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要說沃拉涅什么最美,我說是它的歌聲。
沃拉涅在南斯拉夫的塞爾維亞共和國的南方。它不大,只有一條中心街道,連著唯一繁華一些的步行街。它是一個工業(yè)城市,又有些偏僻,沒有什么特殊的景色可看,到這里旅游觀光的人很少,街上很清靜,有少數(shù)的狗在寂寞地散步,有落葉和著彌漫的煙陣灰塵在秋風中蕭瑟地盤旋……
但沃拉涅的歌聲實在是美。它的歌聲把這些落寞和蕭瑟一掃而光。
夜已經(jīng)很深了。在這座我叫不上名字卻是沃拉涅最好的一家餐廳里,歌聲一直在蕩漾著。起初,我竟沒有注意到這歌聲,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唱,因為有本地的年輕詩人戴尼奇和維拉夫婦,還有來自加拿大和以色列的詩人,我們在交談著詩和當晚的晚餐,以及味道不錯的白葡萄酒和冰淇淋。但是,這歌聲一直在輕輕如水地蕩漾著。當這如水一樣的歌聲流進我的耳朵里,我就立刻被它征服了。它是那樣的動聽,如乳燕出谷,如清風臨水。是一個女中音,略帶沙啞的嗓音,渾厚的中氣,幽婉的共鳴,裊裊的回音……
我很少聽到這樣讓心動的歌聲。它不是那種聲嘶力竭吼唱出的勁歌,這樣的歌聲我們聽得太多了,要死要活恨天愛海地渾身顫抖得像觸電,實在讓我難以接受。它也不是那種小巧玲瓏唱出的甜歌,甜得鼻目你的嗓子,矯揉造作刺激得你渾身起雞皮疙瘩,非得吃苯海拉明不可,這樣的歌聲我們聽得更多。如果把歌聲比作女人,前者像是性欲狂的青春已逝卻偏要拉住青春尾巴的女人;后者則像是剛剛出道的雛妓。
只有這樣的歌聲才是良家婦女。它的聲音不是那種小鳥可人般的豆蔻年華,是那種青春如輕煙般在悄悄地散去時的女人的聲音。但也只有這樣的年齡,才會有著這樣的深摯和回環(huán),略帶一些滄桑,略帶一點憂郁,和今晚迷離的夜色、凄清的月光,正相吻和。
如果把歌聲比作水,前者是那種摻入烈性酒的水,后者是染上色素的水,只有這樣的歌聲才是真正的清水,從山澗淙淙流淌而來,毫無污染,毫無雜質(zhì),清冽、清新、清澈見底。
我忍不住讓大家安靜下來,都來聽這優(yōu)美的歌聲。在座的所有人都和我一樣感動。好的歌聲,不分國界,大家都能接受。雖然,我們一句也聽不懂塞爾維亞語,聽不懂唱的到底是什么。音樂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無須翻譯的國際語言。我頑固地認為,好的音樂一股無需語言,再動聽的歌詞也只是音樂的一件外套(有的歌詞制作成性感的內(nèi)衣)。好的音樂聽的只是旋律。
坐在我旁邊的本地女詩人維拉告訴我,這些歌都是塞爾維亞的民歌。這些民歌太美了,它讓我仿佛看到一群茵茵綠草地上放牧的白羊在悠閑地吃草,是母親敞開衣襟露出健壯而豐滿的乳房給天使般的孩子喂奶,是細雨如絲打在鏡子般透明的湖水上蕩漾開來的一圈圈柔和如夢的漣漪,是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是夜露滴下來天籟般的清涼……
她就這樣一首接一首地唱著,尤其是當我聽到一首歌是那樣的哀婉凄惻,楚楚動人,唱得我真是心動,直想落淚。我忍不住問維拉這是一首什么樣的歌?維拉告訴我這是一首科索沃的情歌,唱的是一位年輕的姑娘等候在戰(zhàn)場上一去不復返的情人。我心里禁不住一動,我知道這里離科索沃很近,不到100公里的樣子??扑魑郑↘OSVOV)是塞爾維亞一個著名的古城,1389年,土耳其入侵之后,在科索沃爆發(fā)過著名的反抗土耳其侵略者的戰(zhàn)爭,歷史上叫做“科索沃戰(zhàn)役”。這里的人都非常強悍,沒想到這里的歌聲竟是這樣的凄楚迷人。動人的旋律,永遠是真誠的,來自心靈的。沒有科索沃驚心動魄的戰(zhàn)爭,沒有在血污中盛開過這樣撕心裂肺的純潔而癡情的白蓮花,不會有這樣的等候,不會有這樣的懷念,不會有這樣的刻骨銘心的愛,不會有這樣動人心扉的歌聲。這是科索沃的望夫石。這是科索沃的長恨歌。
那歌聲消逝后,大家都久久沒有說話。那歌聲似乎化作了融化在空氣中花的芬芳,在我的心里彌漫不散。
夜已經(jīng)很深了,歌聲又輕輕地蕩漾開來,餐廳里只有我們一桌人靜靜地聽。燭光閃爍,星光明滅,夜風搖曳,歌聲如水,將我們的身心溫柔地沁透。那一夜,歌聲就這樣一直伴隨著我們。人在天涯,歲月和旅途一樣漫長而寂寞或嘈雜地流逝,能遇到有這樣動人歌聲的夜晚,是不多的。
當我們馬拉松般的晚宴結(jié)束走下樓梯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在一樓樓梯一旁幽暗的角落里,有一個姑娘站在一架風琴旁邊唱歌。彈風琴的是位中年漢子,唱歌的姑娘很年輕,筆直地站在風琴旁,雙手垂在腿旁,目視前方,一動不動在唱著。我不知道她是在望著什么地方或什么東西什么人,或者只是望著她想象中的一切,唱得是那樣深情而投入。我走到她的身邊,向她表示感謝,也表示我對她由衷的贊美。她微微對我笑笑,依然不停止她的歌聲。她的個子不高,模樣也不出眾,穿戴也很樸素,只是一條深色帶有淺色花紋的長裙,但那一夜所有美麗動人的歌聲都是她唱出的。
沃拉涅,因有了她的歌聲而美麗無比。
(責任編輯 張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