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東
2004年夏,在北京看到一家小拍賣公司的拍賣圖錄,有一張陳大羽早年所作《秋海棠》,因急著回南京,請人代買,人家卻給忘了,有些遺憾。年底又在網(wǎng)上見這張畫,上了另一家大拍賣公司的小拍,正好揚州開畫廊的楊麟在北京,這次終于給買下了。等我看到畫,卻有點打愣,畫面長題:“此花標(biāo)格亦高哉,不見秋風(fēng)不肯開,濕地叢中蟲作伴,移根誰為上瑤臺。甲申秋仲,陳大羽?!币皇株惔笥鸬湫偷男袝j印“漢卿之印”、“陳大庾”。唯有左下角閑章“嶺東布衣”略似陳大羽身份。這“漢卿”是誰?那“庾”,我開始以為是“庚”,莫不是無名之輩的作品被加了款?請教多位好手,問陳大羽有無用過“漢卿”名,均指引我去問大羽兒子陳顯銘。再看那秋海棠的葉子,似乎也色澤太肥,有些像趙之謙一路,完全沒有齊白石的潑辣。后悔不該隔山買牛。
偶然碰到蕭平,他說,這陳大羽好,是拜師齊白石之前的作品,很有價值。大家都行色匆匆,也未及問個究竟,比如印章、風(fēng)格。查《美術(shù)年鑒》,清楚寫著“陳大羽,原名漢卿,后易名翱,取字大羽。1935年畢業(yè)于上海美專,1946年拜師齊白石……”拍賣、畫廊,無處不易見到陳大羽的畫,似乎一個很熟的人,卻從來沒有去了解一下他的生平。此畫作于1944年,正印證了蕭平所說。又陳大羽在上海美專師從吳昌碩弟子緒樂三,《陳大羽九十春秋書畫集》趙儷生序中說,他的繪畫得吳昌碩氣勢之外,受趙之謙的影響卻“更為深為大”。陳大羽在畫集后記里也緬懷恩師齊白石激賞自己:“趙吳之后,獨見陳君”。
適逢汕頭藏家張應(yīng)平先生示我一本1948年珂羅版《大羽畫集》,獨有一幅“甲申秋杪陳漢卿并錄高啟句”菊花,鈐印“漢卿之印”、“陳大庾”也都一樣。
這本宣紙線狀《大羽畫集》32cm×22cm,劉海粟題字,雖有些殘破,卻著實讓我長了見識。扉頁有陳大羽1 985年的題字:“此集系四七年在滬畫展后所印,所存集子暨些許舊作,十年動亂散失無存。今從田一兄得重睹此冊,益增無限感慨。乙丑秋十月于淮陰鴻瀾兄畫室并記?!扁j“大羽”印。內(nèi)頁畫面有齊白石、黃賓虹、陳半丁、劉海粟、俞劍華、李健、王個簃、馬公愚等眾多師友的題跋。特作輯錄,以資對陳大羽早年創(chuàng)作成就有所認(rèn)識。
齊白石題6幅之多:
論藝術(shù)要能有天分過人,有此畫雞之天分,天下人自有眼目。況天道酬勤,大羽弟應(yīng)得大名。丁亥,八十七歲,白石記。
大羽弟畫此幅真是龍蛇飛動、年少思深,不多見也。八十五歲白石題。
此草無知向陽,直到黃昏,猶惆悵。漢卿畫,白石題。
下筆之超雅,陳生過我。白石題,丁亥。
漢卿弟畫松菊,余為補籬。白石。
丁亥初熱,大羽寫放翁詩意。八十七歲喜此幅真靜。白石。
劉海粟題1幅:
骨氣洞達(dá),奕奕如有神力。題大羽學(xué)弟近作。海栗。
黃賓虹題2幅:
黃漳浦畫松針,肥短腴潤,純以鐘王之書法為之。大羽道兄此作最合。丁亥,賓虹年八十又四題。
喬松壽石,渾厚華滋。大羽有道作。八十四叟賓虹題,丁亥。
陳半丁題1幅:
作畫如作書,先求其神,而后用意取法。筆姿韻味,在乎天者七,人者三。得古而拙,拙而見巧者方為上乘。近寫花草如漢卿之粗而不野,簡而有味,已人蒼白二石之風(fēng),使我老眼益明。乙酉春正,半丁老人年,政七十。
俞劍華題2幅:
昔在京師,朽道人師曾先生工花卉,三道人夢白先生擅花烏,酒后茶余常合作,得者視為拱璧。今睹大羽陳子此幅,儼然朽三合作也,曷勝贊嘆?卅七年一月俞劍華題于海上。
如聞其聲。畫要膽大,亦須心細(xì)。膽大始能雄壯豪放,心細(xì)始能謹(jǐn)嚴(yán)精工。此幅用筆如天池,狀物近白石,洵合作也。繼此孟晉,使畫壇宿將閣茸不難耳。卅七年一月俞劍華題。
據(jù)施南池所作《序》記載,尚有齊白石題蒼鷺:“近來畫手恒河沙,壓倒前朝敢自夸;獨有汕頭陳大羽,能師前代眾名家?!鳖}丹菊:“趙吳以后,獨見陳君?!标惏攵☆}葡萄:“嘗聞詩膽大于天,今看狂生畫亦然;亂點葡萄若數(shù)顆,只求神似不求圓?!辈灰娖洚嬙趦?,想必已被展覽所售。
一直以為齊白石弟子中得真?zhèn)髡叨?,北方李苦禪,在墨趣;南方陳大羽,在霸悍。陳大羽(1912—2001)離我們很近,作品又多,反而忽略了對他的研究。畫集雖是黑白,卻能看出陳大羽早年天賦和神采,可見各家贊賞之言不枉。當(dāng)然也該稱頌民國大家提攜后學(xué)的風(fēng)尚。
陳大羽作為齊白石的高足,上世紀(jì)40年代已在京滬兩地嶄露頭角,他的成就主要在花鳥、瓜果和書法。而他在普通人印象中就知道他是畫雞的,與人們說徐悲鴻是畫馬的、齊白石是畫蝦的一樣,其實,雞、馬、蝦,都是他們最拿手的應(yīng)酬,當(dāng)然也不是不好,只是他們除此之外還有更好。
要說陳大羽畫雞出名,得歸咎1974年的批黑畫運動,那是中國工藝美術(shù)進(jìn)出口公司組織的,由一批名家繪畫的一些出口中國畫作,并印了一本畫冊。不知是誰政治嗅覺靈敏,看出了:黃永玉的貓頭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是對社會主義不滿;許麟廬的一棵白菜、三個柿子,是用“三世清白”,為自己的“反動家庭出生”翻案;還有誰畫的伏在石頭上的雞,是用“危機四伏”來攻擊社會主義大好形勢。陳大羽的《迎春》,迎春花背景下畫一只埋頭翹尾的大公雞,被指是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翹尾巴。
要說陳大羽畫翹尾巴的雄雞,那是由來已久了,翻開《大羽畫集》,第一幅就是。三尺豎條,雞體占一尺,尾巴翹上兩尺,且向雞頭方向構(gòu)成C形,齊白石贊許他“有此畫雞之天分”,就是這一幅。再看陳半丁說他“詩膽大于天”,可見陳大羽早就尾巴翹上天了,只是有齊白石、陳半丁罩著,沒有招人詆毀。
陳大羽在文革前所作題材是多樣的,我最愛其紫藤蠟嘴立軸,還有潮汕風(fēng)格的清供。其松菊、鵪鶉、荷鴨、游魚、石榴、蟠桃、蔬果,無不濃艷、喜慶、養(yǎng)眼。可能很少有人知道他畫山水還出過專輯及年畫,其山水承花鳥之氣勢,宏大而不失細(xì)密,為新中國山水一路,我覺得比他任何花鳥都令人贊嘆。批黑畫以后很快進(jìn)入藝術(shù)的春天和商品經(jīng)濟的大潮,雄雞積極向上的寓意,簡練美倫的流線,在畫家與賞畫者之間恰恰形成了一個最佳的匹配,于是大羽晚年所作幾乎滿眼是雞。繪畫傳達(dá)的是圖式和畫家的技藝,盡管有干百張同樣的雄雞,但它不影響每個擁有者對它的欣賞和感受,相反,重復(fù)會強化人們的記憶,我們就且把畫雞當(dāng)成陳大羽的一個符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