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裕嬌
提到底層時,我們在談論什么?工人、農(nóng)民、窮人,還是在困苦中掙扎的人,被隨意地剝奪和損害、侮辱和踐踏尊嚴的人?最近的閱讀,讓我關注到底層中的一個群體——那些小城市里困頓虛無的青年。他們有勞動能力,生活并非無以為繼,他們還年輕,這似乎意味著未來有無限可能性;但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或者暗淡、頹廢,或者野蠻、掙扎,看不到出路和希望,毫無疑問,他們也屬于底層。那么,這些年輕人是如何陷入底層的?是卑微的出身、社會或上層的強大壓迫力,還是自身精神荒蕪導致的下墜?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思考和呈現(xiàn)。
趙卡《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只鞋》,《青年作家》2016年第2期。這篇小說可以看做是一個底層文藝青年的一次失敗性“還鄉(xiāng)”,“我”在深圳呆不下去了回到老家薩縣,在薩縣黑社會里面摸爬滾打、看過人世百態(tài)后,又返回深圳。小說主要寫的是“我”在老家的這段經(jīng)歷,以詩人阿想來薩縣和“我”當小嘍啰的經(jīng)歷為線索,暴露出血腥骯臟的社會潰爛面。為了生存和金錢,男人使用暴力、女人出賣身體,看場子、替人強拆、聚眾賭博,械斗、淫亂、吸毒,這是一個沒有道義和底線的社會,也沒有人能夠善終,“我”鐘情的露露跳樓癱瘓、李強強被砍死、劉熙被人挑斷腳筋,就連表哥二麻袋也大勢已去,還得了梅毒。如果說露露、李強強等人是這個群體中的弱者,誰又是強者?老大二麻袋獲取地位和金錢的方式只不過是把棍棒施加在更弱的人身上?!拔摇苯栌昧终Z堂的話告訴表哥,“你們這種人,本身是最底階層,利益每天都在被損害,卻具有統(tǒng)治階級的意識”,這或許是作者殘忍揭露之后力圖表達的重心,這一精神實質(zhì)的開掘使得這篇小說不僅僅是底層的生存實錄,還帶有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
曹寇《辦大事》,《青年文學》2016年第2期。這篇以“辦大事”命名的小說更像是對大事的解構,對我們?yōu)橹疾ǖ摹叭⑵奚?、生老病死”的消解。小說寫的不過是青年朱白到郵局取款這一個來回的經(jīng)歷,卻呈現(xiàn)出主人公整個生命進程的荒誕、漫長和虛無。朱白走在路上,盡管他有稀奇古怪的走姿,依舊被淹沒在人流之中,沒人注意到他;偶然遇到女同學羅玉縫,羅玉縫張冠李戴地把他當成另一個人,朱白也不挑明,甚至虛構起自己的職業(yè)、女兒、日常,好像他的生活真的柴米油鹽一般實實在在;沒有任何大事值得朱白去儲蓄,他為了討好漂亮的大堂經(jīng)理而存錢,得知名花有主后也不怎么失落,更讓他感到虛空和手足無措的是生活本身。無聊的小事堆砌起來的生活是如此沒勁、如此虛無,似乎連他這個人的存在都是可有可無的?;钪囊饬x在哪里?這是朱白的困境,也是許多人的困境。
魏思孝《吾友趙西》,《作家》2016年第2期。魏思孝是曹寇“領導”的“屌絲作協(xié)”的一員,他比曹寇更底層。魏思孝的小說少有風物的描寫,語言也不見雕琢的痕跡,而是憑借真實、直接的力量把讀者拉進來,直面底層青年無奈和無聊的生存現(xiàn)實。《吾友趙西》其實寫的是“我”和趙西,是我們這類在社會的夾縫間流竄的人,“我”不僅是敘述者、趙西命運的見證人,還是與趙西同病相憐的人。我們喜歡過同一個女人王娜,這讓我們有間隙,我們有共同的敵人——經(jīng)濟和社會地位遠在我們之上、看不起我們的李文博,我們無所事事,友誼時斷時續(xù)……“我”沒工作時趙西送快遞,“我”送快遞時趙西開黑出租,最后,趙西奸殺女乘客被執(zhí)行死刑,他的自取滅亡更像是對生活的反抗和戕害。魏思孝經(jīng)常從法制節(jié)目中取材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比如他寫過一個題為《該男子已被刑拘》的短篇,當人們在關注男子犯罪事實本身的時候,作者思考的是男子犯罪之前的遭遇,呈現(xiàn)被刑拘者所處的逼仄的生存環(huán)境。在魏思孝的小說中找不到同情或憐憫的姿態(tài),他的底層寫作不是站在高處俯視底層,而是身在底層寫底層。
李禎《魏曉是誰》,《山東文學》2016年第1期。小說由兩個不相干的短篇組成,在《我們來談談奧運會吧》中,魏曉是狗赫的新女朋友;在《清晨做了一個夜間的夢》中,魏曉是王昊鵬那個刁鉆的懷孕妻子。第一篇里的奧運會或許隱喻這群渾身釋放荷爾蒙的年輕人已經(jīng)被社會滌蕩殆盡的青春。多年失去聯(lián)系的狗赫回來了,他衣錦還鄉(xiāng)般向老同學們炫耀自己的女友和部隊生活,曲終人散后狗赫莫名地嚎啕大哭,小說到此戛然而止,把困惑拋給了讀者。第二篇中,半夜看了場球賽成了王昊鵬的噩夢,為此妻子離家出走,丈母娘憤怒地找上門,最后他被大舅子像雞一樣抹了脖子。所以,魏曉不僅是女人,更是無形卻能把人逼入絕境的現(xiàn)實。作者李禎還是位90后在校大學生,對社會青年生存問題的觀察和表現(xiàn)卻很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