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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

2016-05-26 04:26劉鳳陽
福建文學(xué)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外婆

劉鳳陽

整個夏天,他們都沒有出過門。天氣又悶又熱;下班后回到家里,胡瑋瑋有時看看書,更多的時候獨自發(fā)呆或者玩一下手機;杜建龍喜歡在開著電視機的房間里走來走去,弄出一些響動。偶爾他和她說句話,她要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眼睛里帶著一絲驚異和茫然。月末的一個星期天,下了一場雨,胡瑋瑋大清早一個人上了街。

地鐵里照常很擁擠。大部分人都埋頭看手機,車廂里卻懸浮著一層熱騰騰的聲浪,分明有人在看不見的地方發(fā)出飲泣般的低語,和平時在辦公室里的感覺相仿:在那個巨大的房間里,大家各自龜縮在由擋板辟出的小隔間里,眼睛盯著電腦屏幕,緊閉著嘴,卻永遠(yuǎn)都有嚶嚶嗡嗡的聲音,像一床厚厚的毯子裹在你身上,又像一層蜘蛛網(wǎng),粘在你臉上、腦門上。

半年多以前,胡瑋瑋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上出現(xiàn)了一種奇怪的癥狀,她害怕聽到聲音,特別是人聲。每當(dāng)聽到有人侃侃而談時,她就會頭皮發(fā)麻,心跳加快,雙腿輕微地打顫,冷天里也會出汗。她把手機的提示音設(shè)置成振動,盡量避開可能接觸到的各種聲源,睡覺時耳朵里塞上兩團棉花。但是情況絲毫沒有得到緩解。她知道,那不是耳朵的毛病,是心病。果然,她上網(wǎng)查了一下,有一種被稱作“應(yīng)激性焦慮癥”的疾病和她的狀況十分吻合。網(wǎng)上的診療建議是,去看看心理醫(yī)生。

這件事情,杜建龍不知道,她也從來沒打算告訴他??瓷先?,他是快樂的,還因為向來的自負(fù)而有些“大喇喇”,——他的QQ簽名是“一得自矜,淺嘗輒止”,本意在于自我警醒,不料卻成為內(nèi)心寫照。她都不忍心說穿他,他有什么可“自矜”的。職場上的攻城掠地,在他可能認(rèn)為是建樹,別人眼里不過是多了幾毫銀錢罷了。上大學(xué)的時候,他倒是俊朗端正的,略有些瘦削,卻顯得干凈,第一眼,她便記住了他。那時她對他說過:“男孩子是不需要刻意保養(yǎng)和修飾的,特別是臉、頭發(fā)、眉毛、胡子,干凈是唯一的準(zhǔn)則?!边@句話她也是聽來的,但代表了她自己對男性一貫的審美觀。現(xiàn)在看來,這樣的“準(zhǔn)則”未免有些簡單和幼稚。然后,他們畢業(yè)了,分別之前也沒有確定什么關(guān)系。她免試被保送繼續(xù)讀研,他則急惶惶地與一家前來進行校園招聘的南方企業(yè)簽了約?!俺晒Α痹谡賳舅?,圈定了他,想逃脫都難。校園里貼滿了他們的招貼畫,蠱惑人心的語詞浸染著激素,專為荷爾蒙過剩的他們定制。數(shù)量可觀的年薪,優(yōu)渥的生活,酒會,展會,峰會……反正就是各式各樣的會,就是他未來的人生圖景。他也真就做到了。兩年后,胡瑋瑋研究生畢業(yè),就業(yè)形勢急轉(zhuǎn)直下,她是正牌碩士,雙學(xué)位,竟也一職難求。這期間,他們保持著說不上頻繁、也說不上疏淡的交往,等她的畢業(yè)答辯一完成,杜建龍專程“飛”了一趟,回到母校,告訴她,她的工作已經(jīng)替她安排好,按照她的雙學(xué)位,一文一工,“文”則進公司品牌策劃部,“工”則進公司的產(chǎn)品研發(fā)部,盡她挑選。此外,他正式向她提出了求婚,互為“備胎”的日子已告結(jié)束,他們的關(guān)系,也該進入一個實質(zhì)性的階段。晚上,他請她吃飯,不是在學(xué)生常去的大排檔,而是在正規(guī)的、上得了檔次的餐館,飯后,是情難自禁,也是理所當(dāng)然,他帶她走進了他“下榻”的星級酒店里……——看來他是蓄謀已久了,也很懂得把握時機、循序漸進。無論如何,她為他的周到和細(xì)致感動了。

他已經(jīng)先人一步做上了“經(jīng)理”,這頭銜響當(dāng)當(dāng)、亮锃锃,像一個巨大的禮物,砰地一聲就砸給了她——桂冠戴在他的頭上,大禮卻是獻給她的;這還不算,循著“職業(yè)通道”,“總監(jiān)”的位置擺在他面前,分明也指日可待,或者像他喜歡用的一個俚語:“褲襠里掏雀兒——手到擒來”,這背后則是年薪呈幾何級數(shù)的增長。剛開始他們住在租來的房子里,家具和電器是房東配好的,一應(yīng)俱全,床卻只擺了一張,居家的生活順理成章地展開,且是為她量身打造的,她倒也沒感到有絲毫的排拒。男女同居這件事,就連在大學(xué)里也都司空見慣。為著經(jīng)濟實惠考慮,兩個人一起生活,成本也可以成倍降低。床笫之事,她向來是冷淡的,無可無不可,但也不至于掃了他的興。他早已在一個新開發(fā)的樓盤里看好了一套房子,交了首付,數(shù)月前就已開始了月供。房價含了精裝修的費用,無需自己勞神,一俟交樓,帶把鑰匙便可入住。

年底,他們辦理了結(jié)婚登記,參加了公司組織的集體婚禮。花車、婚紗照、宴席、禮賓……都由公司統(tǒng)一包辦,名額有限制,統(tǒng)共九男九女,取意“天長地久”,每對入圍的新人還獲得了公司獎勵的一臺全自動電飯煲。公司負(fù)責(zé)統(tǒng)籌這件事的正是杜建龍。這一天,堪稱他的光榮日,公司領(lǐng)導(dǎo)對他的成功策劃大加贊賞;“新人”們,還有一部分趕來參加婚禮的父母家長們對他感激不盡;幕前幕后,他都是當(dāng)仁不讓的男一號,像那些電影大師,集編、導(dǎo)、演于一身,互不耽誤,各出精彩;而令他最感榮耀的是,在一眾被厚厚的濃妝涂抹成“標(biāo)準(zhǔn)件”、漂亮得失真,就連自己的老公都輕易分辨不出來的新娘中間,惟有胡瑋瑋清純?nèi)绯酢K齻兊娜蓊伿潜还獠收种?,那光彩其實就是油彩;惟有胡瑋瑋方可稱之為光彩照人,那光彩是由內(nèi)而外,從她的身體和靈魂里發(fā)散出來的。從清早起便開始的花車巡游,繞公司一周后,開上了環(huán)城路,引無數(shù)路人矚目。他們看到了什么呢?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他們看到的只有他,和她,其余的人都是為了襯托他們來出丑的。就在一周前,他們收了樓,新婚之夜正趕上住進新房,一切如愿。

許久之后,胡瑋瑋才感覺到了一絲不安。當(dāng)初的選擇,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都是順風(fēng)順?biāo)模谋粍又泻耐讌f(xié),一時被掩蓋住了,也麻痹了她的身心,“坐”下來的卻是一個病灶,要不了多久就會對她發(fā)起報復(fù)。她不喜歡這家公司,也不喜歡這份工作,讀了研究生又如何?所謂的產(chǎn)品開發(fā),從結(jié)構(gòu)、功能,到外型、包裝,分出大大小小的模塊,以“創(chuàng)新”為旗號,實際上離不開一個“抄”,同行業(yè)內(nèi)的抄,修修補補的抄,改頭換面地抄。日常中大家的行事,不論對錯,只看上司的好惡,明知是錯,錯就大家一起錯,反正有上司兜著,她苦讀了十年的學(xué)問,專業(yè),比不上見機行事的一個巧妙借口——方知找準(zhǔn)借口、學(xué)會申辯才是學(xué)問和“智慧”。其實也不是什么申辯,有誰和上司,哪怕是和同事?lián)砹幍亍氨妗边^?不過就是撇清,撇清,再撇清,能撇清的盡量撇清,除非利益相關(guān),涉及到了錢。女人最重要的終身大事,從少女到少婦,從女兒身到為人妻,所需要的循序漸進,那些過渡,那些猶疑,彷徨,錐心的掙扎,徹骨的愛戀,到了她這里,仿佛都是一筆帶過,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那么,杜建龍呢?他當(dāng)然是溫柔體貼的,他呵護著她,如同呵護一個藏品,那是他的專屬,擺出來,人人都看得到,確知其貴重,卻永遠(yuǎn)不可企及,這就足夠了。他們在同一個公司,一起上下班,一起吃飯睡覺,是一種全天候的相守,仿佛再也找不到更美滿的婚姻。她看著他在一天天出類拔萃,就像看到一頭豬在一群豬里出類拔萃,而她,也很快就要成為一頭豬,一頭渾身沾滿了污泥的小母豬。

地鐵過了一站又一站,越到市中心人越多,下車的人永遠(yuǎn)比上車的人少。胡瑋瑋的旁邊,一個大媽把整個身體靠在了扶手桿上,兩只手騰出來,耳朵上塞著耳機,一直在對著那根白色的數(shù)據(jù)線說話,乍一看像是自言自語,她微微闔著眼皮的樣子,又像在夢囈,臉上的表情既甜蜜又恐怖。過了一會兒,有人下車,空出了一個座位,大媽一甩大屁股,從半米遠(yuǎn)的地方直接漂移到那個座位上,又穩(wěn)又準(zhǔn),好像屁股上長了眼睛,關(guān)鍵是,過程中她的“夢囈”絲毫沒有被打斷。胡瑋瑋的頭皮、胸前、背上刷地出了一層細(xì)汗。她是不是太矯情了,如果自己真的有病,就該老老實實去看醫(yī)生。下一站,是市里最大的那家中醫(yī)院,她要不要下車?關(guān)鍵是,她要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杜建龍?

有好幾次,她已經(jīng)話到口邊,到底還是難以啟齒。她總覺得,她身上的“應(yīng)激性焦慮癥”,病源就是他本人。要是她跟他說這件事,不就等于一個受刑的人跟劊子手喊冤嗎?內(nèi)心深處,她一直覺得錯在她自己。他們結(jié)婚不過三年,如果有人變了心,變心的人是她而不是他。

他熱愛演講,辯論,開大會時喜歡發(fā)言,當(dāng)然最好是做報告,面對黑壓壓的聽眾,當(dāng)然最好有上司在場,用一種拔高了的音調(diào)搬弄各種聱牙的詞匯。那一次,是公司例行的年會,她作為基層員工參加,親耳聽了他的報告。他知道她在,卻故意不往她坐的方位看。南方的初春,已經(jīng)開始燥熱,會議室里放了冷氣,因為人多,溫度調(diào)到了最低,坐在前排的人,有著裝的要求,西裝領(lǐng)帶包裹著,大概不覺得冷。胡瑋瑋手腳冰涼,一陣陣發(fā)抖,汗卻從背上沁出,不知道自己是冷是熱。也許,她身上的怪病就是在那天落下的:越是離她近的人聲,越是細(xì)微,越讓她驚悸。如若在遠(yuǎn)方,狂風(fēng)呼嘯,車輪轟鳴,響雷滾滾,對她反倒沒有什么作用。她坐在那里,他發(fā)出的鏗鏘激越之聲,像一根根鋼針,奔濺而來。在公司的這幾年,胡瑋瑋大概也算得上是“老”員工,對大家的行事作風(fēng)多少有了一點了解。私下里流行一種說法:公司分“理論派”和“行動派”,現(xiàn)階段,老板偏好的是前者,指不定哪天,又偏好了后者。有誰被器重或者被冷落,都是暫時的,也由不得自己。就在她感覺再也坐不下去時,衣兜里的手機發(fā)出了震動。她從會議室的側(cè)門悄悄溜出去,在公司大門外的草坪上接通了手機。

是媽打來的。

“瑋瑋,你在上班嗎?”

“媽,這個時間我當(dāng)然是在上班,什么事情您快點說呀,我正在開會呢!”她有點意外,媽從來不在上班時間打電話給她。

“瑋瑋,瑋瑋,你聽著,外婆她……她上周五夜里走了……”

電話里一陣嗚咽,她聽到媽在捯氣,她全身被放空了一般,變得輕飄飄的。天大亮著,她卻好像處在月光下,萬物呈半透明狀。她想對媽說些什么,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瑋瑋,好孩子,你不要太難過。你聽我說,外婆她走得安然,她沒有受一點罪……”媽的鼻音很重,但很沉穩(wěn),表明大悲大慟已經(jīng)過去,也無比尖銳地表明,她永遠(yuǎn)地缺席了那個大悲大慟的時刻。那一刻,這仿佛成了令她絕望的唯一原因。

媽知道她和外婆的感情有多深。六歲之前,她幾乎只認(rèn)識外婆,不認(rèn)識媽。打從生下地,她就被寄養(yǎng)在外婆家。直到現(xiàn)在,要是她做夢,夢見小時候那些溫暖的懷抱,那些貼心的撫摸,夢里夢外都是外婆。

媽告訴她,外婆已經(jīng)入土為安。之所以沒通知她,都是外婆的意思。外婆怕影響了她的工作,也怕她太傷心,經(jīng)受不了打擊。媽替她給外婆獻了花圈,落款寫了她和杜建龍的名字,替他們給外婆燒了紙錢和香火。媽讓她放心,外婆是“老喜喪”,喪葬很順利,等到以后有時間,她再去外婆的墳上祭拜。胡瑋瑋走進會議室,重新坐下來。臺上換了演講人,杜建龍退下來,直挺挺地坐在前排,沒有朝她看,他當(dāng)然也不知道,這驚心動魄的幾分鐘里她經(jīng)歷了什么。

晚上,胡瑋瑋拖了地,做完衛(wèi)生,洗了澡,準(zhǔn)備上床睡覺前,總覺得還要再洗點什么,才能靜下心,就把床單被褥全都換下來,塞進了洗衣機。杜建龍很晚才到家,他看上去喝了酒,肚子里的千言萬語像止不住的酒嗝,正一串串往出噴。他說到下午的會議,說到公司本季度的良好業(yè)績,說到老板對他不加掩飾的夸贊。但是他到底說了什么,胡瑋瑋一句也沒聽懂。她好像并沒有哭過,眼睛卻是腫的。杜建龍發(fā)現(xiàn)了。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看著他,眼淚終于奔涌而出。外婆沒了。整整一下午,她一句話都沒和人說。媽后來在電話里跟她說了又說,她也是一句話沒回?,F(xiàn)在,她要說出來,她要把這件事說給人聽。

“好了,好了,”他柔聲道,拿來紙巾給她。他當(dāng)然不會跟著她哭;他的嘴角動一動,有笑意,是用來安慰她,也是事不關(guān)己的釋然,還是用來勸導(dǎo)她,凡事不必小題大做。

外婆只見過他一面,很喜歡他,其實也說不上喜歡,可能只是因為外婆太疼她。他們結(jié)婚那年去過一次外婆家,因為她的堅持。隔著兩代的人,見與不見又有什么關(guān)系。想不到的是,外婆竟然還有禮物送給他們,是一只手工做的銀手鐲,嬰兒一出生就戴上的那種。老人家的心思,成家,然后生子,幸福就到手了,完整了。

他泡了一杯蜂蜜水遞給她,她喝了幾口,剩下大半杯,他接過去,一口喝光。天已經(jīng)很晚了,他們上床睡覺。他摟著她,不說一句話。很長時間里,他們沒有以這樣的姿勢入睡了。夜晚的靜謐有一種溫潤和綿軟,令她松弛下來。他摟著她的手臂在悄悄用力;他的臉、手掌、手臂和胸膛熱得讓人受不了;她也熱,渾身都熱,只嘴唇是涼的,旋即也熱了。他迎上來含住她的唇,舌頭不由分說地躥動著,又一寸寸往下移,嚙噬著她的胸。然后,突然,她無比驚恐地發(fā)現(xiàn),他一頭拱進了她的雙腿,她被尖利和柔軟輪番燒灼著,又像深埋著的黑土被犁鏵一層層掀翻。以此為軸心,他的身體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著,雙腿調(diào)過來。仿佛失去了意志,她蜷曲著,熱烈地、稔熟地、急切地迎上去,一口含住了他。

那一段時間,他們的生活很平靜,是一種相安無事的淡漠。外婆去世這件事,也漸漸被時間沖淡,偶爾的,胡瑋瑋在睡夢中回到從前,所有的場景里外婆都在,但是外婆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印象卻很模糊。她還是害怕聲音,害怕有人對她不停地說話。有一天,部門在餐館聚餐,快吃完飯的時候幾個人開始起哄,要去張寒家里喝茶。都說張寒嗜茶,泡茶功夫了得,他們要他把壓箱底的好茶貢獻出來。張寒應(yīng)諾著,臉紅了。他在這一群人中,年齡是偏大的,常常被新來的小女孩稱作大叔,身材健碩緊實,卻像個小男孩一樣愛臉紅,說起話來也是害羞一般清簡,但又絕不是那種被稱作“娘炮”的人。胡瑋瑋跟著大家出了餐館,穿過幾條巷子,上了樓。

張寒先把大家?guī)нM屋,這才返身下樓,去買泡茶用的純凈水。一室一廳的房子,一看就是租來的,一張三人沙發(fā),一個茶幾,茶幾上有一具雞翅木的茶盤,嵌一個燒水的小電磁爐;一套全玻璃茶具扣在茶盤上;寫字臺擺在客廳靠窗的位置。窗簾關(guān)閉著,吸頂燈亮起來,小小的客廳也像玻璃做的,潔凈、透明。家里沒見到別人,一行人反客為主,往沙發(fā)上擠。胡瑋瑋看見寫字臺上擺了一只小鏡框,照片上是一個八九歲懷抱皮球的小男孩。有一個手快的女孩,抄起鏡框,對眾人宣布:“張寒的小鮮肉兒子,帥不帥?”又自問自答:“不過還是沒他老爸帥?!庇腥肆⒖探恿瞬纾骸澳氵@是要父子通吃的節(jié)奏嗎?他老婆和兒子都不在這邊,你機會很多喲!”那女孩并無半點羞澀,朗聲接道:“沒錯!他就是我的男神!他們爺兒倆都是!”

胡瑋瑋坐在一邊的矮凳上,看他們嘻嘻哈哈打情罵俏,沒覺得有什么不好。研發(fā)部里的男女,平時難得放松,骨子里卻并不甘于做一個無趣的工科男、工科女,搞怪逗趣的功夫,也絕不比別人差。她知道,在他們那里,她是不受待見的人,男人受不了她的不茍言笑,女人們,大概認(rèn)為她在“裝”——就算是吧。那點距離感,源于她從學(xué)生時代一步跨入婚姻,沒有在單身生活里浸泡過,缺了那些共進退的廝混,摸爬滾打,和不打不成交、傷皮不傷肉的沖突。說到底,孤單的是她,被莫名忌恨的,也是她。

一會兒,張寒回來了,一手一打瓶裝純凈水,進了屋就道歉,讓大家久等了。拜他為“男神”的那個女孩收束起調(diào)笑,一臉崇拜地跟著他忙前忙后。但見張寒端坐茶盤前,雙手輕輕搓了搓,略一沉吟,水壺里漸漸起了泡,滾沸了。溫壺,燙盅,干壺,置茶,洗茶,注茶,他的臉上再無表情,頎長白皙的十指上下翻飛之間,淡金色的茶汁一滴未濺,馴順地注入了“公道”,再分進三個茶盅。房間里霎時充滿茶香。眾人安靜下來,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唯恐漏掉一個細(xì)節(jié)。

本地的“茶道”,無論多少茶客,擺出來的茶盅永遠(yuǎn)是三盞。胡瑋瑋不愛喝茶,她的睡眠向來很淺,喝了茶一準(zhǔn)會失眠。但是,她喜歡功夫茶那種若有若無的儀式感和閑適作派。茶盅不同于飯碗,大家輪流喝,好似不講究衛(wèi)生,其中道理,胡瑋瑋曾經(jīng)望文生義地,暗自思忖過:一來,老式的居家茶壺,都是“標(biāo)準(zhǔn)件”,一壺剛好三盞;二來,茶本為藥用,在百姓眼里自有解毒清污之效;第三,茶客為“客”,能入座者皆為親友知己,何妨“推杯換盞”。出神間,張寒右手擎了茶盅,左手托底,走到了她面前,“嘗一下吧,這茶很清淡的?!彼f,不出意料地,他的臉又紅了。胡瑋瑋推托不及,也顧不上百般顧忌,接過來,一口吞了下去。

她站起身;他還站在那里。有一秒鐘,他們四目相望,屋子里驟然安靜下來。她握著空茶盅,他伸出手,是要接住的動作,卻停在半空,仿佛拿不定主意,或是忘了要做什么。然后,像電影里的慢鏡頭重新切換成正常速度,一秒鐘后,他接過茶盅,退回到沙發(fā)上。他們的手碰觸了一下嗎?

那以后,一個人的時候,她常常會想起那股茶香,想起那雙眼睛曾經(jīng)那么近地看著她。有一天她路過那棟樓,門洞里安裝的防盜門生了銹,深綠色的漆皮斑駁模糊。門開著,有人出出進進。她停下腳步,站在那里,三樓的鋁合金推拉窗開了一半,太陽斜射過來,打在碎花窗簾上。那個懷抱皮球的小男孩一定還是靜靜地趴在照片上,他會想念不在身邊的爸爸嗎?

他們分屬研發(fā)部下面的不同科室,張寒的辦公室在輔樓的另一個大房間里,主樓和輔樓之間,在二樓處連著一個露天平臺作為通道,平臺上種了三角梅、金銀花和一些闊葉植物,男人們把這里當(dāng)成吸煙區(qū),煙灰直接彈在花圃里。他好像不抽煙,如果沒有工作上的交集,她很少見到他。她想象著他單身一人的生活,除了喝茶,還有些什么內(nèi)容?都是“過來人”,他會像其他那些單身男人一樣,去夜店做那種事、解決生理需要嗎?這個念頭讓她一陣羞愧。那一秒鐘的注視,似乎明白無誤地告訴了她一切,也可以說,什么也沒告訴。他們之間,還會有什么發(fā)生嗎?

緊接著,五一小長假到了。公司比國家規(guī)定的假期少,只有三天時間。杜建龍告訴她,這個假期他要出差去海南,那里有個企業(yè)發(fā)展戰(zhàn)略高端論壇,他作為特邀嘉賓,要代表公司去參加。往常他開會啦出差啦,也有正趕上節(jié)假日的,胡瑋瑋根本沒在意。這次他卻說:“你一個人待在家里怎么辦?要不要約上幾個閨蜜,在附近找個地方散散心?”

“不用了,我就待在家里吧。人太多,我哪里也不想去。你走你的好了。”

臨出發(fā)前,胡瑋瑋無意中看到他手機上,通過“攜程網(wǎng)”訂票的短信通知。兩張往返機票,有兩個人的姓名、身份證號碼和訂票號出現(xiàn)在短信中。她愣怔了一下,默默把他的手機放回原處。將要和他同行的那個女人她認(rèn)識,高大豐腴,說不上漂亮,可也絕對說不上丑,至少比杜建龍大五歲,在公司的后勤部工作,婚姻狀況不詳。胡瑋瑋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以這個女人的崗位,無論是在海南還是在海北,無論是高端還是低端,無論什么“壇”,都和她沒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她更擅長的可能是泡菜壇。令胡瑋瑋在意的,好像已經(jīng)不是杜建龍是否偷情這件事,而是,他會不會真的這樣重口味?

這件事,他若不說,她永遠(yuǎn)都不會說。打死她也不會說。

奇怪的是,那一刻起,她的心徹底地平復(fù)了。在腦海里盤旋多日的,那一縷若有若無的茶香,那雙眼,和她的那一點點雜念,從此煙消云散。

在連接主樓和輔樓的那個露天平臺上,他們當(dāng)然遇見過。都是一個部門的人,怎么可能不會遇見?那幾叢三角梅不分季節(jié)兀自殷紅透綠,從沒見到有人給它們澆過水,或是施過肥,它們靠天收地、茂密地張揚著。擦身而過時,她沒有停留;他也沒有停留。他們原本只是兩個陌生人。

從哪一天開始,她上班,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點動鼠標(biāo),發(fā)出一連串輕微的、嗒嗒的脆響,像用一把剪刀,一點點剪開了什么薄脆的東西,她沉浸其中,卻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那是什么呢?

很多天之后,她路過輔樓,原先張寒坐的那個座位上,換了一個她不認(rèn)識的小青年。

一個多月前,張寒醉酒駕駛被查扣,正趕上新交通法規(guī)實施,被處十五日拘留,并處兩千元罰款。從看守所出來后,他自動離職,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出了地鐵口,人一點也沒見少。公交車呼嘯著開過去,看得見,就連過道上也擠滿了人;被高高的護欄擋住的人行道上,人們各自往相反的方向疾行,冷不防迎面就會碰上一只強硬的肩膀,或者碰上他們手里提著的物件。胡瑋瑋包也沒拿一只,空著手,慢慢走著,和所有急慌慌趕路的人形成對比,她慢騰騰的腳步妨礙了別人,也讓自己走得磕磕絆絆。橫過人行天橋,她停下來,一時不知道該往哪里走。她很久沒有進過商場和超市了。日常用度,一般是杜建龍掌管,她只負(fù)責(zé)房子的月供。他們的服裝和鞋,大多在網(wǎng)上買,也是杜建龍支付??雌饋?,這是一個合理的家庭財務(wù)規(guī)劃,她的工資不高,供完樓所剩無幾,歸她自己零花;他的那份收入,除去開支,還有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可以存下來。杜建龍從海南回來后,他們之間很少交流,上了床,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蜷縮著入睡,跟那張漫畫上的姿勢一模一樣。她所有的知覺似乎都集中在了聽覺,由此造成一種放大,浮夸和壓迫。性事方面,漸漸找到規(guī)律,在每個周末晚例行公事,也如過日子一般枯燥潦草。胡瑋瑋這方面,是慣常的不夠熱情,但始終秉持合作態(tài)度,杜建龍當(dāng)然沒有覺出異?!钦娴臎]有異常,反倒是,年近三十,她沉睡的身體仿佛終于一覺睡到自然醒,看似晚了一步,卻什么也沒省略,什么也沒錯過。睜開了眼的欲望越是強烈,越是盲目,身段降低后,吃飽喝足是首要,靈和肉漸行漸遠(yuǎn),各找各的樂子。她這才知道,她是根本不會在乎那個泡菜壇子的。杜建龍可能永遠(yuǎn)也不會想到,一條手機短信已經(jīng)泄漏了他所有的行程。

那一次,例行公事的時候,他赤身趴在她的肚皮上,腰腹的力量似乎已經(jīng)衰退,單靠身子上下平移著,笨拙而又吃力。她看著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頭頂上的毛發(fā)已經(jīng)開始變得稀疏,幾乎就要禿頂了。他的腰圍已經(jīng)超過三尺,早已沒有了當(dāng)初的俊朗。這樣的跡象在他,是不是來得太早了一點?那一瞬間,她感到的不是嫌惡,而是一種古怪的憐憫。

她站在手扶電梯上。人流終于被分出了秩序,轟然作聲的機器帶著男女老少或扶搖直上,或盤旋而下。她被挾持了一般,走進這個本埠最大的、號稱中國第一商城的購物中心。她的腳下被一種不由分說的力量托舉著,在一寸一寸升高;巨大的中庭在腳下展開,又被漫漶的人群涂抹著,侵蝕著;一層一層的商鋪擠擠挨挨,商鋪里擺放著的物品也是擠擠挨挨,所有的燈盞都開著,發(fā)出鬼魅的,雜蕪的,非人間的光;聲音,再沒有什么比聲音的勢力更為強悍——開足馬力的機器聲,成竹在胸的低詢,婉轉(zhuǎn)親切的應(yīng)答,還有,腳步和喘息,衣袂摩擦的細(xì)小聲響,混合成一種巨響,在四壁回蕩。回聲,回聲的回聲,無限繁衍著,拖曳著聲音的根須,千絲萬縷,千頭萬緒,漂浮著,沖撞著,互相糾纏在一起,織成一張大網(wǎng),又要互相掙脫,從眾聲喧嘩里超拔,顯形。她的胸腔、腦腔內(nèi)自有一種聲響,明亮而圓潤,呈柱狀,類似于極強的光柱,兀自左沖右突,撕咬著她的身體;一披冷汗刷地瀉出,又瞬間收干。那根巨大的、聲音的圓柱自頭頂彈出,炮彈一般騰往高空,一下子穿透了那張大網(wǎng)。

所有的聲響頓時消弭殆盡。萬籟俱靜中,一縷茶香彌漫開來,她看見了張寒。在相距不到十米的地方,在同一個高度上,張寒站著的那架電梯正在緩緩地、緩緩地下降。

責(zé)任編輯 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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