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
一、手藝
手藝曾是一個時代的風景,但時過境遷,工業(yè)成品和流水線走下的整齊劃一讓手藝逐漸走向蕭條。當我們在享受著商品時代的快捷和便利時,手藝幾乎成了某種懷舊情愫的替身。所以,對于常小琥的《琴腔》和《收山》來說,無論是寫時代還是寫規(guī)矩,無法逾越的首先是手藝。
《琴腔》講梨園的事,當然不是只盯著角兒們臺上的風光,它寫的是坐在旁邊的琴師,拉琴、幫腔、托保隨帶,是手藝也是本事。小說開始于劇團里的琴師選拔,看的當然是手上的功夫。準確地說,應該是聽,因為琴師在幕后,主考的團長只聽聲不見人,全憑一雙手和幾對耳朵見分曉。秦學忠從一伙琴師里脫穎而出,整個過程有了些驚心動魄的味道。輪到秦學忠,有陣子沒出動靜,“臺上臺下,靜如空寂”,就在這個當口,一陣急切的快板過門驟然從幕后躥了出來。小說寫秦學忠拉的《斬馬謖》雖不復雜,“但簡里有繁,就算看不到琴師的弓法,光是音準的嚴絲合縫,包括追求氣氛時用勁夠足,這就不像其他人那么發(fā)干,發(fā)澀”,而拉到結尾,“三弓三字,不揉弦,一股肅殺之氣”。團長當然也識貨,“這個行”,一雙眼睛像刀片,“這人琴中有話,不光包得緊,還能透出諸葛亮悲鳴的心境,該陰之處,如蟲潛行,該陽之時,也有拆琴之勢”。一呼一應,是手藝人間的懂與不懂,也是惺惺相惜和隱隱的較量。此時的常小琥也展示著他的手藝,把一則小小的片段講得張弛有度,關鍵之處惜字如金,準且狠,像是合著“快將馬謖正軍法”的節(jié)奏。
等寫到劇團里的角兒,年終大戲上云盛蘭光彩奪目。小說在“我一劍能擋百萬兵”上下足了工夫:“‘兵字因是高切落音,力度強,她便在‘百萬行腔時小心填鋪,積聚力度,然后一舉出‘兵,一吐為快?!敝蟮摹按竽懞鸀槟憷塾H娘,手執(zhí)繩索將兒捆”,悲戚孤絕,“聽得秦學忠汗毛倒立”。而新留團的倪燕雖然機敏,但到底是嫩了些,往云盛蘭旁邊一站就輸了陣勢。雖有琴師秦學忠盡力托帶,但同臺競技,角兒們的手藝也高下立見。至于武旦如何踢槍,是用蠻力還是用巧勁兒;練鞭打出手是抓住再扔還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嘏幕厝?,都是學問??赡芏畱虻娜艘膊槐纫酝谝粋€外行看來,《琴腔》至少做出了一個把梨園的手藝都吃透了的樣子。
新長篇《收山》改寫勤行,萬唐居的后廚。廚師自然全憑手藝來換得立足之地。屠國柱的師傅楊越鈞是萬唐居的掌灶,既然火上的事都交給他,就是有本事,“托得住”;葛清只管鴨房,別人不許踏進半步,憑的就是宮廷烤鴨的手藝;大師兄馮炳閣脾氣暴躁,但若論吊湯,誰也替不了他;二師兄陳其掌管冷葷,他休病假,餐廳考評的菜單就要有缺口;陳其的妻子外號“飛刀田”,一塊里脊放在大腿上,片得薄如蟬翼;還有早年回民大師計安春的鹵瓜汆羊肝;友誼賓館面點組長十斤白糖捏出一米高的玲瓏塔……小說處處都在講手藝,講得詳細精到又不動聲色,讓人想單獨挑出哪個來說都頗覺為難。但不管怎樣,《收山》是用手藝串起的故事,里面的情義恩怨、方圓規(guī)矩、昨是今非,離了灶上的功夫全都無從談起。通過手藝,人心才得以呈現(xiàn),是老實厚道還是盡抖機靈,是憑著十年如一日的修煉走向傳承還是把它當成墊腳石換得人生上位,這一切都在小說中進行著選擇。時代變遷,一個行業(yè)也不得不面臨著新的運作方式,那么作為行業(yè)基礎的手藝又將何去何從?就像萬唐居的鴨房最終被撤下改作倉房,統(tǒng)一供應的鴨子到了葛清手里還會不會是原來的樣子?魯菜衰敗,加入粵菜甚至調味汁料都由新公司統(tǒng)一配送的萬唐居還是不是萬唐居?這些由手藝而生的問題盤旋在一代又一代廚師頭上,經過一次次的抗拒、沖突、妥協(xié),伴隨著無奈和刺痛,最終還是要回到手藝上尋求解決。
常小琥小說里的手藝當然不僅僅是手藝,它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一個時代的見證。無論是《琴腔》還是《收山》,它所觸及的年代對于常小琥們來說幾乎是陌生的,或者僅僅趕上一個尾巴。但是時間越久,年紀越大,那個出生的年代似乎在心里也變得越來越有分量,畢竟失去才知珍貴,那些陳年舊事也在一種特別的情懷里變得豐富而值得追憶。那么我們到哪里去尋找一個時代的證據(jù)?可能那些宏大的敘述都不能滿足一代人與一個年代產生肌膚之親的渴望,于是一個陳舊的物件兒,一個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一門越來越難以發(fā)現(xiàn)的手藝,就成了抵達心中舊情的巧妙途徑。就像常小琥在《收山》序言里所說,選擇廚師的故事并沒有太多為什么,“一開始這事兒就這么定了”??瓷先ズ軕遥胂氩贿^是因為這些人這些事曾經恰好在那里,我們好歹也算吃過見過。
二、傳奇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可秦學忠偏不,至少讓外人看起來家伙事兒不怎么樣?!肚偾弧飞蟻硐葘懬?,份大的琴師琴也用得講究,上等竹子打成擔子,好看、聲音透亮,更是一個琴師的臉面。秦學忠的京胡是自己做的,用竹一般,琴軸是偏的,還是棗木的料。選拔的時候,頭把琴徐鶴文搭眼一看秦學忠手里的家伙,“意思不大”的判決就下來了。可就是這把沒被看好的琴很快就發(fā)出鏗鏘的肅殺之音。如此還不夠,這個驚了全場的琴師退場時面無表情,夾著琴箱左躲右閃,一雙懶漢鞋蹭著地板,招呼也不打地蒼忙逃走。老琴師們臉上都有些掛不住,徐鶴文更是認定了秦學忠沒大出息。可就是這么一個人,全團卻沒人再敢小瞧他的手藝。這時的秦學忠已不僅僅是一個琴師,因為他的獨,因為他的破琴,因為他的技藝精湛,也就有了操著怪器的俠客之氣,更成全了常小琥對于世外高手、流浪俠客或者體制外英雄的想象。
很快就有了二人臺上臺下的心斗。老徐也倔,仿佛跟坐在臺下的秦學忠較著一股勁,硬是將一把不趨手的新琴拉得浮夸躁動,“像一匹熬到殊死一搏的困狼”,砸了自己的招牌。事后他托人給秦學忠?guī)г挘骸皯蚺_櫞角,你我之命,相猜未相伴,拉琴即拉人”,便是英雄相惜的豁達和悲涼。常小琥在這里其實做著一個少年夢,秦學忠的存在仿佛成了少年英雄情結的寄托。琴師這個行當,以前不曾、現(xiàn)在也不能產生一個時代的英雄,而秦學忠卻以他的軸、他的倔、他的孤傲以及他最后的“慘敗”,以一種不可能的方式滿足了人們對于當下之外俠客或是英雄的渴望。當然,這種渴望并不是期待他進入現(xiàn)實肩擔道義,這也不是一個琴師的分內之事,而是在一個記憶被不斷拆除、粉碎的時代里,讓繁雜情緒得以安置,種種遐想得以實現(xiàn),讓無趣的生活變得激蕩起來的歸屬感。這時候,沒人再去糾纏真實,就像每一個少年都做過俠客夢,人們大多不會拒絕傳奇。
《收山》里的葛清也是如此。楊越鈞是店里的掌灶,“不過有位爺,工資卻比楊越鈞還高出五塊錢”。錢不在多少,在小說里卻標識著葛清的份量。葛清也有他的獨,在萬唐居這樣一家國營飯莊,他的鴨房別人從不敢插手,而從前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公方經理,被葛清當著眾人罵作“雜種操的”。派去鴨房的屠國柱被葛清一晾就是半個月,也就是在這半個月里,葛清的樣子才從小說中浮現(xiàn)出來——店里配發(fā)的工裝被隨意搭在肩上,耳邊總別著一根煙,還一定要皺巴巴的;一把破茶壺墩在腿上,“像一只垂老的兀鷲”。貌似天大的事都與之無關的葛清也終于讓屠國柱開了眼。坐在道林的葛清不動聲色,但張口兩道菜就讓領班犯了難,因為看的都是廚子的硬功夫。后來上的幾道菜,老頭筷子都沒動就把盤子堆到一起。道理當然是有的,一行有一行的規(guī)矩,但其間多少讓人讀出了高手過招、人外有人的硝煙味和緊張感。也正是見識了如此場面,后來的屠國柱便少了此前的牢騷,因為打心眼兒里服。
想必常小琥也心知肚明,在俠客的世界里,沒有什么比英雄末路更能打動人心。然而在“萬金油”的世道中,作為俠客的秦學忠最終丟了頭把琴的交椅,也只能無奈看著心愛的女人一時嫁作他人婦。雖然后來又有了兒子,但始終也沒能習得父輩的手藝,或者說根本就沒這個心思。于是,這個劇團里的世外高人也只能呆在世外,不再演出,只是躲在家里修琴,成了劇團最多余的人。作為宮廷烤鴨傳人的葛清最終也難以抵一個行業(yè)經營方式的變換,眼睜睜看著鴨房被改作他用,只是在店里動工的時候,無奈又識趣地領著徒弟躲了出去。等到屠國柱獨當一面成了萬唐居的掌灶,新一輪的變革又讓他出現(xiàn)在任何場合都顯得不合時宜,索性躲回已成倉庫的鴨房,不再過問店里的事。英雄末路證明著一個風云莫測的江湖,他們之前的光輝傳奇和之后的悲壯凄涼合在一起才完成了常小琥講述英雄的用意。在這兩部小說中,一個行業(yè)的傳奇只是一種美好的映襯和鋪墊,而作者最想拿給人看的卻是這種輝煌如何不可挽回地逝去,正如秦學忠、屠國柱以及常小琥們追不回的青春。
俠客或江湖讓常小琥的小說有了別樣的氣質。它一定不是新的,如果斗膽將其接續(xù)到唐傳奇,算來已有千年之久。但正是這種古老的講述方式卻在一個新的時期重新煥發(fā)生機。它不但沒有暴露其局限,反而產生了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在描繪某個人、某個行業(yè)、某個年代的時候,能夠跳出現(xiàn)實的約束,而把筆力集中在如何讓它的講述變得更加浪漫,更能滿足人們對英雄的想象和渴望,更能觸動人心,更能給人以驚喜。
三、人倫
當他在灶上,一站就是幾十年,想赴命,想還債,想替自己的兩位師父找出答案時,他發(fā)現(xiàn)師父們未必不清楚答案是什么,但是此時已經沒有誰在乎這個問題了。
因為人都不在了。
常小琥寫在《收山》自序最后的話不可不謂悲涼。論手藝,論規(guī)矩,幾代人的傳承和守護,人沒了,什么都無從談起。小說歸根結底還是在寫人情,寫人倫。其實有句話貫穿小說始終——“一個人收山的時候,不看他做過什么,而是看徒弟對他做過什么”——它無論是放在《收山》還是《琴腔》里都構成了激烈的反諷。
當年的葛清每每都被卷入運動中,掛起牌子接受批斗,跪在放了搓板的凳子上被用在馬達上帶釘子的角帶抽打到不省人事。而動手的,都是他的徒弟。這也就讓我們不難理解為什么到了萬唐居的葛清對店里派到鴨房的學徒是那樣地苛刻與戒備。對于葛清來說,當年的遭遇無疑是一道刺在心上無法愈合的傷口,而就在似乎得了一個不錯的徒弟聊以安慰的時候,又被以“放火燒店”的罪名被派出所帶走。事情當然清楚得很:“他每天都搬柴火,不然第二天拿什么點爐子。”屠國柱自是仁義,每周從店里騎車到大興給關在看守所的師父送飯??梢粋€人的仁義又有什么用?店里的齊書記在葛清被遣返原籍時向屠國柱交待的是:“請神容易,送神難,要緊的是,別是讓老頭,節(jié)外生枝,就像上次寫信的事。他一走,將來掌灶的位子,你師父還不是要留給你?功勞擺在這兒呢?!备鹎宓墓适伦屓瞬唤肫鸲嗄昵板X理群先生的《青春是可怕的》,但屠國柱的存在和葛清買給師父的鮮艷手套似乎講述著青春之外更可怕的東西。小說雖然沒有對此展開針鋒相對的拷問,但從手藝的改變,規(guī)矩的遺失,人情的淡漠和人倫的衰敗,那些老菜、老人和老理兒,無不對這個翻滾糾結變化的年代發(fā)出某種告誡的聲音。這種聲音被埋伏在那些懷舊的情愫中,常常在不經意間生生刺出來,讓人在充滿著煙火之氣的市井瑣事里不禁背后一涼。小說中有一個細節(jié)頗值體味,講大串聯(lián)期間,干餐飲的誰也別想經營,成千上萬的嘴在街上,小館子烙餅,大飯莊撈米飯、蒸饅頭,菜也炒不成便大批量地腌咸菜。如果說楊越鈞、葛清、屠國柱等幾代廚師守的是不變的手藝和規(guī)矩,那么對廚行沖擊最大的莫過幾十年前的那次。小說在有意無意間構成了一種隱秘的自問自答,所謂幾代人的理想和傳承在時代的動蕩和異化的社會運行機制下只不過是螳臂當車的徒勞,在一個人說沒就沒了的世道里,還談什么手藝、規(guī)矩,還講什么人倫?
《琴腔》固然少涉及師徒之間的恩怨,卻在秦學忠、云盛蘭、岳少坤與秦繪、岳菲之間形成了一種更具普遍意義的人倫書寫。自從秦繪自己把名字改成秦子恒,秦學忠們的時代似乎就結束了。大到一個國家經濟體制變革所帶來的社會氛圍、人際關系和個人價值判斷的變化,小到劇團經營方式、人事制度改革帶來的個人生計和生活走向的具體問題,同時向幾代人撲來。當秦子恒提出到南方去,秦學忠下意識的反應是“你的琴還算可以”,而云盛蘭最關心的是新單位是否國營。兩代人于時代變幻中的判斷和選擇終于在悄無聲息里形成了一種無法破又沒有解的矛盾。父輩們的擔憂、顧慮以及藏在心底的不樂意對秦子恒來說完全不起作用,他主動從劇團拿走了人事關系,離開了父輩們熟悉的生活。于是,琴師的兒子做了深圳服裝廠管理流水線的經理,成了“京劇小神童”的岳菲在春晚舞臺上被一眼看出是假唱,兩代人越離越遠,當年那些想不明白的問題似乎再也沒有解答的必要。
師徒也好,父子也罷,常小琥以一種帶著江湖氣的筆調講述著時代風潮之中人情人倫或劇烈或微妙的變化。按理說,犁園與勤行都不是常小琥所在甚至是所熟悉的生活,但它催生的有距離的想象以及它本身所具備的市井氣,反而讓小說帶出了一種特別的氣質。它充滿著情感、規(guī)則、價值上的懷舊,卻藏不住一個基于當下的視野和立場;好像每一個細節(jié)都雕琢得細致又結實可靠,卻無處不彌漫江湖和傳奇的天馬行空;那些返回到幾十年前被娓娓道來的事件,應和的卻是幾十年后一個初感滄桑的青年最直接又最隱秘的情感需要;而看似瑣碎、日常的手藝和行當,又折射出一個時代不可阻擋的突進與代價。所以,在常小琥的小說里,凡人與英雄沒有界限,市井就是江湖,但江湖無常,有些東西再好也是要沒的。
(作者單位:吉林大學文學院)
本欄目責任編輯 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