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到傍晚,大山里的炊煙便裊裊娜娜升了起來,像一棵棵突然拔地而起的大樹,硬邦邦的指著云深處。風一吹,又軟了。原本空空靜靜的村子,驟然熱鬧起來,雞狗豬鴨牛馬的聲音,女人搗衣做飯的聲音,男人吸煙咳嗽罵娘的聲音,仿佛約好似的同時跨過一道山梁,繞過一條歡快激越的水溝,順著一根差點兒被野花雜草淹沒的小路蜿蜒而上,落在了金鳳家的院子里。
凹凸不平的水泥院子還沒干透,幾片無花果葉子有氣無力地趴在上面,一動不動。望著一串串從院子一頭到另一頭的雞腳印子,金鳳簡直快要氣瘋了,恨不得把家里的雞都殺了吃肉。
“害瘟的?!苯瘌P一邊抱怨,一面輕手輕腳地把葉子從水泥地上撿起來,扔到院子下面的玉米地里。男人出門到鎮(zhèn)上買除草劑的時候反復交待,要金鳳看好院子,水泥地是昨天剛剛打好的,還踩不得??墒乾F(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要是男人責怪起來,也只能怪家里養(yǎng)的這些雞,怪這些整天都像餓死鬼一樣到處找食兒的瘟神!
不過仔細一想,雞腳長在雞身上,又不是長在人身上的,何況,養(yǎng)雞也未必管得了它們那顆躁動的心嘛,想到這里,金鳳就神經(jīng)質(zhì)地笑了,她笑不是因為這一串串雞腳印子,而是想起小時爺爺給她講過的一個故事。爺爺?shù)墓适率沁@樣說的:“古時候,有一個喜歡畫竹的秀才,畫了好些年也無甚長進,尤其是那竹葉,怎么畫都畫不好。有一天,秀才一覺醒來之后,似有所悟,連忙拿出筆墨紙硯,又從院子里捉來一只雞。秀才將雞爪按進墨里蘸了蘸,便在紙上搗鼓起來,沒想到,居然真的畫出了名堂!再看那雞腳印子印出來的竹葉,美輪美奐,十分靈動,如遇風吹,如有神靈附體,大巧若拙,堪稱大師手筆。后來,秀才便以此揚了名,在京城作了大官?!?/p>
想到這里,金鳳再看水泥院子上的雞腳印子,果真像是被風吹落的竹葉,已經(jīng)不那么難看,甚至還有了一點兒無心插柳柳成蔭的驚喜。
打今年春天開始,金鳳的男人,就是那個被村里人嫉妒得咬牙切齒的農(nóng)民黃富貴,跟媳婦金鳳張羅打水泥地的事兒,整個黃家山就他家院子還是泥巴地,鄉(xiāng)下人眼睛本來就毒,光是一個院子,就能說成一張臉。黃富貴丟不起這個臉,寧愿拖社會主義后腿,也萬萬不能拖村子的后腿啊,他橫下一條心,今年就是赴湯蹈火也要把自家的院子打成水泥地。黃富貴不缺那點兒錢,打一個水泥地能用多少錢?
這件事之所以這么多年都沒辦,最主要的原因不是錢的問題而是材料問題:沙子、水泥。在這個原本就偏僻的小鎮(zhèn)上,黃家山是最為偏遠的村子,而黃富貴又是整個黃家山住得最高的一戶,因此,要打一個水泥地也并非易事。沙子躺在河里,水泥鎮(zhèn)上在賣,黃富貴不是不知道山高皇帝遠的滋味??衫显捳f的好,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層皮,本來就在村里矮了一截的黃富貴決定爭這口氣,雖說我黃富貴無兒無女,難道巴掌大一塊水泥院子也欺負得了我?
肥水不落外人田,黃富貴跟金鳳一合計,請人弄并不劃算,不說其它的,光是沙子馱上山的費用就得花將近一千塊錢,一千塊錢可不是小數(shù)目,至少,在這個偏僻的小鎮(zhèn)上差不多可以自己買匹馬了。怎么辦?黃富貴再三琢磨之后決定,與其把錢送給人家,不如買匹馬自己動手。黃富貴把想法說給金鳳,倆人果然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當天黃富貴就從自家地窖里拿出一千塊錢,到鎮(zhèn)上牽了一匹膘肥身健的大黑馬回來。
黃富貴買馬的消息像是生了翅膀一樣在村子里散布開來。跟三年前黃富貴娶金鳳為妻一樣,這同樣是一場不小的轟動。鎮(zhèn)上不缺馬,可黃家山古往今來好像還并沒有人買過馬。在祖祖輩輩都生活于此的這片土地上,馬其實就是人,人其實也就是馬,除了他娘的黃富貴,還沒人舍得花那么大一筆錢買個畜生幫自己馱東西呢!因此,很多人為了看熱鬧,還爬了半個小時的山,累得氣喘吁吁,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嘛,萬一哪個短命鬼說了謊,豈不是更熱鬧了?對于這些不請自來蒼蠅一樣嗡嗡嚷嚷的村里人,金鳳清楚得很,他們與其說是看馬,還不如說是來看笑話,沒有人相信他會買一匹馬到黃家山,比起看馬,他們更愿意看黃富貴的笑話,更愿意看她金鳳那張標標致致的臉蛋。
不過,這一回終究事與愿違,黃富貴他娘的有種,還真的買了馬!
黃富貴買大黑馬回來的頭幾天,不知多少人興沖沖地來,又敗興而歸。只要有人來,黃富貴就會不辭辛勞地把大黑馬牽到院子里溜達一番。大黑馬不僅體格大,下面那家伙也大得嚇人,鈴鐺子一樣在胯子下面搖來晃去,羞得那些懂得些快活和樂趣的女人滿臉通紅。
這時候,在女人們多愁善感的眼睛里,黃富貴不再是一個生不出娃來的軟柿子,而是一個健康有出息的完美男人,自家的男人反倒有些好看而不中用。這時候,男人們的眼睛也開始變得不那么老實了,或者說,壓根兒就沒有老實過,看“馬”的興趣立刻轉(zhuǎn)移到了人身上,這個人,自然是黃富貴的媳婦大美人金鳳。
金鳳沒有嫁給黃富貴之前,村子里最漂亮的女人非村長黃天賜的女人霍梅花莫屬,雖說長相一般,但憑著胸脯和屁股上的風景,在黃家山二十年無人能與之媲美。自從金鳳嫁到黃家山以后,霍梅花曾有的地位便一去不返。說來說去,也只怪金鳳生得太美了,且金鳳的美跟霍梅花截然不同。打個比方說,如果霍梅花的美是一顆誘人的櫻桃,是地上慢慢長出來的,那么金鳳的美更像是一片從天而降的雪,超凡脫俗。
因此,村里的男人,背地里沒有一個不喜歡金鳳的,雖然平日里都口口聲聲夸著自家老婆,知人知面不知心,其實,都夢著自己能有一個金鳳那樣的老婆哩。
大黑馬剛來家里那幾天,來看馬的人幾乎把院子里長的草兒開的花兒統(tǒng)統(tǒng)踩死了。
基本上都是傍晚,太陽下山人落了屋,女人燒飯,男人無事可干,就吆喝著要去黃富貴家看馬呢,便換了干凈衣服背著一雙布滿死繭的手嘴上叼著煙精精神神地出了門,也有不開事的女人跟在后面。男人便有些惱怒了,問:“你這是干啥?”女人便說:“跟你去看馬哩?!蹦腥吮阏娴呐耍骸八χ鴤€黑不溜秋的東西有啥好看!”女人回答:“既然你都看了,還去,八成是去看狐貍精吧!”男人知道出了丑,不再說話,只是步子邁得更加大了。
村里哪些人眼睛饞,金鳳心里自然有數(shù),可又不好聲張,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一人家沒對我金鳳動手動腳二人家沒對我金鳳點糖衣炮彈,說出來,不被人家罵王婆才怪!別人不能說,自己的男人更不能說,人情世故方面,黃富貴無異于木頭腦子,他不知道這些來看馬的人都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你說他笨吧,哪天哪夜睡覺放個屁他也是記得的。千言萬語化作一句,天才都是有弱點的,何況是他胸無點墨的黃富貴!
金鳳鐵定要跟著黃富貴是有原因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黃富貴為人憨厚沒有壞心眼,這很重要,因為金鳳從小就是個沒有安全感的人,何況,滴水之恩必當涌泉相報,每每想起這些,金鳳就有些迷惘,她不知道自己的婚姻是愛情多一點兒,還是感恩多一點兒?
家里有了大黑馬,黃富貴和金鳳也著實高興了好些日子。
兩口子相信,只要吃得苦,再過些日子,家里的泥巴地院子就要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大步跨進新時代了。大黑馬不是本地馬,而是來自松潘草原上的馬。說起松潘,黃富貴隱約有些印象,一九七六年松潘地震,鎮(zhèn)上來了很多松潘逃難過來的人,那些人騎著馬面色驚恐,好像剛剛經(jīng)歷了世界末日。在鎮(zhèn)上停留了一些日子之后的某個清晨,這些人竟然神奇地消失了。有人說他們順著平通河去了大城市,有人說他們回了故鄉(xiāng),黃富貴更相信后一種說法,因為在他看來,沒有人離得開自己的故鄉(xiāng)。
黃富貴是農(nóng)民,黃家山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吃得苦,雖然家里地不多。整個黃家山就他家地少,算起來最多也就三畝地。跟村子里其他人不一樣,黃富貴不靠天吃飯,靠的是那神乎其神的打獵技術(shù)。從黃富貴家再往后山走一二里地,便是茫茫原始森林,森林里野物多,老熊、野豬、獾子、野雞、野兔……應有盡有。黃富貴的爹是個獵人,自小黃富貴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練就了打獵的本事。有時候運氣好了,打一頭野物,能到鎮(zhèn)上賣好幾百塊。不打獵的日子,黃富貴就牽著大黑馬到山下馱沙子、水泥,積少成多,幾個月下來,材料準備得差不多了。黃富貴帶著金鳳到鎮(zhèn)上買了好煙好酒好肉,請了兩個匠人,不到半天工夫,一個夢寐以求的水泥院子就打好了。
自然,大黑馬功不可沒,昨天下午,水泥院子一打好,黃富貴就背著背簍出了門,不知從哪里割了一背簍青草放到大黑馬面前。只要一說起大黑馬,黃富貴就會不由得想起它的那根鈴鐺子一樣總是甩來撞去的東西,為此,他還專門為大黑馬取了一個名字,叫西門慶。當然,除了媳婦金鳳之外,黃富貴絕不會在外人面前把大黑馬叫西門慶,在外人面前,大黑馬的名兒只有兩個字:畜生。
有好幾次,黃富貴都指著西門慶若有所思地說:“可惜,英雄都無用武之地啊?!?/p>
金鳳忍不住朝著大黑馬胯下瞄了一眼,面頰緋紅。英雄都無用武之地,金鳳知道,其實,黃富貴也是再說他自己呢。結(jié)婚三年,他們還沒有孩子,任憑黃富貴如何在金鳳身上馳騁,肚子里都沒有動靜,去醫(yī)院一檢查,說是黃富貴得了死精癥,得慢慢治療。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懷不上孩子又能咋樣?人生苦短,日子還得繼續(xù)過下去!
不得不說,懷不上孩子,金鳳心底有些遺憾,但她從來不愿把這種遺憾在自己男人面前表現(xiàn)出來,男人都要面子呢。與這種遺憾相比,金鳳更惦記著黃富貴對她的好,如果沒有黃富貴,自己早就一命嗚呼啦!
金鳳家就在隔壁鎮(zhèn)上。與黃富貴結(jié)婚的前一年夏天,金鳳到家門口的大河里洗澡,說洗澡未免太抬舉金鳳了,金鳳壓根兒就不會洗澡,而是坐在岸邊看別人洗澡。那一天烈日當空,看著別人在河里玩得不亦樂乎,金鳳心里也蠢蠢欲動。雖說大河的水又深又急,可畢竟有這么多人在,怕啥?
金鳳大著膽子在河邊玩起水來,這一玩就玩出了問題,這一玩就玩出了一段英雄救美的故事。對于不會游泳的人來說,河流是不長眼睛的。金鳳一個不留神便落進了水里,眨眼工夫,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一幕,被剛剛準備下水舒服一下的黃富貴碰個正著。說來也巧,幾乎從未離開過鎮(zhèn)上的黃富貴,那一天竟然去了金鳳所在的鎮(zhèn)上,干啥,賣野豬肉。黃富貴見有人落了水,急火攻心,衣服來不及脫,就一個猛子扎了進去。好不容易抓住了落水的女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拉上岸,完了,人已經(jīng)沒氣兒了。但憑著以往的經(jīng)驗,或許還有救?黃富貴顧不得多想,一個嘴巴朝著另一個嘴巴親過去,做起了人工呼吸。也許是命不該絕,金鳳一口水吐在黃富貴臉上,便“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一陣鞭炮聲似的掌聲響了起來。黃富貴抬頭一看,周圍已經(jīng)圍滿了人,老老少少,無不用贊許的目光看著他。擰干衣服,撥開人群,黃富貴便揚長而去。
黃富貴英雄救美的事情在那個鎮(zhèn)上很快人盡皆知,包括金鳳的未婚夫。鄉(xiāng)下人什么都不講究,就愛講究個名分。那個未婚夫并沒有因為黃富貴的英雄救美而心懷感激,自己的媳婦被別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親了嘴巴,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這簡直就是傷風敗俗!因為這個原因,那家人毫不猶豫地跟金鳳退了婚。退就退吧,金鳳的老爹是個明白人。
黃富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救了金鳳的命,金鳳家人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黃富貴,當知道黃富貴還是個單身漢后,金鳳的老爹立即決定把女兒嫁給黃富貴,并且,不收一分彩禮。金鳳呢,似乎也找不出拒絕的理由,就這樣,兩個半路相逢的年輕人走到了一起,也算是機緣巧合吧!
眨眼之間,天已經(jīng)黑了。
黃家山的夜特別黑,伸手不見五指,又特別亮,只要不下雨,漫天都是大星星。夏天熱烘烘的晚上,金鳳總是喜歡從堂屋搬出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看一會兒天上的星星,看一會兒山下的燈火,心就靜了,身上也涼快了。山上的夜晚也特別熱鬧,比如現(xiàn)在,昆蟲的歌聲,樹葉的歌聲,風的歌聲,在綿延的群山里此起彼伏。
黃富貴還沒有回家,金鳳心里隱隱有些擔心。桌子上,飯菜要涼了。今天,金鳳做了黃富貴最愛吃的紅燒豆腐和鹽煎肉,這也是她最拿手的菜。要是家里再多兩三個人,自己恐怕也不會如此冷清了吧,金鳳望著桌子上的飯菜,沒有一點兒食欲。
“媳婦,我回來啦!”突然,黃富貴的聲音從院子里傳來過來。
剛開了門,黃富貴便野兔一樣躥進來,金鳳鼻子一吸,聞到了男人身上那股熟悉的汗臭味兒。黃富貴可不管這些,滿是煙味的嘴巴沖著金鳳的臉就是兩口,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
“瞧你那熊樣,怎么,遇到啥好事情了,說來聽聽?”朝夕相處,金鳳了解自己男人的心思,隨口問道。
“我媳婦不愧是火眼金睛!告訴你吧,你男人我準備出國發(fā)展了!”黃富貴滿臉驕傲地把打工說成了發(fā)展。
金鳳把黃富貴推到飯桌旁,給男人倒了二兩梅子酒。黃富貴每天晚飯二兩梅子酒,雷都打不動。聽男這么一說,金鳳笑得差點兒緩不過氣來:“憑你?你不是在說書吧?”
見金鳳不相信,黃富貴夾了一口肥肉放到嘴里,又抿了一口梅子酒,跟著來了勁兒:“不是我吹牛,你男人的水平,黃家山絕對數(shù)一數(shù)二!”
“黃家山就你住得高,你不是第一誰是第一?”金鳳挖苦男人。
“住得高咋啦?山越高空氣越好,我黃富貴保準兒要長命百歲啊!”黃富貴似乎并不準備一下子把話說盡,又抿了一口梅子酒,這才不緊不慢地感嘆起來:“可惜,實在可惜,要是出了國,這酒一時半會兒怕也是喝不成哩!”
“行了行了,你就別賣關(guān)子啦,有話直說有屁就放!”金鳳望著臉上寫著飄飄然的男人,故意生氣地說。不過說完就有些后悔有些心疼,畢竟是在跟自己的男人說話,這幾年,跟著黃富貴,別的沒學到,粗話野話俏皮話倒是學了不少。除了在床上,黃富貴或許從未把金鳳看成是一個女人,平日里,黃富貴跟金鳳說話就沒有不帶臟字的。
看金鳳有些急,黃富貴這才將今天在鎮(zhèn)上的經(jīng)歷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原來,鎮(zhèn)上最近要招一批工人,去蘇丹修電站,每個月一千美元,蘇丹在哪里?不知道,反正不在中國。那一千美元嘛,倒是聽人家說過,一千美元至少能換五六千人民幣呢。黃富貴告訴金鳳,其實他不想去應聘的,村里幾個人強行拉著他。沒想到,那幾個人家硬是一個都沒看上,獨獨把他黃富貴看上了,說起來,還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呢!
黃富貴一邊得意地說著,一邊抿著小酒,心里的如意算盤更是撥得嘩啦啦響。只要出門一年,我黃富貴就真正的發(fā)啦!有了錢,可以重新修一回房子,自己也可以到省上醫(yī)院看病,等病好了,讓金鳳幫自己生一堆娃……黃富貴越想越高興,杯子里的梅子酒很快見了底,又倒上一杯。
金鳳開始還以為黃富貴是在跟她開玩笑,不過很快就從男人喝酒的興頭上判斷出男人沒撒謊。這幾年,鎮(zhèn)上每年都有人去蘇丹打工,能掙錢倒也是事實,這一點,金鳳不是沒有耳聞。不過,去那邊打工的都是關(guān)系戶,難道,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想到這里,金鳳忍不住朝黃富貴澆了一盆冷水:“天上咋會掉餡餅,會不會又上當受騙?”
黃富貴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黃牙,順手從荷包里掏出一張招工合同。拿到手上一看,上面蓋著鎮(zhèn)政府飄著印泥味的大紅章,看不出來,他黃富貴還真是踩到狗屎了。想到這里,金鳳就笑了,笑著笑著,眼淚也流了下來,心里滿是憧憬。
“啥時候走?”
“下個月?!?/p>
“啥時候回來?!?/p>
“明年?!?/p>
吃過晚飯,金鳳動手收拾碗筷,黃富貴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四目相對,兩個人都感覺到身體里有一把大火在熊熊燃燒。黃富貴抱著媳婦朝臥室走去,關(guān)了燈,夜晚就涌進了房間。一張大床在漆黑之中嘎吱嘎吱響了好半天才停下來,沉沉睡去……
黃富貴到蘇丹打工的消息再一次讓這個小山村沸騰起來。
跟娶了個漂亮媳婦不同,跟買了一匹大黑馬不同,黃富貴清楚得很,打工意味著他將暫時離開自己的女人金鳳,離開讓他在村里人面前長足面子的大黑馬,這一切都讓他隱隱感到失落。同時,能去蘇丹打工,也意味著他黃富貴真的應了死去多年的老太爺?shù)脑?,他黃富貴天生就是富貴命,終究是要富貴的,他黃富貴真正翻身的機會已經(jīng)來了!
黃富貴清楚的東西不多,雖說是他黃富貴要去蘇丹打工,但村子里的人似乎比他還要失落,又似乎比他還要高興。失落的是:狗日的黃富貴就要發(fā)財了;高興的是:狗日的黃富貴的媳婦這下該獨守空房了。獨守空房還不是他們的高興所在,他們希望的是趁火打劫,希望的是紅杏出墻。道理很簡單,人生苦短,這山里的世界本來就不精彩,誰不希望日子有滋有味,有聲有色?俗話說:三窮三富不得到老。日子的關(guān)鍵還在于平衡,在于取舍。得不到的東西可以幻想,有時候,幻想的東西比得到的東西更有滋味!
黃富貴走的當天,村子里照例來了很多人為他送行,照例有很多人是為了別的目的來為他送行的??傊际莵硭托?,送行是好事情,要是沒人來,他黃富貴和金鳳還不是一樣感到索然無味?望著那些整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鄉(xiāng)親父老,黃富貴的心里自然有些得意,有些惆悵,可要是真能把這種滋味說出來,他黃富貴恐怕早就不在黃家山當農(nóng)民了。
黃富貴的行李裝了好幾蛇皮口袋,走到鎮(zhèn)上,人家卻說什么也不用帶,國外啥都有,國外啥都發(fā),拿這么多東西坐飛機,把飛機壓沉了咋辦?黃富貴不好再說啥,傻乎乎地笑著,望著跟在屁股后面的媳婦金鳳,火氣一下子就升了上來:“土包子瓜婆娘,早說用不了這么多東西,丟人現(xiàn)眼的,待會兒讓西門慶馱回去吧!”
聽了黃富貴的話,原本還有些傷心感覺像是生離死別的金鳳就呆住了,眼睛里還有些淚水,一耳刮子扇在黃富貴臉上:“不是你說要帶的嗎,現(xiàn)在倒好,盡怪起我來了!”
挨了耳光,黃富貴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威風沒了,面子上卻不好生氣,畢竟光天化日的,畢竟打自己耳光的是他自己的媳婦,畢竟麻煩都是自找的,要不是自己嘴上不饒人,能吃得了虧?
黃富貴就不說話了。兩個人都沉默著,心里想說的話被通通卡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圈不知不覺地紅了,都有些后悔和難過。
“等明年回來,老子就給你修房子,你就給俺生一堆娃吧,在家里別讓西門慶餓著!”上車之前,黃富貴回頭輕聲告訴金鳳。轉(zhuǎn)過身,金鳳的眼淚啪嗒啪嗒落了下來。
黃富貴去了蘇丹,家里比起以往就更加冷清,日子倒是過得挺快,轉(zhuǎn)眼,兩個月了。
初秋的黃家山已經(jīng)不那么炎熱,樹葉兒在慢慢變黃,溝里的流水也漸漸瘦了。待在家里,不是看電視就是睡覺,金鳳很快厭倦了這種生活。
為了打發(fā)時間,金鳳就時常出門放馬,西門慶也日怪,只要天一亮,就在圈里待不住了,將圈門撞得叮當響。再往后,竟然養(yǎng)成了習慣,金鳳奈何不得,只好打開門,跟在馬的屁股后面,任它在外面吃個飽再牽回來。
黃富貴一走,村子里上山采藥的、打獵的、砍柴的、放牛的人竟也多了起來。金鳳在家的時候,上門討水喝的、問路的,甚至上廁所的都有。金鳳倒也熱情,幫了忙,從來不多言語,那些本來想套些近乎的家伙自知沒趣,拍拍屁股,再拍拍肩上的灰塵,這才戀戀不舍地道了別。也有死纏爛打的,進了屋,腿就沒勁兒似的再也挪不動了,對于這種人,金鳳自有辦法,從堂屋端出一張椅子放到院子里,放好茶水,將來人請出門外,自個兒便牽著西門慶出門去了。
秋天越來越深,天兒一天天的冷起來,為了能讓西門慶吃個快活,金鳳放馬的地方離家也越來越遠。差不多快要到冬天的時候,整個黃家山已經(jīng)很難找到一片完整的草地。后山的草地多,但危險也多,要是遇到老熊或者壞人怎么辦?
金鳳頭一次犯起愁來,要是黃富貴在家的話,這個問題完全可以迎刃而解!
這天下午,望著已經(jīng)餓了一天的西門慶,金鳳不由得想起遠在異鄉(xiāng),不,是遠在異國的男人。想著想著,金鳳的身體就熱了起來,臉頰和耳朵又紅又燙。望著西門慶,金鳳心想眼前這匹又黑又壯的大黑馬要是自己的男人該有多好。
說實話,這幾個月來,跟西門慶朝夕相處,金鳳費了不少心思,這西門慶雖說是畜生,但畜生也有人的一面,就像很多人,有一半是畜生,不然,怎么會有十二生肖呢?西門慶見主人一動不動地打量自己,也很高興似的站在那里,一動不動,還時不時地用尾巴趕著蒼蠅。金鳳還沒有如此仔細認真地看過西門慶的身體,現(xiàn)在,她才覺得黃富貴為西門慶取的這個名字確實不無道理。毫無疑問,馬也是有味道的,這種味道某種程度上來說比黃富貴身上的汗臭味要好聞得多。
金鳳要給西門慶洗個澡。說辦就辦,金鳳轉(zhuǎn)身回屋提了一桶熱水,又找了一塊干凈的毛巾,為西門慶洗起澡來。西門慶還從未享受過如此高級別的待遇,它有些興奮,有些站立不安。金鳳洗得很仔細很認真,仿佛正在服侍的不是一匹馬,而是一位英勇善戰(zhàn)的國王。
給西門慶洗完澡,金鳳又出門割了半背簍青草放在它面前。這樣喂馬肯定不行,看著吃得津津有味的西門慶,金鳳有些心疼,她決定明天一定要把西門慶帶出門,找個好地方,讓它吃個飽。
這天晚上,金鳳早早上床休息了,天氣越來越冷,尤其是總比山下快一個節(jié)拍的山上,現(xiàn)在雖說是秋天,但已經(jīng)和冬天沒有什么區(qū)別。因為這個緣故,金鳳往床上添了一床被子。這天晚上,金鳳睡得很甜,她竟然夢見遠在蘇丹的男人,夢見她和他在夏天的樹林里做愛,夢見她給他生了一個大胖小子。一覺醒來,天已經(jīng)大亮,白花花的陽光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跑來跑去,有些刺眼。
吃過早飯,金鳳就牽著西門慶朝后山的茫茫林海走去。她只能這樣。
為了安全起見,她將黃富貴那支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獵槍裝了子彈,背在身上。這些年,黃富貴沒少跟金鳳講他打獵的故事,山里的野物多,人打獵,有些野物也是懂得報復的。有一年夏天黃富貴就遭遇過野物復仇。
那一年夏天,黃富貴在大山里發(fā)現(xiàn)了一群野豬,有大有小,粗略一看,有好幾十頭,這種景象是從前未遇到過的。黃富貴心想自己身單影只,貿(mào)然打獵恐怕吃不了兜著走。山里的東西都有靈,這句話是黃富貴后來才信的,其實,他一直覺得自己這么多年弄不出個娃,跟這次打獵有關(guān)。言歸正傳,黃富貴望著好不容易發(fā)現(xiàn)的一群野豬,心里跟貓抓一樣,黃富貴找了棵百年大樹,爬了上去,黃富貴往槍里裝好了彈藥,一槍槍打下去,幾只野豬都是一槍斃命,也該這群野豬倒霉,既然聽到了槍聲,既然看著同伴紛紛倒下,它們一個個卻不急著逃跑,都安安靜靜地站在那里。黃富貴知道,它們正在尋找槍聲的方向。等這群野豬明白了槍聲是從樹上落下去的時候,這才瘋狂地逃起命來。等野豬跑遠了,黃富貴跳下樹去查看勝利果實,真是破紀錄了,不算一只豬尾巴他打了四頭野豬,一頭大的,三頭小的。這件事差不多已經(jīng)過去一年的時候,一天,黃富貴在森林里打獵。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在尋找獵物,獵物也在找他。一頭野豬悄悄地從他身后沖了過來!毫無防備的黃富貴被這頭野豬撞了個人仰馬翻,還好,他眼疾手快地舉起了獵槍,不然那野豬的獠牙恐怕已經(jīng)深深地插進了他的腦袋!見黃富貴舉起了獵槍,野豬飛快地轉(zhuǎn)身,一閃而逝,子彈跟著飛了出去,但那野豬已經(jīng)跑遠啦!不過,黃富貴看得清楚,那野豬是一頭沒有尾巴的野豬,想起頭一年的那根野豬尾巴,黃富貴似乎明白了。正當他為自己逃過一劫慶幸的時候,不遠處的叢林里竟然傳來野豬急促的叫聲,不是一只兩只,而是一群!正在朝著自己的方向趕來,黃富貴判斷的一點兒沒錯,野豬,野豬復仇來了!想到這里,黃富貴拔腿就跑,情勢所逼,黃富貴不得不朝著后山的那個懸崖跑去,懸崖下面,有一條五六米深的水潭,跳下去說不定還能撿一條命!關(guān)鍵是自己能不能跑過去。黃富貴跑得很快,這是在和野豬賽跑,是在跟死神賽跑!前面離懸崖越來越近,后面的野豬也越來越近,身為獵人,卻被獵物追趕,這種情況讓黃富貴既想哭又想笑。黃富貴跑到了懸崖邊上,毫不猶豫地跳進了水潭,懸崖足有五六十米高,與其被野豬咬死,還不如落進水潭里摔死。幸運的是,黃富貴沒有死。
金鳳跟著西門慶很快到了后山與原始森林的接壤處,這里剛好就有一片青草地。西門慶可能餓壞了,埋著頭一個勁兒地啃著嚼著。一些動物的腳印在草叢間若隱若現(xiàn),到了冬天,森林里的很多野物都會經(jīng)過這里跑到山下覓食。金鳳一邊警惕地望著不遠處的森林,一邊坐在暖暖的陽光下面享受著難得的時光。
就在金鳳準備美美睡上一會兒的時候,只聽西門慶忽然一陣哀鳴,便箭一樣地沖著她跑了過來。如果不是受了驚嚇,西門慶怎會有這樣的反應?金鳳心頭不由得飄出一股不祥的預感,她從地上站了起來,順勢將放在地上的獵槍放在胸前。順著西門慶跑來的方向,金鳳看見一只一米多高的老熊正搖搖晃晃地朝著他們跑來!正當金鳳準備騎上西門慶奪路而逃的時候,那老熊卻一把將金鳳拉了下來,金鳳感覺自己的胳膊斷了一般,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立刻涌遍全身!
金鳳摔倒在地,但求生的本能告訴她此刻絕對不能放棄。說時遲那時快,忍著常人無法想象的疼痛,金鳳一把抓起獵槍,朝著那老熊的腦袋便是一槍。這一槍,老熊的一只耳朵瞬間沒了。受了槍傷的老熊更加猙獰和瘋狂地朝金鳳撲了過來。沒等金鳳反應過來,老熊一巴掌便拍在金鳳臉上,將金鳳拍得人仰馬翻!就在老熊準備繼續(xù)行兇的時候,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xiàn)了,原本被嚇得六神無主的西門慶突然一聲長鳴,擋在了金鳳前面,在老熊已經(jīng)加速就要撞倒金鳳的關(guān)鍵時刻,西門慶竟然神奇地從地上站了起來,用它的兩只馬蹄狠狠地踢在了老熊身上,老熊一張臉瞬間被西門慶踢成了爛西瓜。在關(guān)鍵時刻,西門慶所表現(xiàn)的大英勇大無畏深深地挫傷了那只老熊的銳氣,它哀嚎一聲,便轉(zhuǎn)身朝著森林跑去。這時候,天上突然出現(xiàn)了好些鳥兒的聲音,想必是老熊的聲音驚動了它們。金鳳這一巴掌挨得不輕,因為她能感到自己的臉沒了,因為她能聽見自己在流血的聲音。世界也變得有些模糊了。在這種模糊里,她恍惚感到西門慶在自己面前伏了下來,她拼盡渾身力氣爬上馬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金鳳在醫(yī)院里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下午。
醒來的金鳳發(fā)現(xiàn)自己的周圍已經(jīng)圍滿了村里人,想必都是來關(guān)心自己的人。金鳳不由得微微一笑。想起自己平日里的怠慢和小心眼,金鳳心里就有些難受,就有些后悔。嘴巴從來就藏不住事情的村里人爭先恐后地將大黑馬如何如何救她的事情說了一遍。
金鳳聽得目瞪口呆。原來,西門慶馱著金鳳朝山下走去的時候,金鳳是伏在西門慶身上的,讓人不解的是,她的懷里還抱著一支獵槍。剛開始人們搞不明白,等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事情不妙,天啊,出人命啦!人們本想將金鳳從西門慶背上拽下來,沒想到,西門慶一溜煙似地朝著鎮(zhèn)上的醫(yī)院跑去,像是一道閃電,又像是一團黑色的火焰在奔跑……好半天,村里人終于回過神來,這才跌跌撞撞跟到了醫(yī)院。在醫(yī)院里,人們添油加醋地說著。
金鳳出院以后,臉上的美麗已經(jīng)蕩然無存。
用黃家山人的話說,就是“其丑無比”。
冬天來了,鵝毛一樣的大雪在天地間飛揚。再也沒人上山。又不知從哪里起了謠言,說是親眼看見金鳳把西門慶牽回屋里過夜。不得不承認,金鳳的丑無可避免地讓村里人集體陷入了失落,這種失落,起源于一種對于美的無限渴求。
更為奇妙的是,正因為金鳳的丑,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本對黃富貴的嫉妒和憎惡已經(jīng)蕩然無存,原本害怕看著黃富貴衣錦還鄉(xiāng)的內(nèi)心,現(xiàn)在又隱隱有些期待黃富貴能夠早日歸來,看看她的媳婦丑成了啥樣子!
羌人六:生于四川平武,羌族,青年詩人、作家。主要作品有詩集《太陽神鳥》,散文集《發(fā)表了日出的群山》《食鼠之家》,短篇小說集《釋比兄弟》《花紅》,長篇童話《環(huán)形山寶藏》《大熊貓慢吞吞的白日夢》。曾參加2009年《星星》詩刊全國大學生詩人夏令營,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