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小洲
泉殤
文/王小洲
我們村南門口小學(xué)門前有一眼泉水,村里人叫它涼水泉。山南水北為陽為上,過去村子在泉水的北面,因而村名泉子頭。
提起這涼水泉,也有年頭了。據(jù)說這眼泉水已在村頭汩汩流淌了六七百年,川流不息,哺育了村子里一輩又一輩人。民間有這樣一種說法,樹長過一百年就成精了,被尊為樹神。照此說法,這涼水泉也可以稱得上泉神了。
據(jù)長安縣志記載,我們村建村初名王婆村。明代嘉靖年間,先祖?zhèn)優(yōu)楸軕?zhàn)亂,防匪患,在村南挖土修城壕,挖出了一眼泉水。飲之甘甜清涼,如天上瓊漿,起名涼水?泉。先祖?zhèn)優(yōu)橹@喜,視為神龍從天而降,乃吉兆。大家一致提議把涼水泉保護起來,遂用石條卷起一個石洞,泉水口鑿出三尺見方四方形池子,石條砌邊。涼水泉遠近聞名,被當(dāng)做村里人的命根子,先祖?zhèn)儼阉醋鞅Wo神。從此,祖祖輩輩就吃著泉水,一代一代生兒育女,輩輩相傳。先祖?zhèn)冺樦},向西挖出一條數(shù)百米長,三四丈寬的小河。小河泉眼眾多,泉眼很旺,一路歡歌笑語奔向村西,滋養(yǎng)出村西數(shù)百畝水田,種起了大片水稻。七八月時蛙鼓齊鳴,稻花飄香氤氳著整個村莊。四鄰八鄉(xiāng)的人們很是艷羨。
我們王婆村,遂更名泉子頭村。先祖?zhèn)冇衷谌呍粤巳脟币允炯o(jì)念,那三棵槐樹就日日夜夜守護著涼水泉。神樹護神泉,神泉養(yǎng)神樹。從明代一直到如今,一晃六七百年。
村子因泉而得名,泉水因村子而遠近聞名。說到泉子頭村,四鄰八鄉(xiāng)人就會問起涼水泉。提起涼水泉,遠近的人們就知道是泉子頭村的。從此村子和涼水泉就緊緊地連在了一起,歷經(jīng)風(fēng)雨滄桑,慣看朝代變換,靜觀歷史興亡,相依相伴,相依相惜,不離不棄。
我就是喝著涼水泉的水長大的。據(jù)老人們講,解放前全村人都是吃著喝著涼水泉的水,洗衣服都是小河的水。村子水位淺,水又旺,打井很方便,水質(zhì)也不錯,從此就不再吃泉水了。涼水泉的水就用來洗菜、淘糧食,在泉西邊小河成了女人洗衣服的天地。近水樓臺先得月。我家在南門里第二家,距涼水泉不過五十米,我經(jīng)常到?jīng)鏊呁?。??柿?,跑到?jīng)鏊o嬕欢亲尤?,頓時口舌生津,渴意全無。夏天一堂體育課下來口干舌燥,就下到泉邊掬起泉水喝一通,瞬間五腹六臟都是清涼的,爽極了。夏天清涼甘美如醴,那樣的甜,冬天清爽溫潤如玉,那樣軟。一年四季喝了,從不拉肚子。
母親在泉水里淘麥子,我癡癡地看著泉邊河景。母親一手慢慢搖籠淘麥子,麥子翻浪,一手用笊籬輕輕撈痹麥粒,痹麥游弋。淘了一籠晾曬起來,又淘一籠。一眼望去,泉西的小河清澈見底,淤泥堆如精美的雕塑,魚草如水中美人,小魚嬉戲其間。砌岸石縫間水草豐茂,褐色的小蝌蚪撩撥水草。河邊綠柳垂岸,清風(fēng)徐來,楊柳依依,河面微波層層,燕飛蝶舞,蜓蜓草尖迎風(fēng)而立。河岸人家的花鴨飽食小魚之后,在陽光的影子里梳理著羽毛,像情侶相偎相依。大白鵝笨拙地用紅掌撥著綠水,一邊游來游去,一邊引頸高歌。偶爾會一頭扎下水去,啄起一條大魚。一派水鄉(xiāng)豐韻,不是江南勝似江南。
春秋之際,涼水泉邊是我們的樂園。下午放學(xué)后,涼水泉邊大槐樹下就成了我們的天堂。我們捉迷藏,上樹掏鳥窩,斗雞,漂黃瓜,追逐攆打,滿臉泥巴,個個像敬德;渾身沾滿黃土,人人像秦兵馬俑。盡情地瘋,盡情地野,滿世界都是我們,我們就是整個世界。
夏夜涼水泉邊是鄉(xiāng)親納涼勝地。吃罷晚飯,大人們搖著蒲扇,提著凳子,圍在涼水泉邊乘涼聊天。我們要么在人窩里竄來竄去,要么三五成群做游戲。輕悠悠下山風(fēng),夾雜著涼水泉的帶著甜味的涼氣,漫過每一個人的心頭,為人們消解了酷熱的煩躁。這時,曾經(jīng)的村里文藝骨干老帥男,情不自禁地唱起了秦腔“劉彥昌哭的……”曾經(jīng)的梁秋燕不甘示弱,來了一段“陽春二天,秋燕喜田間……”大鼻子三爺說上一段楊家將“話說八王爺趙德芳在南庭宮假設(shè)陰曹……”瞎子萬春爺來上一段“前世點了琉璃燈,今世生雙好眼睛……”
改革開放初期,鄉(xiāng)親們手里有些錢了,家家戶戶打算建房。建房,供子女讀書,給兒子娶媳婦是老農(nóng)民一生最大的三件事。村干部順應(yīng)民意,重新調(diào)整了家家莊基。南北街道改為東西方向,家家都大興土木,蓋起了新房。鄉(xiāng)親們沉浸在建房的喜悅之中,但是城門、城墻、澇池、小河卻慘遭厄運,流下了悲傷的淚水。久經(jīng)歲月滄桑守護著村子幾百年的老城門,一頁磚一頁磚被拆了,做了村民新房的地基。殘留著最后一點村史記憶的夯土城墻,一架子車一架子車?yán)丶抑?,墊了院子。有村以來就集著雨水的澇池被填了,成了村民家的院落。小河被用水泥和磚箍成了一條水渠,穿過十?dāng)?shù)家的院子。無涼水泉,村子就有其名無其實。在村里老人們的央求下,涼水泉幸免一劫。周圍建起了一圈磚墻,被“保護”了起來。昔日喧囂熱鬧的涼水泉,孤獨寂寞地流淌著,似乎已被鄉(xiāng)親們遺忘。只有不懂事理的小孩,偶爾到下邊去涮涮拖把,涼水泉不僅不會生氣,反而有了一絲生氣。
一個新村建起了,一個舊村連同記憶和歷史一起被毀了。
泉子頭村依然興旺,涼水泉卻已有其名無其實了。
九十年代初,由于厄爾尼諾現(xiàn)象,全球干旱變暖。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家鄉(xiāng)長安也出現(xiàn)了歷史上罕見的干旱,包谷葉子幾乎一揉就碎,地里裂開了一尺多長縱橫交錯的口子。村里和尚和居士老太太們就在涼水泉邊,搭起了法臺,又是燒香,又是念經(jīng),又是做法事,一連半個多月,孤寂的涼水泉熱鬧了一陣子。然而老天滴了幾星雨,依然干旱,依然酷熱,狗的舌頭伸的更長,樹枝抽搐起來。求雨的人悄悄離去,涼水泉又冷落了。
最近一次回老家,走近冷清的涼水泉,看到泉水里漂浮著柴草、腐爛的枯葉、污濁的泡沫,我的眼睛流下一行清淚。我聽到?jīng)鏊目奁暎吹經(jīng)鏊男脑阢殂榱餮?,祖墳上的古柏沉重的哀嘆。望著在涼水泉上空縈繞著的祖先們的靈魂,我羞愧地低下了頭。
昔日圣潔的神泉,今日竟藏污納詬。
也許有一天我們村第一代先祖的靈魂就找不到?jīng)鏊?,就找不到自己的村子了,會像游魂一樣滿世界地游蕩。
但愿泉殤不再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