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秋萍
摘 要:陶淵明《飲酒》其五中“悠然見南山”與“悠然望南山”的異文之爭自蘇軾開始,至今仍無定論,但通行文學史以及選集、教材等都作“悠然見南山”,而最早收錄此詩的《文選》作“望南山”。本文對倡“見南山”與“望南山”歷來的各家觀點進行分析,深刻闡述東坡之說在并無可靠版本支撐的情況下為何能贏得如此尊奉之原因,并且結(jié)合近來對“望南山”的覆案文章觀點談自己對此異文的看法。
關鍵詞:《文選》 蘇軾 見南山 望南山
在陶淵明現(xiàn)存的一百二十多首詩作中,《飲酒》其五歷來為人所愛且備受關注。這不僅是因為其自然樸素的語言、超塵脫俗的境界構(gòu)成了耐人反復尋繹的意蘊,也是因為其中“悠然見南山”一句究竟是“見南山”還是“望南山”的異文之爭。
一、倡“見”——以蘇軾為先導
1.倡“見”之源流。 文學史上,蘇軾對陶淵明的推崇可謂眾所周知,為后世相關研究留下了很多精到和富有啟示意義的評析,如他對陶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1}的論定,幾成陶詩研究的定讞。
對于陶淵明的《飲酒》其五,蘇軾曾有扼要的闡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因采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古人用意深微,而俗士率然妄以意改,此最可疾?!眥2}在此,蘇軾稱“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這便反映了陶詩版本在當時的傳播實況,即在當時關于此詩存在著一種得到普遍承認的認讀標準,該標準采用的是“悠然望南山”而非“悠然見南山”。從蘇軾的表述中,我們可以獲得如下認知:一是陶淵明于東籬下采菊,偶然間見山,是在不經(jīng)意間見山,絕非刻意而望;二是由于“見”字營造了一種偶遇之境,故是“望”字所不及,且蘇軾十分欣賞這種自然里無目的性的偶遇;三是蘇軾認為當時通行“望南山”的版本,是俗士妄改。
蘇軾在《東坡題跋》中也有相似的表述:“近世人輕以意改書?!諠撛姡骸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采菊之次,偶然見之,初不用意,而境與意會,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姼拇硕郑阌X一篇神氣索然也?!眥3}且此則在該書中出現(xiàn)兩次,由此我們可以確定的是蘇軾時代此詩流行的版本所作確是“望南山”,即《文選》所錄面貌。蘇軾又將此觀點講述給他的門人學士,蘇門四學士之一的晁補之這樣記錄道:“記在廣陵日,見東坡云:‘陶淵明意不在詩,詩以寄其意耳。采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則既采菊又望山,意盡于此,無余蘊矣,非淵明意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則本自采菊,無意望山,適舉首而見之,故悠然忘情,趣閑而景遠?!眥4}蘇軾在此對晁補之解釋得更詳盡些,不僅表述了“見南山”為何好,也說明了“望南山”為何不好,蘇軾認為“望南山”,既采菊又望山,淵明之意便盡于此,無余蘊可言,而“見南山”,本自采菊,無意望山,適逢舉首之際,恰為偶遇南山之時,表達的是悠然閑適之感,塑造的是無心忘情之境。
總之,蘇軾強調(diào)的欣賞的就是這種無意的感觸,并非有心的追尋,是一種瞬時即逝的飄然的感覺、超然的情愫。在他看來“望”是有意,與詩人追求的無心無意無目的相悖,如刻意而望,那詩人與詩情便不自由、不自然,因而也就不美啦!因為蘇軾于淵明詩歌的解讀所反復強調(diào)的就是其樸素美、自然美。
文壇巨擘蘇軾對“見南山”的認可與稱是,在當時以及后世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其言論在宋代的影響不容小覷,即使在明清以及近現(xiàn)代也依然有學者認同“悠然見南山”。宋代的沈括、范溫、蔡居厚、吳曾等人在各自的著作中都清晰地表達了對東坡觀點的贊同與繼承,清代的王士也認為“見南山”好,并贊道:“一片化機,天真自具?!眥5}近代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將“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作為無我之境的代表,將“悠然見南山”的意境感推上了巔峰,這是對蘇軾之言論的又一次高度肯定。魯迅欣賞的也正是那份偶然抬頭、悠然見山的自然散淡狀態(tài),他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一文中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樣的自然狀態(tài),實在不易模仿。他窮到衣服也破爛不堪,而還在東籬下采菊,偶然抬起頭來,悠然的見了南山,這是何等自然?!眥6}
2.倡“見”之原因。 從蘇軾迄今,認同“見南山”者層出不窮,蔚為大觀,這其中的原因為何?筆者認為,可以從如下三方面考慮:
首先,蘇軾的地位。北宋時期,蘇軾憑借其卓越文才而名傾朝野,他在文、詩、詞三方面都達到了極高的造詣,堪稱宋代文學最高成就的代表。其曾經(jīng)一度名動京師,聲名赫然,為帝王以及眾文人推崇,這種為萬人景仰的名人效應,定會在一定程度上賦予蘇軾陶詩闡釋的權(quán)威性以及其引領學術潮流的特殊地位。
其次,東坡之說是與中國傳統(tǒng)的審美觀念和追求深相契合的。中國人自古以來便追求和諧統(tǒng)一,人與自然的和諧,自我身心的和諧,是為人所深深向往的。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文人們崇尚自然美,反對刻意的人工雕琢,追求得意忘言之境,東坡對淵明詩的解說推重自然無心,正合文人們的審美追求和審美心理,從而贏得了文人們精神上的支持。故蘇軾雖無可靠版本證其觀點,但其說法似乎成了很多文人心中的定論而被紛紛轉(zhuǎn)引收錄,這又何嘗不是他們對傳統(tǒng)審美觀念在精神上的集體致敬!
再次,重直覺體悟的傳統(tǒng)思維方式。與重理性思辨的西方人思維不同,中國人的傳統(tǒng)思維方式是重直覺體悟的。蘇軾的言論便證明了這一點,在他的表述中他并未提供令人信服的版本證據(jù),便一改之前流傳的版本原貌,缺乏邏輯嚴密的校勘過程,這也是引起異文之爭的一個原因。蘇軾調(diào)動自我的藝術想象,采用直覺體悟的思維方式,不免混入個人意志,以心會境,又通過精到的語言表述出來,他的切入點又是直中傳統(tǒng)文人精神領域的,繼而顯示出難以抗拒的強大力量。文人們不憑借校讎學的本領,也像蘇軾一樣只憑直覺式的體悟,他們透過傳統(tǒng)的審美觀念進行個人藝術感受,同樣是缺少理性思辨的。
二、主“望”——以《文選》為宗
雖然東坡之說得到廣泛認可,但依然可以聽到質(zhì)疑和反對的聲音。他們贊同《文選》的版本,認為蘇軾之說是毫無依據(jù)的妄自改古。
清何焯在《義門讀書記》中較早提出質(zhì)疑,他這樣寫道:“《文選》條稱‘悠然望南山:‘望,一作‘見。就一句而言,‘望字誠不若‘見字為近自然,然山氣飛鳥,皆望中所有,非復偶然見此也?!迫欢謴纳稀倪h來。東坡之論不必附會?!眥7}可見何焯對廣泛流傳的東坡之說是熟知的,故有“就一句而言,‘望字誠不若‘見字為近自然”之語,這句話可以有兩方面的認知,一方面何焯了解東坡等人倡“見”的用意即“自然”,另一方面表明東坡之說就一句之言可成立,是片面的,表明自己的立場是不贊同東坡的,在最后更是明確指出“東坡之論不必附會”,就這樣將人人推重摘引的東坡之說否定,立場鮮明。
著名學者黃侃、徐復、曹虹在多篇學術論文中一致認同是宋人因自己喜好而無故改古。揚州大學著名教授顧農(nóng)更是以此為核心,作《宋朝人妄改陶詩》一文批評宋人改動陶詩文本,他讀宋人葉夢得的《石林詩話》,得知宋人葉夢得見到過蘇軾批改過的陶淵明集子,并說其中“時有改定字”,而其所改大約都沒有什么版本上的根據(jù)。這不得不讓人聯(lián)想到他對飲酒詩的改動,確實未提供過任何可靠的版本依據(jù),故從理性思辨上講這一改動確是不可信的。顧農(nóng)說:“蘇軾將這‘采菊兩句從原詩中割裂出來,以宋代士大夫的閑適情趣加以改塑,并不符合原詩的感情和邏輯。”{8}
除了文獻考索角度的考論,也有學者從字義以及修辭運用等角度出發(fā)來證明“望南山”的合理性。徐復在兩篇文章中都談到了一個問題,就是他認為“望”是表示向往之意,而南山也有所指。他引用了《晉書·隱逸傳》的幾句話來證明自己的觀點,他將曾隱逸于尋陽的翟湯與陶淵明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二人志向相同,所以望南山的淵明心中應該是懷著對先賢的景仰的。且一些論文中已開始引用此論斷作為“望南山”的內(nèi)在含義。但筆者認為陶潛的這首詩是離不開紀實性的,他歸隱田園,享受自然樂趣,怡然自得,在東籬下,俯而采菊,仰而望山,俯仰之間,看到的是悅?cè)说木栈?,氤氳的山嵐,紛還的歸鳥,這是他最真實的生活痕跡,他望的是這些最平常卻又最美的景色。在這樣的自然美景下,詩人肯定自己的歸隱之樂,瀟灑自然地享受其中,若有心寄寓先賢,那“望”的主角豈不失去了色彩,詩人也就不自然了。陶淵明隱居于此,躬耕勞作,飲酒采菊,此處的南山雖不為我們所深知,但卻為陶淵明所熟悉,想必這是他每一天都能看到的老朋友,每日仰望南山享受自然可能已經(jīng)是其生活的一部分,而南山確實也出現(xiàn)在他的其他詩歌中。所以在俯而采菊的那一刻,他在心里已經(jīng)有了暗示,南山就在那里,采菊之際不自覺地仰望日日相伴的老友,熟悉到不自覺地望一望,看它早晚山氣蔥蘢,飛鳥出巢而又紛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樣子,一切就是這樣自然,詩人在這份自然中悠游自在。
三、結(jié)語
從版本??睂W的角度來講,東坡等人確實是缺少證據(jù)的。在蘇軾之前并無此異說,而其說法顛覆了《文選》的地位更是為人所瞠目的。眾所周知,《文選》的作者蕭統(tǒng)是曾為陶淵明做八卷集子的人,雖此集原貌無存,但在其為此集所作的序言中可以感受到蕭統(tǒng)對陶淵明的尊重和欣賞,所以《文選》所錄的這首陶詩的文本情況是絕不應被忽視的。而對于蘇軾倡“見”且能贏得后人尊奉的原因在上部分倡“見”之原因中已經(jīng)有所探討,在此不再贅述。根據(jù)《文選》以及成就文選學的最大功臣李善的《文選注》這些比較權(quán)威的典籍,又鑒于蘇軾等人并不能提供有力的版本證據(jù)而只能憑直覺體悟進行藝術感受和推理,那么筆者認為,即使今天“悠然見南山”依然在教材以及文學史中占據(jù)壓倒性優(yōu)勢,但是經(jīng)過理性思考,東坡之言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如今越來越多的學者已經(jīng)注意到了這一點,開始作翻案文章,如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范子燁教授的著作《悠然望南山——文化視域中的陶淵明》中的相關論述以及其相關論文《“悠然望南山”:一句陶詩文本的證據(jù)鏈》,其表述主要是從這首飲酒詩在唐前和唐宋時代的流傳情況出發(fā),并結(jié)合陶淵明其他詩文和歷史語言學角度的還原審查以及這首詩的文學淵源等,多方面證實了其所推重的“悠然望南山”觀點的可靠性,有理有據(jù),頗具勝義,引發(fā)了很多學者的思考,如鄧福舜的《陶淵明研究的新收獲》,以及李劍鋒的《今人眼光與千古覆案——評范子燁著〈悠然望南山——文化視域中的陶淵明〉》。
雖然東坡之說對“見南山”有如神仙般自由瀟灑的描述為人所向往,但在有可靠的版本可證明其觀點之前,還是要摒棄一直以來習慣了的重直覺體悟的個人感受,不能因為符合中國人的傳統(tǒng)審美,符合傳統(tǒng)士大夫的精神追求就拋去文本??边@一步而妄下定論,否則不僅會改變古詩原貌,也會影響后人對詩歌以及詩人原意的理解。雖然直覺體悟的思維模式是我們民族文學文化的特質(zhì)所在,但它可用于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欣賞,卻不可用于版本上的校讎學,這就是我的態(tài)度和結(ji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