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麗宏
木心說:去把世界當一個球玩兒。
把世界當球玩兒,需一個居高臨下的站位和龐大寬厚的背景。其實,我們也可以把自己的“球”當一個世界,舍外入內,忘我專注地玩兒。撇去功利,撇去沽名釣譽,撇去嘩眾取寵,玩著玩著,就會玩出一場愉悅的意外。
民國時,與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合稱清華四大導師的趙元任,被邀請出任南京大學校長,他回電:不干了,謝謝。風輕云淡。不做官做什么呢?做語言學家,做音樂,做教授,而且都做成了。他精通漢語,能說各地方言33種,亦通曉英德法日俄古希臘拉丁等多國語言文字,堪稱語言學大師。他精通樂理,創(chuàng)作了100多首歌曲和鋼琴曲。他在清華大學開設數(shù)學、物理學、中國音韻學、普通語言學、中國現(xiàn)代方言、中國樂譜樂調和西洋音樂欣賞等課程。何以有如此成就?答曰:好玩兒。
陳丹青說,魯迅是百年來中國第一好玩的人。我們讀魯迅的文章,感覺到的大多是冷峻、犀利和深刻,匕首投槍一樣。而同時代的胡蘭成卻說魯迅在文字里裝得“呆頭呆腦”,其實很“刁”,他的可愛處,是他的“跌宕自喜”。
這跌宕自喜,便是陳丹青說的“好玩兒”。即便寫投槍匕首式的文章,也似乎有一種“玩”的姿態(tài):懂得自嘲,懂得進退,放松,豁達,有游戲性質。
這玩兒,玩兒的是大格局。
如果把“好玩兒”縮小一點,放到一個人的個性里,它便是一種生動的氣韻,突破層層疊疊油垢一般的塵俗,伸枝展葉,綠意婆娑。
《紅樓夢》里,便有這樣幾個好玩兒的女子。賈探春,一個須眉氣的女孩子,有點收藏癖,喜歡紅泥做的小火爐什么的,所以巴巴地求寶玉出門給她帶點好玩兒的。林黛玉的玩法夠奇崛,花落時節(jié),竟扛了個小藥鋤去葬花。史湘云,玩得豪爽,喝醉了酒,在芍藥花下大石上徑自睡了;大雪天,拿鐵架子烤大肉,被人說成乞丐還理直氣壯地反駁。
她們幾個,終日生活在膏粱厚味的大觀園,卻各自保存著一縷真氣,終比襲人、薛寶釵的正經多了一縷鮮活氣韻。
一個紛揚雪夜,晉朝的王徽之,從山陰披蓑泛舟過剡溪,去尋訪好友戴安道。到了,卻不會友,折舟回府了。人問其故,答:乘興而來,盡興而歸,何必再見呢?他做的這事,跟他的人一樣好玩兒。大約那一路白茫茫遼闊山河,雪迎雪送,跟訪友的意趣是一致的:都為好玩兒。
這玩兒,玩兒的是真性情。
困境中的好玩兒,則飽含著對世事的洞見和隨性的豁達,是生命莊重底色上一抹絢爛花邊。
蘇東坡初貶黃州,與朋友出去游玩。出去時,有一項必玩兒的活動——“挾彈擊江水”,大概就是我們幼時常玩兒的打水漂兒吧。一個華發(fā)滿頭的中年人,在貶謫的途中,他還居然想到用竹箱去裝白云!一天,蘇軾看到白云從山中涌出,像奔騰的白馬,直入車中;他打開竹箱,將白云灌滿,帶回家,再把白云放出,想看它們變化騰挪。
這玩兒,玩的是百千磨礪,童心一枚,不論外界環(huán)境如何,懂得生之快樂的真諦所在,懂得調度生活的愉悅。
也許就是這樣,世界本身,有順有逆,身處逆境,用好玩兒的眼光,去看不好玩兒的世界,世界也就好玩兒了;站高一點,遠一點,像上帝一樣看自己,看自己的處境,你的眼界也就高了,遠了,遼闊了。
因為,好玩兒,它本身就是一種無比豐贍的人格。
(編輯:王冠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