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從朝天門碼頭出來,順流而下,??康牡谝粋€碼頭照例是唐家沱。從唐家沱碼頭開出來后,船上的工作人員照例開始檢票,在岸上沒有來得及買票的乘客,這個時候就補票了。
賣票的是一個女孩子,二十三四歲的樣子,挺清秀的一個姑娘。
當(dāng)她漸漸走進魯一周的視線,魯一周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跟自己的女兒魯小燕長得有些像。他沖女孩子笑了笑,點了點頭,完全是一種習(xí)慣性的表情。幾十年來,這個表情在他和女兒魯小燕之間不知復(fù)制了多少遍。他和女兒之間沒有太多的語言,沖魯小燕笑了笑,再點點頭,這既傳達了作為父親的威嚴,也顯示出了一個父親的關(guān)懷,這差不多就是他們父女之間的全部。尤其是魯小燕嫁給城里的老女婿后,魯一周和女兒之間的語言就更少了,一般情況下都是他瞪大眼睛,橫眉冷對,而女兒魯小燕呢,仗著有媽撐腰,總是你說一句,她還三句,左說左對,右說右對,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有恃無恐。
魯小燕早年就進城打工了。她討厭農(nóng)村的生活,更討厭種地,發(fā)誓說哪怕嫁個老頭兒,也不會再回到農(nóng)村去。后來魯小燕果然如愿,脫離了農(nóng)村的生活,嫁了一個比她大十多歲的老男人。為此魯一周把女兒臭罵了一頓,說好的不找,找個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腦子有病啊。女兒魯小燕毫不客氣地回敬他說,總比你好,你都是土埋到頸子的人了,還說人家。一句話嗆得魯一周后面的話全吞回了肚子里。在魯小燕絕不種地,絕不喂豬,絕不住農(nóng)村的房屋,絕不在農(nóng)村找男人,絕不跟父母住在一起的宣言下,魯一周所有的金玉良言根本就沒有機會說出口,最后濃縮成了兩個字:“你滾!”魯小燕就在她媽的哭喊聲中“滾”了。當(dāng)魯小燕“滾”出去再“滾”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為人婦,為人母了。生米煮成熟飯。魯一周徹底崩潰,接受現(xiàn)實。
才結(jié)婚那陣,魯一周心里緩不過勁兒,說什么也不去女兒家。老伴兒的心軟一些,先去了女兒家,回來后就給他說城里如何如何,說得魯一周有點動心,暗想,真該去城里看看??墒?,魯一周是個要面子的人,心里想去,神情上還是顯得滿不在乎。最后還是老伴兒把他往門外推,外孫子把他往家里拽,好歹把他忽悠到了女兒魯小燕家。
城里果然好。樓房高,一棟棟直往云層里竄。魯一周抬起頭看樓房,把頭都抬痛了。城里汽車也多,一輛輛左右穿梭,把魯一周的眼都看花了。不光是這樣,城里道路也寬,電燈更亮,路邊的桿子上一晚都亮著燈,明晃晃的,不像農(nóng)村,天一黑就像潑了墨,走一路黑一路。魯一周心里的那口氣也就緩過來了。感覺也不錯。魯小燕的家居住環(huán)境好,家庭條件嘛,還說得過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雖說女婿年紀大了點兒,但只要女兒能夠幸福,也沒有什么不可以。心里想開了,魯一周再也不給他們臉色看了。臉上多了一份熱情,多了幾分笑容。
兩天過后,魯一周就坐不住了。
女兒住在一個小區(qū)里,樓層是30層。在樓下,魯一周抬頭一望,就有些頭暈,走進電梯,也是頭暈,走出電梯,還是頭暈,在陽臺上往下一看,更是頭暈,一個人沒事到馬路對面的公園去坐一坐,在斑馬線邊站著,看著疾馳而過的汽車,頭更是暈得不得了。在女兒的家里,頭暈就是全部。老伴兒說城里如何如何,其實那都是假象,這個城市是女兒的城市,不是自己的城市。
魯一周鬧著要回家了。寧跟要飯的兒子,不跟當(dāng)官的女兒。女兒再好,那是潑出去的水,女兒家再好,那是外人的家,不能常住的。
魯一周打定主意要回家。說起回家的原因,也簡單,開春了,地里忙。
魯小燕清楚老頭兒還有點心結(jié)沒打開,也不挽留,一家人就把魯一周送到了碼頭。
早班船的機器已經(jīng)開始在轟鳴了,乘客都從四面踏著一級級的石階梯向客船涌去。魯小燕指著江邊一塊展板上的船位消息逐字逐句地念。唐家沱,郭家沱,廣陽壩,河口,港機廠,魚嘴,這里是明月沱。魯小燕說:“爸,明月沱過了就是木洞,到了木洞你要記著下船喲。”順著女兒的手,魯一周找到了那兩個字。連起來念,就是那個他再熟悉不過的名字:木洞。
木洞到了,家就到了。
魯小燕掏出兩百元錢遞給魯一周:“這是路費?!濒斠恢芸s了縮手,嘴里分兩段蹦出四個字:“不要,我有。”魯一周很倔強,說不要,就一定不會要。都說男人的脾氣會變,年輕時脾氣壞的男人,年紀大了脾氣會變好,年輕時脾氣好的男人,年紀大了,脾氣就會變壞。魯一周再過兩年就七十了,年紀算大吧,可他年輕時的臭脾氣,直到現(xiàn)在也沒什么大的變化,還是老樣子,做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說干就干,說坐就坐,抬腳就走,端杯就喝。不問原因,不計結(jié)果。魯小燕吃透了他的脾氣,知道他喜歡什么。魯小燕說:“拿著吧,買酒喝?!濒斠恢芤宦犝f酒,就伸手接了。魯一周心里就覺得很好,雖然沒有兒子,有個女兒也不錯,還知道老子喜歡喝酒。他心里就熱烘烘的,好像真的就喝了二兩酒。
上船的時候,他蹲下身子,用滿面的胡須去親外孫子的臉,外孫子被他的胡須扎得哇哇直叫,不停地掙扎、躲避。
那個賣票的女孩子走到魯一周身邊,魯一周習(xí)慣地讓了讓。
真像!當(dāng)女孩子從魯一周身邊走過去的時候,江風(fēng)吹起她的長發(fā),差不多飄揚到了魯一周的臉上。他太熟悉那烏黑發(fā)亮的長發(fā)了,魯小燕從前在家里的時候,那一頭長發(fā)就從來沒有收攏過,哪怕是在地里,魯小燕也讓它披在肩上,好像沒有了長發(fā),魯小燕就不是魯小燕了。魯一周忘不了魯小燕從玉米地里出來的樣子,滿臉通紅,烏黑的長發(fā)上爬滿了玉米花粉??墒牵F(xiàn)在魯小燕不會再到玉米地里去了,她住到了城里。在城里那林立的高樓里,其中就有幾間是魯小燕的,那是她的棲息之地,她從此遠離了玉米地。
她呢?魯一周想,那個賣票的女孩子,不知道是不是也像魯小燕那樣,在城里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天空。
船上是擠得不能再擠了。魯一周在人群里七彎八拐,老半天沒有找到座位。站著不動吧,人家嫌他擠著別扭,不是卡著胳膊,就是蹩著腿了,不舒服;使勁兒往前擠吧,磕磕碰碰的,也不舒服。走不是,不走也不是,魯一周的倔脾氣又來了,他索性不走了,就站在原地,操著雙手站在那里,瞪著一雙大眼,一副要發(fā)怒的樣子。旁邊的幾個人果然收斂了,有幾個人明明擠到了他的身邊,也都自覺地閃開了。也不知是真的怕他發(fā)怒,還是尊敬他是個老人。
已經(jīng)是春天了,但天氣比往年冷得多。剛剛來了寒潮,天氣預(yù)報說鄰縣還下了雪。魯一周穿了厚厚的一身衣褲,顯得臃腫無比。他站在那里,時間一長,先前那股子勁兒漸漸地就泄了。他一副厭倦的樣子,引來不少好奇的目光。自己是不是真的就老了呢?魯一周想,自己年輕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樣子,那個時候爭強好勝,什么都想爭個輸贏。動不動就破口大罵,大打出手。現(xiàn)在老了,什么都讓著。讓著小孩子,因為是長輩,有關(guān)心下一代的責(zé)任和義務(wù)。讓著年輕人,因為是長者,更應(yīng)該有寬容的姿態(tài);讓著老年人,因為都是同齡人,理所當(dāng)然同命相憐。
女孩子并沒有走開。她一邊為魯一周撕票,一邊對他說:“老人家,您坐好,注意別摔著了?!濒斠恢軕?yīng)了一聲。女孩子很職業(yè)地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四周座位早已人滿為患,空座位不是讓一雙雙的腳占據(jù)著,就是讓堆積如山的行李盤踞著。女孩子拍了拍一個腳擱在座位上的中年人。中年人頭也不抬說有人。拍拍另一個,也說去廁所了。沒有找到座位的人開始在過道里席地而坐??粗斠恢芰駸o主的樣子,女孩子又拍了拍一個婦女。那個婦女用白眼做了回答。女孩子訕訕地回到魯一周身邊,小聲問:“老人家,您去哪里?”
“楊柳灣?!?/p>
賣票的女孩子不知道楊柳灣。她知道船沿路??康拇a頭,她也知道木洞,木洞是江邊的一個小鎮(zhèn),也是一個碼頭。船一天一個來回,每天都要經(jīng)過木洞,她只知道木洞鎮(zhèn)是船要沿江??康拇a頭之一,她還熟悉上一個碼頭和下一個碼頭到木洞鎮(zhèn)船大概要航行多長時間,甚至還知道那一段江面上有多少航標。但是,女孩子沒聽說過楊柳灣。她的臉上一片茫然。
這個神情,魯一周沒有在魯小燕臉上發(fā)現(xiàn)過。魯小燕好像從來不知道什么叫茫然和猶豫。她從來都是想唱就唱,天黑就睡,餓了就吃,說走就走,絲毫不會拖泥帶水,哪怕是媽媽的傷心痛哭,也沒有把她留在玉米地里。
現(xiàn)在,魯小燕在城里一家公司上班。工作嘛,說是叫什么置業(yè)顧問。魯一周不懂什么是置業(yè)顧問,甚至這個名字都是問了好幾次小外孫才記住的。但是,從魯小燕整天不斷接電話的口氣里,魯一周斷定,魯小燕大約就是賣房子的。賣房子這個工作,需要的是伶牙俐齒,這倒是沒有浪費魯小燕那張嘴。
魯小燕的臉在眼前不斷晃動,逐漸發(fā)生變化,最后定格在那個賣票的女孩子臉上。魯一周一下子恍悟過來。
“我……我在木洞下船……木洞。”他特意強調(diào)了“木洞”兩個字。
“船到木洞要兩個多小時,要不您買張臥鋪票吧?!迸⒆痈信d趣的是賣了多少張船票,也許她的工資還要從賣票得到的錢里提成??墒?,魯一周還想給她講一講木洞,講一講木洞的八洞橋,講一講木洞的石寶街,還要講一講木洞的萬天宮。據(jù)說萬天宮在民國初年還遭到過雷擊,幸好沒有傷到人……
女孩子的臉上掛著甜甜的笑容。
“老人家,您的票還沒有買呢。”
魯一周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有買船票,連忙把手伸進懷里掏錢。
女孩子說:“您看,都沒座位了,您買張臥鋪吧?!?/p>
“貴吧?”
“不貴,就多二十元?!迸⒆诱f,“散座到木洞十五,加臥鋪票,一共三十五元?!?/p>
二十啊,頂三十多個雞蛋了??婶斠恢苻D(zhuǎn)念又一想,管他呢,反正錢有多的,大不了少喝幾斤酒。臥鋪就臥鋪吧。他把聲音抬得很高:“臥鋪?!?/p>
女孩子直接就把魯一周領(lǐng)到了二樓。
臥鋪艙在二樓,里面十分狹窄。走到門口,首先出現(xiàn)在魯一周眼前的是一包折耳根。又是折耳根。魯一周記得,在女兒魯小燕家里的時候,飯桌子上的菜就有折耳根。好像撒上了很多佐料,有點糖,還有點醋, 甜甜的。 酸酸的,辣辣的,咸咸的,再融進折耳根自身特有的氣息,那味道兒簡直是奇妙無比。大齡女婿喜歡吃,外孫子也喜歡吃,女兒魯小燕呢,好像也不是很討厭。魯一周看著父子倆,心里有些不屑,不就是折耳根嘛,在鄉(xiāng)下,就是拿來喂豬的。他對女兒魯小燕說:“你看他們,吃豬草,像在吃海參?!濒斝⊙嗾f:“你現(xiàn)在還不懂?!辈痪褪浅哉鄱鶈??還能講出什么大道理?現(xiàn)在,魯一周似乎明白什么了??墒牵僮屑毾胍幌?,還是有些糊涂。
空中和腳邊都有床。不過,那些床比家的床小得多,只能容一個人躺在上面,充其量能擠兩個人,要像在自己家的床上那樣折騰是萬萬不能的……床上鋪了一層厚厚的棉絮。這么好的棉絮用來鋪床,實在是可惜了。魯一周想,其實用稻草來鋪床也是不錯的,實在,暖和,家里都鋪幾十年了,不比棉絮差。
臥鋪雖然狹窄,人也不少,但不擁擠。人們都蜷縮在自己的床鋪上。有的在低聲說話,有的在閉目養(yǎng)神,有的在呼呼酣睡,有的在靜靜看書,有的在吃東西。還有一對年輕的情侶在上鋪上緊緊抱著,不停地親嘴兒,女孩兒的呻吟聲讓魯一周頓生厭惡。他對賣票的女孩子說:“還有地方嗎?”女孩子早已見慣不驚了,她知道魯一周的意思,把魯一周帶進了另一個臥鋪艙里。這里的情況大致和前面那個臥鋪艙差不多,好在沒有那種無法控制的男女。賣票的女孩子給魯一周安排了一個下鋪,看魯一周那樣子,想掙扎著爬到上鋪,確實困難。
在魯一周旁邊的一男一女,年紀不小了,看樣子是一對夫妻,還抱著一個孩子。男的抱著手機不停地聊著天,唧唧的聲音不絕于耳。那個女的因為照顧著孩子,顯然沒有男的那么悠閑。孩子似乎在生病,女的顯得很緊張,眼睛時不時往船艙的門口看,仿佛醫(yī)生不一會兒便會從門口進來,給病中的孩子治療。還有兩個中年人在爭論。爭論完了,又說什么十八大,什么體制,什么群眾路線,什么醫(yī)改,什么雙核,環(huán)保,城管執(zhí)法……魯一周在電視里看到一些,比如城管執(zhí)法,比如醫(yī)改,比如環(huán)保,比如釣魚島,那天殺的小日本,幾十年前欺負咱們,幾十年后變著花樣兒又來欺負人。有的魯一周不是很懂,比如雙核,再比如體制什么的。魯一周很沮喪,唉!人一旦老了,就沒什么意思了?!皼]意思?!濒斠恢懿恢挥X地說了一句。旁邊不知誰聽到了,接了一句:“這臥鋪也不過如此,確實沒意思?!?/p>
不管怎么說,臥鋪就是臥鋪。這里吹不到風(fēng),比樓下的散座暖和,可以坐,還可以睡,還可以親嘴兒。這就是多二十元的好處。魯一周不禁想起樓下的散座來。江面上的冷風(fēng)撩起船舷兩邊的帆布,一個勁兒地往里灌,把人吹得瑟瑟發(fā)抖。那些狗啊,貓啊,雞啊,鴨啊的,不停地叫著,屎尿到處都是,臭氣熏天。人群也很雜亂,誰都在說話,可是誰都聽不清楚說了些什么。還有的鬧中求靜,三四個湊一塊兒斗地主。這就是區(qū)別啊。魯一周想,還是有錢好。
有錢,什么都可以買。不過魯一周心里就是不明白,要是誰都不種地,拿著錢又去哪里買糧食呢。人活著,糧食可就是命根子呢。這些年村里的年輕人全都出去了,都打工掙錢去了。那地都荒著,野草鋪天蓋地,都看不出地的模樣了。魯一周心痛吶。都到城里去了,都到工廠里去了,都到建筑工地上去了。那工廠里能種出糧食來?高樓蓋了一棟又一棟,城里蓋完了,沒地方蓋了,又慢慢蓋到村里,都是高樓了,那莊稼能種到高樓上去?魯一周這輩子沒學(xué)過一門手藝,他唯一的手藝就是種地,他就是為種地生的。魯一周很滿意自己會種地,有地可以種。女兒魯小燕從前不聽話,現(xiàn)在看樣子也不是很聽話,女婿的年紀也大了點,想想也還是不錯,當(dāng)然,還有個更不錯的外孫。他們都叫他搬到城里。先不說有沒有誠心,能說出來就讓人開心了。但魯一周就是不愿意去。在村里,年輕的都走完了,年紀大的也走了一些,連孩子都到城里讀書去了。早晨空氣里炊煙的味道兒也不濃烈了,彌漫的柴禾味兒也淡了,更失去了從前那種忙碌的景象。晚上,由于人煙的稀少,天似乎早早就黑下來了,漆黑漆黑的,遠遠近近的村落,空屋,都靜靜地立在夜色里,杳無聲息,連一聲狗叫都聽不到。魯一周自己有地種,守著那些地,哪怕再漆黑的夜里,哪怕周圍像死了一樣靜寂無聲,魯一周心里踏實。在鄉(xiāng)下,除了地,還有他的一窩仔豬,一大群雞鴨鵝,還有他的老伴兒呢。魯一周是種地的好手,每年他都在老伴兒的幫助下把莊稼伺候得遍地瘋長。到了秋天,沉甸甸的谷粒在秋天的原野上泛著光芒。
那對帶孩子的夫妻,他們的孩子似乎病得很厲害,有氣無力地哭著。女的掏出一個奶瓶放到孩子嘴里,依然不能塞住他呻吟的嘴。
魯一周說:“孩子病了吧?”
男的開始點點頭,然后又搖搖頭。魯一周暗暗嘆息?,F(xiàn)在的年輕父母啊,帶個孩子咋就那么難呢。
接下來是魯一周感到厭惡的時刻。
臥鋪艙里的女人差不多都穿著裙子。有十七八歲的姑娘,有二十七八歲的婦女,還有一個,年齡看上去比自己小不了多少,也穿著裙子,膝蓋以下白生生的……似乎什么也沒穿,還有的,把短褲穿在長褲的外面。魯一周討厭這種不倫不類的穿法,在城里穿也就罷了,現(xiàn)在連村里的女人也趕上了時髦,老的也好,少的也好,好像不這樣穿衣服,就跟不上形勢了,跟不上潮流了??此齻兩袂樽匀纾耆珱]有因為這樣的穿著而感到羞恥。這……這是什么世道?后來魯一周明白了。同樣是花二十元錢坐臥鋪,但這二十元錢不是誰都能夠花的。這和一個人有沒有錢毫無關(guān)系。你注定只能坐散座,如果再花二十元坐臥鋪,那就別扭。別人不找你別扭,你自己也會給自己找別扭。魯一周覺得自己就沒有這個命,即使勉強花二十元,但一走進這窄窄的船艙,就像做了賊似的心里發(fā)慌 ……魯一周坐不住了,他的背心出了一層細汗。他想拉開門到底樓的散座去。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過道里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那個賣票的女孩子吱地一聲把門推開一條縫,頭探了進來,一臉的緊張。她問:“下船沒有?”
魯一周問:“木洞到了嗎?”
女孩子的臉刷地白了:“您……您怎么沒有下船啊?”魯一周站起來:“木洞到了呀?”女孩子囁嚅著:“老人家,木洞……木洞過啦。都過了好一陣啦。”魯一周心里突地跳了一下:“過啦?船……過了木洞?”女孩子難為情地點了點頭,不知該說什么。
大家都看家魯一周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要噴出火來。片刻之后,他的眼睛又變小了,變得有些失神。他怔怔地坐下來,頭在床柱子上碰了一下,也不覺得痛,目光呆呆地看著自己的腳。艙里的人都開始指責(zé)女孩子,人家都這么大一把年紀了,也不給人家說清楚,看看,誤了下船不是?還能咋辦?只能往前走唄,到了終點站,明天早上只有免費把人家送回來……哼哼!別以為人家是個老人就好欺負,現(xiàn)在是和諧社會,誰怕誰啊。
那個女孩子難過得快哭了。
魯一周在心里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年輕人呀年輕人呀。一抬頭,看到女孩子可憐兮兮的樣子,他的心軟了。人家也不容易啊,滿滿一船人,一個一個地查票,哪有時間來叫你下船呢?都怪自己在船上胡思亂想,都怪自己沒有聽到大喇叭的提醒,怎么能去怪她呢?魯一周想到這里,對女孩子說:“沒事沒事,可以在麻柳下船,我有親戚在麻柳?!?/p>
“真的嗎?”
女孩子幾乎是破涕為笑。
魯一周慈愛地笑了。怎么不能回家呢?大不了多走些路。他打定主意,在麻柳碼頭下船,就沿著江邊的公路往回走,也就一個多小時的工夫。只要能走到木洞,那就更好辦了。魯一周從懷里掏出煙葉裹起來。他想,反正能到家,也不在乎忙這一陣,就不慌不忙地裹了長長的一根,足有大拇指粗,然后塞進煙鍋里,劃燃一根火柴,吧嗒吧嗒地抽起來。眨眼工夫,船艙里便霧似的飄起了嗆人的青煙。有人咳嗽起來,接著,船艙里的咳嗽便響成一片。抱孩子的婦女厭惡地皺著眉頭,側(cè)著身子,不停地用手扇著裊裊的青煙。魯一周尷尬地笑了笑,他又一次覺得自己不是這臥鋪艙里的人,自己應(yīng)該在外面,在樓下的散座。他壓抑著自己的呼吸,壓抑著??墒?,他越是壓抑,呼吸就越急促,越來越沉重,幾乎喘不過氣來了。
魯一周閉上了雙眼,他盡量不去想自己此時在什么地方,不去想自己從哪里來,不去想自己到哪里去。不知不覺地,他真的就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一只小船上,小船像樹葉一樣在洶涌的大海上飄著,飄呀,飄呀,也不知道要飄到什么地方。小船上還有許多不認識的人,有男人,女人,有老人,還有小孩。他們好多天都沒有吃東西了,一個個餓得奄奄一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魯一周自己也餓壞了,他掙扎著去拉那些人,嘴里說,起來,都起來,要下船了??炱饋硌?,要下船了,起來,要下船了……
下船!
魯一周一下子醒了。他驚跳起來,顧不得別人鄙夷的目光,發(fā)瘋似地拉開門沖了出去。他踏踏踏地跑到了過道的盡頭,又踏踏踏地下鐵樓梯,一邊踏踏踏地跑,一邊大叫:“下船!我要下船!”
但是,魯一周的聲音被機器的轟鳴聲淹沒了。
“我要下船!”
魯一周不寒而栗。船出麻柳,就跨出地區(qū)了,山也好,水也好,一切都是陌生的。
一群人立刻把他圍住了。但是魯一周什么也不在乎,依舊大叫:“停船!我要下船??!“那聲音差不多帶著哭腔。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一位老太太問:“你在哪里下船啊?”魯一周說:“我……我在木洞下船?!崩咸f:“木洞呀,可木洞早過了呀,你怎么沒下船呢?嘖嘖嘖,你看你看,這咋辦?咋辦?”其他的人也開始附和。是呀,木洞過了好久了,這才想起下船,早干什么去了?還有的指責(zé)起魯一周的子女來,這么大年紀了,也不好好看著,出來到處流浪,不拿老人當(dāng)人呀。是不是離家出走迷了路啊,看看他口袋里有沒有電話號碼。更多的人開始為魯一周出主意。船返航開回木洞是不可能的了,是不是跟船長商量一下,找個地方停下來,讓魯一周下船。有人立刻反對說,不行,這一帶江面地形復(fù)雜,有暗礁,不安全,為一個人犧牲一船的人,代價太大了。還有人說要不就在船上,反正船上有臥鋪,有吃的,明天早上船返回時就在木洞下了就行了。一個聲音說,這恐怕不好吧?一來二去的,吃住一大筆錢,誰來付?
人群圍著魯一周正七嘴八舌,突然有人分開人群擠了進來。正是那個賣票的女孩子。魯一周像是找到了救星,一把抓住她的手:“我要下船?!濒斠恢茉俅沃貜?fù)了一句:“我要下船?!?/p>
女孩子說:“老人家,你不是在麻柳下船嗎?”
魯一周說:“是呀是呀,我就在麻柳下船”。
女孩子說:“麻柳還沒到呢。”
“啥?你說啥?”魯一周怔住了,“麻柳……還沒到?”
女孩子點點頭。
魯一周腦子里嗡地一下,再嗡一下,一陣暈眩。
女孩子幾綹長發(fā)順著江風(fēng)飄過來。恍然間,多年前的魯小燕又來到了眼前,烏黑發(fā)亮的長發(fā)在魯一周的眼前一閃而過。而現(xiàn)在,怎么說呢,女兒魯小燕居然是一頭短發(fā),安靜,穩(wěn)妥地分列在耳畔。走路不緊不慢,行動有條不紊,老練得就像村口那一棵幾百年的黃桷樹,冷靜地看著身邊的一切。魯小燕整天衣著光鮮,穿得就像唱戲的。
看看眼前那個售票的女孩,再想想魯小燕,魯一周在心里努力把她們比較一番,覺得她們都一樣,可是又覺得她們都不一樣。
魯一周不敢再回到二樓的臥鋪艙里去了,他不敢想象,要是現(xiàn)在女兒魯小燕看到自己現(xiàn)在這個樣子,會怎么想。他趴在船舷邊,目光死死地盯著不斷向后退去的江岸。生怕一不留神,麻柳就從眼皮子底下溜走了。時間一長,魯一周脖子就有些生疼。他只得直起身子扭了扭脖子,換了一個姿勢。剛一回過頭,卻和迎面擠過來的一個人撞了個滿懷。他晃了晃,最終還是被后面的人群擋住了。沒有摔倒。魯一周認出來了,那是臥鋪艙里在自己旁邊用手機聊天的男人??礃幼铀惨诼榱麓?墒牵睦掀?,那個抱孩子的女人卻沒有跟他在一起。
男人一臉的驚慌,大叫著:“讓開,給老子讓開!”他伸手用力地推了推魯一周,魯一周沒動。他確實動不了。那臃腫的身軀完全擋住了那個男人的去路。那個男人目光里流露出絕望的神情。他猛地爬到了船舷上,看樣子想跳水。魯一周嚇壞了,抓住了他的右手:“年輕人,有啥想不開啊,下來慢慢說?!蹦莻€男人掙了掙,沒掙脫,反而掉下來了。在他的身后不知何時站著兩個很健壯的年輕人,他們一個在男人的左邊,一個在男人的右邊。其中一個人掏出了手銬,輕輕地從魯一周的手里抓起男人的右手,咔地戴上,然后又抓過他的左手,咔地一聲,戴上了。動作嫻熟,聲音清脆,目光犀利。
四周的人都站了起來,踮著腳向這邊張望。但是很快,那個男人就被帶走了。這只是發(fā)生在瞬間的事情,人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都在胡亂地猜測著,說那個男人是個網(wǎng)上追逃的殺人犯,被便衣跟了好久了,終于落網(wǎng)了。都嘆息,幸虧便衣出手及時,要是等他掏出兇器來,不知道哪些人又要倒霉了。成了亡命之徒手里的人質(zhì),那一定是九死一生。大家一致稱贊魯一周,說他膽大,有英雄氣概,居然抓住了殺人犯,要不那家伙就跳江逃跑了。
在離開的時候,一個警察讓魯一周跟他走一趟。于是魯一周便懵懵懂懂地跟在他們的后面。在一個比較寬闊的船艙里,他看見了那個抱孩子的女人,她的手上也帶著手銬,身后站著兩個女警察。原來在她手里抱著的孩子,此刻被一個女警察抱著,正瞪著一對大眼睛,安靜地注視著抱他的陌生人。一個警察握住了魯一周的手,連聲說:“謝謝您老人家的配合?!?/p>
一男一女涉嫌販賣嬰兒。
原來他們不是夫妻。自然,那個孩子也不是他們的了??墒?,魯一周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咋就配合他們抓住了罪犯呢?自己就站在那里,什么也沒做呀,自己就是怕那個男的想不開跳江,才伸手抓住他的,怎么?這就是配合???他走出了艙門,看見春天的陽光滿滿地鋪在江面上。江面上波光粼粼。
在麻柳下了船,雙腳實實在在地踏在岸上的時候,魯一周這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他跺跺腳,開始沿著公路往木洞方向走。
魯一周說得沒錯,在麻柳,他確實有親戚。不過那都是上輩子的親戚了,到了他這輩兒根本就沒有走過。俗話說,走親戚走親戚,要走,才算親戚,不走,算哪門子親戚啊。到了魯一周這輩兒,不但忘了麻柳這個親戚的名字,還忘記了這個親戚到底住在哪里了。好在天色尚早,太陽雖然向西邊的山頂上落去,不過落得很慢,一時半會兒落不到山里面去。
一邊走,魯一周一邊想,這都是多出來的路,要是在木洞下船,只怕現(xiàn)在早已在家里坐著抽煙了。麻柳到木洞是有客車的,但一般下午三點過后就收班了?,F(xiàn)在快五點了,肯定沒有車。不過魯一周還是渴望有車回木洞,哪怕是多給點錢,他也愿意。從麻柳到木洞,畢竟有幾十里路。如果按他這樣走,即使能走到家,只怕也是晚上八九點鐘了。要是有車,就快得多。好不容易見到一輛車,卻是從木洞到麻柳的貨車,方向不對。那貨車拉了一車化肥,搖搖晃晃地開著,像喝了酒。魯一周一路走著,嘴里罵罵咧咧。正想歇歇腳,從后面突突突地追上來一輛摩托車。終于看到車了。雖然是兩個輪子的,好歹也叫車,就是牛拉的帶轱轆的家伙,它也叫車。
摩托車吱地停在了魯一周身邊。魯一周看清了,上面坐著一個二十幾歲的小伙子。他張著嘶啞的聲音問魯一周:“走哪里?”魯一周對于騎摩托車的人向來沒有好感,半夜里從路邊沖過去,放幾個屁都能驚醒一個村子的人。他目不斜視,沒好氣地說:“木洞?!毙』镒诱f:“木洞?這么遠,坐摩托嗎?”魯一周說:“我坐汽車?!毙』镒诱f:“沒有汽車啦?!?/p>
魯一周看看太陽。太陽在山頂上懸著,仿佛要滾下山坡來。他想,要是太陽滾下山坡,就看不見路了。魯一周的內(nèi)心開始動搖。他問:“到木洞,多少錢?”心里想,錢是一定要問清楚的,先說斷,后不亂。小伙子伸出三個指頭:“三十?!濒斠恢苄睦镟止局骸斑@么貴!你搶???”看魯一周猶豫,小伙子說你去打聽打聽麻柳到木洞摩的的價錢,哪個不是收的五十六十。魯一周沒有坐過摩的,更沒有討價還價的經(jīng)驗,他怕還低了價格人家不走,一溜煙跑了,自己錯過了這個村,就沒下個店了。還高了,自己又受不了。他試探著問“二十走不走?”沒想到小伙子挺爽快:“二十就二十。上來吧?!濒斠恢苄睦镆粵?,壞了,價還高了。加上今天的臥鋪,無緣無故多用四十元錢,心里有些不好受。唉,又要少喝好幾斤酒了。魯一周抱著小伙子的腰上了摩托車,剛坐穩(wěn),摩托車便放了幾個屁,呼地一聲就沖出去了。魯一周只感覺到風(fēng)不停地撞在自己的臉上,然后一個經(jīng)兒地往鼻孔里、嘴里、眼睛里鉆,好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風(fēng)都向自己的臉吹過來了。他緊閉著雙眼,嘴唇也緊緊地閉著,任由冷風(fēng)在臉上不停地拍打著。不一會兒,手便凍僵了,臉也凍僵了。魯一周狠狠地換了口氣,正準備鼓勁兒堅持,摩托車卻停了下來。
“咋啦?”
“到了。”
“到了呀。”
魯一周差點從摩托車上滾下來。這才好一會兒啊,就到了。小伙子說:“當(dāng)然比你走路快?!?/p>
魯一周不情愿地掏出了二十元錢……
魯一周到家的時候老伴兒正準備吃晚飯。老伴兒吃驚地看著他,好像不認識似的:“咋這才回來?”魯一周只說了三句話。他說,在木洞忘記下船了,在麻柳下的,回來坐的摩托車。老伴兒并沒有在意,好像這事根本就和她無關(guān)。她只說:“去坐那東西干啥?當(dāng)心把一把老骨頭扔在公路上?!濒斠恢苷f:“沒那么嚴重?!崩习檎f:“要死容易得很,海子上午還在鎮(zhèn)上打牌呢,下午回家睡一會兒就沒氣了,過去了。你一把老骨頭,還成精了不成?”
魯一周正喝水,差點被嗆著了:“哪個海子?”老伴說:“還有哪個啊,就是老方的兒子方海啊,還不到四十歲,真年輕啊,說死就死了,前天才埋呢,老方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也快不行了。”魯一周聽了就有些傷感,那么年輕,怎么就死了呢?短短的沉默過后,魯一周的心情好了一些。他很滿意今天自己能夠回家。雖然繞了一個大圈子,一不小心還和警察們配合了一下,但好歹還是回到了家里,還頭一回坐了摩托車……對了,說到摩托車,魯一周猛然想起在城里看到的一種車,像火車一樣,很長很長。可是,它又不像火車那樣在地上開著走,而是空中飛快地穿行。那是什么車呢?他記得女兒魯小燕曾經(jīng)說過,可現(xiàn)在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魯一周倒出一杯酒,就著老伴兒煮的老臘肉,美滋滋地喝起來。
他掏出電話,給魯小燕打了個電話,問那個在空中穿行的像火車一樣的車是什么車。魯小燕告訴他那是輕軌。對,就是輕軌。現(xiàn)在,自己連從前沒有坐過的摩托車也坐過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優(yōu)越感在魯一周的全身蔓延開來。那個輕軌,總有一天是要去坐的。魯一周挺了挺胸。魯小燕問什么時候到的家。
魯一周頓了一下說:“早就到了?!?/p>
魯小燕哦了一聲說:“沒出什么事吧?”
魯一周說:“和諧社會了呢,能有什么事?一路平安。”
掛斷電話,魯一周把今后幾天要干的活兒分輕重緩急梳理了一下。暗自沉思,這地,荒著實在可惜,魯小燕不種,進城打工的人不種,總是要人去種的。好在地里什么都可以種,現(xiàn)在連喂豬的折耳根都可以叫綠色蔬菜,你說地里還有什么不值錢?想到這些,魯一周心里很踏實。
不管怎么說,下次進城,輕軌是要去坐一坐的。
□劉學(xué)兵,男,70后,作品散見于《短篇小說》《芒種》《海燕》《重慶文學(xué)》《小說月刊》等刊。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屆西南班學(xué)員,重慶市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