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龍
第一次下村放映,師傅推出一輛半新的自行車,問我:你騎還是我騎?我紅著臉低聲說:我不會騎。師傅稍愣了一下,便輕聲一笑,自個兒踏上自行車,見我還愣在那兒,喊道:上呀!
車子行走在鄉(xiāng)間小路,師傅顯然有點吃力,雙腳蹬動踏板時腰身便扭來扭去,薄褂子從褲腰里面松出來,風一吹,啪啪打在我的臉上,讓我聞到了一股兒時記憶中的某些氣息。不多時,有汗水從師傅的后頸窩里流出來,慢慢洇濕后背。有幾次我都想對師傅說自己下來走路,可不知為什么就是開不了口。遇上平直大道,師傅一下又輕松自如,竟然還哼起了歌。那歌我聽過,也就是今晚放映的《少林寺》里面的插曲《牧羊曲》。師傅的聲音甜潤,很適合唱這樣的歌。正聽得入神,師傅忽一扭頭,停住車問:你來試試?我以為是要我來唱歌,可師傅卻把車子讓給我說:這段路比較平,你來學學。
接過車把,盡管心頭很興奮,但我還是有點心慌。雖說先前也學過一會兒,在院子里由人扶著走過幾圈,但離真正的上路還很遠。師傅把我扶上車后,緊跟車尾小跑,有幾次車險些倒下,師傅急著上前扶住,熱騰騰的胸部一下子擠在我的臂膀上,我的臉上更加火熱。師傅并沒在意這些,只認真地教我怎樣端正身子,怎樣扶住車把,直把師傅折騰得面紅耳赤氣喘吁吁才停住。
那晚放完映后我們回公社住宿,月亮高掛天空,露水鋪滿田野,四處蛙聲一片。第一次下村放映一切都很順利,雖然換影片時我還是不大利索,但由于師傅事先打過招呼,觀眾對我這個新手沒有過多的責怪?;貋硪廊皇菐煾涤密囎訋?,涼爽的空氣中有一種親切柔和氣息。
那天晚上我睡不著覺,第一次放映的那種興奮還在我心頭久久不肯離去,銀幕下那片黑壓壓的人群還在耳邊嘈雜,打殺聲和《牧羊曲》混在一起,在我的腦海里重放著一部奇特的電影。
睡不著,干脆起來練車吧。
電影隊就只有一輛車子,我怎么能讓師傅帶著我呢,這多么不合適,說什么也要把車子練熟,我?guī)е鴰煾迪氯シ庞衬遣彭樌沓烧隆?/p>
外面的月光依然很亮,到車棚推出車子時,感覺中好像樓上哪個房門傳來一聲響動,盡管很輕,但我還是聽到了,準確地說是感覺到了。那時我們住的都是中間有走廊的宿舍樓,我住樓下,師傅和其他領導住樓上。不會有賊吧?這半夜三更地起來做什么?我停住車子,輕輕踏上樓梯,樓道里悄無聲息,借著窗外的月光,沒有看到任何陰影。走下樓來時,我相信是自己的聽力出了毛病。
那天晚上我就在公社大院里練了兩個小時,自認嫻熟才罷手。
當第二天下午師傅再推出車子時,我主動上前搶過車把,大膽地說:師傅,我來帶你。師傅把我看了半天,遲疑著沒有上車。我靦腆地笑笑說:放心吧,師傅,我會保證你的安全。師傅這才坐上去,見我雙手把握得很穩(wěn),便說:還真行呵。我故作輕松地說:昨晚我在院子里練了。這時我感覺到身后一動,師傅的身子亂扭動了幾下,我喊:師傅,坐穩(wěn)啰。
黃泥村是個大村莊,村里的人與師傅都很熟。那個時候,我們那里大多村子都沒通高壓電,放映都是靠一個 2馬力的汽油發(fā)電機發(fā)電。我們兩個人,一個守發(fā)電機,一個放映。今晚場子上的人太多,師傅怕我不熟練,自己去放映,留著我在屋子里發(fā)電。一般來說,發(fā)電機正常,守著沒有什么事情,我便坐在屋門口就著電燈看書。八十年代,我曾是個狂熱的文學愛好者,不管什么書,只要是文學書籍和雜志,我都會捧著一字不落地讀完,有時走路都看,有人便喊我書呆子。在隆隆響聲中看書,我還是有點不適應,便夾著書本走出來透氣。
場子上的人群把每個角落都擠滿了,四周散落著一些賣瓜子之類的小販,我來到場子的邊緣,頓有涼爽的風輕撫過來。黑暗之中仿佛前邊有什么響動,我傻里傻氣地撳亮了電筒,光柱之下,前邊有兩個黑影迅速從那個柴草堆邊消失。我把電燈光又射向另一個方向,傳來一個男子的粗嗓門:照什么照,老子拉尿也要曝光啦。我急急地熄滅電燈,面紅耳赤,幸好夜色太深,沒有誰注意。人們都在精精神神地盯著銀幕,誰還會去關注銀幕后面的事呢?
晚上回公社時有個瘦高個兒男人站在公社大院門口,師傅見了,對男人說了聲來了,便跳下了車。男人跟在身后,沒有說話。我知道那是師傅的丈夫,一個民辦教師,姓黃。讓我不明白的是,他為什么要站在公社大院門口等師傅呢?況且這么晚,在房間等不更好么。事后我才知道,師傅沒有鑰匙給他,黃老師進不了門,只有在外面等了。當我再次放映回來看到黃老師深夜站在公社大院門口時,我討好地對身邊的師傅說:師傅,你可以給黃老師把鑰匙。師傅冷靜地說:只有一把,沒多的了。我多嘴道:可以配一把呀,明天去縣城拿影片時,我給你配一把吧。師傅這時扭過頭看著我,鼻子哼了一聲,大步走了。黃老師也扭頭看了我一眼,他的表情被月光的陰影所覆蓋,一片模糊。
那段時間師傅心情不大好,對我也是愛理不理,我想難道是我那次不該說配鑰匙的事嗎?也不至于吧。在進電影隊之前,我對師傅的了解是一窮二白,進來后才略知一些情況。師傅不是本地人,是下放到我們這兒的上海知青,由于工作出色,被調到電影隊任放影員。那時黃老師還不是老師,只是一個上過初中的農民。至于和黃老師的婚姻,據說是在一位領導的撮合下完成的,作為一個扎根農村的典型來宣傳,當時的省報都作了報道,有非常大的影響。
黃老師隔三差五地來,我基本上是晚上見到他。他也不跟我說話,只默默地跟在師傅身后進房。有個晚上,我聽到了師傅房間響起乒乓聲,我的房間正在師傅的房下面,隔著層樓板,在深夜里,響聲雖然不是很大,但我還是感覺到了那種類似于摔東西的聲音。沒有爭吵,也沒有人起來勸架。當我輕手輕腳地走近師傅的房門時,看到房門緊閉,里面黑暗一片,才知自己的魯莽。里面的動作更大了,我?guī)缀蹩梢郧逦馗杏X到里面兩人的拉扯和磨擦。我不知怎么來勸阻或者說消除這場戰(zhàn)爭,這方面我實在太沒有經驗。轉身回去吧,我對自己說,這是師傅的私生活,做徒弟的更不可多管閑事。正走在樓梯間,差點撞在一個人的身上。那人嚴肅地對我說:干什么去了,怎么跑到樓上來了呢?我嚇得差點把魂都丟了,還算腦子反應快,忙說房間里有只老鼠吵得睡不著覺,被我趕得四處亂跑,跑到樓上來了。那人問:打到了沒有?我搖搖頭說沒有,便慌亂竄下來,直到躺在床上,心還在砰砰亂跳。
那個人就是公社的最高領導,張書記。
直到多天以后,我突然就想到了一個問題,張書記那天晚上起來干什么呢?
天氣漸漸轉涼,但群眾看電影的熱度依然沒有減,有時甚至一夜還要到兩個地方放映。上半場是師傅放映,下半場由我來放映,師傅守發(fā)電機,可以稍作休息。下半場的露水太重,頭發(fā)上總是濕漉漉的。那天下半場轉場至黃泥村,我坐到放映的位置不到十分鐘,頭上忽地蓋上一頂帽子,轉身一看,四周的人們都在集中精力盯著銀幕,有個人影正匆匆往外擠去。借著銀幕的反光,看出是個年輕的女孩子。我的心頭一暖,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涌出來。帽子是用毛線織的,是當時時興的一種式樣,扣在頭上正合適。送帽子的女孩再也沒出現,也許她就在我身邊不遠的地方,但我看不到,黑壓壓的人群中哪個才是她呢?散場時,我想把帽子還給人家,可除了幾個幫忙的男人外,連女人都沒有。
夜宵是在隊長家吃的,隊長的老婆非常客氣,我們每人碗里都有三個荷包蛋。端碗上桌來的是隊長的女兒,她好像與師傅很熟,跟師傅說笑的時候,眼光不時飄移過來,我感覺到她的眼光里的獨特。
吃過夜宵,師傅并沒有要走的意思,說:小陳,今天我有點累了,要不在這里住宿吧。我不大喜歡在村里住宿,我曾聽師傅說過,一般來說,她很少在下面住,除非天氣太冷。但現在天氣還不是很冷,師傅卻不回去了。當然,她不回去自有不回去的道理,我也不便問什么,我還是要回去的。師傅見我執(zhí)意要走,便說:路上騎車小心點。走時,我對師傅說:明天上午我來接你吧。隊長的女兒笑著對師傅說:你的徒弟還真體貼呵。師傅只笑笑,告之我不要來早了,都這么晚睡覺,多休息會兒,否則身體吃不消。
剛進大院,一個人影飄了過來,是黃老師,頭上身上全是濕漉漉的露水,沒有月光,看不清表情。他看了看我的車后,空空如也,我趕緊說師傅在下面住沒回來。我感覺到黃老師的胸腔里有呼呼風聲響起,但很快便消失了,黃老師的脊梁一下子斷裂開來,腰一下子佝僂下去??粗D身向院外走,我忙說:黃老師,我送你回去吧。卻聽到他的一聲吼叫:不要!
放電影最怕的就是下雨天,當然,如果雨老早就下來我們也可以放棄放映,怕就怕在中途突然下雨,這個時候停也不好不停也不好。那次又臨到在黃泥村放映,傍晚還是晴朗的天,可放映了近三分之二時,天卻忽然下起了雨,這個時候,觀眾正看得滋滋有味,好在雨下得不是很大,誰也沒有挪動一步。我正考慮要不要找雨傘來打,旁邊卻擠進一個人來,一把花雨傘遮住了我的頭頂,同時也把機器給罩住了。那人說:我爸讓我給你打傘呢。正是隊長的女兒。她站在我身邊,長長的辮梢飄在我的額頭上,我忙把身子讓開一些,說:坐下吧。可她卻說:不擠你了,再說,坐著也不好打呢。不知為什么,我的心有點慌亂,以至于換片時手腳沒有先前的麻利,不滿意的年輕人便喊:快點呀,換個片也不利索,叫你師傅過來放。
雨下得大了點,有觀眾開始穿雨衣或打傘看,黑暗之中我感覺到她的身子慢慢靠近我,甚至貼緊我,我感受不到雨點的冰涼,相反,身子卻熱氣騰騰,熱氣順著放映機的燈光冒出去,似乎把銀幕都給模糊了。散場收拾東西時,隊長的女兒一直打傘跟著我,直到進她家吃夜宵。在隊長家的燈光下,我才發(fā)覺,她身上的半邊衣服都濕透了,散發(fā)出一絲絲的汽水,傳染給我,使我一下感覺到了涼意襲來,心頭很是愧疚。
因是下雨,師傅決定我們都在黃泥村住宿。
隊長早準備好了一盆旺火,隊長老婆說:夜事綿長,這個鬼雨天,先烤烤火再睡也不要緊的。隊長的女兒沒過來,師傅便喊:宇紅,快過來烤一下,你看你衣服都濕透了。這時我才知道隊長的女兒叫宇紅,宇紅很聽師傅的話,果然坐在師傅旁邊。師傅上前一把把她那濕透的外衣給脫下來,說:這樣才能干得快。宇紅有些不好意思地望了望我,我只傻笑一下,而后低頭烤火。脫下外衣的宇紅身材不錯,辮子不知什么時候已散開,像銀幕上出現的一道瀑布,臉色在火光中通紅紅的,伸出的那雙手一點也不像是個農村姑娘,修長細白,胸前的曲線盡顯。我這才發(fā)現,宇紅真是一個不錯的女孩子。
后來師傅告訴我,宇紅是個讀了高中的女孩子,那個時候在農村中確實不多。
那天晚上我們坐在火旁聊了很久,隊長的老婆對我問這問那問了許多問題,歸納起來也就是一個大問題,有關家庭的情況。開始我倒配合她,一問一答,后來我發(fā)現這個女人問這些問題時的動機和目的顯然是有所指,我的內心十分不滿。我不喜歡人家用這種方式來解決我的有關情感或者婚姻,也許是文學作品看得太多的緣故,我總希望我未來的愛情充滿著浪慢色彩,未來的婚姻是愛情的結果,至少要擺脫農村中的那股俗氣。后來的談話中我連連打著哈欠,師傅看出我的情緒,提議結束了這場交談。
我看到宇紅怨恨地看了母親一眼,眼光的余輝掠過我身邊時,我扭轉了頭。
那天我正在食堂吃飯,張書記走過來說:吃完飯到我辦公室去一下,有個事。張書記的表情不嚴肅也不輕松,我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匆匆吃過飯,我來到張書記的辦公室,心里忐忑不安。書記室在一樓的盡頭,安靜。不大,和住房一樣。我是第一次進他辦公室,才發(fā)現里面其實很簡陋,只一張辦公桌和兩個文件柜子,桌上有一個搖把電話,張書記正坐在辦公桌旁。見我進去,他和藹可親地對我說:小陳,要喝茶自己倒。我連連點頭,側身坐在他對面的一個長條椅子上。張書記先是問了一下我工作上的情況,有什么困難等等,后來又問我和師傅工作配合怎么樣。我說很好,師傅非常照顧我,我們工作配合得好群眾都滿意。張書記呵呵一笑,說:你師傅是個好人,但她有點不安心工作哩。說到這里,張書記好像思索了一下,見我詫異的樣子,張書記解釋說:知青大多都已回去了,你師傅雖然在這里落了家,可她還是有走的意思。對張書記說這話,我更詫異,他為什么要對我說這些?確實,師傅也曾經感嘆過自己,記得有一次她接過一封什么信后,情緒低落,我看到她偷偷抹眼淚。
張書記向我招招手,意思叫我坐過去。我沒敢坐,只走近他身邊,張書記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你很年輕呵,又有文化,好好干,放電影也不是長久之計,等有機會的話我會向上推薦你轉到行政上來。我受寵若驚,從進公社電影隊起,我還真沒有這個奢望,起碼說目前還沒有,只想老老實實把電影放好。張書記這時壓低聲音說:你師傅近期有點變化,如果她有什么舉動你要及時告訴我,這也是公社黨委交給你的任務。我連連點頭,張書記又從抽屜里拿出一封信交給我說:今天中午你就辛苦一趟,交給你師傅的丈夫黃老師,當然,這事不能讓你師傅知曉。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我很堅定地說,但渾身卻冒出了冷汗。
但我還是碰到了師傅。師傅正從外面回來,我們在院門一照面,立即下車。師傅問:中午去哪兒呢?我謊說回家一趟,給母親買點東西。師傅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說:回家也不用慌里慌張的呀,路上小心點。
沿湖小學我去過一次,那次還是在旁邊的沿湖村放電影,趁著機會在旁邊轉了一下。當時放了學,學校沒人,更顯得破舊而沒有生氣。雖說現在已是初冬天氣,可中午的太陽竟然有點熱烈,騎車到學校時,我還是出了一身汗。中午學生不多,許多回家吃飯還沒有回校,老遠我就看到黃老師那瘦個子身影,他站在操場邊上吹口琴,我聽出來了,是《牧羊曲》。那吹出來的曲子沒有技巧,有點兒生硬,更不流暢。也許,別人根本聽不出來是什么曲子,但我還是完全聽出來了。這支曲子不但我放映了多少遍,而且我?guī)煾狄埠哌^多少次了,難道黃老師也聽過師傅哼過這曲子嗎?或者說師傅會在黃老師面前哼這支曲子?以師傅對黃老師的冷淡態(tài)度,我想師傅絕對不會在他面前哼的。
我來到黃老師身邊時,他竟然沒有發(fā)覺。一曲終了,才突然看到身邊多了個人,而且竟然是我,臉上驚訝的表情凝固了很久。
我不好說什么,對于這個男人,雖然見過幾回,但我們之間還是非常陌生。我只把那封信親手交到他手上,說了句:公社張書記讓我交給你的。黃老師不肯接信封,臉上好像有些惱怒,可又不敢發(fā)作出來。我硬塞給他,之后,立馬騎上車,跑出了校門。
回來的路上我輕松了許多,不由吹起了口哨,竟然也是那支曲子。
對于張書記交給我的任務,我真的不敢怠慢,比如師傅哪次去縣城了哪次收到什么信哪個人找過她什么時候心情不好等等,我都一一向張書記匯報,張書記很滿意我的匯報,每次都是溫厚地拍著我的肩頭,說:好好干,年輕人,有前途啊!我滿懷信心,感激涕零,能高攀上公社的最高權力人,我在夢中都笑醒。
但是,發(fā)生一件事情后,卻徹底改變了我的態(tài)度。
那晚本來要放兩個村莊的,因下半夜那個村莊突然死了一個人,下半場的放映就取消了,我和師傅提前回到公社大院,這次我沒有看到守候在大門旁的黃老師。天氣轉冷了,黃老師那么瘦弱的身子肯定吃不消,肯定不會來了。進房歇息時,我感覺樓上師傅房里有兩個人,一個輕盈,那是師傅的腳步聲,我是太熟悉了。另一個腳步很沉,顯然是個男人。黃老師來了嗎?或者師傅給他配了一把鑰匙讓黃老師早就進了房等她?我一時竟有點亂想起來。好在腳步聲很快消失了,
我的瞌睡也上來了。
迷糊中我的房門突然被敲響,雖然很輕,但在深夜里就是個放大器,驚心動魄。我小心地打開門,沒想到門外竟然是黃老師。
黃老師問:你師傅回來了嗎?
我張了張嘴,還是回答出:回來了,我們一起回公社的。
黃老師開始發(fā)出顫音:我敲了門,沒人應呀,難道不在里面?
這時,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我感覺到要出大事了,情急之下,我腦中一閃,嘴里就蹦了這樣一句話:哦,我想起來了,師傅可能是去了縣里,我們回來不多時,鄉(xiāng)里的車子去縣城,師傅可能是搭車走了。
黃老師張大著嘴巴看著我,仿佛要從我嘴里探出虛實。我接著補上一句:師傅白天接過一個電話,好像是縣里的一個知青打來的。
黃老師這才吁出了口氣,轉身就走。我跟著他走出屋門,看著他瘦小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公社大院中。
這樣一折騰,把我的睡意全打消了。返回房中,我再次聽到上面那個沉重的腳步聲,接著便聽到開門的響聲。我頭腦一熱,竄出房門,輕輕走上樓梯,想要看看到底是哪個從師傅房里出來。在轉角處剛一探出頭,就看到了一個高大的黑影在移動,我一慌神,腳下弄出了響動,急速溜進房中。
雖然我有了思想上的準備,但還是感到驚訝,甚或還有了憤怒。
我有很長時間沒有向張書記匯報師傅的行蹤,張書記卻找到了我。
中午時間我正準備休息,昨晚放映很晚,一般白天是要休息的。張書記竟然走進了我的房中,不說話,而是四處望了望,說:公社有許多雜物沒處放,你這個房間也太破舊了,改做個雜物間。小陳,搬到對面食堂里面去住吧,有間房,還比較大哩。
我說:行。我沒有抬頭看他,但我能感覺到他眼光里的東西和他心中沒有說出來的話。張書記走出去后,我立馬去食堂那兒收拾房間。這個房間其實并沒有張書記說的那樣比原來的房間大,也沒有我想象的清靜,還經常有油煙鉆進來,房門上到處都是油污跡印。
師傅好像有點兒意外,問我為什么要搬房,當我說是張書記意思后,師傅不做聲了。師傅幫著我整理新房里的東西,其實也沒有什么,只不過是書刊雜志多了點,被我弄得到處都是。在整理中,師傅忽地撿起地上的一本《上海文學》,認真翻了翻,把上面的灰塵撣凈,才放回。我說師傅你要喜歡看就拿去看吧,師傅搖了搖頭,嘆了一聲氣。
這個時候,宇紅來找?guī)煾?,原來給師傅送手套來了。手套是用毛線織的,兩雙。但奇怪的是一雙大一雙小,師傅先試了大的,脫下來說了聲大了,接著試了那雙小的,正合適。宇紅這時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也不知你的手大小,所以就打了兩雙,哪雙合適你就戴哪雙吧。師傅把那雙大的還給宇紅,宇紅沒有接,而是把眼睛向我這兒瞟來,師傅遞過去的雙手就停住了,對我說:小陳,你來試試。我把手上的灰塵拍干凈,一戴,大小正好。但我還是趕緊脫下來還給師傅,正要說這雙給黃老師戴也可以。宇紅不等師傅和我說話,先開口了,說:小陳師傅要是戴著合適,就送給你吧。宇紅說這話時,臉兒有點發(fā)紅,我看到她立馬把眼睛看著門外。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倒是師傅一錘定音:小陳,你就戴著,宇紅不是別人,跟我是好朋友呢。
宇紅走時借走了幾本雜志。
整理房間時翻起了那個毛線帽,我拿出來與毛線手套一比較,吃不準是不是同一人之手。這個帽子我很少戴,就一直放在箱底下。如果真是宇紅送給我的話,那么她三番二次地接近我,顯然是有點意思了??墒牵夷壳斑€不想在這方面有什么進展,或者說我的心還飛在高高的藍天上。況且我還有點討厭她母親那種世俗的態(tài)度。真正地來說,宇紅確是個不錯的女孩子,雖不是那么漂亮,但含蓄之中總給人一種溫馨的甜蜜,長了這么大,我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朦朦朧朧的扯不清說不透。
宇紅還真的喜歡文學,她來還雜志的時候又借走幾本,有時我們還能在一起談論起來,來公社這些日子,還真的沒有人和我談起過文學,宇紅是第一個。但她每次來都是在師傅的陪同下一起來,在我房間也不多坐就匆匆走了。有一次讓張書記看到了,他問那個姑娘是你女朋友吧,我趕緊辯白說不是,是師傅的朋友,張書記笑起來: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搞不懂呵。小陳你十九還是二十?差不多可以談了。
季節(jié)一轉換,就到春天了。在這個春天的某個夜晚,發(fā)生一個故事?;蛟S,由這個故事觸動了師傅的某個神經,也許,沒有這個故事師傅照樣會踏上她的回城之路。師傅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個悲劇,可憐的黃老師更是這個悲劇的最大受害人。我不會評判師傅的道德和為人,因為她是我的師傅,不管她走到天涯海角,我還是叫她師傅。
那晚是放映《白蛇傳》,露天場上的人雖然太多,但大家都很有秩序。我的身邊擠著好幾個女孩子,她們的心思好像不是在看電影上,而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夜幕下的她們沒了白天的害羞和矜持,他們甚至用放蕩的語言來挑逗旁邊的男人,當然也包括我這個放映員。這樣的場面我也見得多了,青年男女就著夜幕這塊黑布,就著這樣的機會,過過嘴癮也不算出格。
就在電影快要終場時,人們忽然朝銀幕后邊涌去,那邊的吵鬧聲幾乎蓋過了電影中白娘子的優(yōu)美唱腔。我不敢離開機子,只踮起腳尖往銀幕后邊那兒望,看不見什么,只有人頭晃動和手電筒的光柱亂射。
那種瘋亂直至電影散場而慢慢消散。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事后有幾個版本的故事,但主要的情節(jié)只有兩個字:捉奸!
這種故事幾乎都是千篇一律,沒有多少新意,但發(fā)生在這樣一個大眾場合下,似乎給人們的傳說上又添加了一種新奇,而當場把赤身裸體的狗男女抓住,被數百上千個電影觀眾看了一場銀幕之外的電影,不能不說是一次難得的機會,所以,那些參與的觀眾不厭其煩地向別人講述著那個故事,仿佛就是他親手抓住的一樣。
故事的結局遠不止于此,大概不到一個禮拜,就傳出了那對男女雙雙跳進鄱陽湖殉情而轟動全公社的大新聞。
那天我和師傅幾乎是同時聽到這個消息,我顯得非常震驚,在我所處的環(huán)境里竟然會發(fā)生在文學作品中才會發(fā)生的悲劇故事,而且似乎還與我們扯上一點關聯(lián)。師傅像經過世面的老人,她一點也不激動,相反倒很冷靜,說了一句我日后琢磨了半天的話。
在這個世界上,幕前只是表演,幕后才真實的生活。
此后的不久,師傅在我生活中消失了幾天,公社新派了一個比我還年輕的后生做我的幫手。我們配合得不協(xié)調,他守的發(fā)電機出了幾次故障,憤怒的觀眾把甘蔗皮花生殼朝我腦殼上丟,第一次受到這樣的待遇,驚慌失措之后滿是委屈。
師傅回來的那天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暖春的到來,使師傅那略顯滄桑的臉上恢復了漂亮的神色。師傅這張臉曾經風光過,可以想見,師傅那時的模樣一定讓許多人癡迷,也讓許多人在幕后蠢蠢欲動。師傅最后陪我去放映的是黃泥村,那晚師傅破例沒有回鄉(xiāng),而是讓我把她送回了山村的家。開門的是黃老師,身影后面有一個半大的女孩子,看見我,立馬縮進里屋。師傅說:海心,叫叔叔。女孩怯懦地站過來,看了我一眼,又退了回去。燈光下女孩子很瘦小,和黃老師一樣,但我從她臉蛋兒看出了師傅的模樣,特別是那眼神,過早地有些憂郁。
而后師傅又是一連幾天不見。
這段期間,宇紅來還給了雜志,又借過了幾本書過去。一個季節(jié)的轉換,宇紅出落得更有女人味了,我們坐在食堂旁嘈雜的小房間里,討論著文學的話題。我們都不敢觸及另外的字眼,生怕那彩色泡沫一旦破滅,我們將重新跌回現實中。就像前臺的戲劇,我們都沉浸于表演的享受中,不愿被臺下柴米油鹽所侵染。說到底,我還沒有做好自己今后生活的準備,但我又無法阻止自己的內心深處伸出的情感爪手,在八十年代的時光中,我們就這樣清清白白地交往著,誰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師傅終于還是離我們而去,終于從幕后走向了幕前。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
師傅走的那天沒有告訴任何人,只悄悄把我拉了坐上去縣城的班車。在縣城長途車站的那個四面透風的候車室里,師傅第一次拉著我的手,我感覺了冰涼,盡管已是初夏時分。師傅說:小陳,在黃泥鄉(xiāng),你是我唯一的一個朋友。這時候的師傅,像個大姐一樣撫摸著我的頭,我的眼淚幾乎要掉下來。我不知說什么話好,我原本就是個不善于表達的人。這個時候,我顧不得許多,覺得有些話還是要說出來:黃老師呢,還有海心怎么辦?師傅抬起頭看著外面,說:黃老師是個好人,我們緣分已盡。接著她突然雙手抓住我,說:海心我還真有點不放心,小陳,有空時你要去學校看看她,她在鄉(xiāng)中學上初中,正是成長階段。我緊握住師傅的手,她手心里的汗水沁出來,我看到了她雙眼射出的兩道目光。我使勁地點了點頭。
開始進站驗票了,師傅松開了我的手。這時,憋在胸中的那句話像個水中的汽泡冒了出來:師傅,難道張書記也不是你的朋友嗎?聞聽這話,師傅吼出一句:他不配!
我一直為最后那句話后悔,師傅好好的心情一下子叫我給破壞了,只是我還有許多不明白,既然如此,師傅為什么還要一直順從于他?多年后,我似乎有點兒明白。
車子開出了好一會兒,我還愣愣地望著那塵土飛揚的公路。陽光有些熱烈,我得找蔭涼處躲一會兒,抬頭一望,卻見不遠處有棵樹蔭下早站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那個人影也一直在看著塵土飛揚的公路,后來,他蹲下了身子。
我急急逃離開,卻聽到身后傳來女人般的哭聲。
張書記會哭?怎么會哭呢?而且還是那么尖細那么傷心?
后來我到學校找海心,女孩子顯然比那天晚上要膽大點,我當時買了一些學習用的紙筆,還有一些吃食。提起她的母親,海心好像并不怎樣傷心,相反有了仇恨。她早已習慣了和父親在一起的生活,小小年紀,關于母親的一切,她當然不會明白。出學校門時,正好碰見了黃老師,黃老師警覺地看了我一眼,轉身進去了。他的背更佝僂了,陽光灑在他的后背上,不知他是否感受到了溫暖。
宇紅再也沒有找過我借書,我也從電影隊出來到鄉(xiāng)辦公室工作。這時我們已由公社改為鄉(xiāng)了,一切都在變化著,我發(fā)現自己也變了,整天迎來送往,變得自己都不像自己了。這期間我被升任副鄉(xiāng)長,張書記已退休了,有時他也會到鄉(xiāng)里轉轉,總想找機會跟我聊點什么??晌覅s總是借機離開,一看到他我就會想到那變態(tài)的女人般的哭聲,我非常反感他。
我許久沒有讀文學雜志了,那一摞摞舊雜志塞在我新搬進的房間里,成了尷尬物品,我準備賣掉。在整理時,忽然從一本舊雜志里掉出一張紙條,紙條已發(fā)黃,但上面的字跡秀氣清新。
我們可以到公社后面的樹林里談談嗎?時間在后天中午。一定要回答我!
沒有日期,沒有署名。我一下子懵住了。我發(fā)瘋般地把那些舊雜志全部推翻,滿屋子彌漫著一股曾經熟悉的氣息。我把所有的雜志重翻了一遍,一本雜志里面竟然又掉出一張照片。一寸的黑白照片,一個女孩甜甜地看著我,沒有了現實中含蓄和顧忌,眼神中甚至還有點辣辣的,像《少林寺》中的那個牧羊女。
我輕撫著照片。
照片已沉睡多年,經不住歲月的撫摸,著色脫落了,最后只剩下模糊的一張卡片。
慶幸的是,我至今還保存著毛線帽和毛線手套,冬天時我甚至還拿出來戴上,盡管遭到一些年輕人的嘲笑,但我依然感受到遠去歲月中傳遞過來的那一抹溫情。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