā)抖。我勇敢地看向先生……是楊云林!捐建我們學校的大慈善家!
我驚喜地喊起來:“楊校長!我是云林學校畢業(yè)的學生??!”先生太太都很吃驚,兩人低聲說了幾句話,太太就笑瞇瞇地對奶奶說:“讓她留下吧,兩個孩子有個伴兒。”奶奶的臉變得煞白,強笑著說:“謝謝先生太太照顧,不好麻煩你們?!闭f完自顧抓起行李,又來拖我。
先生攔住了她:“陸姐不要見外,這樣好了,以后你孫女的所有費用,由我來出?!彼愿浪緳C把我的行李提進去。豆大的汗珠從奶奶的額頭滾落了下來。
夜里,我躺在奶奶的身邊,鼓足勇氣摟住了她的肩膀,小聲說:“奶奶,你在哪兒,哪兒就是我的家?!蹦棠虈@口氣說:“丫丫,不是奶奶不留你,你以為有錢人那么好心?他們是想讓你給大小姐當使喚丫頭!”
我心里一涼,丫頭?奶奶肯定地點頭:“當然了!別看名義上是什么慈善家,都是糊弄人的!那個叫格格的大小姐讓他們兩口子操碎了心,中考才考了三百多分,花了幾十萬安排進了附中,他們就是想給閨女找陪讀,把你當丫頭使!奶奶為了養(yǎng)活你跟你媽,不得不給人家當老媽子,但我能眼看著你小小年紀也走這條路嗎?我有啥臉面對你死去的爸呀!”奶奶小聲哭起來,我鉆進她的懷里,也哭了。
先生把我跟格格安排在一個班,我們吃著一樣的佳肴,由司機接送我們一起上下學。每天寫作業(yè),我都要給格格講解作業(yè)題,直到她全懂了為止,很多時候她耍大小姐脾氣,撒嬌又撒潑,我就得哄著她求著她學。這樣下來,格格的成績勉強能跟上班級的進度。
第一學期的期末考試,我拿到了年級十一的佳績,學校獎勵了三千塊獎學金,我都交給了奶奶。格格的成績在全校是中等偏下,這已經讓先生太太激動得眼圈發(fā)紅了。
先生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家宴慶祝。在宴席上,他鄭重宣布,認我做干女兒,以后跟格格一樣看待。
“嘩啦”一聲,奶奶的筷子掉在了地上。我誠惶誠恐地看向格格,她冷冷一笑,把一杯熱飲都潑在了我的臉上,扭身跑出餐廳去了,奶奶和先生太太趕緊跟了上去。
晚上,奶奶傷感地說:“傻丫丫,你知道啥叫干女兒嗎?其實就是給人家當小老婆!”
天哪,居然是這樣!先生那溫和的笑臉一下變得猙獰可怖。
別墅里的日子越發(fā)難熬了,不僅有格格隨時的挑釁欺辱,太太似乎也起了疑心,經常偷偷窺視我的一舉一動。最讓我傷心的是奶奶,別看她恨不得把格格捧在手心里寵著,對我卻越來越刻薄。她給我分派越來越多的家務,自己則經常在深夜里偷偷爬起來吃藥,她一再告誡我?guī)退[瞞,否則,我們就會被趕出別墅。
那天,我給太太整理臥房,一直在審視我的太太忽然拉住我的手,贊嘆地說:“丫丫越長越漂亮了,真像我年輕時的樣子,唉!”我知道這個“唉”后面隱藏的深意:太太跟先生是大學同學,四十多歲了依然風姿綽約。格格卻又黑又壯,頑劣野性,真是可惜了他們夫婦的好基因。
那天,太太拉著我的手問了我很多小時候的事,以及父母親戚的很多瑣碎的話題。
晚上,我跟奶奶細細說了這事,然后興致勃勃地說:“奶奶,上次我在花園里修剪花樹,先生站在花園外看了很久,后來說,我讓他想起了跟太太戀愛時的往事。奶奶,您覺得我跟太太像嗎?”
奶奶突然不動了。我有點害怕,小心地拍著她的肩。她干笑了一聲:“太太那是哄你開心,你還當真了!記住,富貴是有根的,窮人就是窮人,牢記自己是個下人,人家格格才是根正苗紅的大小姐!”然后,她又開始了劇烈的咳嗽,我趕緊給她捶背,決定以后再不說這些讓奶奶痛心的話了。
第二天,太太帶著格格回娘家,我終于不用絞盡腦汁給她講題了,9點不到就睡下了。
我是被人打醒的,睜開眼,眼前是太太和格格兩張憤怒的臉,身邊居然躺著只穿內褲的先生!而我也只穿著內衣!先生一邊跳下床穿衣服,一邊語無倫次地辯解,說早已戒酒的他為了應酬大人物,喝高了一點,早早回家睡覺,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格格撲過來在我身上用力抓著、扭著,一邊咬牙切齒地咒罵:“賤貨!早就讓我媽趕你走了,她就是不聽!你要是好孩子,你自己親奶奶能不喜歡你?窮鬼!滾得遠遠的!”
我的身體無處不痛,可除了痛哭之外,我還能做什么?終于,奶奶出現(xiàn)了,她跪在地上給他們道歉,還左右開弓搧著自己的耳光,哀求道:“這孩子是想報答先生的恩情呀,求太太小姐饒了她!都是我不好,我沒教育好她,我該死!”
格格停止了對我的打罵,撲過去踢了奶奶幾腳,一臉厭惡地讓她趕緊帶著下賤的孫女滾出他們家,這輩子都不要出現(xiàn)在她面前。
奶奶停止了哀求,一動不動地跪在那兒,她的目光比我還要絕望和凄涼。忽然,她淚如雨下,轉過身拽起了我,跑出了那間臥房。
奶奶匆忙收拾好了行李,當夜就帶著我離開了別墅,打車回到了我和我媽住的那間小屋。
我醒來的時候是在醫(yī)院里。我的舅舅夜歸時看到小屋里有人,破門而入,屋子里居然彌漫著煤氣味兒,我和奶奶都陷入了昏迷。
醫(yī)院里陪護的一直是舅舅,我焦急地訊問奶奶的狀況,他卻顧左右而言他。幾天后,我最不想見到的兩個人出現(xiàn)在病房里,先生和太太。我閉上眼睛,聽見太太低聲說:“丫丫,你奶奶……死了。”
我猛地睜大眼睛,悲痛猝然襲擊了毫無防范的我,奶奶,她死了,我再也見不到那張木然的臉了……雖然她沒給過我多少溫情,可沒有她,說不定我和媽媽早都餓死了。從此以后,這世上我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我放聲痛哭,太太流著淚,摟住了我的肩膀:“好孩子別哭……別哭。她……她差點害死你,其實她……她不是你奶奶……”
我的傷還在作痛,我用盡力氣推開她:“走開!你們有錢人沒一個好東西,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你們!”太太屈膝跪在我腳下,撫摸著我手上的傷痕失聲痛哭。先生遞給我一張老照片。照片里那個清純飄逸的女孩一襲白裙,看著像我,更像太太。
先生顫抖著說:“我年輕時喜歡喝酒,一次酒駕撞死了一個外地的打工仔,他的未婚妻有了身孕,叫阿紅……我被判了兩年有期徒刑,這期間我妻子生了女兒,正好跟阿紅病房挨著,當時陸姐就是那間病房的護工,不知道她怎么探知了兩個產婦之間的微妙關系,也不知道她用什么法子把兩個嬰兒掉了包……我太太住院期間,她照顧得極為殷勤,又不計報酬,主動提出上門做保姆,原來,她是要守著自己的孫女一天天長大啊……不料人算不如天算,那天,我們的親女兒走進了本該屬于她的家……”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先生拿出一份又一份的調查資料,有奶奶的晚期肝癌癥斷書,有那一晚我喝水的杯子里的安眠藥殘留物檢測報告,還有家里隱形監(jiān)控的照片,奶奶抱著昏睡的我鬼鬼祟祟溜進了他的臥房。最后一份,是我“媽媽”阿紅和格格的DNA結果檢測單,證實她們才是親子關系。先生神通廣大,居然找到了阿紅。
先生磕磕巴巴說完了這一幕幕的悲歡離合,他們夫妻實實在在地抱住了我。
我感到頭暈沉沉的,如墜夢中,那一刻,所有的仇恨、委屈,都隨風散去,只有親人的懷抱溫暖而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