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安臣
喧囂的市聲像海潮,一浪高過一浪。雜技團沒有表演雜技,卻在推銷所謂包治百病的神藥。推銷神藥的聲音讓那些晚歸而無聊的人們趨之若鶩,圍得里三層外三層,一個個伸長了脖子,仿佛魯迅《藥》中那些看行刑的國人。那時,我待在昆明最后的集市——海源寺街的一個小飯店內。我討厭喧囂,我討厭聲音,甚至討厭不合時宜的響動,所以我無可奈何的面對著這一切。但是,整個世界就是喧囂的,要尋找寧靜,只有深入到內心里去。整個海源寺街就像奈保爾在《幽暗國度》里描繪的印度碼頭一般嘈雜無序。夜幕那么重,卻仍然沒有蓋過市聲的鼎沸。
小的時候,我似乎患上了一種病——我經常游走在醒與未醒的恍惚之間。病發(fā)的時候,周圍的一切雖然具體可感,但是一切人與物都漂浮在我的四周。人們說話的內容我也聽得清楚,但是總要很大的聲音我才能聽到,這讓我的朋友們和家人感覺很奇怪。他們覺得那時的我像個失聰?shù)暮⒆印K麄兛次业哪抗饫餂]有憐憫,而是不解。他們從未想過我是病了,因為這種奇怪的病癥不是每天都存在。幾個人相處我似乎還能忍受,因為那些聲音形成的場不會令人太難受,但是人一旦多起來,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會像微塵一樣懸浮在空中,成為一個懸浮物,整個人仿佛已經不屬于自己。
讓我確認自己患病是那次趕集。其實,在不確認自己得那病的時候,我就特別害怕到人多的場合??啥道锎е笕私o的幾角錢,我就想和小伙伴們一起去集市上。開始,我們一路聞著稻花的香味,走在那條沸土飛揚的大路上,大家有說有笑,我還挺正常的。但越接近集市,他們越興奮,我卻越恍惚。他們說,集市上有穿山甲賣。作為保護動物,穿山甲那時并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事,大人們也常常繪聲繪色地向我們講述如何挖掘才能捉到穿山甲,因為穿山甲能在你挖掘的同時不斷掘進,從而翻山越嶺。但無論如何繪聲繪色,我們這些小孩子終究沒有在大人的講述中看到真實的穿山甲。于是,小伙伴們除了捏著幾角被汗水浸透的錢到集市上滿足口腹之欲外,就想到大橋上看穿山甲。所謂大橋,指的是銀江大橋??h城被銀江河分成大小不一的兩部分,靠銀江大橋連接。那時,大橋上常常有捉了穿山甲來賣的山里人。
大家的興奮似乎就是被穿山甲點燃的,稻花的香味已經被全部拋在腦后。在聽說大橋上有穿山甲后,我們一路狂奔起來。在奔跑中,我感覺自己缺氧了,整個腦袋似乎很脹,又似乎很空。然后,恍惚的我就落在了后面。停下來喘氣歇息的時候,我隱約聽到好朋友新發(fā)遠遠地喊我,“快點,你怎么停下來了呢?”我無力地朝他揮揮手。他好像得到我的暗示一般,一溜煙就跑得無影無蹤了。孤單恍惚的我不想再跑,穿山甲也對我失去了應有的吸引力。“見鬼的穿山甲,你們看去吧!”懊惱與沮喪中,我突然意識到我犯病了。這種病讓我充滿了一種羞恥感!“怎么會這樣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不過即便挪動得再慢,我的身體仍然不由自主地朝著集市的方向去。
喧囂那么令人煩惱,卻又充滿無限的誘惑。集市變成了圣殿,而自己雖然身染疾病,卻仍然以朝圣者的姿態(tài)挪動。若干年后的今天,我想到自己病癥的同時也想到了那些前往藏區(qū)的朝圣者。他們的虔誠一如幼時患病的我,匍匐在地的他們磕著長頭,而我?guī)е≤|不知不覺地向著集市移動。身體仿佛不是自己的,好像是別人寄養(yǎng)給我的。無意識的游走,像一股不斷向前的水流。
等到集市上追上小伙伴們時,我腦子里缺氧的感受更強烈了。小小的集市,只有一條主街的集市,成千上萬的人摩肩接踵。我好像在人群里,又好像不在人群里:我一會撞在了背籃子人的身上,一會又碰掉別人手里提著的東西,甚至還踢翻了人家賣種子的地攤。我嘴里不斷地說著“不好意思”和“對不起”,一邊慌忙蹲下身來幫人家撿拾。賣種子的老人家本想大罵我一頓,但看我是個小孩,還手忙腳亂、神情異樣地,他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多年后的今天,我再次回想那時的場景,感覺一切好像發(fā)生在夢里。但當年的小伙伴們如今還能真切的回憶起他們和我趕集看穿山甲的情景,他們說那時的我就像一
個醉鬼,腳步虛浮,東倒西歪,不是碰到這個,就是碰到那個——像一個楔子,硬生生地插在一群人中。重溫這些舊事,對于我來說,真是一件殘酷的舊疾回放。那天,我的手臂還被竹籃的竹片給劃傷了,至今疤痕依舊在。這個傷疤醒目地提示我,我并非生活在夢里。但是,當時我居然毫無痛感?;谢秀便敝?,我到了大橋上,卻沒看到穿山甲。小伙伴們告訴我,穿山甲被一個穿著滌卡布衣服、干部模樣的人買走了。那時候,似乎除了那個干部,誰也不知道穿山甲的藥用價值。
我撇開小伙伴們,獨自一人魔魔怔怔地游走到銀江大橋西邊,沒看到穿山甲的我卻牢牢記得,那些天姥姥一直念叨著的事,她嫌我的頭發(fā)太長。作為一個男孩子,我倒不在乎頭發(fā)的長短。但那種恍惚麻醉的狀態(tài)讓我想當然地認為,我的病癥和頭發(fā)太長有關。長發(fā)像頭頂罩著的一口鍋,所以我才會這樣?我漫無目的地走進橋西的理發(fā)店。理發(fā)店的師傅技術有限了,用推剪三下五除二就給我理了個小平頭,再三下五除二地用那個沾滿污垢的鐵盆整來些冷水,在我頭上胡亂抹了些肥皂,隨便揉搓了幾把,就丟給我一塊充滿異味的毛巾。等我擦完水,才感覺自己整個頭滿是肥皂味,而且滑膩膩的難受。剪短了頭發(fā),頭好像變輕了些,但周圍還是影影綽綽的。這時的我才明白,我的病癥并沒有減輕,病因不在頭發(fā)上,而在腦子里。但是我能告訴誰呢?作為一個孩子,我無法準確描述這種癥狀。我天真地認為,我這樣的病癥,懼怕喧囂的病癥,多獨處自然就會痊愈了。然而,這真是一種自欺欺人的臆想。
我一直隱瞞著。除了這樣的病癥,我和一般的孩童沒有任何區(qū)別。我能聽到別人說話,能有意識地去回應他們,只是感覺伸出去的那只手不是自己的,聲音也不是自己的。若干年后看一些恐怖片,再來反觀當時的自己,我似乎被人下了藥,被人控制著心神,好像一個提線木偶,只是那根線任何人都看不到罷了。這種神秘的力量究竟在哪?至今仍是個謎。
那次村里放電影,一毛錢一張票,但是我的兩毛錢除了買米花糖,還買了一本極薄的小人書。小人書是《大鬧天宮》,而電影偏偏放的也是《大鬧天宮》。一個靜,一個動,我自然更喜歡動的電影。然而放電影那天作為村人節(jié)日一樣的日子,誰也不會錯過,萬人空巷般全擠在大隊部的大院里。我沒錢買票,所以,我決定爬墻進去看。
當時,我是攀著村公所圍墻外那棵白蠟樹上去的。那棵樹很隱蔽,但是即便再隱蔽,電影院的工作人員也應該想得到,有人會通過那里逃票。也許他們目測了從樹枝到墻面的距離,認為爬上樹干再從樹枝滑到墻面上的技術難度有點高,一般大人都做不到,何況小孩子了。所以,他們并沒有在圍墻下守株待兔。對于身形靈活、調皮搗蛋、喜歡爬高上低的我來說,爬墻并非難事。然而意外差點又發(fā)生。我剛爬上樹,電影院里熙熙攘攘的喧囂聲浪突然就襲來了,我抓樹枝的手突然變得無力起來,我的身體似乎變得輕盈了,但又是乏力沉重的。透過樹縫向上望去,月光也顯得模糊晦暗,有大面積的斑點附在上面。但我腦海里還是有意識的,樹雖然不高,但掉下去卻足夠摔成殘廢,因為地上全是石頭。而且,那里距離銀幕太遠,根本看不清幕布上的影像。我必須定定神,再行動。我暗暗告誡自己。我期待著電影盡快開場,那樣,喧囂的聲浪就會像落潮一般很快平靜下來??梢苍S是放映機出了問題,工作人員在不斷調試。聲浪依然強大,小孩子的哭聲,大人的哄笑聲,讓我甚至想要嘔吐……那個喧鬧的世界是他們的,和我無關又有關,因為那股聲浪讓我在樹上變得岌岌可危。我想,我是不是要告別這個世界了?我憑著殘存的一點力氣,費力地坐在樹杈上,用食指緊緊塞住耳朵抵御聲浪襲擊,耳朵里又有熊熊烈火燃燒一樣。但感覺好了些,無力感在慢慢消除。大概過了二十分鐘,電影終于開始了。我悄悄地從樹上滑下來,孤獨地站在墻外,平生第一次,聽了一場電影。喧囂的世界之外,站著一個孤獨的孩子。沒有人知道,千百個人的聲浪擊敗了一個敏感孩子看《大鬧天宮》的渴望。于我自己而言,也像一個秘密,一直埋藏到了今天。
難以啟齒的秘密埋藏在心里,讓人無力承受這個世界帶來的重壓。聽完那場電影,我愈加不喜歡人多的場合,變得孤僻而寂寞。蟬鳴那么熱烈,在夏日炎炎的午后,我尋來兩塊藥棉塞在耳朵里,拿著涼席躺在樹下,一個人百無聊賴——暑假真是無聊透頂?shù)穆L時光。夜晚熱得令人失眠,白天就想在蔭涼下補覺。然而千萬只蟬不遺余力地反復嘶叫,仿佛在用聲音對抗著令它們生厭的世界,也對抗著年復一年的酷暑。然在我眼里,蟬是沖我來的,它們盛大的喧囂比市聲更宏大,像密織的一張網,鋪天蓋地,讓我無處逃遁。失眠總出現(xiàn)在有月的那些夜晚,因為月亮好的夜晚,蟬鳴如白日之盛。奶奶發(fā)現(xiàn),整個夏天,我消瘦了不少。那些天,我正好患痢疾。她以為,我瘦是痢疾所致,本來清湯寡水的日子,加上痢疾,消瘦理所當然。其實她不知道,喧囂蟬鳴更是我消瘦的主要原因。喧囂的夜晚,折磨著敏感脆弱的我。
喧囂亦如疾,對我來說,曾經像是致命的蠱。然而,喧囂于塵世中的眾生而言又是充滿誘惑的。每一個在喧囂中挺立起來的人,毫無疑問都成了令人矚目的焦點。喧囂,讓世界充滿了令人亢奮的活力。隨著時光流逝,年紀漸長的我似乎也漸漸適應了塵世的喧囂。我以為,年少時的暗疾已經不藥而愈。然而,那次在迪高廳里,當所有人狂歌亂舞,像蛇一樣扭動各種胖瘦不等的身體時,我也被人推下了舞池,觸目所及,我看到的仿佛是漫畫里被拉伸變形的人物,群魔之狀。剎那間,久違的恍惚迷離感再次襲來!成年后,多年不犯的病癥就在那一刻復發(fā)了。感覺頭仍是我的,還在不?;蝿樱眢w卻是僵硬的,不屬于我了。我被人推來搡去,人形木偶一樣,任人撞擊著。痛感消失了,世界也消失了,我不復存在了。
喧囂讓我恐懼!看書時,我極力屏蔽掉周遭的一切,靜靜地如老僧枯坐,哪怕秋蟲發(fā)出的悅耳之聲,于我也嫌嘈耳。喧囂之惑,也許正是這多彩世界的一部分。然于我而言,我寧愿在喧囂的塵世一角做一個失聰者。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