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餅和蘇州的距離并不遠,卻始終闖不進蘇州。
大妹妹常去吳江鄉(xiāng)下收購小蘿卜,依稀見過麻餅:粗麥粉夾霉干菜,外殼鋪一層芝麻,烘得硬如磚塊,久貯不壞,是農(nóng)忙時節(jié)的鄉(xiāng)土快餐。
大妹妹第一次往33樓送花,正撞上點點一迭聲喊麻餅。餐桌上擺的營養(yǎng)餐中西合璧內(nèi)容豐富,點點嗅都不嗅。點點弄不明白,牛奶魚肝油蛋卷鮮蝦看上去都倒是五光十色,怎么填進嘴里全是一個味,腥。
點點說,我想吃麻餅。
嚴老師命令:喝牛奶!
點點趕緊不歇氣地嚷麻餅,這是他近來摸索的經(jīng)驗,片刻不寧喊下去總會有個結果。嚴老師拈起一張奶油餅,這不是餅!
這時候大妹妹送花來了。點點晃著腦袋對四堵墻投訴,不是餅!
不是麻餅!大妹妹躊躇著說,麻餅要夾霉干菜,貼在桶爐里烘……
嚴老師問,哪里有霉干菜和桶爐?
大妹妹答:吳江鄉(xiāng)下。
嚴老師用鼻孔笑了一聲。點點的聲浪驟然高漲:麻餅麻餅麻……
嚴老師的臉色就有點滿臉山雨欲來了,從電話本里搜到一個三眼橋的號碼,撥通電話,把話筒扔給點點說:“你有本事就叫老鄉(xiāng)送一筐餅來,反正你爸爸有錢!”
話筒里響起三眼橋鎮(zhèn)長的呼喊:“喂,哪個?哪里?說話!”
點點像躲一條蛇驚恐地往后縮。嚴老師重重掛斷電話,轉聲督促小羽喝牛奶。
點點孤立無援地瞅著大妹妹。大妹妹也不知說什么好,拿起奶油餅放進點點的碟子,吃吧,這么好的東西。
東西是好,這么豐富,可是點點想哭,又沒有理直氣壯的委屈,只好苦澀地抽抽鼻子。
爸爸再來的時候,點點已經(jīng)休克了。爸爸抱起他往藍鳥里送,手腳耷拉的點點像斷線的木偶,送到市中心醫(yī)院修理了半個月。醫(yī)生說,腫瘤切了又長,即將擴散到小腦,讓這孩子折騰的日子不多了。出院時,爸爸摸摸點點細小冰涼的脖子,心猛地往下一跌。爸爸輕聲問,你還想要什么?
我要三婆,要蠶。點點想了想,不好意思地又添了一條:還要麻餅。
爸爸扭過頭對小車后座的嚴老師說:“先去麥琪西點廳買一份麻餅?!丙滅鲗I高檔西式點心,嚴老師說:“那里不可能賣麻餅。”爸爸不耐煩地說:“我有錢!”
藍鳥剛到麥琪門口,大哥大偏偏響了。爸爸接聽后恨恨地拍了一下方向盤?!拔矣屑笔乱k,”爸爸對嚴老師說,“你帶點點進去,訂做一份麻餅,夾霉干菜烘硬,多少錢都行。”
藍鳥掉頭而去。嚴老師牽著點點和小羽找到點心師,點心師客氣地請嚴老師等一等,他們要研究一下麻餅的制法。
嚴老師剛坐下來就被一陣琴聲牽引得站起來,大廳西角在做促銷活動,一群小顧客輪流彈著鋼琴,第一名贈送一個月早茶點心。一個梳小分頭的男孩行云流水地彈著,彈得嚴老師心里發(fā)癢,她推推小羽,你上!
沉浸在琴聲中的嚴老師完全忘了麻餅,也忘了點點。點點很快被琴聲嚇跑,一出門滿眼汽車,滿耳喇叭聲,不知該往哪里去。點點坐在麥琪臺階一角,兩眼四處張望,望了一陣他發(fā)現(xiàn)了大妹妹。大妹妹騎著滿載乳黃瓜的三輪車,點點激動地喊,麻餅麻餅!
大妹妹循聲望見點點,輕輕捉住他問:“怎么一個人在這里,你爸爸呢?”點點茫然搖頭。大妹妹又問:“你來這里干什么?”
點點吮著手指說:“我要麻餅。”
大妹妹掃一眼麥琪櫥窗里珠光寶氣的點心,嘆口氣說:“跟我來,我給你做麻餅?!彼腰c點抱上三輪車,踩回秋楓巷,揉著面和點點商量,沒有霉干菜,用醬菜好不好?
點點不說話。點點坐在大妹妹窗前看天上的太陽。太陽有角,長滿麥芽,在鄉(xiāng)下已經(jīng)催開了桑葉,孵出了蟻蠶,該是養(yǎng)蠶的時候了,這么好的太陽進城就冷清著,冷清得像點點的時光。
太陽看久了就漸漸地黑了,眼前仿佛懸了一個空空的洞。
大妹妹烘出一塊硬餅,小心擱在點點手上。點點仰起頭:“我想三婆,你帶我去找三婆?!?/p>
“三婆?”
“三婆在蠶房里養(yǎng)蠶,我也想蠶……”
日子過了谷雨,雨水就扯不斷了,點點趴在33樓的陽臺上再也見不到地面。在麥琪門前失蹤后,嚴老師規(guī)定他只能上陽臺透透氣。窗外,大捆大捆亂云都似乎在點點胸中翻涌。
但是點點沒有想到大妹妹突然給他送來一個紙盒。掀開蓋子,一叢綠瑩瑩的桑葉芽。點點意識到什么,拈一片桑葉芽湊到眼前,上面果然蠕動著兩粒黑芝麻,是蠶,黑色的蟻蠶!
點點胸口咚地跳出一個太陽,捧過桑葉吸了一口,33樓上立即拂過三眼橋的風,清新溫潤,夾雜蜂蜜、水草和燕子窩的氣息,輕聲喊:三婆三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