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秀
清晨的日頭仿佛還沒有睡醒,恍惚著,軟軟地潑下來。風(fēng)在銅陵古城風(fēng)景區(qū)里悠悠地穿梭,木棧道、古城墻、還有香火繚繞的關(guān)帝廟,籠罩在一重半透明的紗帳里。卻也因了這一床紗帳,關(guān)帝廟屋脊上的剪瓷雕愈見照眼,“雙龍搶珠”、“鳳凰飛舞”……剪輯精美的瓷片,層層疊疊,潑辣地翻卷著,金鉤銀絲相交錯,成煌煌的一片。
有多少慕東山風(fēng)動石美名而來的游客,臨走前,總要為關(guān)帝廟屋脊上美輪美奐的剪瓷雕流連忘返?你一定想象不到,這些精美絕倫令人嘆為觀止的剪瓷雕,其實來自于一個個破碎的瓷碗。那些能工巧匠們,用自己的雙手和智慧,造就了瓷碗的重生,使那些鑲嵌在屋脊、厝角的瓷片,當(dāng)之無愧地成為一道閩南建筑的亮麗風(fēng)景線。
東山剪瓷雕,多在古民居與祠堂廟宇的屋脊、翹角、門樓和壁畫上。東山海島有七鎮(zhèn)六十一村,村村有廟宇祠堂,因此,走進(jìn)任何一處村莊,皆可見色彩豐富、造型多樣的剪瓷雕裝飾。在我生長的村莊里,剪瓷雕也叫“黏碗料”, 我是自小追著“黏碗料”長大的。
父親平素愛讀書習(xí)字,白日里,他為一家人的生計奔忙;暗夜里閑下來,他總會端坐在案頭,捧一本厚厚的書甘之如飴。但識文斷字的父親不懂“黏碗料”,村里的人其實沒有多少懂得“黏碗料”。在村人看來,“黏碗料”的活計是神圣不可褻瀆的,廟宇與祠堂,向來都是淳樸村人的信仰;但“黏碗料”的活計也是卑微的,它是體力活,“黏碗料”的師傅不像尋常藝術(shù)家,可以在相對優(yōu)雅的環(huán)境中寫意揮毫,他們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都在露天中進(jìn)行。不論炎夏寒冬,他們須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或爬上高高的屋頂作業(yè),一忙,就是一整天。
那時候,隔壁鰥居的林叔黏得一手“好碗料”。林叔年幼時只上過幾日“掃盲班”,豆大的文字沒識得幾個,卻心靈手巧,是個仿古裝飾的全才。彩繪、灰塑、油漆、泊磚,林叔樣樣精通,尤其最擅長“黏碗料”。飛禽走獸、花鳥蟲魚、才子佳人……林叔總有辦法讓它們在屋脊、厝角、翹檐和照壁上如花朵次第盛放。九十年代初,村莊里重修“七仙女廟”,林叔當(dāng)之無愧地成為“黏碗料”頭家,負(fù)責(zé)“七仙女廟”屋頂?shù)难b飾。每天放學(xué)后,我們一群小屁孩總要一窩蜂地涌到廟前,看林叔妙手生花。黝黑高瘦的林叔,長有一雙又細(xì)長又粗糙的大手,私下里,我們曾形容那是一雙剪刀手。因為那雙剪刀手,總能輕而易舉又隨心所欲地掰斷不規(guī)則的彩瓷片,還能像村莊里剪功了得的孫婆婆三下兩下剪出活靈活現(xiàn)的紙人兒一樣,黏出形態(tài)各異的花鳥草木與人物形象。
父親雖然不懂“黏碗料”,卻對日日攀在屋頂寫意人生的林叔極是敬重。林叔愛喝濃茶,閑下來的父親便會打發(fā)我,去請林叔上門來喝茶。林叔逢請必來,他對父親寫得一手好字很是敬畏,于是兩個互相敬仰的人湊到了一塊,便生出了許多話題來。那時候,我最喜歡捧一本書,假裝心無旁騖地看,實則聚精會神地聽他們聊。通常,父親不和林叔談書法,林叔也不提“黏碗料”的事,但林叔喜歡說潮劇,潮劇里的橋段、服裝和扮相,說到動情處,還會情不自禁地吆喝上幾嗓子——良辰美景,吉日佳期,看今朝紅葉題詩……久了,我便知道他沒頭沒尾唱的是潮劇《彩樓記》,也知道了,林叔那些黏在屋脊上的才子佳人全部來自潮劇。我從小就是潮劇迷,《蘇六娘》、《井邊會》、《告親夫》……我以為我對每一部經(jīng)典的潮劇耳熟能詳,比起林叔,卻是小巫見大巫了。林叔不僅熱愛潮劇,還把潮劇里的經(jīng)典人物都黏到了屋脊上。我這才發(fā)現(xiàn),帝王將相、英雄豪杰、奸臣賊子……在林叔黏過的屋脊上,我還未見過重復(fù)的人物形象,那些人物形象惟妙惟肖、特點各異,如果不是對人物典故研究得極透徹,如何能在沒有模型的情況下,黏出那么多栩栩如生的瓷雕來。
長大一些,我才知道“黏碗料”其實是門大學(xué)問,它幾乎融合了泥塑、繪畫、雕刻等建筑裝飾藝術(shù),自唐代便傳入閩南地區(qū),后經(jīng)本土工匠、藝人的改造創(chuàng)新,漸漸形成獨居閩南特色的建筑裝飾藝術(shù)。那些屋脊上的惟妙惟肖,原是花了大工夫的?!梆ね肓稀钡墓ば驈?fù)雜、繁瑣,每回上工,都得先打上初坯構(gòu)圖,后根據(jù)構(gòu)圖,用提前剪好的瓷片根據(jù)不同造型需要,一一黏貼出形態(tài)各異的人或物。林叔識字無幾,他大概也是不懂得“黏碗料”中的平黏、立體黏、疊黏和半浮黏的,卻絲毫不影響他的黏工。天長日久地黏貼,他對黏古典戲曲人物越發(fā)地胸有成竹,每一個他經(jīng)手過的厝角頭,仿佛都上演著精彩的折子戲。而那些厝角頭的折子戲,總讓古厝更顯流光溢彩。
林叔終身以“黏碗料”為業(yè),東山海島上很多剪瓷雕作品都出自他那雙細(xì)長粗糙的手,遠(yuǎn)至廈漳泉,更遠(yuǎn)至臺灣和東南亞。只是,林叔和他黏在屋脊翹角上的瓷雕一樣,在風(fēng)吹日曬中老了。父親去世后,再鮮有人和林叔呷濃茶、論潮劇,偶爾回鄉(xiāng)在路上遇見他,總見他一個人徘徊在村莊里因為拆遷而僅剩不多的古厝下,舉步躑躅。祠堂和寺廟建筑越來越少,“黏碗料”的需求也日益有限,年輕人在物欲中橫沖直撞,誰還會為工程量少又賺錢不多的“黏碗料”所牽絆?想必,林叔是焦慮的。他的焦慮一定是如何把自己的手藝,一五一十地傳給年青一代,讓黏在厝角頭的好戲,一直上演下去,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