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菲
【摘要】:暴力死亡、冷漠敘述、實驗解構等術語一直被視作為余華的代名詞。以《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兄弟》為代表,余華開始轉變?yōu)殪o默地敘述生存的百態(tài)與況味。其筆下堅韌與耐力豐盈著的生命流淌出質樸的溫情。本文主要從余華轉型后的三部作品中生命意識的解讀,探尋作者對人之生存永恒悲劇境遇的關注、對眾生相生命的悲憫禮贊,體味這位溫情“活著”的先鋒作家對于人生而在世的人情關懷。
【關鍵詞】:余華;生命;困境;溫情
引言
作為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重要的文學流派,先鋒派“以前衛(wèi)的精神姿態(tài)去探索存在的可能性以及與之相關的藝術的可能性,并以不避極端的態(tài)度對文學的共名狀態(tài)造成強烈的沖擊”。[1]作為先鋒派的代表,余華著重對人的存在進行探索。其作品用冷靜甚至冷酷的筆調將人性的殘忍、生存的荒誕赤裸裸地奇觀式地攤開在世人面前,形成了獨特的“冷漠敘述”風格,引領著新生代作家群的創(chuàng)作風尚。隨著先鋒文學致命性弱點與局限性的逐漸顯露,先鋒派的轉變勢在必行。“在自身技術追逐發(fā)展的道路上,走到了盡頭,它在悲壯地顛覆傳統(tǒng)文學秩序的同時,終于被自己呼喚出來的‘妖魔顛覆?!盵2]在先鋒派的集體“嘩變”中,余華依舊選擇生命與存在的主題,卻以立足民間立場、溫情平實敘述的轉變風格,“顛覆”了先前“鮮血與暴力”的自己。
余華前期的創(chuàng)作,以一種“局外人”的視點和不動聲色、冷眼觀世界的敘述態(tài)度,建構“背離了現(xiàn)狀世界提供給我的秩序和邏輯的‘虛偽的形式”,[3]但對生命和死亡的關注,依然是余華創(chuàng)作的永恒主題。撇開了暴力、死亡、血腥、罪惡等陰暗的“實驗”風格和冷漠敘述下的非常態(tài)的生活本相,余華立足民間的鄉(xiāng)土敘述視角,將筆觸引至現(xiàn)實的生活百態(tài)中,態(tài)度由先鋒時期的“俯視”轉為“親民”,溫情地敘述著他對于生命存在的真實理解。在民間鄉(xiāng)土敘述的風格中,向世人展示了一個溫情“活著”的余華。
一、《活著》:生命忍受的溫情
繼《在細雨中呼喊》的過渡之后,余華寫出著名長篇《活著》?;钪?,是人最基本最樸素的生活愿想。“作為一個詞語,‘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里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xiàn)實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盵4]活著,就是意義。余華選擇樸素的民間鄉(xiāng)土敘述立場,以主人公福貴的苦難人生命運為經(jīng),以滲透其間的生命悲憫態(tài)度為緯,文筆脈脈,表達著他所認為的活著的意義。
自轉型后,余華一改之前奇異、怪誕、冷酷的敘述視角,回歸質樸、回歸民間,冷靜平實的語調娓娓道出一個現(xiàn)實的受難的故事,滿含鄉(xiāng)土氣息的筆觸勾畫出一個底層貧苦農民的苦難一生?,嵥樯町嬅娴墓蠢?、生活細節(jié)的鋪敘,平實質樸的基調傳遞著或濃或淡的哀惋與溫情。殷實的家底、少爺?shù)纳矸葑屩魅斯YF年輕時備享游走于賭場的玩世不恭和風月場的快活瀟灑。然而命運瞬間逆轉,少爺一變而成了一個連地都不會種的悲苦農民。底層農民的悲慘處境并沒有讓他擺脫命運的摧殘,接下來一幕接著一幕的死亡悲劇在自己眼前發(fā)生。在這里,余華筆下的苦難,不再等同于原來的暴力、血腥的陰鷙,而是人類永遠無法掙脫的命運的困境?!啊痘钪飞涎莸钠鋵嵕褪且怀鲇伤劳鲞B綴的生命悲劇?!盵5]這一特定藝術場景下的“活著”背后預指的是人永恒的生存困境和永遠無法徹底擺脫的悲劇處境。福貴老頭身份的逆轉,藝術上的夸張與變形不復存在,這種極致的悲痛、殘忍的現(xiàn)實,在余華的筆下被安靜地寫出。生命的本真即是這般:活著不是為了活著以外的任何事活著,而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余華悲憫的情懷,在平實質樸的敘述中流露彰顯。厄運一直緊緊地逼著福貴,直至將他逼成鰥夫,孤苦一人終了殘年,但是回憶親情間或的溫暖、快樂足以讓他堅韌地活下去。余華用平靜溫潤的筆觸,敘述著苦難里的親情人倫,悲天憫人的人道關懷流露無遺。妻子家珍對在外丈夫的愛與牽掛,通過最樸實地道的農家語言傳達:“我只求能每年給你做雙新鞋”。福貴對于鳳霞的愧疚,“以后就是全家餓死也不會再將鳳霞送回去”..諸如這般平白的鋪寫、質樸的語言、瑣碎的生活畫面,讓一個溫情“活著”的余華在文章背后突顯。
由此,在民間鄉(xiāng)土的敘述立場下,生命苦難為經(jīng),悲憫人情為緯,交織出作者對于苦難生命的同情、對于承受永恒苦難的生命韌性的贊嘆。
二、《許三觀賣血記》 :堅忍人性的溫情
“如果‘賣血是另一種‘活著,那么《活著》就是另一種‘賣血。” [6]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基本延續(xù)了《活著》的敘述風格,樸素直白的文筆勾畫出簡單溫情的審美意境,贊美承受苦難生命中的人性的溫情。 江南小鎮(zhèn)的工廠工人許三觀一生賣血十余次,通過賣血幫助全家度過一個又一個的難關。從富有勃勃生命力的壯士青年到無人再要甚至譏諷他的血為豬血的遲暮之年。賣血對許三觀來說是一種愛、一種責任。因為活著就是意義,所以許三觀不管自己的身體狀況,也不論自己面對的是怎樣的情形,哪怕是對并非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樂、哪怕是對給自己戴“綠帽子”的老婆、甚至是對他不喜歡的人,他選擇用賣血來尋出一條活路。對許三觀說,賣血就是賣命,但也是救命。許三觀這一普通的市民底層的小工人,對生命最本真意義的闡釋,簡單真切卻無比崇高。
普通人平凡、瑣碎的生活圖景被余華勾勒得殘酷而真實。雖然余華與這種殘酷生存命運的現(xiàn)實之間依然有一種不滿、對立、甚至敵對的狀態(tài),但他轉變了自己面對生命的態(tài)度。面對現(xiàn)實,“內心的憤怒漸漸平息……作家的使命不是發(fā)泄,不是控訴或者揭露,他應該向人民表示高尚。這里所說的高尚不是那種單純的美好,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對善與惡一視同仁,用同樣的目光看待世界。”[7]因此,余華立足于民間,回歸傳統(tǒng)的敘述視角讓他更深刻地看到了生存的意義。現(xiàn)實雖然殘忍,許許多多和許三觀一樣不得不依靠賣血才能生存下去的人,卑微渺小卻一點也不可憐,因為余華深知人性深處最寶貴的愛、無私、善良、犧牲等至善的精神品質可以抗擊生活的苦難。這一中國古老民間苦難生活的圖景被余華以冷靜幽默的語調敘述,喜劇的氛圍和苦澀的生存況味相互交織。故事結尾,作者給許三觀設置一個能夠算的上是安享晚年的結局,充滿了溫情關懷。這或許也是余華對現(xiàn)實生命中永遠無法徹底擺脫的各種生存困境的唏噓與寬慰。
三 、《兄弟》 : 生命樂觀的溫情
通過《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余華對處于永恒困境中的中國普通老百姓苦難生命的敘寫,由原來的暴力、鮮血一改變?yōu)闇厍榕c希望,而長篇小說《兄弟》相比前兩篇則充滿了混亂、欲望、喧鬧和荒誕。
《兄弟》上部,全篇充滿了暴力、苦難和死亡。李蘭遭受的屈辱折磨、宋凡平的悲壯慘死、李光頭和宋剛的挨打受辱......自轉型后久已不見的殘暴血腥的畫面重新出現(xiàn)在余華的作品中。悲憤壓抑的氛圍讓讀者受到了久違的“先鋒”視覺沖擊。但主人公李光頭這一夸張的人物形象對苦難命運的解構,讓作品依然充滿生命的狂歡和樂觀色彩。在作品的下部中,改革開放后的市場經(jīng)濟,引起了人們整個精神的狂熱混亂和對男女肉體的無限貪欲,李光頭的發(fā)跡見證著這一迷亂荒誕而真實的時代。李光頭的人生哲學表現(xiàn)了他蓬勃的生命激情:他聰明靈敏卻又荒誕可笑、百折不撓卻又俗不可耐。但不論怎樣,樂觀的態(tài)度讓他深深扎根于生活的土壤里,他不會輕言放棄。生活的苦難會讓他換個角度和方式去思考如何更好地活下去。無論人物有多大的爭議性,余華在李光頭的身上寄托了自己對于這個瘋狂時代的理性思考——這樣一個迷亂困惑、毫無信仰的時代,物質上的豐裕永遠不能給人帶來精神上的真正安寧。這里不再是文革時的毫無自由、“報私仇”的時期,但依然是一個荒誕、讓人沒有安全感的時代,正如余華所說,《兄弟》“是兩個時代相遇以后出生的小說,前一個是文革中的故事,那是一個精神狂熱、本能壓抑和命運慘烈的時代,相當于歐洲的中世紀;后一個是現(xiàn)在的故事,那是一個倫理顛覆、浮躁縱欲和眾生萬象的時代,更甚于今天的歐洲。一個西方人活四百年才能經(jīng)歷這樣兩個天壤之別的時代,一個中國人只需四十年就經(jīng)歷了。四百年間的動蕩萬變濃縮在了四十年之中,這是彌足珍貴的經(jīng)歷?!盵8]在這一象征著永恒的生存困境的時代下,已經(jīng)成為“劉鎮(zhèn)首富”的李光頭早已舉目無親、家破人亡,孤苦伶仃地坐在鍍金馬桶上,“想著自己在這世上,真的舉目無親了”。具有頑強生命力的李光頭,“是一個敢愛敢恨,黑白兼施的混世韋小寶,通體透射出的是一股不羈的陽剛之氣,”,“活生生,水淋淋”,[9]怎么也打不到,他的生命力像野草一般,爭強好勝,努力堅韌地活著??鋸埢恼Q的草根人物,堅強地承受生命中的苦難,樂觀的活著,不乏余華對于生命樂觀精神的傳達。
四、結語
曾經(jīng)用暴力、死亡、陰鷙的犀利眼睛洞察世間百態(tài),“肆無忌憚地使用的時空的任意移位、變形、壓縮與置換,人物的陌生化、神經(jīng)質、絕望感與殘酷性被一種人間溫情、依戀和對生命的熱愛取而代之?!盵10]余華終于立足傳統(tǒng)民間立場,回到真正的現(xiàn)實生活中。在這三部作品中,溫情的生命意識是余華發(fā)現(xiàn)的“另一種現(xiàn)實”。正像余華所講,“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內心的憤怒漸漸平息?!盵11]“透過現(xiàn)實的混亂、險惡、丑陋,從卑微的普通人的類乎災難的經(jīng)歷,和他們內心中,發(fā)現(xiàn)那種值得繼續(xù)生活的簡單而完整的理由?!盵12]余華對于生存況境的敏感與關注如同與先鋒時期一樣,只是對眾生相生存困境的或悲憫、或禮贊、或狂歡的敘述里,呈現(xiàn)出一個淡然溫潤卻堅韌有力的余華:活著之中自有生存的詩意,困境之中自有生命的溫情。
注釋:
[1]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M].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2第91頁.
[2]孟繁華:《90年代:先鋒文學的“終結”》[J].《文藝研究》.2000.第6期.
[3]余華:《虛偽的作品》[J].《上海文論》.1989.第5期.
[4]余華:《我能否相信自己》[M].明天出版社.2007.第146頁.
[5]昌切、葉李:《苦難與救贖——余華90年代小說主題話語》[J].《華中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第15卷第2期.
[6]夏中義:《學人本色》[M].南寧:廣西師大出版社.2004.第181頁.
[7]余華:《活著·前言》[M].《余華作品集第2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第292頁.
[8]余華:《兄弟·后記》[M].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第7頁.
[9]孫宜學:《〈兄弟〉:悲憫敘述中的人性浮沉》[J].《文藝爭鳴》.2007 .第2 期.
[10]何鯉:《論余華的敘事循環(huán)》[J].《湖北大學學報》1996.第5期.
[11]余華著:《活著·前言》[M].《余華作品集第2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第292頁.
[12]洪子誠著:《中國當代文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第301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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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艷榮:《90年代:先鋒作家的集體“嘩變”》[J].《文藝評論》.2012.第5期.
[3]孟繁華:《90年代:先鋒文學的“終結”》[J].《文藝研究》.2000.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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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余華:《我能否相信自己》[M].山東:明天出版社.2001.146.
[6]昌切、葉李:《苦難與救贖——余華90年代小說主題話語》[J].《華中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第15卷第2期.
[7]夏中義:《學人本色》[M].廣西:廣西師大出版社.2004.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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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余華:《兄弟·后記》[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7.
[10] 孫宜學:《〈兄弟〉:悲憫敘述中的人性浮沉》[J].《文藝爭鳴》.2007 .第2 期.
[11]何鯉:《論余華的敘事循環(huán)》[J].《湖北大學學報》.1996.第5期.
[12] 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