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翔
張大千的好吃是出了名的,大概不亞于他的擅畫。
多與傳統(tǒng)富余之家的飲食文化相類,他好吃而且懂吃,偶爾興起,還能下廚掌勺烹調(diào)佳肴,深諳食之般若。蘇東坡留下一道東坡肉,倪云林著了一部《云林堂飲食制度集》,袁子才作了一本《隨園食單》,回視近代,精于藝又好吃、懂吃的,怕是無出大千居士其右者。
早些年,有一本《大千居士學(xué)廚》的冊子,以行草記載了17道大千偏愛的菜肴,其中還包括了他的烹飪心得和宴客記錄,不僅有改良菜還有自創(chuàng)菜,即便以美食家苛刻的眼光去看,都是件可圈可點(diǎn)的老饕菜單集注。
四月五號,朋友微信發(fā)來一張圖,竟是大千手書的一張菜單,這張菜單竟在香港蘇富比拍出了36萬多港元的價格。人這個價,可以辦多少桌酒席呢!
大千居士曾笑侃:“以藝事而論,我善烹調(diào)更在畫藝之上?!泵坑匈F客好友來訪,一定親自在家制訂菜單,登廚獻(xiàn)藝。他所親書的菜單更是難得的書畫珍品,為藏家、食客所搶購珍藏。
十四道萊,“棒棒雞;玉蘭片(金勾);宮保魷魚;燴千張火腿:師子頭:六一絲;樟茶鴨(帶花卷);炒菜苔(走甜酸帶辣);粉蒸肉;紅煨排骨;炒米粉:水鋪牛肉;青豆泥;湯圓”。
“大風(fēng)堂”是張大千的齋號,“大風(fēng)堂名菜”則是他私房菜品的名號。管豹一窺,在大千諸多舊友的記述中,不乏對大千私房菜的贊嘆,讓我們對大千菜品有些更為感性的認(rèn)知。刀工講究,火候恰當(dāng),烹調(diào)有度,因難見巧,猶如大千用筆秀美遒勁,沉雄蒼逸。拼砌饌珍,鑲嵌陳盤,以食材之色彩自然相飾,猶如大千用墨輕重抑揚(yáng),氣象萬千。一道佳肴,一幅書畫,如大千所悟皆為“藝事”?;蛟S大凡如此通才之人,往往都一以貫之,一通百通吧。
就在不久前,我碰巧曾見到了大風(fēng)堂的另一件手書菜單,是香港暉蘭園主的舊藏。較之前文的菜單,更是有趣的是它所記述的一則生動故事。菜單是這樣寫的:
“殺敵殲倭百戰(zhàn)身,賣漿煮餅老編民。民生豪氣貧如昔,自搯饅頭餉遠(yuǎn)人。贈老見賣漿君,君自作生煎饅頭餉予。短浚衣猶著病身,鹽差煮蛋道旁陳。欲把告身謀一飽,賣蔥賣蒜又何人。贈大禹嶺賣茶葉蛋某君,洪楊敗后,湘潭有持提督告身為賣菜傭。鈐印:大千居士”
這張菜單,應(yīng)為大千晚年蟄居臺灣外出游歷時即興為詩的書作。一張菜單,道出了吃食,鑒得了章法筆墨,還秀了一把詩才,道出了兩段故事,尤甚難得。
就書法筆墨而言,這兩張菜單通篇?dú)忭崢忝?,豪放灑脫,章法峻逸?/p>
文中“達(dá)見”、“大禹嶺”都是臺灣中部的地名,也不知老先生游歷途中是晨起買早點(diǎn),還是采辦后廚瓜菜,街邊道旁、市井叢中,就這么吃出了兩則故事。一位百戰(zhàn)之身的抗日老兵,置攤賣起了生煎饅頭,一位提督告身的湘潭老叟,臨街售起了鹽水鹵蛋、蔥蒜蔬菜,昔日英雄今日垂老,販?zhǔn)迟u菜以全生計,可點(diǎn)可圈,可悲可嘆。
清初名士張心齋道:“人須求可入詩,物須求可入畫?!贝颂?,大千先生當(dāng)真是人、物皆求了,菜單詩作中講述了兩個故事:故事里的人恰恰又都有故事。
觀賞思緒之后感嘆尤甚。兩筆菜單,吃的是沿街吃食,聽的是生平故事,寫的是意氣詩文,嘆的是物轉(zhuǎn)人非,酸甜苦辣在味蕾之側(cè),書文意趣卻又在菜單之外。真可謂“五百年來一大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