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十七歲的時候,就失去了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姥姥。
在嫁給外鄉(xiāng)的父親之后,并未得到期待中男人的溫柔與體貼。父親沉默寡言,又脾氣暴躁,兩個人吵架后,也從不肯主動地給母親道歉,常常冷戰(zhàn)很多天。
母親的憂傷,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它影響了我,讓我在父母吵架的時候,覺得孤獨,找不到人傾訴,也不知道如何傾訴,于是只能在深藍的天空下,躺在麥地里,或者西瓜棚里,一個人發(fā)呆,聽見風(fēng)在耳邊呼嘯而過。
莊稼不管我,兀自向上生長。泥土是濕潤的,好像從某個很深很深的地方,汲取著乳汁。牛在低聲地哞哞叫著,不知道在呼喚誰。村子里的傻子在蘋果園里被人逮住了呵斥,而母親喚我回家的聲音,也在青煙中,繚繞傳來。我知道那個時候的母親,跟我一樣孤獨,所以她需要找到我,牽著我的手,傳遞一些溫度給彼此。
我與母親走著走著,就出了村子,而后沿著一條河,一直向東走,大約兩小時之后,會見到另外一大片的農(nóng)田與村莊。而姨媽家的院子,則需要經(jīng)過很多頭牛,跟許多個熟悉不熟悉的人打過招呼后,才能夠在村子的盡頭抵達。
姨媽是個長得壯碩的女人,她有比母親幸福的婚姻,母親一連生了三個女孩,而姨媽則底氣十足地連生兩個兒子。更為重要的是,當(dāng)小學(xué)老師的姨夫吃“國庫糧”,領(lǐng)工資,跟父親完全不在一個層次上。所以母親在姨媽面前,說話便總是矮了三分。姨媽永遠是一副驕傲的模樣,嗓門也高,見母親眼睛紅紅地進來,并沒有好言好語,而是訓(xùn)斥道:天天吵架,也不知有什么好吵的?!母親聽了就哭,我也握著母親沾滿了淚水的手,跟著她哭,一邊哭一邊還在姨媽難看的臉色陰影中,小心翼翼地哀求母親:娘,咱們走吧,我想回家。
等母親哭夠了,將吵架原委也給姨媽講述完了,姨媽才會不耐煩地起身,要去給我和母親做飯。母親這時總是立刻起身,勸說著姨媽不要忙碌,我們坐坐就走。姨媽虛讓上一兩次,也就罷了,拿來一些點心,“打發(fā)”我和母親。母親將點心拿一片給我,而后再訕訕說一些廢話,見我吃完了,幫我抹抹嘴唇上的碎屑,便起身,說:走吧。
我回頭看一眼那些好吃的點心,有點舍不得,姨媽將點心收拾了,裝入袋子里,讓我們帶上,而母親卻早已經(jīng)拉著我,出了院門,且任憑姨媽怎么喊破了嗓子,也不肯回頭再看一眼。我被母親緊緊拉著,出了村子,繞過樹林,再穿越一條干枯的河流,這才能喘口氣,問母親:姨媽是不是不喜歡我們?母親的眼淚又被我弄出來了,她總是有如此豐盈的眼淚,到而今老了,依然如此,好像她的身體里有一條奔騰不息的河流,只要生命不止,河水也永遠不會干枯。母親無聲地哭了一會兒,才撫摸一下我的腦袋,說:是啊,姨媽不希望我們留下來,讓她心煩,所以我們還是回家吧。我又問:回家爹再打你怎么辦呢?母親忽然不出聲了,她只是拉著我,飛快地走著,走著,好像我們忽然間有了翅膀,能夠?qū)⒛莻€代表了羞恥與傷感的村子,不留痕跡地丟在后面。
這樣的孤獨,像地上的野草,即便是用了除草劑,也從未滅絕過。我在父母的爭吵聲中,一天天成長,知道有些事情,無法改變,可又不能停止痛苦與掙扎。就像故鄉(xiāng),它一直都在那里,沒有消失,也生生不息地孕育著悲歡離合,或者,催生著新的不完美的婚姻,和某個孩子孤獨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