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娜 Feng 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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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拉明戈(外十一首)
◎馮娜 Feng Na
我的步履疲憊——弗拉明戈
我的哀傷沒有聲音——弗拉明戈
用腳掌擊打大地,是一個族裔正在校準自己的心跳
沒有力量的美 以美的日常顯現(xiàn)
弗拉明戈——
流淌著貧病、流亡的血和暴君偶然的溫情
越過馬背的音樂,賦予肉體熔巖般的秉性
流浪者在流浪中活著
死亡,在他們渴望安居時來臨
誰跳起弗拉明戈
誰就擁有世上所有不祥的歡樂
誰往前一步,誰就在不朽的命運中隱去自己的名姓
弗拉明戈——我的愛憎不分古今
弗拉明戈——我的黑夜曾是誰的黎明
二十多年前,失足落崖被一棵樹擋住
嬰孩的腦殼,一顆容易磕碎的雞蛋
被外婆摟在心口捂著
七年前,飛機猛烈下墜
還沒有飛離家鄉(xiāng)的黃昏,山巔清晰
機艙幽閉,孩子們痛哭失聲
這一年,我將第一部詩集取名為《云上的夜晚》
五年前,被困在珠穆朗瑪峰下行的山上
迷人的雪陣,單薄的經(jīng)幡
我像一只正在褪毛的老虎,不斷抖去積雪
風向不定 雪的意志更加堅定
一個抽煙的男人打不著火,他問我
你們藏人相信命嗎?
我不是藏人,我是一個詩人
我和藏人一樣在雪里打滾,在雪里找到上山的路
我相信的命運,經(jīng)常與我擦肩而過
我不相信的事物從未緊緊擁抱過我
在這里住過的人不一定去過邊遠的滇西小鎮(zhèn)
住在那里的人接受從這里頒布的律令、課稅、無常的喜怒
盡管門敞開著,鑰匙在擰別處的鎖孔
盡管珍寶擺在玻璃柜中,影子投射在人群觸不到的位置
穿紅戴綠的人走來走去,講著全世界的方言
母親問我,早上最先聽見的鳥鳴是喜鵲還是烏鴉
我想了一會兒,又一會兒
不知這里的鳥是否飛出過紫禁城
不知鳥兒可會轉(zhuǎn)述我們那兒的風聲
喜歡的花,就摘下一朵
奇異的夢,就記在下一本書中
有一條橄欖色的河流,我只是聽人說起
我親近你離開你,遵循的不過是美的心意
故事已經(jīng)足夠
我不再打算學習那些從來沒有學會過的技藝
在你理解女人的時候,我是一頭母豹
在你困頓的旅途,我是迷人的蜃樓海市
當你被聲音俘虜,我是廣大的沉默
你是你的時候,我是我
他的記憶會把我修改成一個音符
高速公路的匝道口、陌生房間的門后
夜晚發(fā)光的 除了星子還有野外的水泊
不曾謀面的年份
休止符前猛然的一瞬
旋律大于歲月
——歲月,何嘗不是一種溫存的允諾
那只有極少數(shù)人擁有的絕對音感
也未必能重合一個變幻的影象
我應該慶幸,在孤獨成年之前
獲得過海豚的音嗓
那越走越密越走越密的街道上
那越來越暗越來越響的人聲中
一定還有漏掉的重逢吧?
——老朋友
“一直在下雨
——我出生的城市
沒有雨的時候依然在下雨”
他的亞麻色瞳孔是雨中的建筑
用以儲藏一種我沒有聽過的樂音
山丘在下雨,船只也是
早晨去買面包的路面下雨
來到我跟前的旅途也是
我差點要打斷他的講述
在我頭頂密布烏云
“只有我母親晴天一樣美麗”,他說
她擁有一雙中國式的黑眼睛
如果那衣袍穿在我身上
如果那樂器抱在我懷中
如果那呼吸吹到我眼前的人
如果那手臂的弧度剛好握住流云
如果我每一步都踩著那碎裂的沉香
我的額頭是不是應該低垂
我的眸子是不是應該飽含淚意
我周遭的氣韻是否要由一頭白象來決定
如果我只是愛情的一種象形
你還會不會,會不會愛上那壁畫中人?
植被的差別是不是因為重力?
我克服不了的,鳥兒也一樣
再一次,在瀝青裸露黝黑的日照中
我知道自己并非一頭溫順的野鹿
那些苛刻、具體的巖石掰直過我的渴望
仙人掌圍起的柵欄、鴿子樹下的墓室
都讓我懂得成為一株植物
比啃噬它們的心臟更加艱難
他們給我一座花園,帶著碩大的影子
我的過去也游向此地
假裝去愛,就是永無休止的勞役
溫柔的露水會把我獻給蜘蛛
蜘蛛會為我投胎一個新的罪衍
可是,我去了野外
被大象的響鼻擊倒
——它離我有一個綠洲和一片戈壁的距離
我知道它可以活得更久
人靠近它的時候
還有比引力更重要的事
她給我看她的腳,又給我看她的肩
不是女性也不是男性的脖頸
舞者是一種暗紫色的性別
她給我看一場風暴,我在劇場之外的戰(zhàn)栗
她給我念一條簡訊,人群擠在屏幕上低泣
受難的人和喜樂的人走在同樣的道路上
她在屬于我的禱告中拆除廟宇
在我未完成的詩句中丟下種子
我給她看我的目光——
那凝固的、舞者的雕像
我喜歡和你在夜里散步
——你是誰并不重要
走在哪條街上也不重要
也許是溫州街、羅斯福路
也有可能是還來不及命名的小道
我喜歡你說點什么
說了什么并不重要
我能聽見一些花卉、異國的旅行
共同熟識的人……
相互隱沒,互成背景
我喜歡那些沉默的間隙
仿佛我并不存在,我是誰并不重要
你從側(cè)面看過去,風并未吹散我的頭發(fā)
它對我沒有留戀
風從昨天晚上繞過來
陷在從前我的一句詩里:
“天擦黑的時候,我感到大海是一劑嗎啡”
我喜歡那些無來由的譬喻
像是我們離開時,忘掉了一點什么
沒有霾的早上,陽光清亮
所有向陽的房子心跳似乎都是一樣
很快,就會聽見鴉雀的叫喚
很快,胸膛里的另一種節(jié)律就要醒來
很快,就要讀到奧登的詩句
“讓我成為愛得更多的一個”
他肯定夢見并領(lǐng)受過這樣的早上
他肯定愛著
穿過黑暗的河流聽見并不熟悉的鐘聲
遙遠悠長
那聲音,和所有愛過的人心跳都一樣
我與它之間的障礙 不是破敗的石身
也不是,被斬斷的頭顱中有你的生肖
我與它之間的隔膜是過于明亮的陽光
我知道,
我要找的 已經(jīng)不住在這里
風吹著我心里的菩薩也吹著我心里的水法
縱使秋光明媚 我還是感到了它幽邃的拒絕
它的排斥也是古老的,人群置若罔聞
它的信仰是塵埃的,風水降低了它的難度
菩薩在我感到迷惘時伸出千手
我知道,我也可以隨波逐流
一個看不見的吹奏者,會讓我忘卻煩憂:
有時在天上,被叫做藍
有時在這園子里,被叫做遺跡
有時是明月殘照是波光瀲滟
是告別是修辭是沒有答案的謎面
有時被叫做時間
有時是薩?!?/p>
惟有一種魔術(shù)我不能放棄:
作者簡介:馮娜,1985年生于云南麗江,白族。畢業(yè)并任職于中山大學。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省文學院簽約作家。著有《尋鶴》、《一個季節(jié)的西藏》、《彼有野鹿》等詩文集多部。曾獲“華文青年詩人獎”、奔騰詩人獎等各類獎項。參加二十九屆青春詩會,首都師范大學第十二屆駐校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