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麗巖
[摘 要]海德格爾從批判西方傳統(tǒng)的符合論真理觀出發(fā),提出了他的存在論真理觀。海德格爾把技術納入到其存在論的思想框架中,認為技術是一種產出,技術的本質在于解蔽,技術是真理的發(fā)生方式。技術因而在存在論意義上與藝術和真理具有本質的同源性。但是,作為“集置”的現(xiàn)代技術卻是對存在的僭越和對真理的偽裝,使技術與藝術又有著明顯的區(qū)隔,它因而需要依于本源而居的藝術以及作為藝術之本質的詩的救渡。
[關鍵詞]海德格爾;存在論;技術;真理
[中圖分類號]B516.5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6)03-0142-05
Abstract: Martin Heidegger criticized the traditional correspondence theory of truth, and proposed his ontological theory of truth. He put technology into his own ontological thought framework, and connected with truth problems.That is to say, for Heidegger, technology as a sort of “bring-forth”(poiesis), technology as the genesis of truth, and the essence of technology is aletheia. Thu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ontology, the essence of technology shares the same origin with arts and truth. However, modern technology as the so-called “Ge-stell” is the arrogation of Being and the camouflage of truth, in this sense, technology and arts have the obvious difference. Therefore, technology needs the salvation from arts and poems(Ditchtung), in which the origin dwell.
Key words:Martin Heidegger; Ontology; Technology; Truth
技術與人類相伴而生,技術打開了人類生存和生活的諸種可能性。但是,當我們追問技術的本質時,卻很少能得到一致的答案。在哲學史上,也很少有哲學家把技術看成是一個哲學問題,“技術向來沒有進入哲學思考的核心”[1]。一般來講,古希臘詞τχνη(tékhnē)不僅是指工匠制作的手藝活,而且也指藝術創(chuàng)作,古希臘哲人往往把工匠的工具制作活動與諸如繪畫、雕塑等藝術創(chuàng)作活動混為一談,認為它們都是出于生計原因的操勞,并不是哲學思考的內容,哲學更應該是一種思考理論的活動而非思考實踐的活動。柏拉圖認為,技術乃是對自然的學習或模仿;亞里士多德通過對自然物與人工物進行本體論上的區(qū)分,認為前者受自然內在目的的驅動,而后者則只能依賴于人的維護。
在此種西方哲學傳統(tǒng)的思考模式下,“技術”也就被矮化為技術物及其制造活動了,技術更與真理無涉,真理只能通過無限靠近抽象的理念世界才能尋得。然而,海德格爾卻一反常態(tài),從存在論的角度重新把技術納入到哲學思考當中,甚至把技術問題納入其存在論思考框架的重要部分,并認為技術的本質就在于解蔽,技術是真理的發(fā)生方式,甚至把技術與真理等同起來。
一、從傳統(tǒng)符合論真理觀到海德格爾的存在論真理觀
在海德格爾前期作品《論真理的本質》(1930年)一文中,海德格爾認為,西方哲學傳統(tǒng)的真理觀是一種命題符合論的真理觀,即認識與事情相符合。當我們說“這是真金”時,不僅是說這個作為質料的金子是真實的金子,而且也是在說這個作為流通貨幣的金子的意義。因此,傳統(tǒng)所謂的“真理”符合論就具有雙重特性,“一方面是事情與關于事情的先行意謂的符合;另一方面則是陳述的意思與事情相符合”[2](p.208)。海德格爾認為,這表明傳統(tǒng)的真理符合論不僅是知與物的相符合,而且也是物與知的相符合。海德格爾由此回溯到中世紀的真理觀,認為這種真理觀是典型的物與知相符合的真理觀,即受造物要符合于上帝創(chuàng)世的秩序和上帝預先設定的理念?!皬奈锏乃呛臀锸欠翊嬖趤砜矗镏源嬖?,只是因為它們作為受造物符合于……上帝之精神中預先設定的理念,因而是適合于理念的(即正確的),并且在此意義上是‘真實的”[2](p.209)。
然而,這種中世紀的真理觀其實亦是對柏拉圖式的真理觀的某種繼承和發(fā)展。柏拉圖的真理觀其實就是一種使物與理念相符合的真理觀。柏拉圖認為,物首先就是對理念的分有,而不是理念本身,我們只有通過物的表象來漸漸趨近于理念,而這漸漸趨近于理念的過程,就是漸漸認識真理的過程。也就是說,在柏拉圖那里,首先存在的是作為萬物秩序的理念,我們只有符合理念地去認識事物,才能趨近真理。柏拉圖所呼吁的“拯救現(xiàn)象”(save the phenomenon)正是這種物與知相符合的真理觀的典型。柏拉圖試圖讓歐多克斯解決如何使看起來作不規(guī)則運動的七個行星(即當時認為的作為行星的日、月、金、木、水、火、土七個行星)做正圓運動,因為天體只有規(guī)則地做勻速圓周運動,才是可理解的和符合理念的,否則整個合目的性的和諧宇宙就會面臨土崩瓦解的危險。而歐多克斯則通過創(chuàng)制同心球模型這一幾何學技術,把看似不規(guī)則的行星運動還原為一系列規(guī)則運動的組合,從而使得實際運轉的天體(物)與先驗性的理念(知)相符合,這便“拯救”了現(xiàn)象。
可以說,這種使物與知相符合的真理觀一直貫穿著整個西方科學發(fā)展的始終。在現(xiàn)代科學那里,事物必然性地符合于理論真理,不僅表現(xiàn)為整個自然界的數(shù)學化和機械化,即海德格爾所批評的現(xiàn)代科學擺置著自然,還使存在者表象化,最終使世界成為“圖像”(Pictures)[3](p.84)。比如,在現(xiàn)代科學那里,重物的下落被解釋成被數(shù)理科學化的自由落體定律,由一系列推導和數(shù)理科學符號所構成,是去目的化和去生活化的,所展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機械論的世界圖像。因而現(xiàn)代科學的真理就是一種典型的使物與知相符合的符合論真理觀。在這種真理符合觀的視域下,任何事物皆必須得到科學的承認和科學的解釋,只有這樣才是真理,否則就是不可理解的和錯誤的。
海德格爾認為,這種符合論真理觀的正確性與錯誤性與否其實都建立在認識與事物是否相互符合的基礎上,而沒有窺見真理之為正確性的內在依據(jù)。那么,真理之為正確性的內在依據(jù)是什么呢?在海德格爾看來,真理之正確性的內在依據(jù)是行為的開放狀態(tài),而真理的本質就在于自由。所謂行為的開放狀態(tài)就是存在者所處的敞開領域,存在者根據(jù)行為的開放性自己設定自身,從而達至一種“讓存在”(Seinlassen)的無蔽狀態(tài),而這無蔽(αλθεια—Aletheia),就是真理?!白鳛檫@種讓存在,它向存在者本身展開自身,并把一切行為置入敞開領域中。讓存在,亦即自由,本身就是展開著的(aus-setzend),是綻出的(ek-sistent)。著眼于真理的本質,自由的本質顯示自身為進入存在者之被解蔽狀態(tài)的展開”[2](p.216)。
因此,真理也就與存在者的在世存在,即與存在者的“讓存在”照面,從而使得存在者能夠處于一種敞開性的領域,或者說一種自由的狀態(tài),進而達至一種對存在者的解蔽。故而,海德格爾真理觀的要義在于,真理并不在于命題,而在于對存在者的解蔽,通過這種解蔽,人才得以進入到敞開領域中,并在敞開領域中自由地展開諸多可能性。
既然真理之本質是自由的,那么,讓存在的存在方式也可以“是其所不是”,“這樣,存在者便被遮蓋和偽裝了”,真理的非本質(Unwesen)或者說非真理(Un-Wahrheit)就凸顯出來了。但是,海氏認為,非真理并不是命題之錯誤性,而是與真理之本質同一,非真理也是出自于真理的本質。于是,真理與非真理的關系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使得在世之中的存在者一方面能夠成為是其所是的“讓存在”,另一方面,能夠“是其所不是,不是其所是”(薩特語),展開其他的諸種開放性領域。
我們因此可以認為,真理與非真理之間的張力,就是解蔽與遮蔽之間的張力,它們共同地爭得一爿敞開領域。在海德格爾大約同時期的另一篇文章《藝術作品的本源》(1935—1936年)中,他依然重申了他的這一真理觀。他認為,無蔽作為真理的本質并不是去消除遮蔽狀態(tài)的所謂純粹的無蔽,就好像真理天然排斥遮蔽似的。事實上,真理的本質毋寧說是在一種或拒絕或偽裝的雙重遮蔽之方式下成就自身的,也就是說,真理的本質乃是作為拒絕的遮蔽著的否定和作為偽裝的遮蔽著的否定這“雙重否定”方式才成就自身的?!斑@種以雙重遮蔽方式的否定屬于作為無蔽的真理之本質”[3](p.38)。因此,真理在本質上也就是一種“非真理”(Un-Wahrheit)。
因之,人這種在世存在的“讓存在”,既是解蔽著,又是遮蔽著的,在這種解蔽與遮蔽著的張力中,人或入神秘之境,或者誤入歧途,但都屬于真理的原初本質。就像海德格爾所說:“對存在者之為這樣一個存在者的解蔽同時也就是對存在者整體的遮蔽。但這種解蔽與遮蔽的同時中,就有迷誤在運作。對被遮蔽者之遮蔽與迷誤一道歸屬于真理的原初本質。”[2](p.228)
總而言之,傳統(tǒng)的符合論真理觀使遮蔽與無蔽之間張力付諸闕如,因而是非敞開性的,非開放的。雖然在一種理念支配下,我們能夠達至某種真理狀態(tài),但這種真理是一種命定的真理,而不是一種開放性、敞開性的真理。這種真理是事先給予的,而不是源始性的向存在者本身顯現(xiàn)的真理。海德格爾則別開生面地從存在論的角度闡釋其真理觀,這樣一種真理觀并不是命題真理,而是對作為“此在”(Dasein)之人的在世存在之遭際的探討與刻畫。這樣的真理觀的本質是自由,以敞開領域(或開放性)為基準,是遮蔽與無蔽、非真理與真理之間內在張力的凸顯,這樣的真理觀排斥先驗的命題真理所謂的正確與錯誤,而是把真理與非真理、無蔽與遮蔽看作是一枚硬幣的兩面,經由它們之間的內在爭執(zhí)所爭得的敞開領域,就是作為此在的人所棲身之所,也就是海德格爾意義上真理的本質意涵。
二、海德格爾的技術觀:技術作為解蔽和真理的發(fā)生方式
既然海德格爾的真理觀是一種存在論意義上的真理觀,這樣的真理觀著眼于自由和由無蔽與解蔽之爭執(zhí)而爭得的敞開領域,是一種關于此在的在世存在的真理。那么,海德格爾的技術觀也是源于其存在論的真理觀,皆是對“存在”(Being)的探究?!耙虼藢τ诤5赂駹杹碚f,技術的本質并不在于其實踐的工具性(practical instrumentality),而在于其對存在之揭示的開放性方式之上”[4]。由此,在海德格爾的后期思想中,他漸而轉向對技術的追問,并進而探討此在與自由的關系,技術也就自然地與真理相互關聯(lián)了。海德格爾如是說:
“我們要來追問技術,并且希望借此來準備一種與技術的自由關系。當這種關系把我們的此在向技術之本質開啟出來時,它就是自由的。如果我們應合于技術之本質,我們就能在其界限內來經驗技術因素了?!盵5](p.3)
這也就是說,此在的在世存在似乎通過技術與自由發(fā)生內在關聯(lián),或者技術本身就能夠帶給人以自由,使得人成為一種此在的在世存在,技術也就是此在在世存在的一種方式。那么,追問技術的本質就顯然與追問真理的本質相互關聯(lián)起來了?;蛘哒f,追問技術的本質乃是追問真理之本質的必要步驟。
事實上,關于技術因素的討論實際上一直貫穿于海德格爾的前后期作品中。在海德格爾前期的代表作品《存在與時間》中,技術因素在其哲學中的地位已然初露端倪。在他看來,此在的最基本操勞方式是對作為技術之用具的操作和使用,用具就是此在在世操勞活動中最先照面的存在者?!拔覀儼堰@種在操勞活動中照面的存在者稱為用具”[6](p.80)。用具在本質上都是為了作……的東西,用具的這一特征使得用具具有一種指引性和因緣性,用具就隨之帶出了此在在世操勞的整個世界。因而用具的“上手性”就不僅在于用具在使用過程中的“稱手”,而且也在于用具的使用使整個周遭世界都呈報出來。然而,海德格爾的前期思想仍然只是在討論用具,即只是在存在者層面上討論用具作為此在在世存在所照面的存在者,而仍沒有在存在論意義上厘清技術及其本質問題。
那么技術的本質究竟是什么呢?在海德格爾后期作品《技術的追問》一文中,海德格爾認為,技術的本質與技術本身不同,技術的本質并不是什么技術的因素,而是使技術成其為技術的東西。我們需要搞清楚技術之本質不是什么,我們才能漸漸得出技術的本質是什么的問題。海德格爾認為,技術首先不是中性的東西,如果把技術看成是中性的東西,那就會錯失技術的本質。其次,技術也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合目的手段和一種人的行為,海德格爾把這兩者統(tǒng)稱為“工具的和人類學的技術規(guī)定”。在海氏看來,這種流俗的對技術的見解雖然正確,但并不真實。因為“單純正確的東西還不是真實的東西。惟有真實的東西才能把我們帶入一種自由的關系中,即與那個從其本質來看關涉于我們東西的關系”[5](p.5)。那么,技術毋寧說是一種產出,一種帶出。藝術創(chuàng)作、手工制作和自然都是一種產出(πoισι),產出就是把遮蔽者帶入無敝狀態(tài)的真理領域。因而技術作為帶出、作為產出,就是去蔽,技術就可被看成是真理的發(fā)生方式。技術作為產出、作為真理的發(fā)生方式,意味著技術與作為無蔽的解蔽相關聯(lián),技術就在于是一種解蔽方式,這一解蔽的領域,就是真理的領域。
然而,技術何以成為解蔽和真理的發(fā)生方式?海德格爾則從他所特有的存在論哲學入手,來解釋技術的古希臘詞τχνη。似乎,海德格爾并不滿意于把τχνη僅僅理解為手工制作的技藝或技能,而是把τχνη看作是一種認識的方式,是知道(wissen)的一種方式,即對在場者如其所是的覺知(vernehmen)。知道的本質在于無蔽,無蔽承擔并引導任何對存在者的行為。因此,τχνη就是指存在者之產出,這種產出使存在者以其外觀而在場化[3](p.43)。
由此說來,“技術是一種解蔽方式。技術乃是在解蔽和無蔽狀態(tài)的發(fā)生領域中,在無蔽即真理的發(fā)生領域中成其本質的”[5](p.12)。既然技術屬于無蔽的真理領域,那么技術也應然地也具有海德格爾真理觀的內在張力,即技術既是一種解蔽,同時也是一種遮蔽。在此,海德格爾以現(xiàn)代技術為例,說明現(xiàn)代技術建立在現(xiàn)代精確科學的基礎上,不斷地促逼、擺置著自然,使得自然成為可以被任意訂造和開發(fā)的“持存物”與倉庫。同時,人也被促逼成為可以利用的資源。海德格爾把這種對自然和人的擺置和促逼稱之為“集置”(Ge-stell)。也就是說,海德格爾其實是“用‘集置 一詞來概括把所有的存在者都變?yōu)橥耆目傻眯耘c純粹的可操縱性這種擴張性壟斷的現(xiàn)象”[7]。這種集置“促逼著人,使人以訂造方式把現(xiàn)實當作持存物來解蔽。集置意味著這種解蔽方式,它在現(xiàn)代技術之本質中起著支配作用,而其本身不是什么技術因素”[5](p.19)。
因此,技術的本質也就不僅僅是一種解蔽,而且也是在“集置”中展現(xiàn)出來的解蔽?,F(xiàn)代技術是一種強力技術,雖然精密自然科學(比如,物理學)使自然數(shù)學化和機械化,可以在時間性的維度上看作是現(xiàn)代技術的開路先鋒,但現(xiàn)代技術并不是對現(xiàn)代科學的應用;恰恰相反,從支配的作用來看,現(xiàn)代科學毋寧說是晚出的?,F(xiàn)代技術作為一種促逼、擺置和集置,不斷地使自然和人成為客觀化的持存物,成為可以計算、比較、量化和改造的事物。如此一來,技術也成為一種遮蔽的力量,因為作為“集置”的技術既無法使人是其所是,更無法使人是其所不是,人也就無法徜徉于存在論意義上的敞開領域中,而是被作為“集置”的技術命定著,技術也就成了時代的無可改變的命運。
在這個意義上,作為一種無可改變的命定的“集置”所展現(xiàn)出來的解蔽,同時也就是一種遮蔽。這種“集置”遮蔽著作為敞開領域的真理的解蔽,同時還喬裝成真理的模樣,讓萬事萬物都要符合于集置所促逼、訂造的要求。這樣的“集置”其實是真理符合論在現(xiàn)代科技偽裝下的變種而已。正如海德格爾所說:“促逼著的集置不僅遮蔽著一種先前的解蔽方式,即產出,而且還遮蔽著解蔽本身,與之相隨,還遮蔽著無蔽狀態(tài)即真理得以在其中發(fā)生的那個東西?!盵5](p.28)
因而“集置”的無所不在、“集置”作為解蔽與遮蔽的統(tǒng)一體使得人處于“危險”當中。這種危險使得人難以與更為源始的存在狀態(tài)、與更為根本的真理之解蔽狀態(tài)照面。那么,救渡如何可能?海德格爾認為,救渡的可能性仍然需要在技術的本質中去思考。
三、技術、藝術與真理的本質同源性
通過上述論述,我們可見海德格爾的技術觀與其真理觀一樣,似乎具有一種連貫的一致性。海德格爾把技術當成是一種產出,技術作為一種解蔽方式從屬于真理領域。但另一方面,海德格爾關于技術之本質的論述似乎又帶有某種含混性。海德格爾似乎表明了技術的本質在于“集置”,“集置”作為促逼和擺置,作為一種無可改變的“命運”和最高級別的“危險”又是對真理的偽裝和遮蔽,如此說來,技術豈不是又與真理無涉?但就像學者Tracy Colony所指出的那樣,海德格爾在這里所強調的并不是技術的本質構成“危險”,而是說“危險”僅僅是“集置”的一個方面而已;也就是說,“海德格爾指明了集置作為最高級別的危險,這個意義上的危險僅僅意味著技術的本質之形而上學方面,而并沒有詳盡地描述技術的本質之更根本性的意涵”[8]。因此,Tracy Colony認為,海德格爾意義上的技術的本質就在于真理本身。或者說,在海德格爾的存在論意義上,技術與真理具有一種本質的同源性。集置或許僅僅是技術之本質的現(xiàn)身方式之一,而不能把它與技術之本質相互混淆起來。因此,要探尋作為“集置”的技術的拯救之路,也只能回到技術的本質中去尋找,也即在技術所敞開的無蔽——即真理——的領域中去尋找。
在技術的本質中蘊含著救渡的可能性,即我們通過考察技術的本質得以覺知源始性的真理,從而得以在作為“集置”的現(xiàn)代技術的統(tǒng)治中解放出來。而要理解在存在論上技術的更深層次的本質意涵,就要明白技術與藝術的本質同源性。海德格爾如是說:
“從前,不只是技術冠有τχνη的名稱。從前,τχνη也指那種把真理帶入閃現(xiàn)者之光輝中而產生出來的解蔽。
從前,τχνη也指那種把真帶入美之中的產出。Τχνη也指美的藝術的πoισι[產出、創(chuàng)作]?!盵5](p.36)
由此,海德格爾似乎表明了技術的本質在于其源始性意涵在于藝術創(chuàng)作的產出,技術與藝術似乎具有本質的同源性,技術的本質也在于藝術,在于藝術的那種“有所帶來和有所帶出的解蔽”,這種解蔽是貫通和支配一切美的,是一種詩意的解蔽。
倘若技術與藝術的這種本質的同源性不是從詞源學的意義上來說的,那么就一定是從存在論意義上來說的。技術作為一種產出,不僅是把存在者在場化了,而且也帶出了藝術與真理。事實上,技術與藝術皆作為真理的發(fā)生方式,它們皆是一種解蔽的方式,從而在這解蔽中,真理得以生發(fā)。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得以言說技術、藝術與真理所具有的本質同源性。但有所不同的是,現(xiàn)代技術的解蔽是一種促逼式(或者說擺置式)的解蔽,它把人和自然皆當作可以隨意算計和改造的“預置品”;如此一來,現(xiàn)代技術作為“集置”(Ge-stell)而出現(xiàn),這種集置式的解蔽同時,也是一種對源始性的存在和真理的遮蔽,它偽裝成存在和真理的模樣而露面。因此,救渡之道就在于與技術有著本質同源性,但又相互區(qū)別的藝術領域中去尋找。也就是說,對多重解蔽的、具有詩意氣息的藝術的沉思才能使人脫離作為集置的技術的促逼。對技術之本質的沉思因而也就不是什么技術因素,但卻能夠在藝術領域里中得獲。
四、藝術何以成為技術的救渡?
如果說對技術的本質的思考并不在于什么技術因素,而在于技術作為一種產出,作為解蔽的方式,即一種真理的發(fā)生方式;又由于技術所具有的“集置”的特征,因而又是一種遮蔽的力量,這種遮蔽亦是對真理的篡改,它本身需要藝術的救渡。但問題在于,藝術的本質是什么?藝術何以與真理相互勾連?藝術何以成為技術的救渡?
在《藝術作品的本源》一文中,海德格爾認為,藝術的本質是需要通過藝術作品來尋獲的,藝術的現(xiàn)實性就在于藝術作品的物因素。正是藝術作品,使物之物性呈報出來,即把物的意義展現(xiàn)出來,物也就不僅僅只是一堆無意義的質料或感覺材料。海德格爾以神廟建筑作品為例,說明神廟建筑作品的設立使周圍道路和關聯(lián)的統(tǒng)一體聚集于它周圍,即建筑作品使周圍世界及其意義朝向人露面并涌現(xiàn)出來。希臘人就把這種“露面”“涌現(xiàn)”本身和整體稱為“自然”(Φυσιs)[3](pp.25-26)?!按蟮亍保‥rde)和“世界”正是這樣的自身涌現(xiàn)者。大地是封閉著的自身涌現(xiàn)者,大地通過藝術作品才得以進入到敞開領域中,世界則是自身顯現(xiàn)和敞開著的。由此,不論大地抑或世界,皆是通過藝術作品而獲得其意義的。正是藝術作品“制造”了大地和“創(chuàng)建”了世界,使物之物性得以彰顯。不論是一座神廟,還是一個作為容器的壺,抑或是農婦的鞋具,它們作為“物”(Ding)皆是與存在者的含義亦步亦趨的。因此,物之物性或者說物之物化就在于它的聚集(versammeln)。物通過這一聚集把天、地、神、人四方全部呈報出來?!拔锘H,物居留統(tǒng)一的四方,即大地和天空,諸神與終有一死者,讓它們居留于在它們從自身而來統(tǒng)一的四重整體的純一性中”[5](p.186)。
正是由于物之物性的凸顯,正是大地的自行鎖閉與世界的自身顯現(xiàn)的“爭執(zhí)”(Streit),使真理得以自行設立于作品之中,真理也是遮蔽與澄明相互爭執(zhí)所爭得的敞開領域。進而,藝術也就成為真理的原始發(fā)生方式之一在《藝術作品的本源》一文中,海德格爾還提到建國、犧牲(宗教)、思想這三者也是真理的原始發(fā)生方式。當然,除此之外真理的原始發(fā)生方式還有技術,這在上文中已有提及。關于真理的四種發(fā)生方式,可參見 海德格爾:《林中路》,孫周興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5年版第45-46頁。。真理的本質也與藝術作品相關聯(lián),并在藝術作品中得以實現(xiàn)?!耙驗檎胬淼谋举|在于把自身設立于存在者之中從而才成其為真理,所以,在真理之本質中就包含著那種與作品的牽連,后者乃是真理本身得以在存在者中間存在的一種突出可能性”[3](p.46)。
由于真理先行被設置于作品之中,又由于作品的本源在于藝術,因此,我們得以通過作品來追問藝術的本質。藝術的本質也就先行被規(guī)定為真理之自行設置入作品,藝術也就可以被理解為是真理的生成與發(fā)生。海德格爾認為,真理在作品中乃是通過詩意創(chuàng)造而發(fā)生的,“一切藝術本質上都是詩(Ditchtung)”。
因此,藝術的本質也可以看成是詩,詩是真理進入存在的突出方式,是對真理的創(chuàng)建和籌劃。詩源始性地籌劃存在,把存在者帶入本源性的存在意義上,即帶入那敞開的真理領域中。不唯如此,詩也籌劃著語言、開啟著大地并創(chuàng)建著開端,詩毋寧說也是一種解蔽的方式。
于是,問題又回到了原點上。既然真理自行設置入作品中,作品的本源在于藝術,藝術的本質又在于詩,那么詩是何以救渡技術的呢?也就是說,技術與藝術共同作為解蔽和真理發(fā)生方式,作為藝術之本質的詩,何以救渡技術?或許在海德格爾看來,與技術相比,詩更加源始,更加趨向本源,它更加“依本源而居”,抑或就是本源自身。作為藝術之本質的詩,在海德格爾那里似乎是一切存在者的本源。詩“依本源而居”,是對解蔽的解蔽,是敞開領域中的敞開性,是真理中的真理。如果把技術比喻為照亮洞穴的火光,技術就是對洞穴黑暗的解蔽,那么作為藝術之本質的詩則是洞穴之外的陽光,普照世界,把天地神人四方照亮,并把它們聚集起來,是比洞穴中的火光更為本源的存在,是對火光之解蔽的再解蔽。因此,對技術的救渡也就順理成章地通過詩或者說詩意地棲居來實現(xiàn)。通過作為藝術之本質的詩對技術的救渡,我們才得以覺知存在的本源性,并為這本源性準備空間、提供道路、保存地盤。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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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北京大學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張桂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