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近年來鰣魚在長江江陰段人工繁育成功。然而,被人捧上天的鰣魚其實一點也不好吃。今年兩次嘗了鮮活鰣魚,才敢說這句話。
以往,市面上的冷凍鰣魚大都來自東南亞。嘗過多次,難吃。故第一眼看到鮮活鰣魚時,口腹是期待的,畢竟是“長江三鮮之首”,畢竟正式的記錄表明,長江鰣魚早已絕跡,三十多年未見它的蹤影了。
但讓人想不到的是,活蹦亂跳的鰣魚不是長江鰣魚,而是引進的美國鰣魚,兩者外觀幾乎一模一樣,除了DNA結(jié)構(gòu)高度相似外,生物學(xué)分類也幾乎一樣,都是“鯡形目,鯡科,鰣亞科”。
那么二者口感相同嗎?三十年前常吃長江鰣魚的老漁民說,相同。我愿意相信老漁民的口感,畢竟它們都是“鯡形目,鯡科,鰣亞科”。然而嘗下來的感覺實在不咋地。
第一次是和一群書畫界朋友一起品嘗,活鰣照例不去鱗,對剖開,酒釀火腿片蒸,魚身較大,兩斤半左右,動筷以后問大家,有沒有“首鮮”的感覺?同桌的一臉尷尬,看表情似乎沒人想為它背書。良久,一個大佬慢慢地說,說實話,忒腥氣,刺太多,一根舌頭忙著剔刺都來不及,實在品不出“御膳”的味道……
席終筷子投票:鰣魚沒吃光,殘軀剩一半。
第二次是幾位主持人在著名酒家接待來自聯(lián)合國的朋友。鮮活鰣魚作為國粹再次登場,主人以為客人會一驚一乍的,畢竟是鰣魚,而且還是活的,沒想到客人嘗了一口就不再問津。這條魚的“筷投”結(jié)果更慘,席終基本沒怎么動,問感覺,細嫩,不及老鼠斑;肥腴,不如鴉片魚;彈牙,不如蘇眉魚;滑爽,不如松江鱸;馥郁,不如興凱湖翹嘴紅鲌……
但它卻要1000元1市斤。像某人莫名其妙就網(wǎng)紅了一樣,比它好吃的魚多了去,甚至和它同樣多刺的堂兄弟鰳魚也不比它差很多。憑什么它這么紅呢?
因為少。因為長江鰣魚已經(jīng)滅絕到撈一對親魚繁殖后代都沒轍了,只好有勞美國鰣魚,盡管二者的區(qū)別之微,據(jù)說就像菠蘿和鳳梨,但還是被冷落,原因我想只有一個,它本來就不太好吃。
那它的地位為什么那么高呢?因為它當(dāng)紅之時,人們的食譜太窄,很多美味吃不到,也就無從比較。蘇東坡捧它為“惜鱗魚”,據(jù)說它的鱗片一觸網(wǎng),就君子般地一動不動了,古美男衛(wèi)玠一般地高冷。但蘇東坡吃過老鼠斑嗎?康熙帝捧它,每年一上市,就三千里加急地送京,跑死馬,跑死人,但玄燁嘗過鴉片魚頭嗎?捧它最神的是張愛玲,什么海棠無香、紅樓無續(xù),鰣魚居然因為多刺而被她列“人生三大憾”之一,但我?guī)缀蹩梢源蛸€,張愛玲沒有品過興凱湖的翹嘴紅鲌。
從鰣魚想開去,名過其實的美味其實還有好多,那河豚,值得你“拼死”去吃嗎?你倒是和我“良心對話”一下,為破解毒素而燒成紅通通、亂糟糟的“一作堆”,除了一團腥臊,既不鮮又不腴,無非“皇帝的新衣”,你也跟著叫好,“不叫好就是沒見過世面”,是也不是?
河豚刺身,在日本是必須經(jīng)受30道工序考驗的“豚道”,雪白的肉、雪白的精巢,那才是“拼死一食”,你這里燉得稀爛都快“爛貓糊”了,還“拼”什么呢?
野味也大抵虛妄。江湖上,朋友常用野雞野鴨款待,說是最高禮遇,其實我心中往往叫苦不迭,因為再珍稀的野物都有兩個字讓你遭罪:“臊”和“柴”。
“臊”,便放香料,你還不如直接咀嚼肉桂丁香;“柴”,更沒辦法,直接嚼木料吧。還有驢肉。什么“天上龍肉,地上驢肉”,一嘗,還不如牛肉,差豬肉更遠,只能讓人想象龍肉,即便有,大概也極難吃。
從鰣魚想開去,它們都是一堆曾經(jīng)輝煌過的食材,我們之所以對其頂禮膜拜,無非因為前人膜拜,如今它們是高懸廟堂的一幅舊畫,雖然平庸,也得叫好。拿來請你,無非體現(xiàn)一下身份。是不是好吃,還很重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