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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死火車

2016-05-30 10:48:04張?bào)?/span>
滇池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比劃天神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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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著著底部落坐落在滇南原始森林里。

這是一塊天神賜予的福地。部落周圍三天的路程,不見人煙,只有漫無邊際的藤蘿和大樹,數(shù)不清的野獸,吃不完的野果,還有傍著泉眼的池塘。碗口粗的熱水從地下冒出來,在山林的洼地里形成一片月亮似的湖泊,五彩繽紛,云蒸霧靄。

太陽落山的時候,部落里最好的獵手阿唵背著弓箭從山林里回來了。

花椒樹下,背著柴禾的阿茫放下背子,問:“阿唵,不有打著野獸么?”

阿唵說他看見一只大老虎,有野牛那么大,就攆,一直攆到大山包頂上,卻不見了老虎的蹤影。他聽見波渡箐那邊傳來打雷聲,就像在山箐里滾大木頭,隆隆隆?。贿€有長長的尖叫聲,嗚——!嗚——!比任何野獸的叫聲都大、都響。森林里所有的野獸都聞風(fēng)而逃,就連大象都竄得像麂子一樣快,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

敢去波渡箐看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就急急忙忙地回來了。

阿茫說:“我害怕!”

她要急忙回到部落里去。

阿茫年紀(jì)大了,她蘑菇草房里的生死柱上,已經(jīng)刻了 45道刀痕。她已經(jīng) 45歲了。

靈魂石邊,奶著孩子的阿羅拔下奶子,問:“阿唵,不有打著野獸么?”

阿唵說他看見一只大老虎,有野牛那么大,就攆,一直攆到大山包頂上,卻不見了老虎的蹤影。他聽見波渡箐那邊傳來打雷聲,就像在山箐里滾大木頭,隆隆隆??;還有長長的尖叫聲,嗚——!嗚——!比任何野獸的叫聲都大、都響。森林里所有的野獸都聞風(fēng)而逃,就連大象都竄得像麂子一樣快,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敢去波渡箐看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就急急忙忙地回來了。

阿羅說:“啊么么?!”

她驚慌失措地站起身來,懷里的孩子奶聲奶氣地哇哇大哭,像個小金絲猴。

阿唵摸了摸孩子的小腦袋,離開了阿羅。

阿羅是部落里最能生小孩的女人,兩只奶子碩大無朋,像兩個成熟的菠蘿蜜。她生了兩只手巴掌再加上一只腳掌那么多的孩子,卻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眼前這個孩子長得可俊哩,怕是阿嚦的娃娃哩。阿唵想。

阿唵不僅是好獵手,還是個話嘮,一路上,只要見著一個人,不管男女老少,他都要將上面的話重復(fù)一遍。

直到來到大青樹下,見著正在用刀子剝麂子皮的阿嚦,他又重復(fù)了一遍。

阿嚦是部落的首領(lǐng),也是部落里個子最高的男人。熊腰虎背,高鼻細(xì)眼,左臉頰上有一顆明顯的黑痣,上面居然生了一撮黃毛。他蘑菇草房里的生死柱上,已經(jīng)刻了28道刀痕。

阿嚦不動聲色地站起身來,一種不祥的預(yù)兆卻像兜頭一盆冷水,從頭到腳淋濕了他的全身。阿嚦只覺得腳癱手軟,就像被人放了蠱,念了咒語,渾身上下沒有一小點(diǎn)力氣了。

阿嚦只剩下腦子還有力氣,就像篝火邊的飛蛾一樣,不停地轉(zhuǎn)。

本來,他要懲罰阿唵的。一個男人,一個勇猛的獵手,竟然空手而回,不能給部落的女人帶來收獲的歡樂,圍著火塘烤自己打來的野物,讓肉香彌漫整個部落,將獸頭奉獻(xiàn)給山神,獸皮給小孩子縫件好看經(jīng)事的圍裙,遮風(fēng)蔽雨,那還算是個男人么?算是個獵手么?

罰他去河里抓十條巴掌大的魚,獻(xiàn)給天神,請?zhí)焐癫灰肿锊柯淅镒詈玫墨C手。

轉(zhuǎn)念一想,這也不能全怪阿唵。

這些日子,森林里奇怪的事情越來越多了。

從前老虎見了人,不理不睬,各走各的路;后來見了人,發(fā)了瘋似地?fù)溥^來撕咬,機(jī)敏的獵手還能躲得過去,爬樹慢一點(diǎn)的就被老虎吃掉了;而現(xiàn)在的老虎就像老鼠,逢人就跑,弓箭都追攆不上。狩獵下的套、挖的陷阱,十天半月竟然毫無收獲,連根獸毛都見不著。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怪事。

難道,真如大山包下的巖緬所說:災(zāi)難已經(jīng)來臨?

巖緬說,他原先住的地方來了許多漢人和洋人,說是要蓋什么鐵打的路。

阿嚦知道,自從那些外來的漢人和洋人在波渡箐蓋什么鐵打的路,森林里的怪事就越來越多了。

路,本來就是人走出來的,何必還要蓋?而且一蓋就是鐵的、硬的,咋個走?哪兒來的那么多鐵?部落用獸皮從馬幫那兒換來一點(diǎn)兒鐵塊,珍貴得不得了,都打成刀、匕、箭鏃。真的要蓋路,還不如蓋條木路、藤路、草路,走著也軟和,不磨腳,也少了荊棘和藤蔓的羈絆。

什么鐵打的路?遭老天報(bào)應(yīng)的鐵路!

阿嚦注視著大青樹上垂掛下來的汽藤和菟絲子,不由得又想起數(shù)去一巴掌五個指頭花開花落之前的事。

2

五年前,巖緬帶著一群穿得花花綠綠的男女老少,趕著水牛,扛著犁耙,來到著著底部落的領(lǐng)地大山包山下。

巖緬是個矮個子的中年男人,穿著布做的衣裳,跟蒙獸皮、吃烤肉的著著底部落的人相比,顯得瘦弱蒼白。

對于巖緬等外族人的入侵,阿唵等年輕獵手義憤填膺,要帶人去將外族人攆出著著底部落的領(lǐng)地。阿嚦卻不以為然,他說:人家老遠(yuǎn)遠(yuǎn)地跑到這深山老林來,一定是有緣故的。在著著底部落的領(lǐng)地,山是天的,天是樹的,樹是水的,水是山的;男人是女人的,女人是男人的,野獸是大家的,任何人都不能獨(dú)霸所有的東西。

果然,巖緬帶著三個男人進(jìn)了山,在部落的神靈大青樹下向阿嚦獻(xiàn)上糯米、臘肉、酒和一包銀元。兩人誰也聽不懂對方的話,比劃了半天,阿嚦終于弄明白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巖緬的寨子波渡箐被外來人占據(jù)了。那些外來人,有黑頭發(fā)黑眼睛的大官,穿官服,說漢話;也有黃頭發(fā)綠眼睛的洋人,說的話誰也不懂,嘰哩咕嚕,毛手毛腳,嚇得小孩子哇哇大哭。說漢話的大官給了他們一包銀元,叫他們離開世代居住的寨子,另外找地方種地,他們要在巖緬的地方蓋一條鐵打的路,叫做鐵路。

巖緬只好帶著族人,離鄉(xiāng)背井,尋著水源來到大山包下。

聽說大山包是著著底部落的領(lǐng)地,他就帶人登門拜訪來了。

現(xiàn)在,他巖緬把銀元獻(xiàn)給著著底部落,他和族人希望著著底部落允許他們在大山包山下落腳,蓋竹樓建寨子,開荒種地過日子。

阿嚦第一次知道,原來銀元不僅可以買刀買人買牲畜,還可以買土地。

可是,銀元有什么用?在原始森林里,在著著底部落,白花花的銀元,除了打成銀泡子裝飾女人好看的脖子和奶子,讓她們走起路來鏗鏘作響,嚇唬毒蛇猛獸,吸引強(qiáng)壯的男人之外,就沒什么其他的用處。

他比劃著告訴巖緬:著著底部落不需要銀元。他們完全可以在大山包下落腳。他想不通的是,那些外來人為什么要用銀元買巖緬他們的土地,蓋什么鐵打的路?

阿嚦拿過阿唵手中的長刀,比劃著問,就是用這種東西去鋪在地上,做成鐵打的路?

巖緬贊同地咧嘴笑了笑。

阿嚦把長刀扔在地上,赤腳踩著長刀走了兩步,比劃著問:人就這樣走這個鐵打的路?

巖緬比劃著說:不是人走,是一種叫“火車”的怪物走。聽說火車很大,比大象還大,它只會走鐵打的路,還會噴氣,還會叫,就像這樣,“嗚——哇哇哇哇!”見野獸碾野獸,見人碾人,誰都沒法阻止它。

巖緬鼓起腮幫子,擺開雙手,穿著草鞋的腳踏上長刀,怪叫著轉(zhuǎn)了一個圈,活像一個出沒于森林的金絲猴。

大青樹下的男女老少全都咧開嘴笑了起來。

阿嚦沒有笑。他想,那些蓋鐵打的路的人,就是要引一個叫做“火車”的惡魔來吃人、吃野獸、吃樹葉和青草。那惡魔身軀龐大,不知道有沒有著著底部落的人這么勇敢?

他向巖緬比劃著說:我們著著底部落也有自己鐵打的路,那是叫勇敢的人去走的路,直通上天,獲得上蒼的保佑。

巖緬和他的人都睜大了迷惑不解的眼睛。

阿嚦拔出腰上佩帶的長刀,扔在地上。隨即,阿嚦部落的男人們都拔出腰上佩帶的長刀、短刀,“叮叮當(dāng)當(dāng)”地扔在地上。有人扛來兩根碗口粗的長竹竿,將長刀用皮繩一一綁定在竹竿上,搭配成一架梯子。

阿嚦大叫一聲:“矗刀桿嘍!”

有人敲響巨大的鼙鼓,梯子在繩索的牽引下,慢慢矗立起來,刀刃朝上,如同一條天梯,跟大青樹相比,也矮不了多少。

著著底部落的男男女女,圍著刀桿,跳起乞求神靈保佑的舞蹈。

阿嚦大叫一聲:“上刀桿嘍!”便赤腳踏上刀刃,一步一步向上攀登。

轉(zhuǎn)眼間,他爬上刀桿的頂端,雙腳盤住竹竿,向湛藍(lán)的天空張開雙手。他感覺到一股股上蒼的力量,從高天流云上沖擊而下,經(jīng)過他的手掌,傳遍他的全身。他揚(yáng)起一只腳,向刀桿下所有的人表示,腳掌剛才從鋒利的刀刃上踏過,只留下劃痕,沒流過一滴血。這表明,他是一個勇敢的人,他得到了神靈的保佑。

人們匍匐于地,向他表示景仰。

阿嚦驕傲地爬下刀桿,人們再次跳起乞求神靈保佑的舞蹈。

阿唵和其他赤腳輦山趕獸的男人們先后爬上刀桿,乞求神靈的保佑。他們都是勇敢的人,厚實(shí)堅(jiān)硬的腳掌踏在鋒利的刀刃上,如履平地。當(dāng)然,也有幾個年輕的后生腳掌上的老繭尚未長硬,被刀刃割得鮮血淋漓。

阿嚦向巖緬做了個邀請的姿勢,請他爬刀桿,巖緬急忙擺擺手。他和他的人自然都不敢去爬刀桿,因?yàn)樗麄兤綍r都穿草鞋,腳底板上沒多少老繭,受不了那鋒利的刀刃。

人們都笑了——他們不敢爬刀桿,不是勇士。

夕陽西下,飛鳥投林,山坡上鼙鼓敲得震天炸響,篝火上燒烤的獸肉“吱吱”冒著油煙,香味四溢。

這是個有朋友打遠(yuǎn)處來的夜晚。盡管未來的日子里將會發(fā)生什么災(zāi)難,誰也不知道,但是,鮮花開了就會結(jié)出果實(shí),客人來了就要好好招待,這是他們的規(guī)矩。

著著底部落里所有的人都從蘑菇草房里走出來了,大家圍繞著篝火吃著烤肉和蕎餅,打開壇子,用竹管喝著里面雜果堆積而發(fā)酵出來的酒,咿哩嗚嚕唱起悠揚(yáng)的民歌。

歌聲回蕩在寂靜的山谷里:

嗚——呀哩不落!

男人不有女人么,生不是人!

女人不有男人么,生不得人!

砍柴你莫砍么,發(fā)芽哩樹喲!

打獵你莫打么,下崽哩獸喲!

強(qiáng)壯哩男人么,山林給呢!

懷孕哩女人么,神靈給呢!

太陽月亮輪著來哎——呀哩喲!

男人女人親又親哎——呀哩喲!

呀哩喲——呀哩喲——呀哩喲!

唱著唱著,部落里幾個年輕的女人起身圍著篝火翩翩起舞。她們赤裸的身體在篝火的映襯下,像一簇簇阿娜多姿的藤蔓,迎風(fēng)招展。

鼓點(diǎn)越來越密驟,歌聲越來越激昂,狂歡舞蹈的女人越來越多。她們渾圓而結(jié)實(shí)的胳膊,堅(jiān)實(shí)而搖晃的乳房,大幅扭動的腰肢,火星四濺的眼神,無不顯示出她們生命力的強(qiáng)大。一會兒,男人們也加入到跳舞的行列里,許多人因?yàn)楹攘穗s果酒而醉眼朦朧,舞步蹣跚。一些年輕的男女跳著跳著舞,就跳進(jìn)樹林間的水塘里,嘻笑著相互潑水,彼此祝福。那水塘竟然是天然溫泉,熱氣彌漫,氤氳蒸騰在墨綠色的山林里,如若仙境。

阿嚦似有無限的感慨,他指著狂歡的人群對巖緬說:“勇敢強(qiáng)大的著著底!神奇美麗的著著底!樹那么綠,水那么清,鳥獸那么多,人那么自在!你說是不是這樣?”

可是巖緬聽不懂他的話,只顧直勾著眼睛看那些跳舞的裸體女人。

阿嚦見他那副猴急模樣,就比劃著告訴他:這里的女人是男人的,男人是女人的,沒有哪個人屬于哪個。你要哪個女人跟你親近,你就可以跟她親近,她要你跟她親近,你就要跟她親近。你不會嫉妒別人,別人也不會嫉妒你。

然后,阿嚦向狂歡的人群喊道:“著著底美麗的姑娘們,著著底善良的姑娘們!你們怎么會將尊貴的客人晾在這里,只顧自己歡樂呢?”

果然,幾個姑娘從篝火邊走來,邀請巖緬和他的人跳舞。巖緬帶來的小伙子們倒也不害羞,什么話也不說,就算他們說什么話,著著底部落的人也聽不懂,于是紛紛起身加入跳舞的行列。巖緬還想推辭,卻被姑娘們嘻嘻哈哈地笑著,七手八腳地拖進(jìn)狂歡的人群中。

圓圓的月亮從山那邊升起來了。

太陽是人的父親,月亮是人的母親。在母親溫柔敦厚的光芒的拂拭下,人們應(yīng)當(dāng)相互親近。

那天晚上,巖緬和他的人都醉了。

天亮的時候,阿嚦看見巖緬他們略顯白晳的胴體蜷伏在部落黝黑強(qiáng)壯的女人身上,呼呼大睡,個個都像剛剛出生不久、還在吃奶的嬰孩。

阿嚦莞爾一笑。他知道,著著底部落的女人,需要這些外族男人的精氣。他叫醒躺在旁邊的部落里最聰明、最漂亮的女巫師阿嘣,叫阿嘣用繩索結(jié)一串大大的疙瘩,記下這件著著底部落從古到今從未有過的新鮮事——

在月亮圓的時候,著著底部落迎來了最尊貴的客人;客人的家被外族人侵占了,著著底部落收留了客人;客人和主人相處得很融洽。

打那以后,巖緬和他的人就在大山包下落了腳。他們搭起竹樓,建起了寨子。

那寨子名叫孔雀寨。

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

月亮又將團(tuán)圓的時候,阿嚦帶著幾個人,背著剛獵到的野豬以及蜂蜜、麂子干巴,還有巖緬留在著著底部落的那包銀元,回訪孔雀寨。他們穿過深山老林,走了三天來到大山包下。

南盤江邊坐落著十多個竹樓,炊煙裊裊,雞鳴狗叫。竹樓下的柵欄里圍著水牛,樓上的桿欄里有女人在織布。她們穿著花花綠綠的腰裙,手腳并用,擺弄著木制的織機(jī)。梯田里,男人赤裸著上身,吆喝著水牛在犁田。看來,巖緬他們生活得不錯。

阿嚦一聲大叫:“兄弟,著著底的客人來拜訪了!”

犁田的人看見樹林里鉆出幾個頭上插著羽毛,腰上圍著獸皮的人,嘴里嗚哩哇啦,也不知叫些什么,嚇得扔下犁把跳上田埂回頭就跑。阿嚦們哈哈大笑。一會兒,寨子里響起“嗚嗚嗚”的吹牛角的聲音,男人們拿著長刀、弓駑蜂擁而來,為首的壯漢看見阿嚦,卻哈哈大笑起來。

來人正是巖緬。

巖緬扔下長刀,雙手合十,道:“金鳳花開落了一地,遠(yuǎn)方果然飛來吉祥的鳥。傳我的話:牛角歇下,敲芒鑼,把尊貴的客人迎進(jìn)寨子!”

阿嚦自然聽不懂他的話,攤開雙手,指指天,指指地,又指指自己的心,說:“天神賜予我們這片土地,我們要用心對待它?!?/p>

巖緬雖然聽不懂他的話,卻大致明白他的意思。

兩人哈哈大笑著擁抱在一起。

迎賓的芒鑼敲起來了,寨子里的姑娘們在路邊排成兩排,裊裊婷婷地跳起迎賓的舞蹈。兩個阿娜細(xì)腰的姑娘微笑著一人舉著一竹筒米酒迎上前來。阿嚦知道這是什么意思,跟巖緬一起,接過米酒一飲而盡。兩人挽著手走進(jìn)孔雀寨。

第二天一早,他和巖緬翻山越嶺,走了兩天的路,悄悄回到巖緬原先居住的波渡箐,站在山頂上看外來人怎么修鐵路。

山坡上搭了許多窩棚,一眼望不到邊。遠(yuǎn)處,許多穿短褲、草鞋的人在燒山砍樹;近處,一大堆人用鐵釬撬石頭,用鋤頭挖山崖,將石頭滾下山坡,用竹箕運(yùn)泥土,平整出一條寬闊的山路,寬得可以讓五六個人并排走。幾個戴草帽的人站在高處指手畫腳,高聲叫喊,叫挖山的人要這么挖,不能那么挖。

那邊,一個長得像大金絲猴、一頭黃毛的洋人,架著一個黑乎乎的測量儀,哈著腰津津有味地朝里面瞅來瞅去,邊瞅邊比劃。這邊,一個把著旗桿的人在石頭上呆頭呆腦地站著。芭蕉樹下支了個躺椅,坐著個黃毛洋人,坦胸露懷,端著個小杯子悠閑地喝咖啡,似乎眼前的一切跟他毫無關(guān)系。

這么個稀奇古怪、亂七八糟的場面,叫阿嚦怎么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來。

巖緬比劃著告訴阿嚦,搬石頭的人是苦力,叫苦力搬石頭的人是小首領(lǐng),小首領(lǐng)上面還有大首領(lǐng),大首領(lǐng)上面還有大大首領(lǐng)。他們一個要聽一個的話,不聽話的就要挨打,就不給工錢。這是大大首領(lǐng)定的規(guī)矩。大大首領(lǐng)就是那些黃頭發(fā)、藍(lán)眼睛的洋人,別人叫他們“法爛屎”。他們的規(guī)矩實(shí)在太多,你一舉手、一抬腳就破壞了他們的規(guī)矩,就要受到懲罰。他們寨子里有三個小伙子圖新鮮,到這兒來修鐵路,做苦力,因?yàn)槁牪欢最I(lǐng)的話,受不了首領(lǐng)的打,連工錢也不敢要就跑回寨子里來了。

聽巖緬這么一解釋,阿嚦終于看出了端倪。

原來,這些人分了等級,衣裳穿得越體面、越頤指氣使的人就越是首領(lǐng)。叫人無法接受的是,人,怎么能夠分為三六九等?而且,許多瘦小猥瑣、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居然也是首領(lǐng),他們對等級比他高的人點(diǎn)頭哈腰,對等級比他低的人就兇神惡煞。每個首領(lǐng)的臉上,都浮現(xiàn)著一種殘酷無情的、矜持不屑的表情。他們這么忙來忙去,謙恭而忙不迭地為有一種名叫“火車”的東西開道,那么,火車就是他們最大的首領(lǐng)!

不知道那個最大的首領(lǐng)該怎么霸道、怎么兇神惡煞呢!

突然,山洞里跑出一群光著身子的人,橫七豎八地躺在、坐在山坡上。只聽得“轟轟隆隆”幾聲巨響,驚得阿嚦冒出一身冷汗。樹林中,山崖上,山箐里,所有的鳥兒全都嚇得“撲騰騰”地飛起來,在空中飛舞盤旋,嘰嘰喳喳亂叫。

一會兒,山洞里冒出一陣青煙,有人“嚯嚯嚯”地吹哨子,山坡上的人站起身,像螞蟻一樣橫著、直著身體重新溜進(jìn)山洞。

阿嚦比劃著問巖緬這是怎么回事。

巖緬比劃著告訴他,這些修路的人有一種東西叫火藥,能在山上炸出洞來,當(dāng)然也會炸死人,所以炸的時候人要躲起來。他們修的路從南邊來,從一個叫越南國的地方來。他們用錢收買了成千上萬的人做苦力,用火藥炸了許多山洞,用石頭砌了許多橋,還嫌修的路不夠牢實(shí),聽說還要在路上鋪兩把鐵打的長刀,那長刀叫做“鐵軌”,鐵軌修好了,火車會就從鐵軌上跑過來。

阿嚦感到陣陣悲哀。

原來這些人要修弄的鐵路比部落里爬的刀桿大多了,就像大象跟螞蟻相比,根本就是兩回事!刀桿是向上的,直插藍(lán)天,爬上刀桿能得到天神賜予的神力;鐵路是橫的,鉆入山林,爬鐵路只能得到山林的鬼怪賜予的魔法。

但是,他們這么多人費(fèi)這么大的力氣修弄這么大的鐵路,想得到的魔法也太大了,跟爬刀桿不可同日而語。一旦火車爬上鐵路,得到山林的鬼怪賜予的魔法,所有的人都得對那個惡魔畢恭畢敬,點(diǎn)頭哈腰,動不動你就破壞了惡魔的規(guī)矩,就要受到嚴(yán)厲的懲罰。

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恐怖世界展現(xiàn)在阿嚦的眼前。

這些人是那么強(qiáng)勢,那么不可一世,天地將因?yàn)樗麄兊恼垓v而改變原本的面目。他們除了擁有能炸出山洞、發(fā)出巨響的火藥之外,更令人恐怖的是,他們把每個人都分了等級,立下許許多多的規(guī)矩,叫每個人都失去彪悍的本能,失去善良的天性。人,就像小草一樣,任由鐵路迎來的火車惡魔的擺布!

從波渡箐回到孔雀寨的山路,是一條索然無味的林間小道,阿嚦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

一路上,他沒看到一只野獸。

野獸是聰明的,它們感到危險將至,全都離開了這片山林。只有鳥兒還在啁啾,但是,一旦聽見火藥恐怖的炸響聲,它們?nèi)俭@慌失措地飛起來,像亂風(fēng)吹散的樹葉。腐敗的落葉里,一條巨大的蟒蛇慢慢蠕動,看樣子在搬家。

蟒蛇是不能殺的,蟒蛇對人很友好。蟒蛇會帶小孩子。它會把小孩子圈起來,讓他在中間爬來爬去,不會摔跤。著著底部落里就有這樣一條蟒蛇,帶大了兩個小孩,為了感謝蟒蛇的哺育之恩,他們給蟒蛇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阿龍。

現(xiàn)在阿龍老了,整天一動不動。

一路上,他就這么胡思亂想。

回到孔雀寨,阿嚦仍然感到郁悶。巖緬找來那三個在鐵路上干過活的人,連比帶劃地說了干活時候的許多事,什么要對穿得多、長得胖的人畢恭畢敬,點(diǎn)頭哈腰啦,什么洋大人是世界上最尊貴的人啦,看見人家走過來就要站在路邊低下腦袋啦等等,讓阿嚦聽得疑惑不解,心驚肉跳。

直到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寨子招待遠(yuǎn)方來的客人,阿嚦一連喝了三大碗糯米酒,他才開始高興起來。

酒真是個好東西,能叫人忘記一切煩惱。何況這糯米酒比著著底部落釀造的雜果酒醇厚多了,還有巖緬招待他們的手抓飯、香茅草烤魚、烤青苔,都擺在桌子上。食物還要擺在桌子上?吃飯還要用筷子?規(guī)矩真多。一桌子他從來沒有吃過的奇怪的東西。

阿嚦一時喝得嘴滑,竟然喝醉了。

從來沒人見過阿嚦喝醉,他無論喝多少酒都不會醉。跟他一起來的兩個人都覺得很開心:阿嚦本來就黑,渾身漆黑,像一只大黑熊。只有右手的食指、中指是白的,那是用手指吃飯?zhí)虬椎?。他呼呼地嗅著鼻子,踉踉蹌蹌,到處找酒喝,壓得竹地板吱吱作響,似乎這竹樓立即就要被他壓垮似的。

巖緬比劃著告訴阿嚦:酒是從原來住的波渡箐帶過來的,都喝完了,要等田里的谷子熟了,新米打上來才能釀新酒。

阿嚦比劃著說:你這樣做是不對的,不能這樣怠慢遠(yuǎn)方來的客人。

巖緬比劃著分辯道:你是我們最尊貴的客人,我們怎么會怠慢你?你要什么我們都可以給你。

阿嚦比劃著說:我要和這兩個女人睡覺,跟她們一起享受男女在一起的快樂。

巖緬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即搖了搖頭。阿嚦高興地站起來,就要撲向不遠(yuǎn)處等著添菜盛飯兩個穿紅著綠的小姑娘,巖緬急忙拉住他。

阿嚦雙眼圓睜,惱怒地比劃著:你剛才不是搖頭了么?同意了么?

巖緬比劃著解釋:我們這兒的規(guī)矩是搖頭不同意,點(diǎn)頭才算同意。

阿嚦不相信,比劃著問:我們的規(guī)矩是點(diǎn)頭不同意,搖頭同意,不信你問跟我一起來的他們,為什么你要反過來?

巖緬叫了個寨子里的白胡子老人過來,比劃了半天,阿嚦終于明白巖緬的話是真的。

巖緬比劃著告訴他:你要跟我們的女人睡覺,先得知道她有沒有丈夫。有丈夫的就不能睡,因?yàn)樗煞蚴且患胰耍纳碜訉儆谒恼煞?;沒有丈夫的女人,還沒有結(jié)婚的女人,你先得問她愿不愿意跟你親近,她愿意了才可以,不愿意就不行。不能隨便亂來。

阿嚦迷惑不解,手腳亂舞,他發(fā)怒道:什么?我又不是一只呼呼叫的狗熊,吹胡子瞪眼睛的老虎,我是人,她也是人。她是女人,我是男人,她怎么會不愿意?男人和女人天生就應(yīng)該在一起!

巖緬耐心地比劃著解釋道:這是我們這兒的規(guī)矩。你看上哪個女人了,她住在高高的竹樓上,你得要去她的竹樓下面唱情歌,表明她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自己喜歡她,問她愿不愿意跟自己親近。她愿意了,就丟下她身上的某樣?xùn)|西,譬如頭上戴的斗笠啦,腰上別著的手帕啦,悄悄打開窗子爬下樓來,還不能讓她自己的父母知道,你們兩個才可以到草叢里、芭蕉樹下親近,還不能讓別人看見。哪個人看見了,哪個人就會倒霉的。

阿嚦氣得暴跳如雷:怎么這么麻煩?怎么有這么多的規(guī)矩?!

人,怎么會給自己立下這么多的規(guī)矩,捆住自己的手手腳腳?在波渡箐修鐵路的人有規(guī)矩,就連孔雀寨也有規(guī)矩,這日子叫人怎么過?還叫人活不活了?!

3

五年了。

整整過了一個巴掌的花開花謝,波渡箐修鐵路的聲響越來越大,從蠻耗到波渡箐的馬幫越來越多。馬幫是為修鐵路的人運(yùn)長長短短的東西的。近些年來,時不時有人闖進(jìn)著著底的森林,扛著著著底人從未見過的火藥槍,見人就打,看見野獸的幼崽也打,直到有兩個人掉進(jìn)著著底人布下的陷阱,阿唵躲在大樹上用弓駑射死了其中一個人,打獵的隊(duì)伍才漸漸稀少下來。

然而,阿嚦卻眼睜睜地看著森林莫明其妙地凋零,野獸日漸稀少,地里種的蕎麥?zhǔn)粘稍絹碓讲缓?,生活變得越來越艱難,就連山箐里冒出來的溫泉水,也不像原來那么粗了。

今天,阿唵說波渡箐那邊傳來奇怪的打雷聲,阿嚦知道,其實(shí)那就是惡魔發(fā)出來的聲音。那些人把鐵路修好了,他們最大的首領(lǐng)火車惡魔,就要來了!

阿嚦叫女巫師阿嘣用竹棍占了一個卜,占卜的結(jié)果證實(shí)了阿嚦的猜測,惡魔已經(jīng)來了!惡魔要吃掉所有的樹,喝完所有的水,打光所有的野獸,最后吃掉所有的人。

阿嘣美麗的眼睛恐怖地注視著占卜的竹棍,她說,她看見了著著底未來的日子:著著底沒有山,沒有水,沒有樹,沒有人,只剩下一片望無邊際的大石頭,在太陽底下曝曬,白花花的一片,像永遠(yuǎn)也數(shù)不清的銀元。

阿嚦咬牙切齒,狠命地嚼檳榔,紅色的檳榔汁從他寬厚的嘴唇兩邊流下來,就像他剛喝過什么野獸的護(hù)心血,自己也變成了野獸。

突然,他吐掉嚼得爛泥似的檳榔,一腳邁出蘑菇草房,朝山坡上架著鼙鼓的棚子走去。

巨大的鼙鼓蒙了野牛皮,畫著個巨大的太陽,映照著天邊的晚霞。阿嚦拿起鼓槌,“嗵嗵嗵嗵”朝大鼓一陣猛擊。這是著著底即將面臨劫難的鼓點(diǎn),這是緊急召集部落全部人的鼓點(diǎn),也是準(zhǔn)備迎接戰(zhàn)斗的鼓點(diǎn)。

盤根錯節(jié)的大青樹下站滿了大大小小的人。阿嚦扔下鼓槌,大聲問道:“著著底的人呀,你們說,著著底是不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眾人齊聲回答:“喏!”

阿嚦回應(yīng)道:“喏!我們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感謝天神賜予我們力量,山林賜予我們吃的東西,我們的日子過得無憂無慮,自由自在!但是,占卜的結(jié)果表明,將來,這一切全都會消失,著著底的將來沒有山,沒有水,沒有樹,沒有人,只剩下一大堆大石頭!為什么?因?yàn)閻耗砹耍耗缘羯?,吃掉水,吃掉人,只剩下他吃剩的、光禿禿的大石頭!”

像風(fēng)刮過矮樹林,人群一陣顫栗。

阿嚦大聲說:“昨天,阿唵聽見惡魔在波渡箐那邊叫,嗚嗚嗚,聲音比老虎、豹子還大!為了迎接惡魔的到來,那些外來人砍了大樹,挖了山崖,堵了泉眼,就連草也連根拔起來,叫豹

子、馬鹿、大象、野豬統(tǒng)統(tǒng)沒有歇息的地方。連野獸都知道惡魔要來了,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躲起來!這幾年,我們打著的野物越來越少,日子越來越難過,現(xiàn)在,著著底現(xiàn)在只剩下蒼蠅、蚊子、螞蟥、螞蟻,根本不能吃!這些都是那些修鐵打的路的外來人搞的鬼!為了迎接惡魔到來,那些外來人定了數(shù)不清的規(guī)矩,哪個破壞了規(guī)矩,就要受到懲罰,就要挨打!人人都要聽首領(lǐng)的規(guī)矩,首領(lǐng)要聽大首領(lǐng)的規(guī)矩,大首領(lǐng)要聽大大首領(lǐng)的規(guī)矩,他們最大的首領(lǐng)就是阿唵聽見的、嗚嗚叫的惡魔!阿嚦不知道他長得怎么樣,有多大的力氣,但是,阿嚦知道,他有個最難聽的名字,叫‘火車!”

人群發(fā)出一陣充滿仇恨的吼叫:“火車!火車!”

阿嚦又大聲說:“惡魔火車爬的是那些人做的鐵打的路。前幾天,阿嚦和阿唵、阿嘶還有阿嘣,又去波渡箐了。我們看見了他們做的鐵打的路,兩把又鈍又重的長刀鋪在鐵架子上,比著著底的刀桿大,比著著底的刀桿長,長得望不到邊,一直伸進(jìn)山里。一旦惡魔火車爬上那條鐵打的路,吸附了山林的瘴氣,得到鬼怪賜予的魔法,他的力氣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所有的人都得對那個惡魔火車畢恭畢敬,點(diǎn)頭哈腰,任他擺布,他要吃哪個就吃哪個,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們說,我們怕不怕?”

人們大聲回答:“不怕!不怕!”

阿嚦又問:“我們該怎么辦?”

“殺死惡魔!”

“殺死火車!”

人們舉起手中的長矛、長刀,紛紛大聲宣誓。著著底不能沒有茂密的森林、清澈的泉水、眾多的飛禽走獸,著著底不能沒有自由自在的生活。

從著著底到波渡箐的山路,是一條群情激奮的林間小道,人人都感到一種仇殺的快意。除了老人、小孩和懷孕的女人,部落所有的人都上了路,行進(jìn)的人排滿了整整一條山箐。

經(jīng)過孔雀寨的時候,阿嚦叫部落的人停在山坡上,自己和阿唵進(jìn)寨子向巖緬作了通報(bào),問巖緬愿不愿意跟隨他們?nèi)ゲǘ审浯驉耗А?/p>

巖緬為難地比劃著說:我們當(dāng)年收了人家的錢,賣了波渡箐,今天不好反悔。

阿嚦激動地比劃著反駁道:錢有什么用?除了打成銀泡子吊在女人的脖子上奶子上,一錢不值!只有土地才有用。土地能長出樹苗,冒出泉水,讓野獸在上面跑來跑去。土地還能在早上升起太陽,在晚上升起月亮和星星,讓你在上面蓋房子、生孩子,這些,錢能做得到嗎?錢怎么能夠換土地?

巖緬比劃著說:我們用錢從馬幫那兒換來了牛馬,現(xiàn)在要續(xù)回土地,錢不夠了。

阿嚦比劃著說:我們不要錢,只要?dú)⑺缾耗В?/p>

巖緬見說服不了阿嚦,只好比劃著表示:我可以給你們帶路。但是你說的魔鬼我們沒有見過,鐵路修好了半年多,誰也沒有見過“法爛屎”的火車來。

巖緬挑了七八個人,扛了梭標(biāo)、長刀,跟著阿嚦出發(fā)了。

拂曉時分,隊(duì)伍到達(dá)波渡箐。

鐵路靜靜地躺在山崗下,四周竟然沒有一個人,原先那望不到頭的、許多人住的窩棚也不見了蹤影。黑色的鐵軌架在黑色的鋼枕上,像一道天梯,通向云深不知處。那兩條長得不可思議的鐵軌竟然又粗又笨,毫無鋒利可言,鐵軌下面整整齊齊排列著鋼枕,鋼枕下面鋪墊著碎石,一個空格剛好一步路。能在這又粗又笨的“刀桿”上面爬的惡魔,可見是個又大又笨又殘暴的家伙。有人用木棒去撬鐵軌,木棒撬斷了,鐵軌卻紋絲不動。

難道對惡魔的路就毫無辦法了?阿嚦皺了皺眉頭,惡狠狠地說:“火!”

人們找來一些枯枝堆架在鐵路上。阿嘣拿出火鐮、火石和絨草,準(zhǔn)備取火,巖緬比劃著說,不用那么費(fèi)事,他有火柴,從馬幫那兒換來的,在石頭上一擦就著。說著,從衣袋里掏出一根小木棍。

果然,巖緬用小木棍在石頭上輕輕一劃,就燃起了火苗。人們一陣歡呼。巖緬急忙去點(diǎn)火,可是,那些枯枝敗葉被早晨的濃霧打得太濕,怎么也點(diǎn)不著。

這時候,遠(yuǎn)處傳來一陣“嗚——嗚——”的汽笛聲。

汽笛聲在峽谷間跌宕起伏,越來越近。阿嚦叫人們準(zhǔn)備好棍棒、長刀、梭標(biāo),在鐵路上面對怪叫聲傳來的方向站成兩排,弓駑手和吹毒管的人站在山坡兩旁,準(zhǔn)備迎接戰(zhàn)斗。他自己手持長刀,威風(fēng)凜凜地站在整個隊(duì)伍的最前列。

惡魔來了!

4

公元 1909年,大清宣統(tǒng)元年,雨季。

“嗚——!嗚——!”清晨,尖銳的汽笛聲驟然響起。云南府南方郁郁蔥蔥的峽谷里,突然出現(xiàn)一臺奇怪的蒸汽機(jī)車。它遍體鎧甲,渾身黝黑,如同一個鋼鐵怪物,“吭、吭、吭”向上吐著黑煙,“哧、哧、哧”朝兩旁噴著白蒙蒙的水蒸汽,朝前面撒著防滑沙,全身“嘁哩咔喳”作響,搖搖晃晃地行駛在尚未完全通車的滇越鐵路上。

這是一臺測試鐵路線路的法式火車頭,機(jī)車連著水煤車,沒有掛其他車廂。狹小的司機(jī)操縱室里擠進(jìn)了四個人,越南籍的司機(jī)阮壽禮,中國籍的副司機(jī)鄧紹興和司爐王麻,還有押車的法國鐵路公司巡視員讓·哥登。

滇南的晨霧濃得像一片白茫茫的湖,似乎抓一把就能擰得出水來。

液體似的濃霧浸泡著鐵路,浸泡著山崖,蒸汽機(jī)車如同潛伏在濕漉漉的水里的潛水機(jī)械,吃力地喘息著蹣跚而行。無論鍋爐怎么燒蒸汽,火車似乎都是禁止不動的,只有車窗外乳白色的“水”才是流動的,能看出絲絲縷縷的激流。

當(dāng)然,大多數(shù)時候,人們眼前一片白霧茫茫,什么也看不見。

有時候,機(jī)車鉆出霧面,車窗外,遠(yuǎn)遠(yuǎn)近近,就會出現(xiàn)一座峻峭的山峰,一灣清亮的小河,或者一大篼蔥蔥郁郁、枝藤纏繞的原始森林,像一幅幅濃墨重彩的中國畫。

金發(fā)灰眼、滿臉絨毛的讓·哥登興致勃勃地望著車外的風(fēng)景,似有萬端感慨,自言自語嘟嘟噥噥說了一長串法語。

司爐王麻聽不懂,問:“這個法國佬說什么?咋個一臉得意洋洋的樣子?”

司機(jī)阮壽禮對副司機(jī)鄧紹興將哥登的法語翻譯成越南語,鄧紹興又對王麻將阮壽禮的越南語翻譯成漢話:“巡視大人說,多么好的風(fēng)景啊,可惜又是這么貧窮落后。日后滇越鐵路通車了,火車就會給我們帶來數(shù)不清的錢,喝不完的法國葡萄酒,還有我們想都想不出來的好日子呢!”

讓·哥登很滿意阮壽禮和鄧紹興的翻譯,又咕咕嚕嚕地說了一通話。

阮壽禮將哥登的法語翻譯成越南語,鄧紹興又將越南語翻譯成漢話:“巡視大人說,偉大的法蘭西!法蘭西話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話,像教堂的音樂。越南話拖聲拖氣,隆隆隆隆,干活的人才像那樣說話;中國話像釘釘子,一個字釘一下,也是干活的人說的話。法蘭西不單說話好聽,機(jī)器制造技術(shù)也是世界上最了不得的,任何國家都趕不上?!?/p>

王麻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讓·哥登聳聳肩,指指王麻,又安慰似地說了幾句話。

阮壽禮將哥登的法語翻譯成越南語,鄧紹興又把越南語翻譯成漢話:“巡視大人說,你王麻好好的燒鍋爐,侍候好這臺世界上最先進(jìn)的火車頭,你就有錢討老婆了?!?/p>

王麻一邊用鏟子往熊熊燃燒的爐膛里添煤,一邊罵道:“我才不相信洋鬼子的話呢!”

讓·哥登在那頭瞪著一雙迷惑不解的、灰藍(lán)色的眼睛。

他不知道王麻在說什么。

鄧紹興見事不妙,急忙將王麻的話翻譯成越南語,阮壽禮又把越南語翻譯成法語:“王麻說,他很贊成哥登巡視大人的話?!?/p>

讓·哥登聽懂了,高興地拍了拍王麻赤裸的脊背,彈了個響指。

四個人來自三個國家,彼此之間不能流暢地交談,誰說了什么話,就只能這樣傳遞接力棒似地相互傳遞。

傳來傳去,意思不免大相徑庭。

火車頭在濃霧中“嘁哩咔喳”地行進(jìn)著。

讓·哥登又掏出個牛皮面小本子,用鉛筆在上面記了幾個彎彎曲曲的符號。

一陣山風(fēng)撕破濃霧,露出山崖、叢林和前方一段細(xì)細(xì)的鐵路。

突然,司機(jī)室里的人發(fā)現(xiàn),二百米開外,鐵路上站著一群半裸的人影。他們的頭上插著色彩斑斕的羽毛,臉上紅紅綠綠地畫著表示勇猛的虎紋,腰上圍著獸皮,手中拿著棍棒、弓駑、長刀、梭標(biāo)、吹管等武器,用一種仇恨而驚恐不安的目光注視著前來的火車。

鄧紹興大叫一聲:“停車!”

阮壽禮急忙撂了個飛閘,火車嘶叫著滑行了一段路,終于在那半裸的人群眼前停了下來。讓

·哥登聳聳肩,嘟嘟噥噥地說了一長串話。王麻問:“他說什么?”阮壽禮用越語對鄧紹興翻譯了長長的一段

話,鄧紹興對王麻用漢話簡單地“翻譯”道:“他在罵人呢?!?/p>

說話間,鐵路上的人群突然暴發(fā)出一聲吼叫,弓箭飛蝗一般向機(jī)車頭射來,落在排障鏟上、鍋爐壁上,叮當(dāng)作響。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赤裸著上身,頭上插著羽毛,臉上畫著花紋,怪叫一聲飛身上前,揮舞著長刀跳到鐵路當(dāng)中,“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對機(jī)車頭一陣亂砍。

四個人驚惶失措,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他們不知道從哪兒冒出這群野蠻人,竟然要用刀箭來對付這臺鋼鐵打造的火車頭。

“嗚——!嗚——!”汽笛聲越來越響,伴隨著陣陣“嘁哩咔喳”、“嘁哩咔喳”奇怪的聲響。一會兒,乳白色的霧氣里出現(xiàn)一只燈籠似的白眼,目光如炬,漸漸向前逼近,腳下的地皮子也隨之陣陣顫抖。

突然,黝黑的蒸汽機(jī)車頂著頭燈沖破霧靄,出現(xiàn)在人們眼前。

這個從來沒有見過的惡魔比森林里最大的大象大多了。它,渾身漆黑,沒有嘴巴,沒有牙齒,只有一只發(fā)著白光的眼睛和一張毫無表情的、圓桶似的臉。它,頭上粗大的猗角“吭、吭、吭”地向天空吐著黑煙,腳下“哧、哧、哧”朝兩邊的山林噴著白霧,挾持著一種震撼力,一種排山倒海的氣勢,地動山搖地向著著底部落的人撲了過來。

阿嚦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緊張,捏著刀柄的手心居然沁出細(xì)小的汗珠。他一時不知道怎么辦才好,竟然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等待惡魔的吞噬。

“嗚!嗚!嗚!”火車怪聲怪氣地嘶叫著滑行了一段路,卻不再前行,停在不遠(yuǎn)處“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阿嚦這才回過神來。他大吼一聲:“殺死惡魔!”

鐵路上的人群發(fā)出一聲吼叫,弓箭飛蝗一般向火車射去,落在排障鏟上、鍋爐壁上,叮當(dāng)作響。阿嚦舉著長刀沖向前去,一刀砍向惡魔奇形怪狀的腳趾,只聽得“當(dāng)”的一聲,火星四濺,惡魔卻沒有半點(diǎn)損傷。

阿嚦這才知道,這龐然大物居然披了一身鐵打的皮!

他跳上排障鏟,揮舞長刀“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一陣亂砍亂殺,惡魔依舊“呼呼呼”地喘粗氣。再砍再殺也毫無效果,阿嚦飛快地跳向一旁,尋找這大家伙的致命處。

這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灰頭灰臉的人從煙霧彌漫的火車上跳了出來。

阿嚦大吃一驚,大惑不解地問:“你,被惡魔吃進(jìn)肚子里又活回來了?”

來人正是司爐王麻。

王麻自然聽不懂阿嚦的話。他只看見一個赤裸著上身、頭上插著羽毛、臉上畫著花紋的強(qiáng)壯漢子揮舞著長刀哇哇亂叫。他剛剛被法國巡視讓

·哥登逼著下了車,不料迎面就碰到阿嚦的長刀,只好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般連聲說:“大王饒命!小人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八歲小兒,一家人都指望著小人養(yǎng)家糊口,你不能殺我,你不能殺我嘎!”

阿嚦根本聽不懂他的話,繼續(xù)追問道:“你怎么會從惡魔的肚子里鉆出來?難道說惡魔的肚子是軟的?”

王麻見他用刀指指自己,又指指火車頭,就回頭朝機(jī)車頭喊道:“他不殺我了,嫌我瘦,不經(jīng)吃!你們來個胖些的讓他吃嘛!”

司機(jī)室里,副司機(jī)鄧紹興見阿嚦沒有殺人的意思,王麻卻在那兒亂喊亂叫,就對司機(jī)阮壽禮說:“我下去看看吧。”

讓·哥登贊賞地向鄧紹興伸出大拇指,對阮壽禮說:“我也下去。你留在車上,聽我的命令,叫你開車你就開車,壓死那些野蠻人!”

兩人隨即跳下車去。

阿嚦驚異地發(fā)現(xiàn),惡魔的肚子里又鉆出兩個人,其中一個還是個黃頭發(fā)的洋人。

在他的眼里,所有的洋人都長得一模一樣,他想不通,他當(dāng)年看見在芭蕉樹下悠閑自在躺著喝咖啡的洋人,竟然也會被惡魔吃掉又吐出來。他不是大首領(lǐng)么?

可見惡魔什么都吃。

于是,阿嚦高興地邀請道:“來,被惡魔吃過的人,我們一起殺死這個惡魔,報(bào)仇雪恨!”

讓·哥登見阿嚦呲牙咧嘴、手舞足蹈的樣子,便大義凜然地說:“你們阻攔滇越鐵路通車,違反貴國政府與我大法蘭西王國簽訂的協(xié)議,是野蠻無知的表現(xiàn),是要受到法庭的審判的!”

鄧紹興勸阿嚦道:“你不消想著攔火車,攔也沒有用,攔不住呢!叫那些人趕快讓開!我們還要趕路呢嘎!”

王麻還在喋喋不休:“好兄弟,我跟你無冤無仇,我絕對沒有冒犯你,你要吃人你就吃洋鬼子,洋鬼子肉多!”

當(dāng)然,他們誰也聽不懂誰的話,都在那兒指手畫腳,嘰哩呱啦地亂吼亂叫,意思完全牛頭不對馬嘴。

阿嚦聲嘶力竭地喊道:“殺殺殺!快殺惡

魔!不殺來不及了!”

讓·哥登攤開雙手說:“真遺憾,這個野蠻人不明白我的意思!”

鄧紹興心中有點(diǎn)恐懼,對阿嚦說:“大哥,有話好好說嘎,你莫過來嘎!你叫他們也莫過來嘎!”

王麻見鄧紹興用手指著人群里的阿嘣,就討好地對阿嚦說:“兄弟好眼力!那邊那個女人是你老婆么?長得真好看,像個黑牡丹!”

嘰哩呱啦,嘰哩呱啦,亂七八糟。

突然,機(jī)車一聲長鳴,“嗚——!”將阿嚦嚇了一跳,他隨即揮舞長刀,朝機(jī)車又是一陣亂砍亂殺。著著底部落的人見狀,立即吼叫著沖了過來。阿唵一箭射中機(jī)車頭的大燈,只聽得“嚓”的一聲,頭燈依然雪亮,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讓·哥登見事不妙,急忙大叫:“退回去!退回去!”

火車噴著白煙,“嘁哩咔喳”地退走了。

阿嚦盯著讓·哥登,心中疑惑不解:這惡魔怎么會聽他的話?莫非他跟惡魔是一伙的?要不,就是他會念什么咒語,惡魔怕他!他伸手想抓住讓·哥登,不料讓·哥登往旁邊一閃,掏出一把手槍,“轟”的朝天開了一槍。

阿嚦和他的人都愣住了。這洋人居然有個又發(fā)光又冒煙的東西。

讓·哥登揮舞著手槍說,“別過來!別過來!”又轉(zhuǎn)身對機(jī)車頭叫道:“我們遇到麻煩了!趕快過來接我們!”

火車長鳴一聲,“嘁哩咔喳”開了過來。

阿嚦把注意力轉(zhuǎn)向火車,發(fā)出命令:“殺惡魔!”

眾人的弓箭“嗖嗖嗖”向火車射去,但那怪物毫不在意,噴著白煙一直開到眼前才“呼哧呼哧”地停住。煙霧彌漫,籠罩了整個車頭。

待阿嚦和他的人沖上前準(zhǔn)備貼身肉搏的時候,怪物卻怪叫著急急忙忙地退走了。

剛才那三個人也不見了蹤影。

奇怪,難道說他們又被惡魔吃掉了?阿嚦不相信。

眼見為實(shí)的是,那洋人會念咒語。嘰哩骨碌一叫,惡魔就沖過去;嘰哩骨碌一叫,惡魔又沖過來。

現(xiàn)在,惡魔蹲在他們弓箭射不到的地方,瞪著一只獨(dú)眼,“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它溜得太快,比著著底的人爬刀桿快多了,根本來不及追趕。

一時間,火車頭和著著底的人就這樣對峙著。

怎么辦?

機(jī)車司機(jī)室里,驚魂未定的讓·哥登揮舞著手槍,嘟嘟噥噥說了一長串話。

王麻問:“他說什么?”

阮壽禮將讓·哥登的法語翻譯成越南語,鄧紹興又將阮壽禮的越南語翻譯成漢語,這回是正經(jīng)八百的翻譯了:“哥登巡視大人說,對于今天的事,他感到非常遺憾,中國野人拒絕法蘭西現(xiàn)代文明,是野蠻無知的表現(xiàn)。要不是他不想挑起外交事端,他早就一槍一個,把那些野人統(tǒng)統(tǒng)槍斃掉了!”

王麻罵道:“他們從來不拿中國人當(dāng)人看!老子今天實(shí)在是咽不下這口氣,他想咋個整,隨便他!老子不怕!”

鄧紹興將王麻的不滿翻譯成越南語,阮壽禮又翻譯成法語給讓·哥登聽。

王麻警惕地注視著讓·哥登,心想,洋鬼子一旦要動手,自己就撲上去,今天不是魚死就是網(wǎng)破,老子今天不想活了!

不料,讓·哥登聽了阮壽禮的話后,聳聳肩膀,看著王麻嘰哩骨碌說了一通,卻不屑一顧地將臉轉(zhuǎn)向了機(jī)車前頭。

沉默了一會兒,讓·哥登盯著機(jī)車前頭,低聲命令道:“開車!”

他說的是鐵路專用術(shù)語,大家都聽懂了。三人立即異口同聲地反對:“前面都是人??!怎么能開車?”

讓·哥登不為所動,陰沉著臉繼續(xù)命令:“開車!”

阮壽禮搖搖頭,用法語跟他嘰哩呱啦地爭辯。

鄧紹興用越南語對阮壽禮說:“你跟他說,他要開他開,我們堅(jiān)決不開!”又對王麻說:“洋鬼子瘋了!瘋了!”

王麻罵道:“你們瞧瞧,我就說,他們真的不是人!”

讓·哥登走上前去搶司機(jī)座開車的操縱桿,卻被阮壽禮和鄧紹興推開,就連王麻也將煤鏟橫著擋住他的路。讓·哥登氣急敗壞地用手槍逼住三人,嘴里嘰哩骨碌亂罵。

王麻問:“他罵什么?”卻沒人給翻譯。王麻上前一步,拍拍自己赤裸的胸脯:“打啊!今天你要是不打,你就不是人!”

讓·哥登揮舞著手槍哇哇亂叫。

這時候,他們突然看見鐵路前面攔截火車的人在做一個奇怪的動作。這些人為什么要攔擊火車,他們想不通,現(xiàn)在,他們就更想不通了——

著著底部落的人紛紛掀開系在腰上的獸皮,在鐵路上撒尿的撒尿、屙屎的屙屎。

眼看著惡魔進(jìn)退自如,阿嚦義憤填膺,卻又無可奈何。

他知道,惡魔毫無損傷,弓箭、梭標(biāo)、長刀對它都不起作用。它要是一只猛虎,一頭大象,受到這樣的攻擊,早就倒下了??伤皇敲突ⅲ膊皇谴笙?,它是披著鐵甲的妖魔,橫沖直闖,刀槍不入!

怎么辦?阿嚦問大家,眾人面面相覷,吱吱唔唔,莫衷一是。問巖緬,巖緬比劃著說,他也說不出什么好主意來。

還是女巫阿嘣聰明,她說:“我們用人身上最污穢的東西詛咒它,用人身上最虔誠的心乞求天神幫助!”

阿嚦搖搖頭表示同意。于是,他大步走上前,掀開系在腰上的虎皮,“哧哧哧”,長長的一泡尿沖在鐵軌上。

眾人紛紛走上前去,能撒尿的撒尿,能屙屎的屙屎,完事后退了回來,男左女右站成兩排,然后面對阿嘣,跪倒在地。

阿嚦跪在隊(duì)伍的最前面。阿嘣摸著阿嚦的頭,嚴(yán)肅地問:“你的身體干凈了么?”

眾人跟隨阿嚦大聲回答:“喏!”

阿嘣大聲問:“你的心是天底下最虔誠的么?”

眾人跟隨阿嚦大聲回答:“喏!”

阿嘣又問:“你今天一定要詛咒惡魔么?”

眾人跟隨阿嚦大聲回答:“喏!”

阿嘣指指遠(yuǎn)方的火車頭,問:“你詛咒的惡魔,就是那邊那個東西么?”

眾人跟隨阿嚦大聲回答:“喏!”

阿嘣閉上眼睛,朝天張開雙臂,兩只渾圓的乳房在胸前晃蕩,閃作一團(tuán),嘴里嘰哩骨碌念起了咒語。

“天神?。∧愕淖用耱\地匍匐在你的眼前,乞求你賜予我們神的力量!我們的身體是干凈的,我們的心是虔誠的,我們一生沒有做過任何壞事。我們沒有打斷過小鳥的叫聲,因?yàn)樾▲B的叫聲是森林的歌;我們沒有殺死過懷孕的母獸,因?yàn)閼言械哪斧F即將生下新的生命;我們沒有喝過即將干涸的泉水,因?yàn)橐讶艚o路過的生靈;沒有偷過搶過人家的東西,因?yàn)樗械臇|西都不屬于哪個人,所有的東西都要大家共同享用!天神??!你會賜予我們無窮的力量,詛咒那邊那個做盡壞事的惡魔,詛咒那邊那個做賊心虛的惡魔!讓它死!讓它的魔力消失貽盡!讓它不再欺壓天底下所有的生靈!”

阿嘣,這美麗的女人,著著底部落的女巫師,渾身的肌肉猛然繃緊,似有神靈附體。她突然陷入一種亢奮的狀態(tài)中,披頭散發(fā),眼神直勾勾地望著天空,跳起乞神的舞蹈,而且邊舞邊唱起了咒歌。

著著底部落的人也興奮起來,紛紛起身跟隨阿嘣跳起乞神的舞蹈。

一時間,鐵路那端,就看見人群整齊劃一的甩頭扭腰,舉手投足,其用力的強(qiáng)度,不亞于跟野獸搏斗,而且邊舞邊聲嘶力竭地大聲詛咒。

只有巖緬和孔雀寨的人不會跳乞神的舞,站在旁邊呆呆傻傻地看著。

阿嘣唱一句咒歌,眾人就合一句“我詛咒你”。詛咒聲在山谷回蕩,響遏行云:

著著底嗚呀哩木不吐,從遠(yuǎn)方來的惡魔!你砍了大樹,拔了小樹,我詛咒你!你欺凌大山,侮辱小山,我詛咒你!你阻塞江河,斷絕溪澗,我詛咒你!你攆跑走獸,絕滅飛鳥,我詛咒你!你喪盡天良,做盡壞事,我詛咒你!你骯臟的身體,不配祭祀天神,我詛咒你!你霸道的心思,不配祭祀天神,我詛咒你! ……

突然,晴朗的天空烏云四合,大雨傾盆而下。

瘋狂的大雨擊打在人們仰望天空的臉上和赤裸強(qiáng)壯的身體上,濺起朵朵水花,但人們不為所動,依然故我地甩頭扭腰,聲嘶力竭地大唱咒歌,只不過,他們咒歌的旋律變了,變得更加高亢有力,而且,眾人的合聲也由“我詛咒你”變成了“天神著著底”:

著著底嗚呀哩呀哩哇!我們不能沒有茂密的森林,天神著著底!我們不能沒有清澈的山泉,天神著著底!我們不能沒有相親相愛的日子,天神著著

底!我們不能沒有自由自在的生活,天神著著

底!睜開你的眼睛吧,天神著著底!顯示你的力量吧,天神著著底!懲罰那個惡魔吧,天神著著底!

咒歌聲中,一塊石頭從山崖滑落,砸在鐵軌上,又翻滾著跌進(jìn)山箐。隨著咒歌的節(jié)奏越來越強(qiáng)烈,大大小小的石頭從山崖上脫落,飛濺而下。突然,一道樹枝狀的藍(lán)色閃電裹著“卟嚓”一聲巨雷,打得山崖青煙迸飛,泥石流夾雜著樹根、草皮,還有整棵整棵的大樹,“轟轟隆隆”從山崖上傾瀉下來,轉(zhuǎn)瞬間就掩埋了鐵路。

睜開你的眼睛吧!天神著著底!

顯示你的力量吧!天神著著底!

懲罰那個惡魔吧!天神著著底!

睜開你的眼睛了!天神著著底!

顯示你的力量了!天神著著底!

懲罰那個惡魔了!天神著著底!

火車司機(jī)室里的人都驚呆了。他們?nèi)f萬沒有想到,剛才還云消霧散,陽光明媚,怎么突然間烏云四合,大雨傾盆,山體滑坡?難道說,這異常的氣候跟眼前這些山里人奇怪的儀式、莫明其妙的歌唱有著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有讓·哥登還算頭腦清醒,急忙大叫:“倒車!倒車!”

他說的是鐵路專用術(shù)語,大家都聽懂了。王麻鏟煤,阮壽禮拉閘,鄧紹興鳴笛,火車一聲長嘯,急忙“嘁哩咔喳”往后退。

車頭前飛沙走石,山崖還在成片地倒塌,大雨如注,電閃雷鳴。

天神著著底!

天神著著底!

天神著著底!

火車退到了一個安全的山坡上。

車前頭的路基早已不見了蹤影,泥石流掩埋了眼前的一切。一條黑色鐵軌像樹干一樣,插在亂石堆里,直指云天;另一條鐵軌歪歪扭扭地搭在它上面,像一個歪斜的十字架。

阮壽禮癱倒在司機(jī)座上。鄧紹興直呼喚他在家中的孩子:“小二狗啊,你爹命大!你爹命大喲!”王麻只會破口大罵,也不知道他罵的是誰。讓·哥登急忙在胸口中劃著十字:“感謝上帝,讓您的子民死里逃生!”

然而,讓·哥登是個嚴(yán)謹(jǐn)?shù)姆▏こ處?,他完全不顧王麻和鄧紹興嗚哩哇啦的亂吼亂叫,只是冷靜地望著滑坡的山體,估量著坍塌的體積,心里在默默計(jì)算:重新打好這段路的路基,鋪好鐵軌,該清理多大量的土石方?該用多少個工?該付出多少法郎的報(bào)酬?滇越鐵路全線通車,將會推遲多少時間?原本到圣誕節(jié)可以

通車的,現(xiàn)在看來,可能要推遲到明年的愚人節(jié)了。

山坡的另一邊,阿嚦、阿唵、阿嘣、巖緬,著著底部落連同孔雀寨,所有的人全都跪倒在地,感謝天神顯靈,山崩地裂,趕走了火車惡魔。

偉大的天神是不可冒犯的,土地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任何觸動天條的人,自有老天去懲罰他。

大雨如注。

大雨如瀑。

雨,打在人們匍匐在地赤裸的脊背上,將泥垢、汗水甚至血污沖洗得干干凈凈。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匍匐在地弓著的一個個赤裸的脊背,就像大山上長出的朵朵蘑菇。

阿嚦扶著阿嘣站起身來。

火車已經(jīng)消失得無聲無息、無影無蹤。

阿嚦看著眼前的一切,咧嘴一笑,大聲宣布道:“天神保佑我們,保佑著著底部落,火車惡魔永遠(yuǎn)都不會來了!”

人們舉著弓箭、梭標(biāo)、長刀,歡呼雀躍。

火車惡魔不會來了,著著底部落將恢復(fù)過去平靜的、幸福的生活。

我們不能像小草一樣,任由鐵路迎來的火車惡魔的擺布。

我們不能任由鐵路迎來的火車惡魔定下規(guī)矩,把每個人都分了等級,叫每個人都失去彪悍的本能,失去善良的秉性。

我們不能任由鐵路迎來的火車惡魔叫我們失去茂密的森林,失去清澈的湖泊,失去清麗的小溪。

在美麗的著著底部落,在滇南的原始森林里,天永遠(yuǎn)是那樣的藍(lán),山是永遠(yuǎn)那樣的綠,水永遠(yuǎn)是那樣的清,人永遠(yuǎn)是那樣的自由自在。

在美麗的著著底部落,在滇南的原始森林里,山是天的,天是樹的,樹是水的,水是山的,大自然就這樣永遠(yuǎn)輪回著,誰也不能改變。

在美麗的著著底部落,在滇南的原始森林里,男人是女人的,女人是男人的,篝火是大家的,野獸是大家的,任何外來的惡魔想侵占所有的東西,那是永遠(yuǎn)都不可能的。

責(zé)任編輯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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