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村
柳玉墜
東洲村里有個麻臉老婆子,身高不到一米四,村民都叫她矮墜兒。
據(jù)說矮墜兒的丈夫早年是個水手,閩南人叫“走船的”。有句老話:“行船走馬三分命”,矮墜兒的丈夫在她年輕的時候遇上翻船,葬身大海,連個尸首都沒見著,她哭了整整三天三夜。后來,她花了一大筆錢到外地買了個小男孩續(xù)香火,取名叫“咸價”,自此母子倆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很拮據(jù)。咸價長大后,沒錢娶老婆,就到鄰村當(dāng)了倒插門女婿,很少回家看養(yǎng)母矮墜兒。
矮墜兒一個人過日子,經(jīng)常是有上頓沒下頓,餓肚子。月光兒亮的晚上,我和小伙伴經(jīng)常在她家門口大磚埕玩“過五關(guān)”的游戲,看她家爐灶上的破鐵鍋煮的總是“番薯根”,別人家是煮來喂豬的,矮墜兒卻用來充饑。
矮墜兒穿著破爛,稀疏的頭發(fā)卻梳得很齊整,腦后盤著個發(fā)髻,講起話來,口里露出一顆有點發(fā)黑的金牙。村里紅白喜事,總有矮墜兒的身影。聽大人們說,村里哪家娶媳婦或是死了人,矮墜兒都會到場打幫手,蹭一頓飯吃。辦喜事的時候,有時人家嫌她是個寡婦,怕壞了好彩頭,沒讓她進(jìn)門,她就站在門外往里瞅著,看到人家婚禮忘了哪個流程,她就在外面提醒人家,儼然是個場外教練。主人家見她賴著不走,就遞上個炸魚塊或是芋頭餅,打發(fā)她走。
后來村里人看她也算是懂規(guī)矩,便也不覺得討厭,有事都讓她幫襯,留她吃頓飯。
我十來歲的時候,舅舅娶老婆。迎娶舅媽那天晚上,矮墜兒早早來到我外婆家忙前忙后。我聽她囑咐母親:你是大姑子,新娘進(jìn)門時,不要讓她踩上門檻,否則日后新娘子會在你們家坐大的。
舅媽家住在村下尾,約一刻鐘的腳程。
夜里二三點,舅舅和矮墜兒一幫娶親的人從舅媽家回來,院子里頓時亮堂起來,有的鋪席子,有的點火盆,鬧鬧熱熱的。矮墜兒牽著新娘子的手,一進(jìn)院子就吆喝起來:
“新娘入門來,添丁又發(fā)財!”
“新娘踏過火,富貴有家伙!”
到了跨入中廳門檻石時,舅媽的腳在門檻踮了一下,矮墜兒趕緊嚷道:“戶碇跨乎過,新娘活到百二歲!”抬頭瞪了母親一眼,母親馬上拽著舅媽進(jìn)門。
接著是拜祖,入房,捧茶,一整套流程下來,矮墜兒聲音有點沙啞。
到了新娘吃頭頓飯時分,矮墜兒用筷子象征性夾了下碗里的魚,拉長嗓子唱道:
“吃魚頭,富流流!吃魚肚,做干部!吃魚尾叉,早日作大家!”
矮墜兒最后夾了一小段石碼五香卷,塞在新娘子嘴里,笑著喊道:“吃五香,子孫做官到中央!”滿座哄堂大笑,矮墜兒眉開眼笑溜到廚房吃東西去了。
半年后,舅媽生了個兒子,在舅舅家說一不二,連外婆都得聽她的。母親和舅媽也一直不和睦。有時閑聊起舅媽新婚過“戶碇”那事,母親總后悔沒及時把新娘子拽進(jìn)門,舅媽有意無意在門檻石那一踮,應(yīng)驗了矮墜兒的預(yù)言。
后來舅媽又生了個女兒,而后把外公外婆養(yǎng)老送終,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當(dāng)年舅媽“未敲鐘,先吃飯”生下的兒子,也沒有到黨中央去當(dāng)官,而是子承父業(yè),在九龍江畔搭了個鴨寮,養(yǎng)了五六百只金定鴨,當(dāng)上“鴨司令”。
矮墜兒還有一手“抓痧”功夫,輕易不肯露人。閩南地區(qū)傳聞中的肚尾痧、虎爪痧等疑難雜癥的暑熱病,被她一番折騰,一袋煙的時間居然返過魂來,鄰里嘖嘖贊奇。
唐山大地震那年夏天,矮墜兒的兒子咸價大中午在地里割稻子,趴倒在水田里,被人抬回家時臉色慘白,牙關(guān)緊閉,嘴唇黑紫,氣若游絲。咸價媳婦趕忙飛也似的跑去找婆婆矮墜兒。矮墜兒氣喘吁吁趕到咸價身邊,拔下發(fā)髻上的銀針,往咸價臉上人中一戳,又在咸價腳趾挑了兩下,一股黑血涌了出來。矮墜兒又命人把咸價抬到江邊一棵大榕樹下,背靠樹干,解開衣服,在咸價的胸脯至下腹用姜片擦幾下,又用瓷湯匙沾涼開水劃拉了一會兒,旁人看見咸價的胸前顯出八條蜈蚣似的黑血條出來。
此時,矮墜兒才緩了一口氣,嘆道:“我給咸價開了‘八卦!生死有命,就看他造化了?!?/p>
午后,一陣江風(fēng)吹來,旁人瞧見咸價嘴唇有了點血色,不久又眨了眨眼皮,有氣無力地說:“喝水……”矮墜兒從兜里摸出個銅鼻煙壺,在咸價的鼻子噴了兩下,交代咸價媳婦給他弄點溫鹽水喝,說完就顫顛顛地走回自己家里。
咸價醒來問他媳婦:是不是阿姆來過?旁人添油加醋說了一番咸價的驚險經(jīng)歷,咸價不作聲,眼眶濕濕的,扶著媳婦回了家。
我考上大學(xué)那年,聽說矮墜兒得了重病,已經(jīng)躺在家中好幾個月了。咸價媳婦每天提著粥湯到婆婆那兒,喂她幾口,替她換換衣服。據(jù)說矮墜兒死前把一尊白色陶瓷人像酒樽和一個玉蘭花蕾大小的翠玉交給咸價媳婦,說是早年間一個去南洋的好姐妹送的,萬一自己百年后那個好姐妹來相認(rèn),就把它們拿出來還給她,你們要叫她大姨。說完不久就斷了氣,咸價把她葬在江邊向南的堤岸邊。
一年后的清明,我去給外婆掃墓時,看見矮墜兒的墳?zāi)咕o挨著外婆的墳?zāi)?,邊上長了一顆柳樹,半人多高了。墓碑刻著“顯妣柳氏玉墜之墓”,我終于知道矮墜兒真名叫柳玉墜。
鴨母噠
小時候住在鄉(xiāng)下外婆家,外婆家院子后面就是九龍江。
我在鄉(xiāng)下有個很要好的小伙伴叫山泉,大我三歲,是隊長的兒子。他們家養(yǎng)了二三十只金定鴨,山泉經(jīng)常劃著一只小木船,趕著鴨子們到九龍江討小泥蟹吃。那些吃了灘涂上小泥蟹的母鴨們很爭氣,生的青殼鴨蛋又多又大,偶爾還有雙黃的。山泉能一眼看出哪只蛋是雙黃的,經(jīng)常撿起來和我分享。
鴨子們追逐著覓食小泥蟹的時候,山泉在小木船的艙底支了個柴火灶,架上小鐵鍋,把鍋燒熱,挖出陶罐子里的豬油往鍋里抹一抹,磕了兩三個青殼鴨蛋下去。過一會兒,那蛋清便凝成一個晶瑩亮白的圓圈,中間凸著兩個嫩嫩的蛋黃,一陣香味撲鼻而來。山泉把蛋煎熟,起鍋,點上醬油,哥倆就開始吃了起來。
旁邊的鴨子嘎嘎的歡叫著,我們也吃得津津有味。
吃完雙黃蛋,山泉坐在船尾,掏出一管嗩吶模樣的笛子來,嗚嗚地吹起來。山泉炫耀說,那不叫嗩吶,也不叫笛子,叫“鴨母噠”。我湊近細(xì)看,那管子尺把長,七八個小圓洞,尾端粗,上端小,吹的這一頭像鴨子的嘴巴。我拿過來吹了幾下,發(fā)出“嗒嗒嗒”“嘎嘎嘎”的聲音,就像母鴨叫春、公鴨發(fā)情的聲音。山泉說,不要一口氣吹出去,吹的時候要“準(zhǔn)節(jié)”好氣息,那聲音才綿延悠長。接著就吹了一段給我聽,那聲音就像江面上落單的小鴨,嗚嗚咽咽地呼叫同伴,時起時伏,凄楚哀憐。
江對面幾個放牛娃認(rèn)得山泉,聽到“鴨母噠”的聲音,就開始和山泉“褒歌”,閩南話叫“啵歌”,是九龍江邊對歌的一種形式。我兒時聽到的“褒歌”都是孩童之間取笑罵人的內(nèi)容,配的是“丟丟銅”的樂調(diào)或是閩臺歌仔戲“七字仔”、“雜啐仔調(diào)”。那放牛娃唱道:
“對面哩個趕鴨仔很憨?。⊥党岳锔聒喌盁o擦嘴,日頭下山朗格回家去呀,你娘生氣吊起來削!丟丟當(dāng)啊朗格咿呀耶!”
山泉戽水漱把口,接著放牛娃的調(diào)子唱:
“對面哩個牽牛的很鳥小!牛仔里格無飽卜肚吆,日頭下山朗格回家去呀,你爹起性抽扁擔(dān)撂!丟丟當(dāng)啊朗格咿呀耶!”
對面放牛娃又換了調(diào)門拿我們村的姑娘取笑:
“東洲喳某傻大姑,薅草穿著花內(nèi)褲,害怕田巴被割破,翹著屁股塞破布!”
山泉不假思索馬上接著唱:
“螺洲喳某野和土,下海撈蟶沒穿褲,怕人看見老奶脯,抓把泥巴搓卜肚!”
兩岸頑童一來一回,極盡嘲諷戲謔之能事,粗俗而風(fēng)趣,唱到最后有時自己都抑制不住笑起來。
原來我們村里的女人給水田里的秧苗除草時,要跪著前行,雙手薅草,穿長褲很笨重,一般都穿短褲,又怕秧苗擦破細(xì)嫩的私處,就拿個棉布墊著。而對面村里女人到九龍江口撈海蟶,因為都是家庭婦女,大家就都脫光下身,用泥巴往身上抹一抹,別人也看不見那私密處,撈完蟶子跳進(jìn)江水洗個澡,再穿上衣服回家,簡單省事。在民風(fēng)淳樸的年代,那是村民司空見慣的事。
約摸半天時光,山泉的鴨子們脖子下鼓鼓囊囊的,吃飽后的鴨子晃著渾圓的鼓囊,跳進(jìn)江水里洗澡。山泉開始搖著櫓,趕著鴨子順?biāo)宦坊丶摇?/p>
山泉家和我外婆家隔著一條石板路,經(jīng)常到我家聽?wèi)蛭?。那時,我外公不知從哪里弄來一臺留聲機(jī),得空的時候,就放一些唱片聽。每次要放唱片,山泉便會到我外婆家來,坐在墻邊的角落聽得入迷。放唱片時,我搶著去擰緊留聲機(jī)發(fā)條,換唱片針。記得有《陳三五娘》《山伯英臺》《安安尋母》等戲出。每次放唱《安安尋母》時,一聽到安安在尼姑庵求母親龐三春回家,而母親卻懾于封建禮教不敢相認(rèn)時,山泉都在墻邊抹眼淚。
山泉很喜歡看戲,只要臨近哪一個村演戲,都會打著手電筒去看,就如現(xiàn)在的鐵桿粉絲。小伙伴嘲笑他叫“擔(dān)戲籠”的,原是指專門替劇團(tuán)挑衣箱、道具的人,村里人用來揶揄那些戲迷。
山泉看戲很入迷,尤其劇中演到悲傷的情節(jié),那管“鴨母噠”響起來,和著“大廣弦”奏出十分低沉凄婉的音調(diào),那些上了年紀(jì)的老婦人,禁不住哭哭啼啼起來,山泉也跟著抹眼淚。
后來我跟歌仔戲劇作家姚溪山聊起“鴨母噠”話題時,他說“鴨母噠”也稱“鴨母笛”,是歌仔戲獨有的樂器,專門演奏悲傷抒情的樂段,有“哭調(diào)”、“大調(diào)”、“七字調(diào)”等。
到了“文革”期間,演出的大都是現(xiàn)代京劇樣板戲,山泉還是百看不厭??吹米疃嗟囊怀鰬蚪小都t燈記》,他經(jīng)常有板有眼模仿李玉和的動作和唱腔,舉著那盞夜里撿鴨蛋用的“保迦燈”,當(dāng)作李玉和打暗號的巡道燈,唱道:“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儼然是個頂天立地的地下黨員。他叫我扮演劇中的叛徒王連舉,我不干,說還不如叫我當(dāng)日本鬼子鳩山。后來王連舉就讓一個外號叫“拍禿”的小伙伴來當(dāng)。
我們那陣子經(jīng)常玩在一起,記得有一年春節(jié)分得壓歲錢后,就跑到縣城石碼錦江照相館,“李玉和”、“王連舉”和“鳩山”站成一排照了張合照。
歲月流逝。年紀(jì)大了就越懷念兒時的快樂時光,回憶那些漸行漸遠(yuǎn)的往事。
我曾經(jīng)回鄉(xiāng)下打聽山泉的下落,山泉很早就不在村子里了。據(jù)說他是隊長在大山里扛木頭時,從一個山澗邊撿回來的孤兒。在山泉十五六歲的時候,隊長腦溢血中風(fēng),臨死前才交代了山泉的身世。
后來,有村里的人在隊長扛過木頭的那個大山里見過山泉,說他挑著個木匠箱子,替人家打家具,一邊做木工,一邊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
我曾經(jīng)夢見過山泉坐在一個山間溪流邊的巖石上,吹著“鴨母噠”,那低沉悠長的聲音回響在樹木蔥蘢的群山中……
花跳仔
我的大舅小名叫“花跳仔”,這個名字是東洲村人給起的外號。
東洲村是九龍江邊上的一個小村莊,三面環(huán)水,有大片的灘涂。九龍江退潮的時候,那些裸露的灘涂上,有很多的小泥蟹、跳跳魚爬出洞來覓食。
小泥蟹和跳跳魚是東洲村人飯桌上的美食。村里的孩子們經(jīng)常下灘涂去挖泥蟹,洗凈后用鹽巴腌制,待泥蟹變成褐紅色的時候,就倒出來下飯吃。跳跳魚是與小泥蟹一起生活在灘涂上的一種魚類,閩南人有叫花闌,有叫彈涂魚,有叫跳仔,東洲村人都叫它“花跳仔”。這種魚身上有松花模樣的條紋,叫花跳仔倒很貼切。
小時候聽東洲村老人說,灘涂上的花跳仔有兩個品種,那種頭大眼睛突出、身子烏黑的叫“空腔魚”,吃了會“大小疝”,閩南話意思是睪丸一邊大一邊小,不能生育。眼睛較小、有花紋的叫花跳仔,肉嫩味美,煮面線、燉菜脯清爽可口,是傳統(tǒng)的農(nóng)家菜。
據(jù)說大舅七八歲就跟著小伙伴學(xué)會了抓花跳仔。九龍江退潮的時候,花跳仔躲進(jìn)泥洞里,他便約上兩三個小孩,光著屁股在灘涂上尋找花跳仔棲息的泥洞。當(dāng)發(fā)現(xiàn)有冒小氣泡的洞口,他就知道里面有花跳仔,馬上用雙手開始挖泥??斓蕉吹椎臅r候,一手堵住泥洞口,一手繼續(xù)掏泥,待花跳仔慌張地逃出來時,就敏捷地抓住它,用小鐵絲穿起來,或裝進(jìn)小魚簍里。一直抓到漲潮的時候,大舅洗完澡,穿上衣褲,提著一大串花跳仔回家去。曾經(jīng)聽過和大舅一起掏過花跳仔的村民講,大舅看洞口和氣泡就知道里面花跳仔的個頭大小,個頭小的他就放過,說等大了再來收拾它。隨著經(jīng)驗老到,大舅甚至只用一腳踩進(jìn)泥洞,一手就能把跑出來的花跳仔扣住,旁人自嘆不如,“花跳仔”的外號就在村里叫開了。
大舅十二歲的時候,家里又添了幾口人,日子過得很拮據(jù),經(jīng)常餓肚子。大舅有個小姑姑嫁到滸茅島,眼瞅著大舅正在長身體,怕餓壞了發(fā)育不良,長成個“半丁”。大舅的小姑姑就替他在夫家的村子里物色了個較富裕的人家,因為那戶人家需要個打雜、放牛的長工,她認(rèn)為大舅去那兒準(zhǔn)能吃飽肚子。那戶人家生的全是女孩,聽說大舅長得很周正,又會干活,就有招贅大舅當(dāng)女婿的意思。解放前,閩南地區(qū)農(nóng)村有男孩從小入贅女方家的風(fēng)俗,叫“頂對”。那戶人家有個小女兒八歲,長得很可愛,叫玉蓮,大舅正是去和她“頂對”的。
大舅到了滸茅島的茅草村那戶人家,手腳很勤快,人又機(jī)靈,和玉蓮也處得像兄妹,因此很得主人的歡心。他們要大舅的小姑姑趕緊回娘家說定大舅“頂對”玉蓮的事。
入贅的事很快就定下來了。大舅是外婆和前夫的兒子,嫁給外公時帶過來的,村里人說是個“拖油瓶子”。這件事花跳仔和村里小孩挑事打架的時候,經(jīng)常被人拿出來奚落。雖然外公待他如親生,但大舅潛意識里有點自卑,自小骨子里就很倔強(qiáng),很自立。雖然對與玉蓮將來要做夫妻的事懵懵懂懂,但心里是很樂意的。
大舅到十七八歲的時候,長得高高大大,四方臉,兩道濃眉英氣逼人。解放后的第五年,他應(yīng)征入伍,在上海某海軍基地當(dāng)了一名艦艇輪機(jī)兵。聽說當(dāng)年一位海軍部隊首長的女兒喜歡上了大舅,節(jié)假日約著大舅逛上海灘,向大舅發(fā)起愛情攻勢。那首長家也很中意這位忠厚樸實而又上進(jìn)的小水兵,默認(rèn)了他們的關(guān)系。大舅心里惦記著家鄉(xiāng)的玉蓮,和首長女兒戀愛的事一直沒發(fā)展下去,后來也就好聚好散。首長覺得這位農(nóng)村來的小兵居然重情重義,不攀高枝,不貪圖富貴,心里很感動,很贊賞這位年輕人。盡管沒做成自己的乘龍快婿,首長還是在背地里交代下屬不要難為他,甚至給他提了個輪機(jī)班長。服完兵役轉(zhuǎn)業(yè)時,特地囑咐安排他回到福建馬尾造船廠。后來大舅正式和玉蓮?fù)昊椋》蚱奕缒z似漆,他又打報告申請調(diào)到離家鄉(xiāng)更近的廈門造船廠。
“瓜菜代”的時候鬧饑荒,為了玉蓮和全家不餓肚子,大舅居然辭去船廠的工作,回到玉蓮身邊。
在九龍江上,大舅再次討起了小海。除了抓花跳仔之外,大舅用積攢的錢自己造了一只小木船,夫妻倆又打了幾條漁網(wǎng),在九龍江“圍魚”討海鮮,過著“水上吉普賽人”的生活。日子艱難而幸福著。
轉(zhuǎn)眼幾年過去,大舅媽玉蓮的肚子總沒動靜。東洲村的婆姨們偷偷議論說,大舅花跳仔可能小時候吃了太多的“空腔魚”,才導(dǎo)致生不出孩子來。又有親戚支招,說趕緊找一個男孩子做“契子”,說不定就能“契”出兒女來。閩南人有個習(xí)俗,多年不育的夫妻要是找個干兒子,說不定很快就能有喜。玉蓮媽說我給他們當(dāng)干兒子最合適,自家外甥,又長得有福氣相。我也真是“不辱使命”,當(dāng)了大舅的“契子”后,第二年大舅媽玉蓮肚子就大了,生了個表弟。自此,大舅和大舅媽對我疼愛有加,大舅媽看我的眼神總是溫柔而親切,他們經(jīng)常帶我在漁船上玩耍。有時住在大舅的船上過夜,半夜時分船搖晃得厲害,醒過來要尿尿,發(fā)現(xiàn)本來睡在大舅和大舅媽中間的我,怎么就被挪到船邊去了。成年后回憶此事,才明白原來半夜里小船晃來晃去是大舅和大舅媽在玩“船震”,后果是他們接二連三地又整出三個表弟!
去年冬天,八十歲的大舅去世了。我趕去奔喪的時候,沒有看見大舅媽哭哭啼啼,只是一身素衣,神情淡定。大舅媽在大舅的靈前,擺了一碗米飯和一碗鹽焗跳跳魚。她對我說:你大舅走了,你披上麻衣給他拜一下吧。我接過大舅媽遞過來的一炷香,雙膝跪下,向我大舅作了最后的道別。
責(zé)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