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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30 10:48:04楊襲
滇池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泥河豆豆

楊襲

“某個夜晚,或許是凌晨,或許在子夜,不記得外面有什么聲音,或許有風(fēng),或許沒有,也或許,有幾聲貓叫,嬰兒啼哭一樣抓過我的心,但我發(fā)誓,我的清醒與此無關(guān)。黑透了的夜在我的眼中異常清晰,純粹,忘我。一時,我的心疼起來,不是因為貓的叫或從來就沒有停過的風(fēng),從來不是。有時候,在黑暗中,我會點燃支煙,讓灰色和點點火光侵蝕純美的夜色,我為此快樂過。感覺那時那刻,我是存在的,我為這個會流下淚來,而后,摁滅煙頭,重躺下。

究竟有多少個這樣的夜,誰可知道。我潛在那里,睜著眼,像一個潛伏在時間深處欲行竊的賊人。我成功過,我感覺自己行竊成功,騙過了那些與我有關(guān)和無關(guān)的時光。是這樣。我曾游走在我的幼年、青年,混沌和初戀的時光中,品味也許當時從未有過的心境。也行走在別人的,熟識的或陌生的。那時候我不是我,但也許是我,這我說不清楚。誰也說不清。這時候,惟時光是圣潔肅穆而威嚴的,不可欺騙。恰恰,我正是我想做的事兒。

有時候,我會潛在多年前那個不算深的夜里,月光也恰巧過來了,窗上的簾子有大小的洞,斑點也過來了。外面是狗叫,我記得,那些狗,從遠處不知什么地方拖來半個嬰孩的頭,上嘴唇是紫灰色的,沒有血跡。耳朵尖上有細密的絨毛。我趴下身,端詳著她。是的,她,我寧愿她和我一樣,是個女孩,我從自己瞳仁中反襯的光里想象自己是否也像她一樣過。無辜,渺小,悲哀。而我呢,正在往身上掛一件母親的碎花上衣,是立領(lǐng)的,淡藍色。它在母親身上時,前邊精巧的褶皺正好被母親飽滿的乳房撐滿,那上面密布的,是我艷羨的目光。更多的時候,我有一張自己不認識的臉,不認識的身體和異常陌生的氣息與作派。常常的,我光著身子,當然,赤腳行走的郊野,山巒,河流或者村落的近旁。身邊的空氣從來是淡藍的,有霧的,好多東西都像長了毛的樣子。其實沒有。

有時候,我會是那個我曾經(jīng)愛過或者恨過的人,他(她)們在臉龐逐漸清晰的過程中,一點一滴化成我要恨或者愛的那個人。而后活生生起來。在我坐起來后,又立即變成干癟,灰暗,毫無生氣的剪紙。我享受過這些剪紙給我?guī)淼目鞓?,真實和滿足。

穿行,游走,盲目,驚懼,赤裸,晦暗,拋棄,詭秘,漂浮或下墜……很多這樣的詞毫無理由地蹦出來,它們并不理解自己的意義,與我們一樣,鮮活或并不鮮活的生命只反襯在他物的目光或感覺中。黑暗使一切真實鮮活不可一世,窮畢生之力演繹也許是只屬于別人的故事。

模糊的血光中,我也常常忽略曾經(jīng)侵蝕或賦予過我的人,天與地撕裂的痛楚,造物主般賦予一切意義與生命。豐富,不堪,絕望和滿足。常常忽略,我的子宮與乳房曾經(jīng)為創(chuàng)造而飽滿生動過,曾經(jīng)歡叫與哭泣。盡管,一切將變得空洞不安和失魂落魄。

這一切,又是誰賦予我?或你?或他?

一個墳?zāi)?,是否就足以證明它其中的生命曾經(jīng)存在過。

整個世界,依然黑得那樣透徹。我相信它,勝過相信太陽下花的開,泉水流淌,飛鳥在天空滑過。我依賴它,存在或未存在過的世界以它為幕且舞且歌,一出接著一出,這邊摻在那邊。清晰明了,糾纏往復(fù)。

黎明會猝不及防地活轉(zhuǎn)來。一切如潮水退卻。無聲無息卻浩浩蕩蕩。面對醒轉(zhuǎn)來的整個世界,那些,黑暗中的,死去了。隱蔽如果意味著消失或死亡,那只有它,才是最隱秘,真實和永恒的。

鮮活的肉體還未來得及沉淀出年輪,心已經(jīng)千瘡百孔。黑暗中熊熊的烈火,是煉獄罷?肉體灰飛煙滅,是我手中的煙頭掉落的灰么?夜風(fēng)吹散了它。那些螻蟻,正噬咬吞食的,是你么?或者,是我。我們要成為它么?而眨眼后,它呢?

風(fēng)進來,帶著清新和腐朽。黑的風(fēng)穿過同樣黑的夜,不能自決地將喧囂過,落寞過,溫情或暴烈過的世界寫下。讓我們相信,這,就是所有的,所有的一切?!?/p>

一切將要發(fā)生……

1

梅有效的記憶總是從一口井開始。

從井口看下去,漆黑一團。梅閉著眼趴在井沿上,能聽到清冽的水從泥沙中滲出的聲音。那是一種來自大地深處的悲傷,壓抑、緩慢,像某處創(chuàng)口在流血,牽動梅細小的靈魂中每一處疼痛。井底不總是有水的,得等,等待讓時間變得很長,讓夜變得更博大,大得漫無邊際。長大后的梅總是看到幼年的自己趴在漆黑的夜里,家,村莊,河流,田坎,草木俱被黑暗吞噬。頭上的月亮或者星星讓那時的她更加孤寂恐懼,神秘之門慷慨地向她洞開,整個世界就在眼前,梅趴在她的世界前面,茫然不知所措。

有時候,她等著等著,睡著了。迷迷茫茫時聽到谷米開始哽咽。谷米欲哭未哭之際,總是先有一段漫長的無聲的哽咽。這時候她們的家驟然變成個將要爆炸的氣球,氣體的微粒無序高速運動,互相猛烈撞擊,到處是火苗。每個夜,梅瞪大眼睛,看著冷藍色的火苗從屋頂、角落、炕邊、谷米的頭上身上冉冉升起。梅像等著井底的水流出一樣等谷米的第一聲哭喊。那其實算不上哭喊,谷米的哭,像抽絲一樣。她在等待細絲被抽出的那一刻。漫長的等待后,谷米先是翻個身,嚶嚶地,而后像是被人抽打同時又不敢張嘴大喊的聲音響起來,漸漸膨大,漲上屋頂,那是一種從咬緊的牙縫中擠出來的聲音,胸中山大的一團情愫由牙齒縫里抽擠出來,像把一大垛棉花紡成細線那樣漫長,費時日費力氣。梅支楞著耳朵,等待它的爆發(fā),但是,每每,她都是失望的,谷米從來沒有大聲哭過,她不讓自己的痛苦一下子爆開,散發(fā)出來。她把自己的悲痛變成一把小刀,一夜夜磨得極其鋒利,一刀刀,割著她,也割著梅。梅也每每被割醒,揉揉眼,蒙然發(fā)覺沒有谷米,沒有家,沒有炕,自己趴在井沿上,頭上是月亮和星星,映得大地更加荒蕪和黯啞。梅的回憶常常這樣不自主地在井沿和自家的炕之間游移,有時候在夢里,她甚至分不清終究是自己家的炕還是井沿;夢中的聲音終究是水在井底的泥沙中滲出還是谷米在用她的悲傷抽絲?她不明白她的幼年為什么泥河總是在枯水期,枯水的泥河像條疲倦蒼老的黃龍,風(fēng)一起,身上的鱗片可悲地化作煙塵漫天飛舞。泥河人在它身側(cè)挖出六口深井,看著井底滲出的涓涓細流咽喉處一陣陣甘甜。

井不是海,有淘不盡的水。水井的水是從泥河底的細沙中浸出來的,好半天,才能撇滿兩小桶,而泥河,有那么多需要喝水的人,需要喝水的牛馬,貓狗,還有需要喝水和經(jīng)常糟塌水的豬狗以及操著不同口音的流浪漢。在泥河,管精神病人、瘋子叫“潮吧”,那些精神病人,一發(fā)病就要一直向東,向東,直走到大海上,葬身魚腹,骨頭被海潮推上灘涂,遠處看像白慘慘的臉盆架。也許是受據(jù)說的月相的影響,這些“嘲吧”們在各處流浪來流浪去,最終走到海里。泥河,可不就是離海最近的一處聚居地么?在炎夏,四面八方的瘋子聚在井底,喝滿一肚子后坐著躺著擠在井底,臭味幾天都去不了。不得已,人們就把六口井分了,好幾條街的人共用一口井,人們開各種各樣的會,激烈地推薦和爭吵,挑選每個人都信得過的看井人、分配各家各戶該去淘水的時段。梅一直不知道谷米是自愿還是被迫在夜里去淘水,折磨得她的童年昏昏欲睡。成年后的梅,更多地認為那是谷米和云良的一個陰謀。

但梅無可奈何。

幼小的梅只能瑟縮在自己小小的被窩里,細瘦的胳膊緊緊抱著同樣細瘦的腿,臉拼命貼住膝蓋。梅早就知道,愛哭的谷米是靠不住的。她得蜷縮起來,最好還要像蝸牛一樣長出個殼子,才能更好地保護自己。

谷米的哭聲是那樣尖細悠長,雞叫頭遍,抽泣聲就將她驚醒了,其實,她也不知道有沒有睡著。她在黑暗中瞪著眼,屏住呼吸,靜候著谷米哭著哭著一把將她揪起到井邊去的那一刻。

梅看著幼年的自己跟在年輕而悲哀的谷米后面,看著谷米屁股上兩塊白茫茫的大補丁。窮人,是少不了補丁的,衣裳上的,只是一部分,臉上和心里的,才最讓人心焦和酸楚。

梅那時候經(jīng)常暈暈乎乎,夜晚睡不著,白天谷米不讓她睡。谷米怕老鼠,怕黃鼠狼,怕自家養(yǎng)的和流竄的沒良心的狗,怕一切食肉的活物趁她看不見在梅熟睡時噬咬她相依為命的女兒。有時候,三更半夜,谷米哭著哭著,從床上拉起她自己和正欲入眠的梅,挑上桶朝水井去。梅跟在后面,一邊跌著個子一邊拼命以最快的速度爬起來跟上谷米,比起谷米的哭聲,梅更怕這個黑夜和黑暗中潛伏的各種各樣的生靈。不知為什么,那時候梅就相信,黑夜中所有的活物,都是惡的。

谷米從來都不管她,只飛速挑著桶走在前面,黑暗中梅看不到她的步子,如果不是“突突突”的聲音,梅都懷疑谷米的雙腳是不著地的,世界像黑暗的海洋,谷米在浪尖上漂移或者叫翻飛,像個落寞的鬼魂。這個時候,連谷米,梅也是怕的。梅常??謶值匕l(fā)抖,怕谷米會冷不丁回過頭來露出尖利的獠牙咬她一口。但她不得不緊跟著她,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像個球一樣緊跟著她的母親谷米。有時候,很少時候,谷米見梅落遠,會猛地回頭喊一句,這么慢,想死!

想起這時,梅嚇得心跳都停止了。

由一口井而起的記憶總是蓬勃的,像水底的細流一樣從神秘的地方聚起,被各種各樣的面孔看見帶走,飲下,長成七顏八色的心思,在泥河的季風(fēng)里翩然飛舞。

梅小的時候,被泥河的拓荒者們一再稱頌的茂密的榆柳林,漫無邊際的蘆葦蕩和富水的黃河寬闊的河道已經(jīng)消失無蹤了。近海的泥河鎮(zhèn)一年四季充斥著暖溫帶季風(fēng)性氣候帶來的風(fēng)塵干燥,非旱即澇,時旱時澇,冬季西伯利亞苔原冷冽的風(fēng)刮得人們張不開嘴眼。靠天吃飯的人們卻總得奮力地睜著眼朝天看著、盤算著、盼著,哪天該下場透地雨了,井里的水也會多起來,再不用一瓢半瓢地連同黃沙舀進水桶里,回家往缸里倒時小心翼翼地留意小半桶泥沙??捎赀t遲不來,梅不記得自己童年時雨的樣子,與水有關(guān)的就是那口井,黑暗的井吞噬了她對于世界的好多想象與記憶,比如母親谷米年輕時的樣子(據(jù)說是個美人兒),比如童年時不多的玩伴,比如白天天空的顏色,陽光,還有她的初戀及后來的一切戀情。那口井讓一切都模糊,不確定,像某些被人們厭棄的藻類一樣漂浮在泥河上空,覆蓋和裹纏著梅對家鄉(xiāng)的一切回憶。

每當想起那口井,悅來客棧的遺腹女梅臉上的表情總是奇妙莫名,帶著一種發(fā)自心底的興奮。因?qū)拿恳环N回憶與描述而略顯癲狂。

嘩啦—— 嘩啦——

梅常常在水跌落到桶中的嘩啦聲中醒來。

梅不知道谷米什么時候站在了她身后,在一陣又一陣嘩啦聲音過后,谷米扶著井沿,將一只腳伸下去試虛實,然后踏實踏腳,彎腰接過井底云良遞上來的水桶,這樣重復(fù)一次。谷米拍拍梅的肩膀,示意她跟在她身后回家。這時候,谷米的動作總帶著溫柔,有時候讓梅感動得想哭。

晨色或者夜色晦黯,泥河鎮(zhèn)大街上的一切還未蘇醒,谷米在前邊挑著水,一只胳膊搭在扁擔上,一只垂在身側(cè)有節(jié)律地一蕩一蕩,時不時回過頭,用很溫和的語調(diào)叫著梅的名字,催她快走。那時的谷米,在梅印象中是最好看的。梅甚至覺得,谷米整個人生,她的人生,會因那一刻好起來。

可是沒有,梅所企望的一切都沒有。

谷米還是常常在夜里將梅哭醒,那時候,梅多么想叫上她,一起到水井上去??擅凡桓议_口,梅還沒有在她面前提議的自信。梅更害怕谷米一變臉,像一貫地那樣將她摁在床沿上打她的屁股。谷米打她的時候她不敢哭,梅憋著疼,憋得臉發(fā)紫,谷米卻越打越不解氣,邊打邊哭起來,像夜里那樣,聲音從牙齒縫里擠出來,這種聲音,比谷米落在她屁股上的手帶來的疼痛更加折磨她。梅幼小的心瑟縮著,趴在炕沿上,不敢求饒,不敢哭出聲,不敢回頭看谷米。梅想不明白,谷米生了她養(yǎng)了她,為什么卻這樣恨她,每次都打得她屁股生疼,一兩天不敢坐。別的孩子就可以拱在母親懷里撒嬌,要錢買零嘴買玩具,為什么偏她就得天天被關(guān)在家里,還得時不時挨打。

谷米一邊不解氣地抽打她,一邊咬著牙罵,孽障,孽障,狠心的孽障——谷米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梅現(xiàn)在想谷米是沒有多少積蓄的,雖然頭上甚至一輩子都頂著悅來客棧老板娘的名號??墒?,悅來客棧經(jīng)營得并不好,這是眾所周知的。以前的兩個男人沒有給谷米留下多少支撐日月的東西。谷米在梅的眼里一直是貧苦,甚至是可鄙的。生存的窘迫和幾次感情的折磨讓她精疲力盡,滿腔滿腹的委屈和惱恨無處發(fā)落。這種無可宣泄的痛苦讓夜晚的谷米虛弱、絕望,讓她浸透在黑暗中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因這種苦痛折磨痙攣彈跳,她管不住自己,她管不住自己死死揪住前襟的雙手,欲碎的牙齒格格作響,她遏制不住將自己的手伸向身邊那個細微呼吸著的活物——

鄰人們曾經(jīng)不止一次動員她,讓她重新將客棧開起來,可是,谷米一直搖頭,說一個寡婦,開客棧,勢必——她說的時候可能從未想過后來的那些不堪。最后,當一個個幻想中的靠山倒無可倒,難以度日時,谷米還是聽了大同鞋店秀銀的建議,將靠街的三間門臉房騰出來租了出去,分別租給了修表的、賣燒雞的、炸油條的。除了修表的人家沒有味兒外,其余兩家發(fā)瘋似的將自己的氣味充斥至梅家的院子,所以,小時候,洗過的衣裳拿起再穿時,常常還不如沒洗時干凈。上面不是雞毛,就是不知被燒滾了多少年的油焦子味兒,風(fēng)大的時候,在衣裳上摸一把,干脆是粘的。梅從來沒見過炸油條的人家換過油,那時梅甚至想油和煮雞的湯一樣,越老越有營養(yǎng)。

疼痛、恐懼和嚴重的營養(yǎng)不良,使梅比泥河鎮(zhèn)上別的孩長得既矮且瘦,棕黃的頭發(fā)和一雙大而驚悸的眼睛讓她如一頭時刻準備奔逃的小鹿,兩條細而凌亂的發(fā)辮加劇了上述的驚悸感。她坐在悅來客棧的后院里,望著被四周的圍墻和房子圍住的天空,感覺自己其實是坐在鎮(zhèn)東南角那口黑暗的井中。

當梅離開泥河,有能力和機會在遠方俯瞰這塊生她養(yǎng)她的土地時,或由這口井開始,或由這口井結(jié)束。多少次夢中,梅逃離那個井一樣的院子,逃離死死抓著她的谷米,逃離那些沾著雞毛和油膩的雞零狗碎時,無一例外會掉進那口井里。井里是梅從未見過也是泥河人一直盼望有一天能出現(xiàn)的深不可測的水。夢中的井和水像時時無望的人生一樣讓人苦痛絕望,讓人失去應(yīng)有的重量,在黑暗無助中做著于事無補的掙扎、反抗。每次夢醒,梅都拿手急渴地撫摸和握緊床單,被子,攥一切能摸得到的東西,一遍遍審視屋頂,四周黑暗中默立的墻,稍透過月光的窗簾——再一次確定自己不是在那口井中,才復(fù)昏昏沉沉睡去。鎮(zhèn)西南角的井成了梅逃脫不出的惡魘。

離開泥河的年月,梅最記掛的不是她的母親谷米,也不是小時候那些玩伴,亦不是中學(xué)時曾經(jīng)異想天開地渴望能帶自己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的小索鎮(zhèn)——那是個有著有些蒼白的臉而孱弱的少年,每天從他的家門,利民水產(chǎn)店門口出來一直向西,路過悅來客棧的門口而后走上小石橋去上學(xué)。自從在小石橋上的相互注視,梅就不止一次在門縫里偷偷地觀察他,沒來由地相信也許有一天,他會帶她離開泥河,離開谷米,到一個沒有水井,沒有夜晚和暴力的地方去。為此,她還偷偷地藏起了好多布雞,在谷米剛剛將它們烤制好后,她趁谷米不注意,一次一個,一次兩個地將布雞放在墻東南角的石磨后面的布袋里。她堅定地認為那些布雞會滿足她們奔向遠方路上的氣力和營養(yǎng),讓她們在到達那塊她們想也想不到的美麗的地方時健康強壯美麗。在梅考上了那個壞孩子扎堆的技校,一次回家后下定決心永遠離開這個讓她恐懼的傷心的家、這塊地方時最后看了眼那些布雞,它們曾經(jīng)被整齊地碼在一個斷了把的竹籃子里,散發(fā)著永久的香氣。梅再次看到時,綠毛和灰色的絲要把整個籃子包裹起來,那些怪異的細絲閃著粼粼的光,底下,是一個美妙而悸動的秘密——而是那口井,她一直想看看那口井,看到多年以后鎮(zhèn)上家家戶戶都用上自來水后的那口廢棄的井,梅曾經(jīng)懷疑,那口廢井里會住滿了水蛇,癩蛤蟆,蜥蜴,還有一群群自投羅網(wǎng)的蚊蚋,也許,還會發(fā)現(xiàn)多年以前失蹤的皮扇子的瘋老婆養(yǎng)磨和蘇北養(yǎng)蝦人孫少紅的白骨,它們被一團團已經(jīng)成為黑棕色的簍蓬棵子圍起,這樣的設(shè)想在梅的想象中將那口井變成了墳?zāi)?、地獄,可梅忍不住要想它,想去看一眼究竟。

嘩啦——嘩啦——

梅一次次在午夜被水聲驚醒。

2

好多年,梅都以為她的母親谷米是因為云良幫她找回了女兒才下決心跟他一起生活的。因為據(jù)梅所知,他們并沒有結(jié)婚,只是搭著伙過日子。也是在那晚,梅對谷米生出一種惡毒的情愫。

小石橋是她童年時最大的疑問,因為她從沒見過橋下過水。既然沒有水,為什么非要修橋呢?橋下面的溝底,長滿了耐堿的刺簍蓬、荊柳、茶棵子和各種各樣抗干旱的草和灌木,有的長得比石橋都高。她趴在橋欄桿上,望向遠處的村莊,更遠處的天、云和地平線。一陣風(fēng)吹來,梅看到茶棵子枝上的飄蟲,葉子底下肥肥的大青蟲,一些小蝴蝶翩翩地舞著,石橋邊上的一切,讓她心情好了很多。

她的母親谷米剛打了她,因為那天下午谷米又開始做布雞,那時候,谷米已經(jīng)很少做布雞了,只在她心情格外好時做。但每次做,都顯然用了十二分的心思,夜里就發(fā)面,近正午才和面揉面,邊揉面邊哼著歌子。梅還看見她竟然破天荒地笑了一下,梅以為她會因此改變了對自己的態(tài)度。這次,看她特別高興,梅受了感染,就大著膽子,說,媽媽,你笑什么?

“多嘴,滾開!我為啥笑難道還要向你匯報!”

谷米被她一問,突然回過頭,剛剛還漾著笑的臉“呼”地拉下來,像被她揭穿了某種陰謀一樣暴跳如雷。梅咬著嘴唇,躲進角落里,任眼淚“啪噠啪噠”掉到地上。邊掉淚邊努力平復(fù)著自己的憤恨和悲傷,過一會兒,再過一會兒,她悄悄地閃出門外,到街西口的小石橋上。

橋下為什么沒有水?

因為它不高興。

沒有水,無論是茶棵子還是蝴蝶,都焉耷耷地高興不起來。泥河的天空就那么一塊,在家時,它是方的,比梅家院子稍大,出得門來,它變成圓的,扣在以泥河為軸的頭頂上,像頂帽子。當然,在此前,這一切對梅都不太重要。

那天梅出門站在小石橋上往東看時,先看見的是大同鞋店探出來的大紅招牌,那是鄭大同和秀銀家的。在梅小時候,這個鄭伯伯不愛說話,在街上見到她,常常捏捏她的小臉蛋。秀銀是谷米最好的朋友,當然,也許是唯一的朋友。就是這樣,她們一年也說不了幾次話。

梅始終相信她對這個世界的探尋,始于那次站在小石橋上的張望。石橋并不高,但四周無礙,視野極好。她沒有向四周望,那次,她抬著頭,望向了藍天,盯著一大朵白云,從鎮(zhèn)北邊一直盯到鎮(zhèn)南面泥河上空,它看上去慢悠悠、輕飄飄的,有種她不能理解的輕逸、孤傲與快樂。梅將脖子仰成九十度角,一直望著它,最后,嘴里嘗到了一種咸咸的液體,梅從那才知道,淚,原來是咸的。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流淚,但卻把那些淚都吞到了肚子里。然后,從石橋上下來,順著溝東邊的土路一直向南,追著云跑。

沒想到看上去慢悠悠的云彩,原來跑得那么快,她追過了泥河,還是沒有追上它。泥河橋是那么長,她還從未到過河那邊,但這次,她跑過去了,一氣跑到橋中央,扶著橋欄桿往下看,下面是些赤堿蓬,還有灰灰菜和馬齒莧。向西看,竟可以看到“她們家的”水井,云良的泥屋子趴在水井邊上,像只倦怠的灰狗。橋?qū)λ齺碚f,是那么高,她有些眩暈。繼續(xù)跑,跑過了橋,回頭看泥河鎮(zhèn),烏渾渾的一大片臥在河灘里。她從不知道,自己生活的地方原來是這般低矮、破舊,不起眼。

她追著云,一直向南跑,直到跑得腿酸了,喘不動氣了,眼皮沉得抬不動,才在溝沿上找了塊干而平的地方仰下來休息,誰知這一臥,竟然睡著了。

夜里醒過來,星斗滿天,梅四下看看,說不清是害怕還是別的,一下子哭起來,云良循著哭聲將她找了回去。那時候,谷米,還有左鄰右舍已經(jīng)在四處尋找。意料之中,梅賺到的是一頓好打,好在沒等谷米打完,秀銀就來了。谷米見秀銀來不再打孩子,而是從掛在梁上的飯籃中拿出一只布雞塞給梅,梅抽噎著咬一口,再咬一口,咬到第三口,就忘了哭,狼吞虎咽地將那只大大的布雞吞下去,沒顧上喝谷米倒給的水,爬到炕上睡著了。

一定又是谷米的哭聲將她驚醒了,這次谷米是大聲哭的,涕淚俱下,秀銀坐在她身旁,拍著她肩膀。梅一動不動,只是微睜著眼,看著坐在炕沿上的女人。

“要不說命不好呵,生個小子也行啊,偏是個丫頭,風(fēng)刮的骨頭雨打的肉,還不知道漂哪里去,你說,我這后半輩子,指望誰去?”

那時的梅大吃一驚:原來,自己挨得打都是因為是個丫頭。

“瞧你說的,丫頭小子,一樣養(yǎng)老送終,你不見來順他們,倒是兄弟五六個呢,不還得丫頭管她爹娘,小子有什么用?還是丫頭好?!?/p>

秀銀說。

“站著說話不腰疼,你生了小子,當然說這種輕快話,我命怎么這么苦啊,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肚子又是這樣不爭氣,我還不如死了算啦!”

谷米邊說邊哭,最后,秀銀只一聲聲嘆息,再說不出半句安慰她的話來了。不知什么時候,梅發(fā)覺自己的枕頭濕了,也不知道這次是為谷米流的還是為她自己。

過了幾天,谷米就將后院租給了一個江蘇鹽城來泥河挖池子養(yǎng)白蝦叫孫少紅的男人,帶著梅住到了云良家。云良也不再看井,搬回來了,從他母親家接來他兒子小哨。秀銀來看谷米時說,這樣也好,有兒有女的,像家全的人家了。谷米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笑。

云良家的房子不在泥河鎮(zhèn)的大街上——泥河鎮(zhèn)的街道俯瞰像架魚骨頭,梅的家住在魚的下嘴唇上,云良家,則住在大同鞋店東面朝南的支路上,算起來,在魚眼窟窿里。他們家的院子不像梅家和泥河鎮(zhèn)上大多數(shù)人家的院子那樣是方的,也不是圓的,是種不規(guī)則的梯形,大門朝西,對著絲瓜架和架南的雞窩,云良將雞窩建成了兩層,看上去有些像二十年后梅住的別墅。雞窩南邊是廁所,云良家的廁所,是泥河鎮(zhèn)最干凈的廁所,里面全是細水泥抹的地面,便池是斜的,一直通到墻外面的糞池。所以,廁所是異常干凈的。院子里其他的地方,也很規(guī)整清潔,靠南墻的大門后面,還有一大堆碼好的青磚,高一米左右,上面苫著草席子。天氣晴好的時候,梅同小哨將磚堆上的草席子揭去,坐在上面玩耍。美中不足的是小哨太大了,得比梅大四五歲,所以,梅說出的話,小哨大多嗤之以鼻。每天云良出去干活前都囑咐他,哨兒,小心哄著妹妹。梅想,小哨是因為他父親云良的不斷重復(fù)的授意和暗示才耐著性子跟她和平相處,跟她玩的。這個她知

道,讓她吃驚的是他有天竟然說:“我奶奶說了,你媽在我爸看井的時候就勾引了他,逼著我爸照顧你們娘倆的。”

他的話讓梅愕然,因為她知道什么叫逼著——她常被谷米逼著睡覺,逼著夜里穿衣起來跟著去挑水,但卻不知道什么是勾引。

“什么叫勾引?”

梅不知道云良是不是愿意,但他沒有趕她們娘倆走,想必,他是愿意的吧,再說,他還找了她回來呢,他如果討厭她,就不會將她找回來帶給谷米了。

十來歲的小哨扎個沖天的辮子,頭發(fā)長了,尾部斜著耷下來,跟冬天時駐扎在街東首馬戲團的小丑一樣。

“你媽就是勾引了我爸,勾引就是睡覺?!毙∩谡f著從磚堆上站起來,雙手卡著腰,梅最受不了他這個盛氣凌人的架勢?!八X?誰不睡?你還天天睡覺呢,那你也

勾引?!泵纷钢∩??!拔也皇枪匆?!”“你是,你睡覺就是勾引!”“不是,我不是勾引!”他們越吵聲越大,谷米從屋里跑出來:“別吵,再吵我割掉你們的耳朵!”這次,梅知道谷米一定比討厭她更討厭小

哨,她討厭梅時只是打她的屁股,但現(xiàn)在,她卻說要割他們的耳朵。她和小哨不約而同捂起自己的耳朵,不敢再出聲了,他看看她,她看看他,等谷米退回到屋里,好大一會兒,小哨將手籠成聽筒,湊在她耳朵上說:

“你要不信,晚上我?guī)憧??!毙∩诜砰_手,將食指豎在嘴唇上,示意她小

聲。“看什么?”“看你媽勾引我爸睡覺。”“睡覺有什么好看的?”梅咕噥著,將腿從磚垛上耷拉下來,一蕩一

蕩的,小哨從腰里掏出彈弓,對著樹上已經(jīng)飛走的麻雀一通猛打。“早飛啦!”

梅咯咯地笑起來。

“飛了也要打?!?/p>

小哨恨恨地,一面從布袋里往外掏石子兒。

總之,梅同小哨有了個秘密,因了這個秘密,那一天就變得極其漫長。午飯吃的燉白菜,梅發(fā)現(xiàn)谷米比以前廚藝好多了,雖然沒放肉,油也不多,但比以前香得多,她吃了一大碗,還想再吃,谷米說別吃了,丫頭片子吃得跟豬似的,將來連個婆家都找不到。云良在旁邊干咳一聲,緊接著低頭吃飯,小哨扒了兩碗白菜,谷米還要給他舀,谷米說小子得多吃,長得壯,壯了才能撐得起門面,谷米說著話時笑嘻嘻地看了小哨又看云良,云良不吭聲。小哨則撂了碗站起來到外面跳上了磚堆。

一下午,他們幾乎沒有說話,他們沉默著,默契地沉默,單在等夜晚來臨。晚飯時,他們吃得很少,梅能感覺到她的心在撲撲亂跳,這是一種重大時刻到來之前的悸動。她突然明白了小哨說的睡覺,一定是種隱秘而且丑陋的事情。她扭頭看看小哨,小哨端著湯碗瞭她一眼。他的眼神兒她懂,他在說:哼哼,不是不信嗎?呆會兒瞧吧。小哨頭上辮子的影子在墻上很有彈性地顫了幾下。一切十拿九穩(wěn)。

梅想她不能看了,不知道為什么,她感覺對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已經(jīng)開始恐懼。她抬頭看谷米和云良,云良在啃一只棒子,他亮出自己的上牙齒,“嚓嚓”地將一排排玉米??械阶约鹤炖?,讓梅想起在石橋西面路南獸醫(yī)站的木樁子里的一匹灰馬,但他的鼻孔沒有灰馬的大,牙齒也沒有灰馬的白而整齊。過了一會兒,梅又把他想成一只躲在洞里啃木頭的老鼠。谷米坐在燈影里,顴骨的陰影打在腮上,兩手捧著一碗稀粥,喝得唏唏溜溜,時不時拿筷子從里面挑出一兩粒豆子放到嘴里,樣子貪婪得可憐??吹竭@兒,梅又改變了主意,決定要看了。

飯后梅同小哨并排坐著,看谷米在灶臺上洗碗。云良坐在一旁抽煙。她眨著眼睛,看看沙壘臺子后面的炕,炕上的被褥,炕圍子上亂七八糟的花紋和星星點點??坏闹醒敕胖帽蛔庸说亩苟?,不斷放在嘴里吮幾下的手指將影子映在東墻上,影子上方是排掛衣鉤,上面掛著谷米的一件汗衫、小哨的一頂帽子和云良的一件厚上衣,梅沒有多余的衣服掛在那里,所以,她看那衣鉤時,就感覺它很奢侈。她想,等長大后,一定買至少三排這樣的掛鉤掛個夠。當梅目光又返回到被褥上,谷米突然說:

“明天,就是七月十五了。我該給——”

谷米說完繼續(xù)洗碗,云良看了看谷米,還在抽他的煙,谷米的話就像沒說一樣。梅和小哨不等她洗完,就說太困,到西北屋貓在了床上。

“他們睡了沒有?”

“還早呢?”

“他們睡了沒有?”

“還早呢?!?/p>

“……”

那晚,這句話不知道被梅問了多少遍,梅聽

得出,小哨很煩躁。最后,她實在支撐不住,再

沒有力氣問出來,迷迷糊糊睡著了?!鞍?,醒醒,醒醒!”小哨在叫她。他們悄悄出了門,貓著腰往窗臺下潛。沒有

吹燈,火苗在窗玻璃上一晃一晃地。小哨扶著墻,慢慢將頭伸上去,看了一眼,拿手朝上招著。梅伸長脖子,但她的個子太矮了,夠不著。小哨又招了招手,梅又伸了伸脖子。小哨貼在窗臺上,手死死把住窗臺沿兒。梅看不著,又不敢說話,拉拉小哨,小哨只是看,不理她。最后,梅氣惱地坐在地上,直到小哨一伸手沒摸到她把她提拉起來。

“我什么也沒看到?!泵访摿艘路洗?,蓋上一條粗布床單對小哨

埋怨?!罢l讓你那么矮——他們睡完了,已經(jīng)?!薄昂撸 泵繁亲永锖吡艘宦?,她還有好多話想說,想

質(zhì)疑,想攻擊他白天里說的話。但是,她太困

了,現(xiàn)在她只想睡覺。“哎,讓我看看你的屁股吧!”小哨說。

“唔,我要睡覺了,你想看就快看吧?!?/p>

小哨讓趴著睡覺的梅翻過來,讓她脫掉短褲張開腿,梅照做了,小哨拿著手電將頭趴在梅兩腿間。

“哇!這么難看,還有味兒!”

小哨將手電甩到墻角,跳下床去彎了腰,開始哇哇大吐。剛開始梅以為他在糗洋相,他經(jīng)常做怪聲、做鬼臉。可他真吐了,梅聞到一股刺鼻的酸臭味,梅的胃也開始翻騰,最后忍不住伸出頭去,也吐了一地。她吐完后,小哨仍在吐,并且一個勁“歐歐啊啊”地叫喚。云良和谷米很快被他引來了。

“怎么回事兒,好好的?”云良端著燈,一副不耐煩?!皼]吃什么東西呀!”谷米一邊說,一邊摸摸梅的額頭?!岸亲犹?,我要死啦!”梅聽到自己在胡亂叫喚。這是在她跟著谷米

生活時從未有過的。她感覺自己叫得異常放肆?!吧厢t(yī)院吧?!痹屏紝⑿∩谂K的上衣脫下來扔出門口說。“你們吃什么東西了?”谷米沒理梅的叫喊,接過云良手里的燈擰著

眉頭撫摸小哨的臉。“沒吃什么?!毙∩谇忧拥卣f。梅也不敢再大聲吆喝了。云

良從外面鏟了幾锨土進來打掃了他們的嘔吐物,

谷米則在門口拎著小哨的上衣,說:“造孽呀,這得糟蹋多少水呀!”后來,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在云良和谷

米出去挑水時他們殺死了豆豆。

豆豆被他們殺死時才五個月大,她已經(jīng)會笑了,眼睛像黑玻璃珠子一樣閃閃發(fā)亮。她出生在小哨帶著梅看谷米勾引云良的半年后。他們看著谷米的肚子一天天脹大起來。出門和進門時谷米都要扶一下門框,以示自己還有一些做為女人做為人婦的嬌貴。這個時候的谷米已經(jīng)很久不去挑水了,云良快手快腳地操持著家務(wù)一天天胖起來,梅和小哨坐在沖大門的磚垛上半俯視著院中的一切,小哨說,看這一對奸夫淫婦。嗯,她也說,看這一對奸夫淫婦。

那時候小哨已經(jīng)上三年級了,會說一些梅不認識也不懂的新鮮詞句。那天小哨不斷地拿手捋著頭,她知道他在下意識地捋辮子??墒牵霓p子已經(jīng)沒了,它剛被云良鉸了。云良把小哨摁在地上,將他的兩只胳膊窩在肚皮下面,一只腿壓住他的身子,云良說,你是爺們兒,弄這么條騷尾巴,丟死人啦。小哨動彈不了,將一口濃痰吐在云良褲子上,我操你娘,云良!云良松開他,將鉸下的辮子扔在他臉上吹著口哨退回到屋里。谷米站在門口,笑嘻嘻地看著小哨受辱。

梅從磚垛上跳下來扶起趴在地上的小哨,小哨站起來推了她一把,滾一邊去,小騷逼!她看到站在門口的谷米臉一下子拉下來。拉下臉的谷米回頭對沖門口坐下剛點上煙的云良說,瞧,你怎么教的兒子!啊呀,比你都下流!谷米已經(jīng)不年輕了,她卻還在發(fā)嗲,即使是在挑撥事兒的時候。

小哨捋著頭,看著谷米從炕上將五個月大的豆豆抱在門口坐在挨著云良的凳子上喂奶。谷米撩起上衣擺露出一對鼓脹的乳房將一只奶頭塞進豆豆嘴里。在給豆豆喂奶期間,云良和谷米的目光就沒從豆豆臉上挪開過,木訥的云良甚至伸著一只手,不停地輕觸豆豆的嘴臉逗弄她,嘴里“噢噢”地發(fā)出怪聲。豆豆時不時放開奶頭,裂著沒牙的嘴笑著回頭看他兩眼,嘴角溢出一些濃白的乳汁。磚垛上的小哨和梅,看完后扭臉長時間地對視著,最后點了點頭。

第二天,小哨去上學(xué)后,梅獨自坐在磚垛上,思考他們朝對方點頭的意思。這時候云良早出去干活了,谷米正在院子里端著半瓢棒子粒兒喂雞,谷米撮起嘴唇,發(fā)出“咕咕”的叫喚,等待了一清早的公雞母雞們忽拉圍起她,大黃貓在她腳下弓著身子伸出一只前爪,像是在伺機抓只肥雞解饞,谷米抓起把棒粒子一揚,雞們飛跳起來朝著落粒的地方?jīng)_去,“咯咯”地啄食一氣,然后谷米再朝另外方向揚一把,雞們又趕到另一邊去。她印象里谷米就是這樣,干什么都要弄出點小花樣。梅厭惡地看著她,直到她不再撒出糧食,并且狠狠地踢了下在她腳邊磨爪的大黃貓退到屋里去。大黃貓“喵嗚”一聲往東跳了幾下飛到雞窩上。

小哨為什么朝她點頭呢,她為什么又朝他回點呢?梅坐在磚垛上摳著腳想,這真是個謎。但是,一定是有原因的——一件重大的事情要發(fā)生了。黃貓從雞窩上跳來磚垛上拱著她的腿,縮著脖子“喵嗚喵嗚”叫。

“討債鬼,坐著下神呢,抱柴火去!”

谷米從屋里探出頭喊。

“操你娘?!?/p>

她偷偷地罵一句從磚垛上跳下來出了大門朝西北角的柴火垛走去。

柴火垛在胡同南頭,她得一直向南走,周圍的陽光灑到胡同道時變擠了,變得加倍炙人頭臉。出了胡同口看到一個個柴垛子。她離家出去的那次看到過它們,遠處看,像一處處墳塋。她找到胡同西手邊小哨家的柴垛,在西北角的麥秸旁邊扒了個窩兒,摟起跟在她身后的大黃貓,無比愜意,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晚上,是小哨出來找梅回去的,谷米早就忘了打發(fā)她到南邊抱柴火的事。小哨找到她,從麥秸里把她提起來,說要被野狗吃掉啦,看回去不打死你。然后,他們一前一后回家。

在路上,小哨問梅:

“有后爸什么感覺?”

“不知道?!?/p>

梅說。

“怎么會不知道呢?后爸能和親爸一樣嗎?”

他說。

“唔,說不上來?!?/p>

“真笨哪。”

“那你不笨,你說說,有后媽什么感覺?”

梅學(xué)著小哨的語言。

胡同道里彌散著飯香,她肚子里咕咕嚕嚕亂叫。

“有后媽,能有什么感覺,哼,想殺人的感覺?!?/p>

小哨說。小哨還要說點什么,剛發(fā)出一聲咕噥,抬頭就看到谷米抱著豆豆站在街口看著他們。

也許是一種預(yù)兆,那晚的飯吃得異常沉悶,本該屬于梅的一頓毒打遲遲不到。梅慌恐地等待著。云良低頭扒著一碗有蘿卜條的咸湯,時不時抬頭看一下前方,眼中的光在煤油燈下閃閃爍爍,像在躲避。谷米不斷拿筷子夾一個缺了口的海碗中的老咸菜,嘴里發(fā)出“吧唧吧唧”的響聲,這樣的聲音如果是從梅嘴里發(fā)出來,那肯定會招來她一通鄙夷的訓(xùn)斥。

小哨輕輕地放下碗,扭過頭來,沖梅點了點頭。梅放下碗,與小哨一前一后朝西北屋走去。

“別走,你倆看著豆豆,我和你們爸爸淘水去?!?/p>

谷米放下碗,坐到炕沿上逗了逗豆豆,說,豆豆乖,爸爸媽媽挑水去,回來再抱你。

說著話谷米和云良都站起來,走到門邊一人挑起一擔水桶,吱吜吱吜走了。

梅已經(jīng)忘記了小哨怎么把豆豆抱到了地上,怎么拿起的菜刀。前后的事情她都記得清清楚楚,甚至記得谷米出門時拿手在門框上扶了一把,另一只手反到身后捶了幾下腰,她上衣后擺上沾著一只貍黃色的雞毛。但殺豆豆的細節(jié)梅卻全忘記了。她不記得小哨怎么把豆豆放在了地上,怎么舉起的刀,砍了幾刀,血怎么流的——都忘了。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那口水井,那井在她眼前深不見底,她的瞳孔中晃動著水光,她聽見井底傳來極細的“嗡嗡”聲。她在“嗡嗡”聲中問:你要干什么?聲音像股濃痰一樣堵在嗓子眼上,不知小哨聽到了沒有。燈苗昏黃,不停搖曳,她看到豆豆睡夢中裂著嘴笑了一下又突然拉下嘴角,額頭泛起一片青色,一陣她所不能理解的痛苦神色。

直到看著豆豆身首異處,梅激凌一下跳起來閃到門邊。

“站住,哪兒也不許去,想跑,連你的頭也剁啦!”

小哨的話把她釘在門口,就一會兒,梅馴服地返回屋里,按照小哨的指示,捧著豆豆的頭放到了襁褓里。

“抱到炕上去!”

小哨咆哮。

梅將那個小小的冤魂放到炕上,往后退時突然腿一軟跌倒在地上,掙扎了好長時間在地上半跪起來,她想逃,那時候只有這一個念頭,但是,站不起來,五臟六腑跑到她的身體外面旋轉(zhuǎn)。小哨也跪在了地上,他們都一樣,不知道接下來要干什么,小哨舉起沾滿了血的手看著梅,最后,扯動嘴角給了她一個怪異的笑。

“哼哼,那對狗男女會發(fā)瘋的!”

說話時,小哨的眼睛賊亮。

3

小哨在谷米被趕到悅來客棧的老宅后院的第三天離開了泥河。

梅只記得那年冬天的這一件事。至于豆豆,這個小小的嬰孩,壓根好像沒有生過一樣消失了。沒有刑罰;沒有葬禮;沒有誰贈予她哪怕只言片語的哀悼。過了這么多年,梅想起來,像做了個夢,夢里的兇殺和結(jié)局那么縹緲,梅有時候不相信親歷過。也許,是因為云良的病、死,是因為接下來使她們措手不及的漫罵和驅(qū)趕。生的現(xiàn)實總強硬過死的哀傷。誰都沒有辦法。

云良是在當年臘月死去的,與小哨的出走,相隔三個月時間。云良從得病到死也就半個月的功夫,那時節(jié)谷米坐在破舊的門檻上,哭天狼喪:

“我怎么這么命苦哇!天哪,我這是什么命啊!”

好像要死的不是躺在她身后炕上的云良而是她自己。實際上,谷米也只想到了她自己,她絲毫不理會云良嘰嘰歪歪的聲音專心致志地哭,像認真的小學(xué)生做作業(yè)。哭夠了,才走到屋里熬一種高粱面和麥子面的面糊糊,熬好了稍微涼一下一匙匙喂云良。她一面喂著云良,一面在悲傷的哭泣聲中加進很多憤怒,谷米嚎道:

“吃吧,吃吧,沒良心的東西!吃飽了好上路,天哪,我這是什么命哇!”

吃過了幾頓這樣的面糊糊,云良就死了。云良因扯起一只嘴角顯得有些笑意的神情被眼中透出的兇光漸漸抹去,最后,伸向谷米的手在半空中垂落下去。云良死了。他的手讓梅想起在泥河岸上被砸死拎起的一條水蛇。云良死前眼睛定定地看著谷米,神情古怪,說不上哭也說不上笑,谷米是害怕的,害怕的谷米不顧梅的害怕,一只手給云良蓋臉,一只手牢牢鉗住梅的一只手不讓她逃掉。

云良的母親在云良死后將谷米和梅從魚眼窩子上趕回了魚下巴上的悅來客棧。當然,它早不是客棧了,它沒了門匾,沒了老式柜臺和房客,它現(xiàn)在是修表鋪,是油條鋪,是燒雞店,后院鹽城那個叫孫少紅的男人養(yǎng)蝦賠了個底朝天。泥河鎮(zhèn)上的人最后一次見他時,他衣衫襤褸,腳步踉蹌過了小石橋奔向西南邊的那口井。谷米說,幸虧孫少紅走的是時候。話里話外,竟帶了滿滿的僥幸。聽谷米的語調(diào),好像明天就可以擺脫掉舊日子的影子在她早就拋棄了的悅來客棧里開始嶄新的生活。對此,梅是懷疑的。

但不管怎樣,梅又與谷米生活在一起了,又回到了原點。這幾年,就像沒過一樣。這樣的想法讓梅一下子聯(lián)想到了她后來的生活。也許,很多年以后,她也會感覺這幾年就像沒過一樣;更也許,再過很多年,更多年,到她死時,會感覺這一生都像沒過一樣。有什么辦法呢?梅想,小哨說得對,每個人,都好不過豆豆。

小哨的消失也和豆豆的死一樣無人關(guān)注。小哨消失后的某一個傍晚,一個穿著藏藍滌卡褲子的少年來到了鎮(zhèn)上,這個少年有著健康的臉色和堅毅的步伐,他從西邊過來踏過石橋走過一個巷口向南拐站到了小哨家門口。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小哨的奶奶、云良強悍而精明的母親孫玉蓮——泥河鎮(zhèn)上同等年齡段唯一有名字的老太太。

谷米也仿佛收了心,一心一意經(jīng)營她們母女的日子,將屋里和院子收拾得齊整異常,賣油條的和賣燒雞的租用的房子租期滿后,谷米也將它們收了回來另租了出去,分別開成了小燕洗化部和老孫剃頭鋪。谷米對這三個租戶很滿意。滿意之余,她找人修好獨輪車和烤爐,去面粉廠推回兩大袋面粉,開始發(fā)面做布雞。每天在梅放學(xué)后,她從爐里掏出一只只線穗子樣的布雞塞給她,這時候她臉紅紅的,像個新娘子。

但梅還是不敢靠她太近,梅知道谷米不但是她媽,也是被殺死的豆豆的媽,還是死相怪異的云良的老婆。雖然豆豆不是她殺的,但她見證了她的死。云良也不是梅讓病的,但她也見證了他的死。她還將豆豆身首異處的小尸體捧到了炕上。有時候她坐在角落里看谷米,時常在谷米臉上看到豆豆最后的笑容和云良死蛇一樣垂落的身臂。

每天天不亮,谷米就窸窸窣窣地穿衣起床,挑著水桶去井里淘水。待梅醒來,她已經(jīng)開始做早飯了,有六七年時間,她們的日子這樣不聲不響地過起來,到最后,梅雖不能和別的孩子一樣倚在母親的懷中撒嬌,但基本上,她竟然有了當女兒的溫順,她也有了當母親的慈軟。梅常想,就算她們的日子照這樣過下去,也是幸福的啊。

上初三時,中考前的一天。梅午睡后剛走過石橋,梅撐著一把半舊的油布傘遮太陽,不近不遠地跟在一群孩子后面,邊走邊不時將傘歪一下看四周的風(fēng)景,其實也沒什么風(fēng)景可看,就是干走,太悶了,得把傘歪一下讓外面的世界露一下臉。走過面粉廠北門口時她望向天空,知道如果她夠高,她的視線躍過面粉廠上方會望見那口水井,那時候水井已經(jīng)廢棄了幾年。她也已經(jīng)好長好長時間沒有再想過它。梅想,一口井,如果被人們忘了它是口井,那它還是口井么?那天,梅沒有給出自己答案。因為她突然聽到前邊有個男生喊:快看,就是他!就是他!她將傘向右歪起,看到正對著北門口有個男子正站在院里面水泥路上抽煙。梅認識他,他叫海,梅不知道他姓什么,反正,鎮(zhèn)上的人都管他叫海。梅看他時他也朝這邊歪過頭來,面無表情。那男生操著變聲期的嗓音喊:嗨!你看我干什么,看他,對,就是他,他是你親爹!

一下午梅神情恍惚,晚上回到家梅對谷米說,我不上學(xué)了,我不考試了。谷米很詫異,但在梅那時看來,多半是裝的。她將嘴巴張得很大,末了說,為什么?梅說,他們說,海是我親爹。

那是谷米第一次打梅的臉。她從前都是打她屁股,她以前打的,都是打一個孩子,但是,這次,打的是一個成人。梅一直認為她一巴掌打爛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梅后來總結(jié)自己并沒有真正要輟學(xué)的意思,她們的好日子過了那么長時間,她應(yīng)該有偶爾借著這個或那個撒一次嬌的權(quán)力——她還不能正確估計那些往事和故人對谷米的分量。一切,都晚了。梅成績是很好的,考重點高中如探囊取物。梅想,就是因為她這一巴掌,把她打傻了也打醒了。她為什么不否認呢?她只簡單地說個“不”,梅就相信。但她沒,她只是惡狠狠地抽了她一個大嘴巴。她現(xiàn)在還認為,谷米這一巴掌,將打她打小哨打死去的云良和他母親,甚至打這個不讓她稱心的世界的力氣全部用上了。所以,梅上了青島的一個技校。在梅看來,那是個壞孩子扎堆的地方。

那個年頭,壞孩子總是要吸煙的。梅學(xué)會了抽煙。學(xué)會了深夜在香港路上打轉(zhuǎn),學(xué)會了用醉酒忘記自己、遙遠而不快的泥河、母親谷米和那口井。

多年來,梅一直漂在青島,梅拒絕回泥河。有人問起她的家事,她都說,父母早死了,她是孤兒。有次在四方,一個老人問她哪兒人,她說不記得了。老人嘆了口氣又說難道一點都記不住家鄉(xiāng)了,哪怕一點呢。梅就說,記得一點,我老家有口井,很深,很深,經(jīng)常有人不小心掉下去淹死,真的,不是嚇唬你。剛開始老人朝遠處海邊指著說,怎么會呢?這么大的海,都淹不死人,那么大個井口怎么會,還經(jīng)常?梅看著老人點點頭,老人看著梅,眼睛里滿是憐憫,還有疼惜。梅突然很感動,梅在青島十來年,從來沒有人這樣問她,也沒有人聽到相同的答案后搖著頭,無限痛惜地看著她的臉。那個冬日,青島第一次讓她感覺溫暖,以至于后來每次想起來,梅都幾欲淚下。對梅來說,這個老人是個另類,這老人的目光讓她感覺自己虛偽的卑鄙。像梅這樣的孤兒是很吸引某些人的目光和心思的。梅知道自己年輕貌美,梅還知道除此之外自己一無是處。不過,哪個年輕貌美的女人不是深諳一無是

處之下在城市中的謀生之道呢。

“城市是各種欲望的集合體。每個人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心里都會升騰起莫名其妙各種各樣的欲望,也許,人們一旦生了朝城市開伐的心思,這欲望就有了?;蛘?,欲望先于腳步,對,按照大腦是神經(jīng)中樞的說法,這種可能性更大一些。只是,一腳踏入城市,這一切具體起來,同每座高樓大廈,街邊濃妝艷抹的女郎和賣烤地瓜的舊油筒改制的烤箱那么具體,一切撲面而來,讓你無處可逃。路上的欲望一達到城市腹地分蘗繁衍,你的身上會因此伸出好多無形的有形的觸手扎根在城市深處,吸取城市特有的營養(yǎng)與糟粕,最后讓你身上的氣味和體表的顏色與這個城市渾然一體,像一團潔白的干海綿掉進染缸里,貪婪、恣意、墮落、喧嘩或毫無聲息。城市中的人總在無奈的現(xiàn)實與虛構(gòu)的理想間徘徊、痛苦?!?/p>

梅抽著煙將自己寫下的這段話念給小哨聽。小哨當然比梅更早來到這個城市,但小哨沒有想出這樣的話,他只是把自己頭發(fā)留到腰,拉得倍兒直,染成黃色,胡子茬無可奈何地透過厚粉底向外兜售藏不住的悲傷。小哨聽完梅的話,露出一慣地不屑一顧。小哨說:

“你現(xiàn)在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什么叫無奈的現(xiàn)實,什么叫虛構(gòu)的理想?什么叫欲望?”

小哨說了一連串的什么叫,在他看來,如果有一天,不需要花一分錢男人想變成女人就變成女人,那這世界就是完美的,除此,一無是處。小哨對梅的生活非常不屑,他認為梅傍著個半大老頭實在讓他惡心,雖然,他的生活時常要靠這個讓他惡心的人接濟。

“唉,做什么人都不是自己說了能算的,還提什么現(xiàn)實,理想?有什么好說的。我們都是寄生蟲,在泥河,我們還可以種地,或者做點小生意,在這里,我們狗屁不是,這不是我們的地方,我們分量太輕,在這里踩不出腳印,我們雖然討厭泥河,但我想了,我要哪一天死了,還是要回泥河去死,死在泥河,我們在泥河孬好是個人,但在這里,我們像蒼蠅一樣讓人討厭。城市需要蒼蠅,需要各種各樣的蒼蠅,不是嗎?哎,

你還記得豆豆嗎?”

小哨突然問梅,小哨沒有看梅的臉,語氣很隨意。那是豆豆死后近三十年,他們第一次說到她。

“想起,常想?!?/p>

梅對小哨說,現(xiàn)在想起豆豆來,經(jīng)常感覺她就是自己的孩子,真的,是她生的,然后眼睜睜看著她死在自己面前。小哨納悶她怎么會這樣想呢?梅說你要不理解這個,就甭做女人了,你做不了女人。

小哨又說了通豆豆,說她的臉,她的大眼睛,她哭起來皺著眉頭的樣子。小哨說起豆豆的樣子就像在談?wù)撃嗪拥囊豢眯浠蛘咛镩g一塊無關(guān)緊要的坷垃塊。梅想,這應(yīng)該是男人和女人最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吧。小哨做不了女人。可是,她從來不曾同小哨一樣,這樣仔細地觀察過豆豆。

小哨說完將手放在桌面上,梅害怕那雙手,像三十年前舉在他臉前的那雙一樣駭人。梅往后靠了下,讓身子倚住靠背:

“你把手放下吧,怪嚇人的。來支煙嗎?”小哨看了看自己的手,說:“有什么嚇人的?哈哈。我沒那臭毛病,你

也別跟男人們學(xué)壞了?!泵穭傁腴_口,小哨示意她別開口:“你還記得那晚他們挑回來的水么?”“水?唔,不記得。”小哨將手反搭在靠背上,這樣讓他看上去胸

有成竹?!八麄兲艋丶业乃浅G??!薄班牛菃??不知道。但是,這又能說明什

么呢?”“哼!”小哨沒再說話。幾天之后,梅才在 QQ上看到他的理由:井里剛淘出來的水,不會那么清的。他們在

外面呆得太久了……他們還不及我們把豆豆當回事兒,豆豆在我們,還是個人,在他們呢,還不如西南角那口水井。

最后小哨說:我們都一樣,都是被上帝遺忘的孩子。

一天早上,梅梳頭的時候,突然想起在哪里看到過的梭羅的一句話,他說,一個人如果不相信每天都包含著一個沒有被他褻瀆過的更新、更神圣的曙光時辰,那么他對生活已告絕望,正在走一條黑暗的下坡路。梅一下子沮喪起來,望著鏡中欲老未老的一張粉臉,突然想回泥河,想鉆進那口井里,結(jié)結(jié)實實哭一陣笑一陣——比照上面梭羅的話,梅感覺她的人生是十足絕望的,不是在走下坡路,而是正在下地獄。

近來,每天清晨醒來,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疾速將自己分成兩半。一半用來取悅這個世界,另一半用來恨它。這兩半像絲帛上的經(jīng)線和緯線,雜錯交疊,攪纏不清,她心里就老是打著很深的皺,鬧不清該以怎樣的態(tài)度和表情來對待一切,這些皺越來越糅雜而密實,有些,幾成死結(jié)。

梅關(guān)上燈,看到該死的陽光又從窗簾縫中透進來,昨晚拉窗簾時她仔細檢查過,但無濟于事,她每天都仔細檢查,以期不讓陽光或者月光透進來,但每次都讓她絕望,這個世界中的一切都是有裂縫的,就像她心里那條一樣,無論人們做什么、用多么高級的東西來彌補,都無濟于事。

昨晚,梅接到一個電話,有個聲音在里面問她好,還說好久不見了,還說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最后,問她想起他了沒有?這個電話弄得梅非常煩,她雖然早不對自己抱任何希望,但對這種顛倒邏輯的無聊搭訕還是厭煩,當時,她真想對著手機喊一句“操你媽的”,但她沒有,不是為了表明她還存有一點點必要的修養(yǎng),而是她突然厭倦了,感覺渾身沒有力氣。最后胡言亂語一陣,打著電話開了電腦,登錄 QQ,在網(wǎng)上瞎逛。聽筒中一直傳來壓抑著的呼吸聲,她聽得出,那是因激動而致。不過,梅掛了電話后才想起這些。梅近些年變成了這樣,越是重要的事情,她越是過后才能反應(yīng)過來。沒辦法,她已經(jīng)變成兩半了,也許是多幾半,一遇到需要用大腦的情況,這幾個半老在爭吵,糾纏不休,大腦就休克了。

那縷陽光,是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的,照理說不應(yīng)該,因為它掛得比上窗框要高得多,也太亮了,亮得有些不自在。梅從床上跳下來拉緊窗簾,手卻碰到隱在后面的鏡子,梅將它拿到里面,很自然,那縷光消失了,不是消失,而是變得很淡,只比其他角落的黑暗淺一點點。對,梅斷定是鏡子的反光所致,只一瞬間的事,這種事兒,總不會經(jīng)大腦的。

對,梅想起來,這面鏡子,是昨晚她順手放在窗臺上的。她穿上睡衣后,去小的起居室抽煙,邊抽邊咳嗽,她知道她的聲音和作派讓旁邊正在拖地的小召很厭惡,并且裝作很不經(jīng)意地看了她一眼,她知道小召看到什么了,當時梅正仰在沙發(fā)上,里邊的腿搭上沙發(fā)背,其實這也沒什么,但她除了睡袍,什么也沒穿,所以,小召只看了梅一眼就馬上耷下眼皮轉(zhuǎn)過身去了。小召尖下巴殼,很嫩相?,F(xiàn)在正穿著淡藍色的工衣,很認真地對待地上每一粒梅看不見的灰塵,至少,表面上是這樣。小召的腰很細,屁股翹翹的,真正前突后撅的身材,所以,梅很懷疑糟老頭子鄭志從家政公司帶她回來的目的,可是,管他呢,管她呢。這與我有多大關(guān)系?梅想。

梅抽完煙后到衛(wèi)生間刷牙,邊刷邊干嘔,她感覺自己的胃離嗓子眼很近,像一條韌性極強的繃帶,另一頭深深扎根在腹部深處,努力抗拒著將要翻出來的沖動。這時候她總是閉緊雙眼,通身痙攣,不斷打著噴嚏,讓人看上去極其痛苦。刷完牙后洗澡,這是梅最喜歡干的一件事兒,別的都可以馬虎,但洗澡從不——鄭志曾經(jīng)評價她說人生只剩下這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了——先是洗頭,她先將頭發(fā)打濕,潤透,然后用洗發(fā)水洗凈,梳出脫發(fā)后將橄欖油抹在頭發(fā)和頭皮上按摩,從前額開始按到后發(fā)根部,然后再倒著來一遍,周而復(fù)始,完成后再用潔面乳將油洗凈。有時候,她用牛奶代替橄欖油。洗完頭發(fā)后洗臉,讓臉部飽含水分后,先對著水用洗面撲蘸著潔面乳輕輕在面部打圈,打圈分好幾個區(qū)域,比如額部,兩頰,T區(qū)等,清潔完成后再用精油按摩面部和脖頸,有時候,用牛奶或者蛋清、蜂蜜代替,按臉要用去梅很長時間,按完后用無淚配方的潔面乳輕輕洗去再洗全身。當然,要清潔和保養(yǎng)好渾身的每一寸肌膚,是很費功夫的。直到抹完身體乳液,在足部涂上滋潤霜后她才去吃飯。飯后再重新漱口凈臉化妝,收拾完成后,梅就可以出去湊中午的飯局,或者根據(jù)心情干點別的事情。這時候,大多已經(jīng)十一點了。

席姨見梅穿著睡衣從樓上下來,像往常一樣快手快腳地從廚房將飯端到餐桌上,笑瞇瞇地看著她走下來直到在餐椅上坐舒貼。席姨圓臉略胖,梅幾次說她長得就像鞏俐周星馳版的《唐伯虎點秋香》里面的華夫人,席姨聽后呵呵笑著,說已經(jīng)不下二十個人這樣說她了,然后拼命掩飾難以掩飾的得意洋洋。席姨總是裝得對什么都很淡定,弄得自己來這里做家政就像上天給她的使命一樣,不像是種謀生的手段,或者說生活所迫。淡定的笑中總摻著些做出來的高傲。她姓席,又都叫她姨,這樣,叫她時,聲音一高,兩個字就變成了一個字,一個悠長的“細”字,就像她胖臉上的眼睛那樣瞇成一條細彎彎的線。

細是東北人,東北人在這個城市,被好多人冠以“男盜女娼”。晚飯后,一簇簇湊在撞球臺前消磨時間,待過了午夜鳥獸散在這個城市中各處接出臺的老婆的,是東北的中青年男人;白天過午從各個租住房里穿著幼嫩的運動裝或?qū)W生裝,登著運動鞋,臉上化著有些得體的濃妝,挎著里面裝著粉餅、口紅和避孕套出來的流鶯是“東北大娘”,這個稱號不太準確,但相對于這個城市中操這個行業(yè)的那些尚年輕的湖南妹、四川妹來講,這樣叫她們,也不為過。細是瞧不起這樣的同鄉(xiāng)的,可卻一再在梅面前說,做這行的,哪個地方的人沒有呢,本地的也有哇,只是她們不敬業(yè),毫無地方特色而已。梅估計細可能是有點文化底子的人,為了與人們所形容的她的那樣的同鄉(xiāng)區(qū)分開,她還在努力學(xué)習(xí)普通話,將那些“嗯哪”、“那嘎達”等明顯帶著東北方言特點的詞眼撇開。并且在日常對話中常常將書面語引進來,對于一個保姆來講,倒也是難能可貴了。

“鄭老頭又打電話了沒有?他老婆還在醫(yī)院,還是回家等著了?”

梅問細。

細說:“沒有。”

細小心翼翼地瞧梅的臉色,梅沖她笑了笑,梅一直搞不懂這中老年婦女心里在想什么。但她一定在想什么,這是個很復(fù)雜詭秘的人。那段,她一直在繡十字繡,先繡了一副怪模怪樣的牡丹,樣張上的牡丹是很漂亮的,可她繡來繡去,到了最后布面像被隨意甩上了塊暗紅色的血,血在布上洇開,洇得深深淺淺,樣張上的葉子和莖也不知道哪兒去了。梅問細說怎么會繡成這樣,細說:不知道怎么了,想繡得大一點,結(jié)果,就成了這么塊糗東西?,F(xiàn)在,她正繡著個八駿圖,兩匹馬的頭部已經(jīng)繡好了,但在梅看來,她的馬頭再繡上個“王”字,就是現(xiàn)成的老虎。她見梅瞅著她的作品皺眉,自我解嘲地說,你看,這圖上的馬臉太清苦了,我不想看它們這樣,我想讓它們胖一點,威風(fēng)一點,呵呵。

梅那天問她有幾個孩子,這是梅第一次主動問她的事。細收回攤開的手,右邊的肩膀不易察覺地動了動,她低下頭,一會兒又揚起來,用圍裙象征性地搓著手退了幾步說,要有孩子,就好啦!直到這天早晨,梅才知道細原來是個沒有家室的人。她因生不出孩子被丈夫“休”回了娘家,后來跟著個耍猴的賣藝人從丹東翻過沈陽河北來到梅的城市。雜耍的人苦,浸透了苦水的心跟鐵石一樣硬,來到這里后知道她不能生養(yǎng),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晚上把她閃在中國銀行大樓的門洞里走了,細在夢中被風(fēng)吹醒,一睜眼才看到小帳篷和耍猴人都蒸發(fā)了。

細說:“耍猴的不光會耍猴,他連我一并耍了?!?/p>

細還說:“那天我感覺這個城市就像口大井,我掉到里頭,再也爬不出來啦?!?/p>

細又說:“我連只猴子都不如,那猴子還穿紅掛綠,他連件短褲子都沒給我買過?!?/p>

“我們都一樣,席姨。”

梅說:“都是沒根的人,漂吧,漂吧,哪天漂不動了,再說漂不動的話?!?/p>

在梅吃早飯的時候,小召一般在二樓或者三樓做清潔,細就趁這個時候在梅面前說她的壞話,說你瞧瞧這孩子,小小年紀,不端端正正的學(xué)門手藝——她揣著別的心思呢,你沒看出來,咱們鄭志一回家,她就扭著腰,搖著屁股,跟——細姨說到這里就不再說下去了,我想可能是為了保持她的風(fēng)度,一個背后告小狀的人,竟然也要努力讓自己有風(fēng)度,這有點意思。轉(zhuǎn)念一想,這也是必要的,要不,說別人壞話就是無意義的。細還說,你不知道,你不在家時,她穿得有多少,哎喲,讓人睜不開眼的。細這時候捂著自己眼睛,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梅倒沒瞧出小召有細說的這些心思來,她果真有,又能怎么樣呢?這座房子里沒有,會在另外的房子里有,這個城市沒有,會在另外的城市有,她的這些話,應(yīng)該到鄭志的老婆跟前說去。

梅嚼著一口芥蘭梗,瞧著細頻繁開合的嘴唇,突然想起窗臺上那面鏡子來。昨天晚上,鄭志沒來,梅關(guān)了臥室門,拿了鏡子,仔細端量了自己赤裸的身體。說實話,直到那時,她還心有凄凄,昨晚她發(fā)現(xiàn)不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年輕了,她的眼角已經(jīng)有很細小的皺紋,乳房不再那樣飽滿堅挺,肚臍變大了,有些呈上下的橢圓型,上臂和大腿上的肌肉顯然沒有以前緊實了。她還仔細察看了其他的一些部位,弄得心灰意冷,最后,伸出手將鏡子放在了窗臺上,似乎,藏起它來,就可以避免一切可怕的事情發(fā)生。

噢,對了,梅想起來,之所以照鏡子,是因為她同一個人在 QQ上聊天了。那是個很年輕的女孩,臉上化著時下流行的煙熏妝,梳著很夸張的插著羽毛的發(fā)型,戴著同樣夸張的假首飾,脖子以上的皮膚全被各種顏色的油彩和粉涂滿。但從眼睛看得出,很清澈,梅與她對看時,流露出純凈無辜,與頭臉上的油彩格格不入。但身體卻赤裸著,一絲不掛。她甚至很坦然地將胸部和私處湊在攝像頭前讓梅欣賞,對,她說的是欣賞。梅也是當欣賞來看的,這是個沒有邪念的身體,雖然,她看它時,沒有它本身純潔??擅逢P(guān)上電腦后突然神經(jīng)質(zhì)地拿過鏡子,全身上下審視了遍自己。梅悲哀地發(fā)現(xiàn),抹油彩的女孩洋溢著萬丈青春光芒的胴體相比,梅像條縮了水的老黃瓜。那面給梅真相的鏡子,理應(yīng)在梅的絕望和憤怒中粉身碎骨——她怎么會同這么個女孩聊天呢?她的 QQ中,除了阿卡,好像再無女人了。

噢,這時,梅又想起來,同她聊天的是個男人,對,他們視頻聊的。剛開始還打字,后來我嫌打字太累,就視頻了,她一邊漫天漫地地聊,一邊抽煙,摳腳丫子,聊了好長時間梅才注意到視頻里出現(xiàn)的是個女的。這分明是個男聲嘛?但她沒問,她同他胡天海地地扯,從青蘿卜和胡蘿卜不能混吃扯到日本海嘯,從核裂變又扯到三毛,從張曼玉扯到據(jù)傳呂不韋養(yǎng)的一條青毛狗后又聊起泥河街上開布店的上海女人。當梅打著哈欠想結(jié)束聊天時,對方問,如果明天你就會死,現(xiàn)在你想干什么?這個問題讓梅一激凌。是的,如果明天死去,她現(xiàn)在要干什么?梅說,等狗來吃唄。那邊像她一樣嘎嘎笑起來:要是我,就回泥河去。梅跳起來罵,小哨,操你媽,太操你媽了。竟然忽悠老娘一晚上。

小哨說,為什么不問問視頻上這個女孩呢?她又不是我。梅心里罵,操你媽的,老娘當然知道不是你,可老娘就不問,憋死你個王八蛋。梅嘎嘎地干笑聲,不說話。小哨說,這我一哥們兒。那女孩沖梅笑笑,露出一口白牙。拿手對著視頻做了個勝利的“V”字型,梅不明白這有什么可勝利的。他又說,也讓我看看你唄!你都看了人家一晚上了。梅抬手剛想揭下攝像孔上的膠布,轉(zhuǎn)念一想,算了。梅嘟囔道,我他媽的又沒哭著喊著要看,是你自己犯賤的。那女孩縮了下脖子,朝旁邊,可能是那男人的方向伸了伸舌頭。

“你知道泥河嗎?”

梅問細。

細搖了搖頭。

梅沒有再將這個話題說下去。

責(zé)任編輯 張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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