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武
杜亞泉的學行和志業(yè)留在了商務印書館,留在了近代中國,成為中國人走出中世紀歷程中一份十分珍貴的學思資源。
杜亞泉生于1873年,卒于1933年,活了整整60個春秋。在中國近代史上,這是一個極不尋常的動蕩年代。在這個年代里,杜亞泉并沒有轟轟烈烈的壯舉,也沒有慷慨激昂的言論,但他是那個時代最清醒的智者之一,他知道沉淪中的中國最缺乏什么,最需要什么,并在“最缺乏”與“最需要”中完成了自己的人生定位:“為國家謀文化上之建設”。31歲那一年,他應夏瑞芳和張元濟之邀,加盟商務印書館,成為該館編譯所理化部主任。從此,他的名字,他的命運,便緊緊地和商務,和中國近代思想文化聯(lián)系在一起了。
“鞠躬盡瘁尋常事,動植猶然而況人”。從1904年進館到1932年避難返鄉(xiāng),他在商務印書館服務了28個年頭,親歷了商務的初創(chuàng)、改制、鼎盛和重創(chuàng)諸歷史時期,有歡欣,也有苦澀。但他并不因為歡欣而忘卻自己的責任,也不因為苦澀而改變自己的初衷,始終堅持科學的立場,在漠視科學的時代不遺余力地倡導和普及科學技術,并因此而成為“中國啟蒙時期的一個典型學者”,“中國科學界的先驅”。他的學行和志業(yè)留在了商務,留在了近代中國,成為中國人走出中世紀歷程中一份十分珍貴的學思資源。
加盟商務印書館
早在加盟商務之前,杜亞泉就已經(jīng)是一個頗有名聲的學者了。那個時候,正值甲午戰(zhàn)后,“嘖嘖言政法者日眾”,但他對“政法”并不那么熱衷,而更醉心于“藝術”(科學技術)。他是近代中國第一位深刻地闡述政治與科學技術之間關系的人,他認為,政治的改革固然重要,但政治的發(fā)達與科學技術的普及是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政治的發(fā)達,必須由科學技術的發(fā)展來實現(xiàn)。就是說,科學技術的發(fā)展比政治的改革更為根本,假使不從這個“根本”上下踏實的功夫,國中之士“皆熱心于政治之為”,未必有好的結果。1900年,他在上海創(chuàng)辦《亞泉雜志》,“揭載格致算化農(nóng)商工藝諸科學”,并親撰序文,其中有如下文字。
政治與藝術之關系,自其內(nèi)部言之,則政治之發(fā)達,全根于理想,而理想之真際,非藝術不能發(fā)現(xiàn)。自外部觀之,則藝術者政治之樞紐矣。航海之術興,而內(nèi)治外交之政一變;軍械之學興,而兵政一變:蒸汽電力之機興,而工商之政一變;鉛印石印之法興,士風日辟,而學政亦不得不變。且政治學中之所謂進步,皆藉藝術以成之。……且吾更有說焉:設使吾國之士,皆熱心于政治之為,在下則疾聲狂呼,赤手無可展布,終老而成一不生產(chǎn)之人物;在朝則沖突競爭,至不可終日,果如何?亦毋寧降格以求,潛心實際,熟習技能,各服高等之職業(yè),獨為不敗之基礎也。
這段一個世紀前的文字揭示了科學技術對現(xiàn)代政治和社會的決定性作用,把發(fā)展科學技術置于特別重要的位置。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杜亞泉之醉心理化、礦物及動植諸科并不僅僅出于個人的學理興趣,在他的醉心背后有一種顯而易見的關懷在焉。
和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一樣,杜亞泉曾受過系統(tǒng)的傳統(tǒng)教育,早年受業(yè)于何桐侯,“致力清初大家之文,上追天崇隆萬”;稍后“從叔山佳治訓詁,羅致許氏學諸家書”,潛心研讀;甲午戰(zhàn)后受外患強擊,亟思有以救之,乃棄帖括、訓詁等“無裨實用”之學,轉而刻苦自修歷算、理化、動植諸學科,兼習日文,“購置制造局傅、徐兩氏所譯諸書,雖無師,能自覓門徑,得理化學之要領”。自是而后,乃致全力于科學技術的啟蒙之業(yè)。1898年應蔡元培之邀赴紹興中西學堂算學教員。1900年中西學堂停辦后到上海創(chuàng)辦亞泉學館(后改為普通學書室),同時發(fā)行《亞泉雜志》,編譯科學書籍及語文史地等教科書,全力普及新知新學,特別是科學技術知識。1902年夏,一度應南潯龐氏之邀赴任南溪公學校長,冀藉此以實現(xiàn)自己的教育理想,惜未幾學潮復起而辭職,返歸故里。鄉(xiāng)居期間,又與當?shù)匚慕探缰麑W者王子余、壽孝天等人創(chuàng)辦越郡公學,銳意培養(yǎng)科技人才。在這個過程中,他成為繼徐壽之后的又一位成績卓著的學者,一個有名于當時的學者。
這個時候,張元濟已加盟商務印書館,并創(chuàng)設了編譯所,正在籌劃、編纂《最新小學教科書》,決心以出版來推動新式教育和文化啟蒙,他和夏瑞芳力邀杜亞泉入館,共同來推進這一沒有先例的事業(yè)。后來杜亞泉在《記鮑咸昌先生》一文中敘其事道:“時張菊生、蔡鶴卿諸先生,及其他維新同志,皆以編譯書報為開發(fā)中國急務.而海上各印刷業(yè)皆濫惡相沿,無可與謀者,于是咸踵于商務印書館,擴大其事業(yè),為國家謀文化上之建設。”
說起來,杜亞泉與商務印書館頗有點淵源關系。1900年他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亞泉雜志》(從第11期起更名為《普通學報》),即由商務印書館印制,可見他與夏瑞芳已有業(yè)務往來,對商務印書館的業(yè)績及夏瑞芳的經(jīng)營才干顯然有所了解。至于他與張元濟何時相識,不得而知,但至少在1902年初他們已經(jīng)相當熟悉了,1902年1月4日張元濟創(chuàng)刊的《外交報》最初就是由杜亞泉創(chuàng)辦的普通學書室發(fā)行的。有了這樣一層關系,而且志向又相同,所以,當張元濟和夏瑞芳為新創(chuàng)設的編譯所物色編譯人才的時候,杜亞泉很快進入他們的視野就是非常自然的事了。而從杜亞泉方面來說,他雖有心編譯書報開啟民智,卻因財力所限而無法一展懷抱!他在紹興創(chuàng)辦的越郡公學因款絀而不得不停辦,他在上海慘淡經(jīng)營的普通學書室亦因苦于沒有雄厚的財力作后盾而陷于疲頓狀態(tài),他有理想有才華甚至也有相當?shù)拿?,卻沒有一個用武之地。在這種情況下,夏瑞芳和張元濟向他發(fā)出邀請,他當然樂就了。1904年秋,他正式加盟商務印書館,并將普通學書室并入商務,成為商務編譯所早期人才群落中的重要成員。
編譯教科書
杜亞泉的加盟商務并非為謀食而來,他的選擇本身寄托著他的理想。這個理想,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為國家謀文化上之建設”。他進館后,即被聘為編譯所理化部主任,與張元濟、高夢旦等人,志同道合,齊心協(xié)力,默契配合,致力于科學技術的普及和傳播,可謂得其所哉。他的進館,在商務是得一編譯之才;在他本人,則是找到一個可以施展自己懷抱的理想場所。可以說,無論對商務還是對他個人都是好事,后來的事實恰好證明了這一點。
在商務的歷史上,那是一個艱辛的創(chuàng)業(yè)時代。一批有理想有抱負且又富于新知新學的有識之士,在“昌明教育”和“為國家謀文化上之建設”的同一目標下,云集到北福建路唐家弄(今福建北路天潼路一帶)的商務編譯所。首先是張元濟、蔡元培、高鳳歧和夏曾佑進館,而后是高夢旦、蔣維喬和莊俞接踵而至,現(xiàn)在杜亞泉又加盟進來,這一批人除蔡元培因故離館外,其余諸同志構成了商務編譯所最初的編譯陣容。他們來自不同的領域,有著各不相同的閱歷,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都留心“時務西學”,富于新知,且都以“昌明教育”和“為祖國謀文化上之建設”為己任。張元濟依靠這一人才群體,以世紀之初的學制變更為契機,大舉編印教科書,并帶動整個商務揚帆駛進知識更新的時代大潮,使商務迅速成為20世紀初年中國傳播新學普及新知的重鎮(zhèn),從根本上奠定了商務初期騰飛的基礎。
這首先當然應該歸功于張元濟,但也不能忘記參與創(chuàng)業(yè)的編譯所諸同人,沒有他們的“咸來相助”和精誠合作,張元濟勢必孤掌難鳴,商務自然也不會如此迅速地成為中國新書業(yè)的巨擘。在商務初期的騰飛過程中,杜亞泉這個名字是不應該被忽略的。
創(chuàng)辦之初的商務編譯所編印人員不多,懂理化、博物方面的人才更少,因此當時商務出版的理化、博物等方面的教科書和其他相關書籍,大都出自杜亞泉之手。即使是聘請館外人士翻譯,也大都由他親自校訂。據(jù)王云五稱,杜亞泉為商務印書館編著的關于自然科學方面的書多達百數(shù)十種。其中相當數(shù)量是教科書和教授法,范圍從小學到中學以及師范學校,內(nèi)容包括動物、植物、礦物、數(shù)學、物理、化學、生理及農(nóng)業(yè)等。由于商務早期的出版物不少只署“本館譯”或“本館編”,目前尚無法確定這些書中哪些是杜亞泉編譯的,但僅就杜亞泉署名的書籍已相當可觀。
僅就杜亞泉編譯或校訂的教科書而言,已足以說明他在普及自然科學方面的突出貢獻了,更何況這些書大都曾風行一時,成為那個時代的學子進學之階梯。近代許多文化人的自然科學知識就是從這些書籍中獲得的。據(jù)《蔣維喬日記》1906年條記載:他在這一年所讀各書就有“杜譯《植物學》一冊、《生理學粹》兩冊、《普及動物學教科書》一冊、《簡明礦物學教科書》一冊”。在杜亞泉的倡議下,商務還創(chuàng)設了儀器館,供學習和觀摩動、植、礦物及生理諸科之用。同時舉辦標本儀器傳習班,招收生徒,培養(yǎng)自制儀器、標本、模型的人才。杜本人經(jīng)常到傳習班義務授課。這在當時都是開風氣之舉。正因為他在商務初期騰飛中的突出貢獻,在商務早期,他與高夢旦、陸爾奎一道被稱為“創(chuàng)業(yè)三杰”。
杜亞泉主持商務編譯所理化部最初7年間,除了親自編譯和校訂書籍外,還組織理化部內(nèi)外同人編譯了大量的博物、理化、算學等教科書及輔助教材,這些書籍一般都由他親自設計編輯,編譯所理化部因此而成為20世紀初年中國最有影響的普及和傳播近代自然科學知識的機構,確乎可謂“功德彪炳”!盡管在他之前,已有不少機構專門從事近代西方科學技術書籍的翻譯與介紹,如教會主持的墨海書館、美華書館、益智書會、廣學會等,政府官辦的上海江南制造局翻譯館、京師同文館、京師大學堂編譯局等,均以翻譯西書為務,其中絕大部分是自然科學方面的書籍。但這些機構翻譯的西方自然科學技術方面的書籍多數(shù)并不著眼于普及教育和文化啟蒙,影響有限。晚清以出版教科書為主業(yè)的30余家出版社也曾出版過不少自然科學方面的教科書,但無論是就質(zhì)量、數(shù)量而言,還是就系統(tǒng)性和完整性而言,都無法和杜亞泉主持的理化部相媲美。
據(jù)1911年《東方雜志》所載《商務印書館出版圖書總目錄》統(tǒng)計,理化部組織編譯的初等小學算學、格致教科書凡13種38冊,高等小學算學、理科、農(nóng)業(yè)和商業(yè)教科書凡13種57冊,小學補習科簡易數(shù)學和簡易格致課本2種3冊,中學地理、博物、理化、數(shù)學教科書凡82種101冊,師范學堂用書12種14冊,高等學堂用書1種,共計123種214冊。其中經(jīng)“學部審定”的初等小學教科書6種21冊,高等小學教科書5種24種,中學教科書24種29冊,師范學堂用書1種,高等學堂用書1種,另有經(jīng)“總理學務大臣審定”的各類教科書5種,共計42種81冊,占送審的各出版社之首。商務編譯所理化部能有這樣的成績,與杜亞泉對科學技術的高度重視有關,也與他的精心擘畫和實力倡導密不可分。誠如胡愈之所說,杜亞泉“對于自然科學的介紹,盡了當時最大的任務”。
雖然在杜亞泉親自編譯和組織編譯的眾多書籍中,原創(chuàng)的東西并不多,用他自己的話說,只是一個“科學家的介紹者”,但其影響是非常巨大的。就商務的早期發(fā)展而言,這一大批教科書的暢銷,一方面使商務成為世紀之初普及和傳播近代自然科學技術的重鎮(zhèn),另一方面也為商務創(chuàng)造了可觀的利潤,壯大了它的實力,并為它的進一步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而就近代中國的知識更新和觀念進化而言,其影響則尤為深遠,它不僅一般地滿足了世紀之初興學浪潮對自然科學教科書的迫切需要,而且改變了整整一代人的知識結構,并進而推動新舊知識的更替和思想觀念的進化,對近代科學觀念的形成和科學精神的確立具有重大的啟蒙意義。
主編自然科學著作
1911年起,杜亞泉開始主編《東方雜志》,在1920年初告別《東方雜志》后,杜亞泉繼續(xù)留在商務,專任編譯所理化部主任。辭去《東方雜志》主編之職,對他而言是一件無奈的事,但他并沒有因此而沮喪,仍然一如既往地從事自然科學的編譯之業(yè),為自然科學的傳播和普及而努力。
和晚清時期略有不同,民國時期,他除了繼續(xù)編纂中小學自然科學教科書和其他一些普及讀物外,更側重于主持編纂高質(zhì)量的辭書和傳播較高層次的自然科學著作,并陸續(xù)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發(fā)行,以滿足不同層次讀者的需求。
這些辭書和著作主要有:《有機化學》(杜亞泉、鄭貞文編),《礦物學》(中學共和國教科書,經(jīng)教育部審定),《新編植物學教科書》,《高等植物分類學》(百科小叢書之一,1933年初版),《下等植物分類學》(百科小叢書之一,1933年初版),《植物學大辭典》(杜亞泉主編,1918年初版),《動物學大辭典》(杜亞泉主編,1922年初版),《食物與衛(wèi)生》(合譯,《東方文庫》第54種,1924年出版),《博物學教授指南》(1924年出版),《動物學精義》(譯著,大學叢書之一,1939年出版),《化學工藝寶鑒》(1917年初版),《小學自然科詞書》(合編,1934年3月出版)。這些書籍中尤以他主持編纂的《植物學大辭典》和《動物學大辭典》為空前巨制。前者集13人之力,歷時12年之久,凡300余萬字,蔡元培稱“吾國近出科學辭典,詳博無逾于此者”;后者凡250余萬字,囊括和整合了中外有關動物學資料及最新的研究成果,可謂集中外動物學研究之大成。二者均為我國近代動植物科學辭書的開山之作,于增進動、植物科學研究的貢獻極大,至今仍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普及自然科學知識
一個人的一生能做成的事是極為有限的,杜亞泉無疑盡了自己的最大努力。他在漠視科學技術的時代里始終以罕見的熱情致力于自然科學知識的傳播和普及,至死不改其志,這種精神尤其令人欽佩。
1932年初商務印書館被炸毀后,編譯所解散,杜亞泉被迫離開供職28年之久的商務,舉家避難返鄉(xiāng)?!笆课┯衅纺四茇殹薄D菚r他債臺高筑,經(jīng)濟非常拮據(jù),且疾病纏身,但他依然不能忘情于科技知識的普及,特別對小學自然科教師參考書之嚴重缺乏耿耿于懷,他說:“小學有了理科或自然科的課程,已經(jīng)幾十年,而國民于自然科學的常識絕少進步。其原因不止一端,但是小學教師參考資料之短缺,和小學生補充讀物之不足,使教者和讀者都呆守著一本教科書,既感興趣的貧乏,又沒有考證和旁通的機會,在這種情況下,自然科學的常識不易進步,自系當然的結果。現(xiàn)在關于小學生的補充讀書,如兒童理科叢書,少年自然科學叢書等,陸續(xù)印行,為數(shù)似尚不少,而可供小學自然科學教師用的參考書還是沒有。因此,便決定編著一部專供小學教師用的小學自然科學詞書,以補此憾?!?/p>
于是,他變賣了老家的所有產(chǎn)業(yè),邀集幾位親友組織了“千秋編印社”,焚膏繼晷地編纂《小學自然科詞書》,該書收錄自然科學詞匯2000余條,包括自然科學、天文學、氣象學、物理學、化學、礦物學、地質(zhì)學、地文學、生物學、植物學、動物學、醫(yī)學、生理學、衛(wèi)生學、工程學、農(nóng)業(yè)、森林、化工、制造、建筑、攝影術、游戲、食品等23類,書末附有四角號碼索引、西文索引、分類索引。全書近90萬字,內(nèi)容極為豐富、實用,是一部深入淺出的極具參考價值的小學自然科教師用書。據(jù)說,該書編成后,世界書局曾出高價爭購,但杜亞泉不為所動,仍決定交商務出版,以實際行動支援商務的“復業(yè)”奮斗。令人遺憾的是,這部小學教師教學參考書未及出版,他便因病長逝了。
杜亞泉逝世的消息傳到商務后,商務同人莫不震悼!1934年1月18日,張元濟在批轉杜海生請為杜亞泉遺像題字的來函時寫道:“祈代請湯頤翁代撰誄詞,最好用長語句韻語?!芫駵o散,竟不能握管。多勞良友,且感且悚。亞翁入商務印書館甚早,先自設普通學書室,后以營業(yè)不佳,并入商務,遂入公司任事,蓋三十年矣。”字里行間浸透著對杜亞泉猝逝的哀傷之情。王云五特別為杜氏遺著《小學自然科詞書》作序,對杜氏的勞績給予肯定和表彰,并以最快速度出版此書。胡愈之則以“《東方雜志》編輯部”的名義發(fā)表《追悼杜亞泉先生》一文,以飽蘸感情的筆觸沉痛緬懷了杜亞泉一生的志業(yè)。由于杜亞泉晚景凄涼,身后蕭條,且尚有二子在中學肄業(yè),商務同人蔡元培、鄭貞文、錢智修、高夢旦、張元濟、傅緯平、何炳松、莊俞、周昌壽、李宣龔、王云五和夏鵬等12人于同年1月聯(lián)名發(fā)出“鉛印單張”,為杜亞泉募集子女教養(yǎng)基金,其中寫道:
舊同事杜亞泉先生不幸于上年十二月六日在籍病故。念先生服務商務印書館,垂三十年,遭國難后,始退休歸里,然猶任館外編輯,至彌留前不輟,可謂勞且勤矣。今聞溘逝,身后蕭條,尚賴其族戚親友為之經(jīng)紀其喪,文士厄窮,思之可慨。顧其夫人亦老而多病,稚女未嫁,二子在中學肄業(yè)。同人等久契同舟,感深氣類,憫其子女孤露,不可使之失學。因念先生遺風宛在,舊雨甚多,或以桑梓而悉其生平,或以文字而欽其行誼,必有同聲悼惜,樂與扶持。為此竭其微忱,代申小啟,伏??馊誓遥瑥V呼將伯,集有成數(shù),即當儲為基金,使其二子一女,皆可努力讀書,克承先業(yè),則拜賜無既,而先生亦必銜感于九泉之下也。
這一教養(yǎng)基金后來究竟募集到多少,已無從稽考,但這篇文字所表達的感念和心意,作為杜亞泉與商務關系的最后見證,多少令人感到溫暖和欣慰。但像杜亞泉這樣“品格崇高、行足諷世之學人”,這樣對民族文化教育事業(yè)做出突出貢獻的智者,這樣把自己畢生的精力與智慧全部都獻給科技啟蒙的“科學界先驅”,身后竟如此蕭條,甚至不得不借棺入殮,又不禁令人感慨系之。
近代科技傳播的重要角色
綜觀杜亞泉學思歷程,筆者認為,有兩點最值得重視。
一是關于科學與人文。長久以來,科學與人文被視為兩個完全不同的知識領域,彼此邊界清晰,互不相涉??茖W與人文之間的對壘和緊張,構成了近代以來的思想史中非常醒目的重大情節(jié)。但在杜先生那里,科學與人文卻是一體的。他是一位身體力行的科學啟蒙者,同時又是一位深具人文關懷的學人。杜先生是大家公認的“科學家的介紹者”,從1900年創(chuàng)辦《亞泉雜志》(后更名為《普通學報》)起,就開始致力于新知新學,特別是近代科學技術知識的傳播和普及。1904年加盟商務印書館后,一直擔任商務編譯所理化部主任,主持商務版自然科學教科書的編譯工作,他親自編譯或校訂的小學、中學、大學及各類專科學校的自然科學教科書多達一百數(shù)十種,他組織編譯的自然科學教科書更難計其數(shù)。此外,他還主持編纂了《動物學大辭典》《植物學大辭典》等大型的自然科學工具書,。這些教科書和工具書大都曾風行一時,成為那個時代學子了解、認識和掌握自然科學知識的啟蒙教科書,在中國近代科學技術的形成期及近代中國的知識轉型過程中都扮演了一個極為重要的角色。其影響也許比輯錄在《杜亞泉文選》或《杜亞泉文存》的文字更為深遠??梢赃@樣說,傳播和普及近代科學技術知識,是他畢生的關懷。直到1933年去世前夕猶在編纂《小學自然科學詞書》。
這樣一個人當然堅信科學的潛能和科學的價值,但他并不以科學為萬物的尺度,他看到了科技及人類認知能力的有限性,意識到科學技術并不是萬能的,并不是所有問題都可以由科學來化解的。所以,他倡導科學,卻沒有滑向科學主義。認識到科技的有限性,也就為人文的張揚預留了一個空間,在這方面,他有許多極深邃的思考,他在《東方雜志》上發(fā)表的大量的言論和文章,都關乎這個主題。在近代中國,像杜先生這樣既全力推進近代中國科學的啟蒙又深具濃厚的人文憂思,同時在科學與人文兩個領域都有重要建樹的人物是不多見的。
二是關于現(xiàn)代性和反思現(xiàn)代性?,F(xiàn)代性是近現(xiàn)代中國知識人的夢想,是他們力追不舍的目標。在這一點上,杜先生當然也不例外??梢哉f,杜先生是現(xiàn)代性的積極的探索者和不懈的追求者。但同時,杜先生又對現(xiàn)代性保持著高度警覺,注意到了現(xiàn)代性中間內(nèi)含的負面因素。他在一系列論述中對現(xiàn)代性進行了相當清醒和深刻的反思。他的關于東西文化論戰(zhàn)的文章如《迷亂之現(xiàn)代人心》即為明證。杜先生憂慮的是現(xiàn)代性的誤用或者說現(xiàn)代化的陷阱。
對現(xiàn)代性的追求,使他不同于一般的保守主義;而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又使他遠離激進主義。有人曾稱他是“前進的保守者”,不無道理。在近代中國的知識群體中,像杜先生這樣既追求現(xiàn)代性又反思現(xiàn)代性的知識人,同樣是鳳毛麟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