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葆祥
俞粟廬是清末民初一位杰出的清曲家、書法家,昆曲“葉派唱口”的唯一傳人,享有“江南曲圣”的盛譽?!抖惹c言》是他唯一一篇理論著作,也是他一生唱曲的經(jīng)驗總結(jié),對后人的昆曲演唱,具有十分重要的指導(dǎo)意義。
《度曲芻言》首見于《申報》。1924年5月21日《申報》載《昆劇表演將有劇場報》一文報道:“本星期五六日三日,蘇州昆曲傳習(xí)所來滬表演成績,迭志前報。茲悉臨場復(fù)將贈送《劇場報》一份,以留紀(jì)念。其內(nèi)容除表演劇目詳細說明書,并客串昆劇腳本全文,可供觀眾參商外,又載曲家名著數(shù)篇,如《度曲芻言》《昆曲淵源》《宮調(diào)淵源》《搬演雜說》《板式辨異》《琵琶記與蔡伯喈》《曲海一勺》諸文……”5月24日《申報》轉(zhuǎn)載《劇場報》的兩篇文章,一篇是天華庵主人的《發(fā)刊詞》(略),另一篇是俞粟廬的《度曲芻言》,全文如下:
曲盛于元,而宋光宗朝已有歌曲體格,如出口若針鋒一點,長音須中滿如橄欖,收音要純細,而過腔換字,出口四聲,平上去入,以及陰陽清濁,并喉舌齒牙唇五音,須交代明白,不得舛誤。全要字正腔純,腔與板俱工者為上,悠悠揚揚得自然之妙,故曰“一聲唱到融神處,毛骨悚然六月寒”,方為天地之音。
歌曲全在閑雅、整肅、清俊、溫潤為至要,尤重格調(diào)。元人度曲,有抑、揚、頓、挫,徐大椿《樂府傳聲》云,一頓挫而神氣現(xiàn)。《樂記》有云,上如抗,下如墜,止如槁木,累累乎若貫珠,皆言其能盡節(jié)奏之妙也。再加以說白精工,悲歡離合,各極其態(tài),若親歷其境,形神畢肖,則聽者神移,觀者歡悅,庶稱上乘。
此文僅兩百余字,濃縮了唱曲的要旨,不是長篇大論,似乎專為《劇場報》而作。當(dāng)年的《劇場報》,不是正規(guī)的報刊,是劇場編印的不定期的宣傳資料,今天恐怕很難找到了。但它既然是一份簡單的宣傳資料,就不可能刊登長文,《申報》轉(zhuǎn)錄的不是摘要,當(dāng)為全文無疑。
《度曲芻言》第二次刊出,是在2011年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粟廬曲譜》附錄之中?!端趶]曲譜》初版是1954年由俞振飛校訂,在香港出版,書前有俞振飛寫的《習(xí)曲要解》,書后附錄了俞粟廬的《度曲一隅》,而并無《度曲芻言》。也許是在《習(xí)曲要解》中已經(jīng)吸收了《度曲芻言》中的內(nèi)容,不再重復(fù)了。關(guān)于《度曲一隅》的來歷較為清晰:1921年2月,由穆藕初出資,以昆劇保存社的名義,請上海百代唱片公司為俞粟廬錄制昆曲唱片,計六張半,十四支曲。《度曲一隅》就是這十四支曲的曲文與工尺譜,是俞粟廬親手所書。俞振飛在《習(xí)曲要解》的結(jié)尾處,有這樣一段說明:“篇末所附《度曲一隅》,為先父手筆。蓋當(dāng)先父囊為百代公司唱片錄音時,故友穆藕初君,請其手書曲詞,隨片附送者……”
既然俞振飛親自編印的《粟廬曲譜》沒有附錄《度曲芻言》,那么辭書出版社的《粟廬曲譜》附錄中的《度曲芻言》一文,從何而來?編者在《后記》中說明,此文本由岳美緹提供。而岳告訴筆者,這是俞振飛老師在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贈送于她的,并告訴她說,這是他父親的一篇有關(guān)唱曲的口訣,你拿去好好讀讀。至于是否為俞粟廬親手所書,抑或是別人的抄本,俞老師并無講明。筆者于上世紀(jì)90年代初撰寫《俞振飛傳》時,看到《申報》上這篇《度曲芻言》也問過俞老,他只記得他父親這篇文章是仿《樂府傳聲》(清徐靈胎著)的格式寫成,并未提到其他版本。而且從內(nèi)容看,此文與《申報》所載的《度曲芻言》完全不同;再從字跡看,書法功力較弱,也不是俞粟廬的親筆。這就給人留下了一個懸念。
岳美緹所藏《度曲芻言》(簡稱岳藏本),共八則,加一序,約四千字。抄錄在用連泗紙線訂的本子上,高23.5公分,寬13公分,其內(nèi)芯為藍格,高16公分,寬9公分,像當(dāng)年在坊間能買到的記事本。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本子上前后抄錄了三篇文章。第一篇是俞粟廬的《度曲芻言》,第二篇是魏良輔的《曲律》,第三篇是查夷平的《中國聲律之調(diào)停與琴之聲律》(除三篇文章外,后面還有二十幾頁空頁)。從字跡看,后兩篇出自一人之手,與第一篇字跡不同。尤其第三篇,附有精美的“旋宮圖”,還有流利的英文注釋,不知手書者何人,也不知俞振飛是如何得到的。
在岳藏本《序》中,俞粟廬指明,“爰將前人所論,摘成八則,名曰《度曲芻言》”。但從內(nèi)容看,分明有九則,其標(biāo)目為“解明曲意”“調(diào)熟字音”“字忌含糊”“曲嚴(yán)分合”“曲須自主”“說白情節(jié)”“高低抑揚”“緩急頓挫”“鑼鼓忌雜”。那么為何說成“八則”呢?是筆誤,還是別有用意?還有一個問題,俞粟廬這篇文章既然不是為笑舞臺《劇場報》所作,那么,這篇文章為何而寫,何時寫成?這些疑問,直至俞粟廬《度曲芻言》親筆手稿本出現(xiàn)時,終于得到比較合理的解答。
2015年2月,有位阮國華先生通過古籍出版社與筆者聯(lián)系,說他藏有俞粟廬的《度曲芻言》手稿。后來,筆者與葉長海教授一起作了鑒定,觀其書法,筆力雄強,結(jié)體茂密,與俞粟廬書信集影印本的字跡完全相同,其《序》后署“古婁俞宗?!辈⑸w有朱紅印章,的確是俞粟廬真跡無疑。
阮國華藏本(簡稱阮藏本)共32頁,內(nèi)心高22公分,寬16.5公分。藍格宣紙稿箋,裝裱成冊。觀其內(nèi)容,與岳藏本基本相同。也是八則加一序。其八則的標(biāo)目也相同(內(nèi)容有所增減,文字也有變動),這一方面證實了岳藏本的真實性,確是俞粟廬的著作;另一方面也證實了岳藏本不是俞粟廬的手稿,是有人根據(jù)俞的手稿并模仿他的字體抄錄的。兩相對照,高下立判,而且其《序》后署“古婁俞宗?!保珱]有蓋章。岳藏本原稿是否還存世上,這就難以估量了。
綜觀俞振飛一生,他忙于唱戲,居無定所,所以對于一些身外之物,不十分重視。比如張大千為他妻子黃蔓蕓畫的一本速寫集,被一位姓樊朋友借觀,從此再也沒有還來;他父親寫給他的信件,反倒由他堂弟收藏裝裱成冊,等等。再加上他有一箱資料,寄放在戲校,被一場大火,付之一炬。放在家中的資料,也歷經(jīng)文化大革命的沖擊,喪失殆盡。阮國華在二十年前從長樂路一家舊書店買到的《度曲芻言》,很可能是從文革抄家物資中流傳出來的。
阮藏本的封面題耑是俞粟廬親筆書寫的“度曲芻言八則”六字。其中“八則”二字略小偏右。由此可見“八則”并非筆誤。揣摩俞粟廬的原意,可能“鑼鼓忌雜”一節(jié),不屬于唱曲范疇,是場面上應(yīng)注意之事,所以不計在內(nèi)。
岳、阮兩版本完全不同的是《序》的部分。岳藏本的《序》,主要講唱曲之源流,并結(jié)合自己經(jīng)驗,摘錄前人論曲,使初學(xué)者有門徑可入;阮藏本的《序》,主要講唱曲的最高境界以及撰寫《度曲芻言》的緣起:
……迨咸豐庚申亂后,世風(fēng)日變。秦聲競起,古調(diào)幾亡。補園主人夙擅詞學(xué),并諳音律。嘗集元明以來曲譜數(shù)百十種,校核精詳,可稱廣明之后勁,乃今樂之津梁也。同好者屢請刊印傳世,以正謬種流傳之誤。主人慨然許可,并附以《度曲芻言八則》,為初學(xué)入門之階梯?;坌恼吲c曲譜參觀,擇師勤學(xué),俾可尋源知流,不至舍本逐末……
《序》中提及的“補園主人”乃蘇州望族張履謙,聞俞粟廬之聲名,延請為西席。清光緒二十年(1894年)俞粟廬辭去軍中職務(wù),投奔張家,“為之考金石,搜文史,教授子弟”(吳梅《俞宗海家傳》)。張履謙愛好昆曲,收集曲譜一百余種,而俞粟廬乃正宗昆曲唱法“葉派唱口”的唯一傳人,在這些曲譜的校核中,無疑起了很大的作用。這篇《度曲芻言》就是為這套曲譜的刊印而作。只是由于時局變遷,張氏家道中落等等原因,這部曲譜沒有刊印,估計俞粟廬就把這篇文章收回去了。直至一百年后的2010年,張家后人找到時任上海昆劇團團長的蔡正仁,蔡向文化部作了反映,后由文化部出資,才得影印出版,題為《昆劇手抄曲本一百冊》。但沒有將俞粟廬這篇專為這部曲譜撰寫的《度曲芻言》收錄進去,也許張家后人根本不知道有這篇文章的存在,一部皇皇曲譜巨著缺了一篇“江南曲圣”為它專撰的序文,總是一個不小的遺憾。
阮藏本《序》中,不僅說明了此文撰寫的起因,而且還注明此文寫作日期:“宣統(tǒng)辛亥四月”,即1911年5月。這也明確了阮藏本是《度曲芻言》最早的一稿?!秳鰣蟆纺瞧l(fā)表于1924年5月,寫作目的也清楚,就剩岳藏本的寫作日期和動機了。從兩篇《序》中透露的,岳藏本肯定在阮藏本之后,是在前者基礎(chǔ)上修改而成。具體修改日期無法肯定,只能根據(jù)俞粟廬當(dāng)年的處境及昆劇的大環(huán)境來分析了。
1921年,俞粟廬和蘇州一些曲友,邀請了上海實業(yè)家穆藕初,在蘇州辦起了“昆劇傳習(xí)所”,培養(yǎng)了一批昆劇藝人。1924年,已經(jīng)學(xué)了三年的傳習(xí)所學(xué)員,在穆藕初、徐凌云的支持和組織下,到上海實習(xí)演出,《申報》和笑舞臺都作了聲勢浩大的宣傳活動,《劇場報》就是宣傳活動的一部分。俞粟廬為《申報》撰文,必定也受穆與粟社諸君之請。但報刊文短,意猶不盡,在眾人的要求下,俞粟廬可能翻出十幾年前的舊稿,加以修改,重新寫《序》?!缎颉分姓f“俾初學(xué)知其源流,有門徑可入”。這里的“初學(xué)”有沒有具體指向?參照俞粟廬這段時期的活動來看,主要指粟社諸友。所以說岳藏本《度曲芻言》是為粟社諸君所作的修改稿,當(dāng)不會有多大出入。彼時,此文并沒有影印出版,可能在一些愛好古樂、曲律的粟社諸君之間轉(zhuǎn)抄流傳,岳藏本就是其中之一。俞振飛是粟社負責(zé)人之一,他能得到這個抄本,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釋。
總之,俞粟廬《度曲芻言》的發(fā)現(xiàn),解決了許多疑難問題,為俞粟廬研究,乃至近代昆曲史的研究,提供了十分寶貴的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