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一瓜
一
不是誰都能看到淡綠色的月亮的,它只是有的人在有的時候能夠看到。
芥子在那天晚上看到了。她是在鐘橋北的汽車里看到的。橋北到機場接回了回娘家一周的芥子。然后,他們停好汽車,手牽手開門進屋。橋北在開門的時候,順勢低頭吻咬了芥子的耳朵。
保姆睡了。她把房間收拾得很干凈,能發(fā)亮的物件都在安靜地發(fā)亮。玄關正對著大客廳外的大落地窗,陽臺上的風把翡色的窗簾一陣陣鼓起,白紗里子就從翡色窗布的側面,高高飛揚起來。臥室在客廳側面隱蔽的通道后面。
芥子的頭發(fā)還沒吹干,橋北已經在床上倒立著等她了。說是倒立健腦,橋北還有很多健身的方式,比如,每天堅持2000米晨跑,周末3小時的球類運動。橋北無論生活還是工作,都充滿創(chuàng)意。比如,做愛。近期,橋北在玩一種花生粗細的紅緞繩。芥子叫它中國結,橋北不厭其煩地糾正說,叫愛結。紅緞繩繞過芥子的漂亮脖頸,再分別繞過芥子美麗的乳房底線,能在胸口打上一個絲花一樣的結,然后一長一短地垂向腹深處。橋北給全裸的芥子編繞愛結的過程,也是他們雙方激情燃燒的美妙過程。芥子喜歡這個游戲。
入睡的時候大約是12點。芥子一直毫無睡意,起來服用安定的時候,她不敢看鐘。再次醒來的時候,她第一感覺是誰在喊叫。有一只人高的小白兔站在她床前。眼睛很澀,她睜開眼睛馬上又想閉上,可是,她突然打了個激靈,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
是的,不是做夢,真的有人站在她面前,手里有刀!橋北不在身邊。那人臉上戴著小白兔面具,白兔一只耳朵翹起,一只耳朵折下來;客廳燈亮著。芥子一張嘴就想喊橋北,小白兔一下捂住了她的嘴,刀尖差一點兒就要扎在芥子的鼻子上。芥子聞到那只陌生的粗糙的手心上汗味混合著什么的怪味。
小白兔的表情始終是得了大蘿卜的高興表情,可是面具后面的人揮著刀,手勢十分兇狠:敢喊,我就不客氣!喊不喊?
芥子慌忙搖頭。小白兔用力捏了下芥子的臉頰,拿開了他的手,但刀沒移遠。出去!那人說。
芥子下床。她穿著冰綠色的細吊帶絲質睡裙,睡裙長達腳面,可是胸口比較低,所幸愛結還在脖頸上,松松垮垮地吊著,芥子覺得多少掩飾了一些空當。
橋北在客廳,他被綁在一張餐椅上,一個戴著大灰狼面具的人站在他身邊。沒有看到保姆。一見到芥子,橋北就做了個沒有食指配合的“噓”的表情。芥子知道橋北要她安靜、鎮(zhèn)靜,可是,芥子克制不住地顫抖、想哭,也想叫喊。小白兔晃了一下耳朵,大灰狼就過去拖過一張餐椅。大灰狼去拖餐椅的時候,芥子發(fā)現(xiàn)他是個不太嚴重的瘸子,不知想平衡還是想掩飾,大灰狼用跳躍的方式行走。
大灰狼把椅子放在沙發(fā)前,離橋北四步遠的地方。芥子被小白兔用力按坐了下去。大灰狼馬上拿著不知從哪里拿出來的棕繩,要綁芥子。芥子尖叫起來,小白兔一巴掌就甩了上來,芥子噤聲,轉頭看橋北。橋北沒什么表情,似乎閉了下眼睛,還是要芥子安靜的意思。芥子的一顆眼淚掉下來。大灰狼就把芥子的手熟練地反綁在后面了。橋北對芥子說,別緊張,沒事,他們不是有困難不會到我們家的。是吧?兄弟,看喜歡什么,你們拿好了,我們也不報警,只請你別傷害我們。
橋北的包、芥子的包、兩人的手機都在沙發(fā)前的大茶幾上。小白兔示意大灰狼看好兩人,他開始搜包。兩人包內每一個夾層的東西都倒出來了,大小面額的錢、購物發(fā)票、優(yōu)惠卡、會員卡、身份證、醫(yī)療卡、口紅、粉盒、衛(wèi)生護墊倒了一大攤,橋北的包里竟然只有一個舊的電話本和一個摩托羅拉v998手機和兩塊電池;小白兔在一個夾層中找到50元和包著它的一張發(fā)票;芥子的包內東西占了一大堆,可是,這一大堆里的錢只有200多元。橋北現(xiàn)在使用的黑包不在。
芥子在想幸好把2000元錢給了媽媽,還有橋北現(xiàn)在用的黑包肯定是落在車上了,這個是他已經不用的舊包呢。小白兔突然沖到橋北面前,一把揪起橋北的睡衣前襟:還有錢在哪兒?!
橋北說,我也不清楚。包不是都翻了嗎?三只手機你們都拿走吧,請把sim卡留下好嗎?
大灰狼甕聲甕氣地說,這手機當然是我們的。還有錢呢?
小白兔面具眼睛的窟窿位置,射出非常陰冷的光。顯然他是主謀。你們倆住這樣的房子,不是只有這點錢的人!快點!我沒時間!
大灰狼面具的嘴巴窟窿,能隱約看見后面的人臉上有一副挺長的齙牙,人臉甕聲甕氣地說話,可能是想把牙齒遮蓋得好一點兒,以致養(yǎng)成了習慣。他說,我大哥一旦見了血,就收不住手了。你們最好不要讓他見血。
橋北說,到臥室的床頭柜抽屜里看看吧。
二
歹徒是凌晨5時離去的。他們在傭人房找到了被毛巾堵嘴、捆綁得快死過去的保姆。橋北說,歹徒大約是凌晨4時左右開門進來的。鐘橋北說他是在臥室衛(wèi)生間聽到客廳好像有異常動靜,于是,走到通道觀察的時候就和兩名劫匪相遇了。月亮非常亮,西斜的月光灑過陽臺,透過白紗窗簾,照在沙發(fā)上。小白兔和大灰狼的黑影就突兀在沙發(fā)前。然后他們撲了上來。
歹徒總共得到了5200元現(xiàn)金,其中5000元是銀行卡上根據密碼到柜員機上連夜提的款;4萬元航空債券,再過兩個月到期;2個戒指、1條白金項鏈;3只手機,其中橋北的是才買一個月的商務通手機,價值近5000元。
警察接到報警電話就來了。先是兩個,后來來了好幾個,亂哄哄的。芥子想想就想哭。警察分別給橋北和芥子、保姆做了筆錄,不同的警察,問的問題差不多,但是,他們還是一對一對地反復提問、記錄。警察似乎越來越懷疑保姆,有關她的問題,問得越來越細。
鐘橋北和芥子離開刑警中隊的時候,已經12點半了。保姆要稍后問完,他們就先走了。也許是受了警察影響,鐘橋北也開始分析保姆作案的種種可能性,但芥子不想參與分析,她不想說話,就是不想說話。橋北說,你怎么啦?
芥子小聲說,很累。
兩人到牛排館隨便吃了點兒午餐。橋北說,回家睡一下就好了,別難過,錢畢竟是身外物。想開點兒,好嗎?
芥子還是不想說話。橋北說,這案子你說能破嗎?
一塊牛排被芥子割得稀爛,她只是吃了一個煎雞蛋。橋北已經明顯感到芥子情緒低落。他動手用自己的叉子叉了一塊牛肉往芥子嘴里送。芥子扭過頭,不接。芥子說,他們都比你個子小很多,其中有個人是瘸子。
橋北愣了愣,可是,橋北說,他們手上有刀。對不對?
芥子點頭。
橋北是當晚7時的飛機,飛大連,有個展覽會。他不知道芥子午睡也失眠,芥子當時盡量不動地躺在橋北身邊,橋北打呼嚕的時候,她悄悄爬起來,一到客廳,凌晨4時發(fā)生的一切又歷歷在目。歹徒是開門進來的。她不知道橋北是和歹徒怎么遭遇的,她對她醒來之前的事情一無所知。只是警察進門之前,他們說了幾句。橋北說,我一看見陌生人,就什么都明白了。我馬上說,你們要什么就拿吧。我不反對,大家出來混也都不容易。橋北說,幸好我反應快,開了燈我才發(fā)現(xiàn)他們手里有刀!
5時許,橋北提著行李出門。3分鐘后,他又回來了。他說,你情緒很差,要不我叫妹妹來陪你?芥子說不要。芥子不喜歡鐘橋南,橋南是那種直爽和無恥分不清界限的人。
你開門。
芥子把防盜門打開。橋北進來,放下包,用力抱了抱芥子。你行嗎?橋北說,我不放心。芥子說,你走吧,我不害怕。你快走吧,趕不上飛機了。
芥子是站在窗后看著橋北下樓后,穿過后圍墻被人圖走近道而拆毀的鐵柵欄,走到馬路對面的停車場的。橋北的確非常帥氣,高大結實,開車的樣子也像個賽車手。芥子站在窗前回憶,小白兔和大灰狼好像都和她差不多高,應該在一米六七左右。
保姆怨氣沖天地煮了兩份面條。她說她都快被壞人弄死了,到現(xiàn)在胳膊還在痛,那些警察案子又不會破,一直問我們有什么用啊。她把面條放在桌上,就翻起襯衫給芥子看她被捆得發(fā)青的繩痕。
芥子說,要不要涂什么藥?保姆哼了一聲,說又沒破。那兩個壞蛋如果抓住了,我要親口咬死他!芥子說,收拾好了,你早點兒睡吧。昨天沒睡好。
芥子臨睡前又把門和窗看了一遍。都是反鎖反扣好的,如果沒人配合,外面的人是進不來的??墒牵孀釉诖采线€是翻來覆去睡不著。她爬起來,想象凌晨4時的情景。她先到臥室的衛(wèi)生間。橋北站在衛(wèi)生間聽到了外面的異常動靜,然后,他怎么走過兩米多的通道呢?客廳里站著兩個陌生動物,其中一個還匆匆調整了一下面具。橋北沒有撲過去,如果撲過去會怎么樣呢?橋北反應過人、孔武有力。可是,橋北沒有撲過去,而是矮小的入侵者向高大的橋北撲來。
芥子開著燈,在沙發(fā)上久坐。保姆出來了,揉著眼睛說,為什么不睡呀,睡吧,沒事了,你到自己房間把門反鎖好就行了。要不要我陪你?
芥子忽然感到了真正的恐懼,誰是真正的敵人啊?芥子站起來說,我沒事,我這就去睡,你也睡吧。芥子連忙進了房間,把門反鎖后又檢查了兩遍。整個晚上睡不好。
次日一早,警察上門請走了保姆。芥子吃過麥片,靠在沙發(fā)上竟然睡了過去,直到電話響起來。橋北說,你沒事吧?
芥子想哭,可是她感到自己不想讓橋北知道她想哭。她說,我沒事。飛機很順利是嗎?橋北說,很順利,進城安頓下來太遲了,沒敢去電話,怕吵你。芥子,聽我一句話,錢是身外物,你別看不開。破財消災,懂嗎?
我知道。芥子低聲說。她本來想說,這不是錢的事。但芥子說,那你什么時候回來?橋北說,七八天吧。有事打小王的手機,我都和他在一起。你記下他的手機號好嗎?
芥子說好,你說吧。其實,芥子手上沒有紙也沒有筆。橋北在電話里三個三個一組地報號碼,芥子三個三個地重復著,但什么也沒記下來。
三
芥子到她的“芥子美剪”美發(fā)店的時候,早班的員工都到了,幾個洗頭工在唧唧喳喳地議論芥子家的事。因為昨天芥子跟師傅阿標說了幾句,就到警察那里忙了大半天,一整天沒過來看店。阿標手藝不錯,就是見人就黏糊,店里的洗頭小女工被他泡得爭風吃醋,吵來吵去??墒?,很多女顧客喜歡阿標料理頭發(fā)。阿標的大腿會講話,手上的剪刀不停,動作準確,腿上的膝頭也善解人意地和女顧客促膝談心。鐘橋南最會罵阿標,可是,她指定阿標做她的頭發(fā),不管是剪還是染,非阿標不干,再遲也等。
鐘橋南來做頭發(fā)倒是都付錢的,她說親兄弟明算賬,可是,她要是帶朋友來弄頭發(fā),就非常豪邁。走時,照例喊一聲,多少錢?芥子照例說,算了算了,自家人你干什么呀?
鐘橋南就說,那好吧?;蛘咿D身就對朋友說,怎么樣,下次還來找芥子、阿標吧?我叫他們優(yōu)惠。
芥子就笑著送客。阿標有時會撒嬌,攔著不讓橋南走。因為他是靠抽成的。他說,姐姐,我欠房租了,你不付錢苦了我啦,要不我晚上睡你身上?橋南伸手就狠捏阿標無肉的腮幫,阿標就順勢矮下來,殺豬一樣叫喚:啊,姐姐!那你睡我吧!姐姐!睡我吧,怎么睡都行!
阿標一看到芥子進來,就撥開了身邊的女孩,站了起來。他說,怎么樣啊,老板?有希望破案嗎?芥子說,天知道。反正都搶走了。阿標說,真的是好幾萬嗎?芥子不想多說,她說,前天毛巾誰洗的,一股味道,客人提意見了。不是說過,這些小節(jié)要注意嗎?阿標你查一下??坼X。
正說著,橋南進來了。橋南像一個兩頭尖的大檸檬,她理著板寸,金色的頭發(fā),穿著青黃色的大號T恤,下面是一條牛仔熱褲,短得到了大腿根,衣服一蓋,就像沒穿褲子。阿標一見就哇哇大叫起來,姐姐,我受不了你啊,求你穿上褲子再來吧!橋南二話不說,一屁股坐到了阿標的腿上,還用力蹾了一下。
橋南說,怎么回事?芥子,我哥給我打電話了,讓我來看看你。真是怪了,肯定是你家保姆里應外合干的!
芥子雖說是嫂子,可是,橋南比她大四歲,平時都是橋南說話,沒有芥子多說的份兒,芥子也不喜歡和橋南搶說什么。芥子說,警察還沒破案呢,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橋南說,我分析呀,就是那個保姆。我平時看她就賊眉鼠眼的。他們帶刀是嗎?聽說連臉都不敢露出來,肯定是熟人!芥子認為有道理。
他們怎么進來的,個子高嗎?什么口音?橋南像偵探一樣發(fā)問。芥子就她知道的部分,粗略地說了一下,因為她不愿意在店里談這些問題,尤其是小工這么多的情況下。
橋南不管。橋南說,沒錯,那個保姆最值得懷疑??嗳庥嬄?,誰都會!我早就跟我哥說過,芥子你記得吧,我早就說換掉她。我哥那人,唉,傻逼一個!平時整天跑步健身什么的,好像牛得不行,結果,真的來了劫匪,扯!和他們談判!賣家求和!要是我啊,非和他們拼了不可!在自己家,誰怕誰啊,他們心虛得臉都不敢露出來,要我先一把扯下它!再用凳子砸,動靜一大,嚇都把他們嚇跑啦!
姐姐啊,你是孫二娘啊。怪不得我怕你。
橋南瞪了阿標一眼,去!閑著就給我洗洗頭、吹吹。我沒空兒和你啰唆??禳c,用沙宣。
芥子說,可是,他們有刀。
刀?刀算什么?關鍵是他們做賊心虛!你一兇他們就軟了,你反抗他們就怕了,他們還會用好刀嗎?我哥腿那么粗,一腳就踢飛他的狗屁刀。天下歹徒都一樣,唉,你們兩個窩囊哪,尤其是我哥,真沒勁!我要在你家,一棍子劈死他們!
正在給橋南滿是泡泡的頭發(fā)上抓洗的阿標,聽了哧哧笑。
四
晚上回到家就10點半了。是阿標提醒芥子要不要先走,他來顧店,并說要不要送送她。芥子說很近,路燈又亮,就先走了。保姆真的被警察留住了,接下去不知道會怎么樣。想起保姆前一段和芥子聊天時說,看到什么什么地方的人,因為面對歹徒不肯交錢,結果被砍了二十多刀。真是不值得,人嘛,把錢看得比命還重是傻瓜。芥子說,是啊,命比錢重要。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保姆真是像同伙,是不是提前做思想工作來著?芥子進屋后,仔細檢查門窗后,開始洗澡。關掉客廳的燈回臥室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客廳月光明亮。她站了一下,不由又站到了橋北聽到動靜后出來的位置,是啊,看客廳非常清楚,兩個小個子歹徒是一目了然的。橋北說什么來著,他說他幸好反應快,馬上就說,要什么你們拿去,你們出來混也不容易,喜歡什么就拿吧。
是這樣說的嗎?是這樣說的。后來開燈才發(fā)現(xiàn),他們有刀。就是說,還沒看見刀的時候,橋北就妥協(xié)了。對嗎?
昨天凌晨的事態(tài)中,芥子有三次感到強烈委屈。一是橋北說我不知道錢在哪兒。那一瞬間,芥子感到壓力特別大。是啊,很多人家都是女人管錢的,也許歹徒家也是。后來,橋北讓芥子指引歹徒到臥室床頭柜開抽屜。
抽屜的鑰匙在書房第三格書架的雜物盒里。小白兔解開芥子和椅子綁在一起的繩子,但還是反綁住她的雙手。他要她帶他們拿鑰匙、開抽屜。在橋北無奈和鼓勵的眼神下,芥子乖乖地帶著他們取鑰匙。就是這次,他們找到了銀行卡和債券,還有首飾。
他們重新回到客廳。這一次沒有再把芥子和椅子綁在一起,小白兔讓芥子坐在沙發(fā)上。他把銀行卡拿在手上晃動,他說,說出密碼!
橋北和芥子互相看著。小白兔站起來,用刀在橋北的脖子上劃了一下,芥子瞪大了眼睛??瓷先ゲ恢?,可是,有一顆血珠在橋北脖子劃痕的下端慢慢大了起來。芥子又開始顫抖。橋北說,告訴他吧。
小白兔點頭。似乎是贊同,也似乎是明白了:是這女人管家。
小白兔坐到了芥子身邊。沙發(fā)陷了陷。芥子盡力挺直胸,想讓衣服和身體接觸密實,因為只要兩肩一松,旁邊人就很容易從胸口看到乳房,甚至透過乳溝看到小腹。橋北確實是不知道這張銀行卡的密碼,可是,芥子還是再次感到委屈。
芥子報出的是錯誤密碼。小白兔看了芥子好一會兒,似乎在斷定她有沒有撒謊。芥子低下頭。小白兔起身再次檢查了橋北的綁繩,讓大灰狼飛快地出門找柜員機提款去了。
小白兔更近地挨著芥子坐下。芥子想站起來,被他一把拽下,幾乎跌在小白兔的懷里。再不老實,把你再綁到椅子上!芥子感到面具后面的人臉不懷好意地笑了一下。小白兔重新把放在茶幾上的刀拿在手上把玩。
別那樣!橋北說,大哥,不是要什么都讓你拿了嗎?
小白兔這回笑出了聲。真的嗎?
他用刀尖把芥子脖子上的愛結,小心翼翼地挑了出來,端詳著,兔子的耳朵碰到了芥子的臉。芥子努力往后,小白兔突然用勁扯了紅繩子一把,芥子栽向他,然后,他把愛結調個頭,長帶放脖頸后面,似乎換一個角度欣賞著,可突然從背后猛提起繩子。芥子的脖子一下被卡得火辣辣,舌頭被勒得伸了出來??墒?,小白兔馬上把手松了。芥子劇烈咳嗽,她閉上眼睛。她覺得自己差點就死了。
小白兔又把紅繩子調轉回頭。芥子抖得無法克制,可是,她知道橋北救不了自己,所以就不肯睜開眼睛。小白兔坐在了芥子大腿上,然后不是用刀,而是用手,把愛結輕輕放回原來的地方。他的手食指少了一節(jié),好像是被切斷重長的,因此,指甲變形、指尖圓大得像個腫瘤。那手送紅繩子進去后,就停在她的乳房上。芥子覺得,那只骯臟的手,停著,開始慢慢地用力,她不由全身繃緊了。就在這時候,門外響起了大灰狼的腳步聲,小白兔像彈簧一樣,高高跳離了芥子。
芥子睜大眼睛看橋北,橋北也大睜著眼睛看她。芥子大睜著眼睛,淚水就越過睫毛掉了下來。
芥子在月光明亮的客廳內走動,橋北的位置、她的位置、小白兔的位置,還有大灰狼的位置。她一一都走到位,停留,昨天晚上的一切歷歷在目。她到烘干的衣服里找到了愛結,看了很久,然后,她找出剪刀,在茶幾上,把它一節(jié)一節(jié)地剪碎了。
還是睡不著覺。什么人都沒有的房間不時發(fā)出咔啪嗒的細微響聲,像有人從隱蔽的角落出來,不慎碰到了什么。芥子感到害怕,而且越來越怕。她把燈打開,又把臥室的門鎖檢查了一遍???1∶40了。橋南本來說要來陪她睡,可是她不肯,說自己一點兒也不怕?,F(xiàn)在,給誰打電話呢?沒想到,她拿起電話就撥了謝高的手機。
謝高說,是你。有事嗎?
芥子說,噢,沒事。聽說你通知明天下午開業(yè)主會議?
是啊,居委會綜治小組長都通知了吧。你自己來吧?要整治發(fā)廊秩序了,有些新規(guī)定。
我自己來。會開很久嗎?
不會。說說整治計劃,簽個責任狀就好了。你就這事?。?/p>
嗯。我問問。那再見吧。
過了兩分鐘,電話響了。芥子以為是橋北,卻是謝高的。謝高說,我知道你家出事了。鐘橋北做完筆錄出差了,你是不是一個人害怕?
沒有。我不害怕。
你是害怕。要不我過去陪陪你?今天我值110。
我不害怕。
謝高很輕地嘆了一口氣,說,你自己關好門,我叫聯(lián)防隊員巡邏時多走你那段。好好睡吧,不可能再發(fā)生一次的。沒這個概率。
五
謝高是這個轄區(qū)的治安警察,專門管特種行業(yè)的,什么發(fā)廊啊按摩院啊,洗腳城還有歌廳舞廳娛樂城的。很多小業(yè)主都巴結他,可是謝高總是神情郁悶。他郁悶著臉到處轉悠,看到不順眼的張口就罵、抬腳就踢。今年特種行業(yè)放開了,不需要公安審批,申請人只要完成工商、稅務登記什么的,就能開張。一時間,這條街上冒出了十幾家發(fā)廊,還不算小巷深處的。如果五十米內有六家發(fā)廊,你說靠什么競爭呢?實際上,這六家可能都不是發(fā)廊了,可能合起來,都找不到一個正規(guī)師傅,甚至一把剪刀。你叫它色情按摩院也對,尤其是偏遠一點兒的小店。
在“芥子美剪”的后面拐角有個叫“情思”的發(fā)廊,水平不怎樣,可是生意興隆。每天都有幾個乳房都快跌出小衣服的小姐,坐在店門口,飛著媚眼,打撈路過的男人。兩對男女被突然行動的謝高他們逮個正著,兩個正在從事色情摸弄的小姐都是包著毯子押出來的。阿標他們看到了。芥子后來問謝高為什么,謝高說,一穿上衣服,她們就什么都不認賬了。沒辦法。
還是抓不過來。這個“情思”關了,還有更多的“情思”纏綿著開。謝高他們挺煩的,大罵工商閉著眼睛審批,根本不看市場需求,人為惡化治安環(huán)境;可是,工商那邊也不含糊,說不是一切由市場調節(jié)嗎?誰要管那么寬,經營不下去,自然就倒了。誰愛開誰開。
等黃了一條街的時候,人民群眾當然大罵警察笨蛋,有人往市人大、政協(xié)寫信,信訪件一層層轉下來,謝高他們就要一件件去文字說明情況。謝高就經常惱火,看到張店光線不良、李店小姐媚笑,甚至偷做隔間,就氣不打一處來,態(tài)度十分惡劣。而他已經無權封他們的店了。
但是,謝高對芥子非常友好。芥子一向守法經營,芥子有阿標這樣的小有名氣的兩位大師傅,還有兩個小師傅,還有六名基本安分守己、技法熟練的洗頭工,芥子還有一大群的固定顧客,因此,從來不給謝高他們添亂。認識謝高的時候,謝高還是責任區(qū)警察。兩個喝多了的東北人,一頭撞進店內,開口就要小姐。值班師傅說這里沒有,他們竟然就把師傅痛毆了一頓,把店里砸得亂七八糟。來處理案件的謝高就認識了芥子。
同行競爭難免飛短流長,就有人說,芥子是靠謝高的保護傘發(fā)財的,說芥子和謝高關系很那個。芥子自己的員工有的也這么偷偷議論,有些洗頭工流動性大,流來流去說只看見謝高在芥子面前會有笑容。芥子不管它,她愛橋北,橋北也知道,橋北從來不把發(fā)廊里那些東西當回事,比如,那個不男不女的阿標。而一個小警察,橋北就是聽到什么,也斷然不屑放在心上。他們互相認識,橋北對謝高十分客氣,見面總說,謝謝老哥關照;謝高對橋北也非常禮貌,謝高對芥子說,你老公挺不錯,又帥。
會議在街道辦三樓小會議室開。謝高主持的,他們所領導也來了。街道分管治安的副書記、街道綜治辦主任及各居委會綜治小組長都來了。美容美發(fā)行當小老板、小業(yè)主都來了。講了轄區(qū)治安情況、講了精神文明、講了發(fā)案率,點名批評了不良發(fā)廊,表揚了包括“芥子美剪”在內的守法經營店家。然后,各家簽下治安責任狀,發(fā)誓保證本店文明守法,并積極檢舉揭發(fā)他店破壞治安的不正當競爭行為。舉報有獎。
散會的時候,謝高叫住芥子幫他收拾會場。謝高說,晚上一起吃飯好不好?反正你保姆出不來了。
芥子說,我的保姆真的有問題?
你以為我們總是亂抓人嗎?
芥子說,去哪兒呢?我是說吃飯。芥子突然很想和謝高待在一起,她否定是情感上尋找依靠,她認為她只是想知道一些關于這起入室搶劫案的內幕。所以,芥子說,我請你好嗎?
謝高笑起來。好啊,你不怕別人說你拍我馬屁?
我又不干壞事,我拍警察干嗎?
謝高到所里換下警服,就和芥子一起走了。
六
“茉莉苑”是利用一棟舊別墅改建的酒家,外墻和內部裝潢都非常溫馨懷舊,就像別人的溫暖的家的感覺。老板是個男人,打扮得像剛從高爾夫球場歸來。看到謝高,奔過來就擁抱,好像久別重逢。謝高沒有表情地和他擁抱一下。他們互相拍了拍對方的后背。原來這是謝高過去在這做責任區(qū)警的朋友。謝高說有包間嗎?拐角那個小間的。
老板看著芥子,曖昧地說有有有,給你留著呢。謝高也不怎么笑,說,菜快點上好嗎?我中午沒吃飯。芥子覺得謝高真的臉色郁悶,好像沒什么人能令他愉快。不過謝高看到橋北真的非常友好,雖然他們毫無友誼可言,這樣說來真是可貴。三樓拐角的小包間,是利用小陽臺改建的,玻璃墻看出去就是微波蕩漾的茉莉湖,垂柳彎彎的,扶?;ㄔ谒叺牧鴧蚕拢鹨粯?,一團一團的,景致很深遠。
這間只能坐兩個人。謝高說,喜歡嗎?
芥子說,真沒想到,以后我還來。她本來想說,下次我要和橋北一起來,可是話到嘴邊就不想說了。謝高說,我喝點兒啤酒,你要不要?或者點果汁。芥子說,我也喝酒吧。
兩人就沒話了。芥子第一次單獨和謝高一起吃飯,本來有很多話想說,可是,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只好等謝高問。她以為謝高會問前天晚上的事,可是,謝高不說話了,只是抽煙。
芥子尷尬起來。點菜的小姐怎么還不來?她說。
謝高說,不用點,他們知道我愛吃什么。你今天就陪我吃我愛吃的吧,好不好?鐘橋北什么時候回來呀?
七八天吧。芥子說。謝高輕輕笑了,你老實說吧,昨天半夜打電話是不是嚇到了?芥子搖頭。謝高點頭笑了笑。
我的保姆真的和他們是一伙的?
我不知道。案件不是我辦的,但他們不會抓錯人的。
你是不是不想對我說真實情況?
你要知道什么真實情況?
我家的事。我不知道保姆說了什么?你們抓她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對頭的地方嗎?還有同案的人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即使我知道,可能也不便告訴你,因為現(xiàn)在案件還在偵查審理中。你別想這個事好不好?
小姐端來一個小瓦斯爐,原來全部是吃蛇。蛇皮蛇肉分開了,切裝了十幾個小碟,白的肉、黑花的皮,還有棕色的調味醬、芫荽、青瓜什么的擺了一桌。蛇骨不知怎么團成一個圓圈,正放在湯里熬。
謝高說,我聽說過你吃蛇。吃吧,降火。你上火了。
芥子會吃蛇,但不愛吃蛇。謝高說她上火,她就想自己一直沒睡好。謝高替她舀了蛇湯,然后把白白的蛇肉片放進沸騰的小鍋中。等水一開,他就把燙熟的蛇肉放在芥子碗里,教她蘸著調味醬吃。
芥子說,如果歹徒是到你家,你會怎么樣?
謝高驚訝地揚起臉,我?沒想過。
那你想想吧。情況和我家的一樣。兩個小個子進來了,謝高你有多高?
一米七九,比你老公矮。
你家突然出現(xiàn)的兩個歹徒,只有我這么高,有一個還是瘸子,不過他們手上有一把匕首,像一本書那么長,很尖。你會怎么辦呢?
我回答不好。也許我會本能地抵抗,制伏了他們;也許我被砍傷砍死了;也許我把錢給他們,就像你們做的那樣。
你為什么要給他們錢?
因為他們可能喪心病狂,我不是對手。其實這個問題,一定要看具體的情景,你在當時會形成具體的感覺,并判斷什么反應是最正確的。你為什么問這個?
要是我們就是不合作呢?
那我可能已經見不到你了。謝高笑了笑,你為什么一直問這種傻問題。告訴你,你碰到的歹徒是新手,如果是老手,早就搞定了,沒必要拖那么久,危險性大大增加了。還被你蒙騙錯誤密碼,來來去去的。
你知道案情呀。
快吃吧,清涼降火。我也餓了,你老問話,我才吃了兩塊。
過了一陣子,芥子忍不住又說,你真的會妥協(xié)嗎?可你是警察??!
警察也是人啊。別想這事了,案件有希望。辦得快的話,東西都能找回來。謝高一邊說,一邊站起來,不斷往芥子碗里放燙熟的蛇肉。
如果我現(xiàn)在和你穿過茉莉湖,碰到歹徒,你會怎么辦?
唉,又來了。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給錢。如果還要人身侵害,比如劫色,只好和他們拼了。
但是,那時候你已經被打壞了,或者被綁起來了,因為你一開始就不反抗。
你能不能不說這個問題啊。要不,我們現(xiàn)在就下去走走,看看有沒有歹徒出來,讓我們實驗一下?你這是怎么啦?
我覺得一般人都會認為和警察在一起比較安全。
看到謝高的臉色陰郁下來,芥子閉嘴。開始自己打撈蛇肉。謝高不再回答問題。芥子也不敢再問了。謝高后來意識到了什么,說,喝酒吧,芥子。我們說點兒輕松的,免得你晚上又睡不好。來,多喝點兒,晚上好睡覺。等會兒我送你回去,好嗎?
七
橋北回來的前一天,案件告破了。辦案刑警叫芥子前往指認。芥子其實認不清楚作案人的臉,因為他們始終戴著面具,她是憑他們的身形辨認的。大灰狼有點瘸,沒錯;小白兔的手很粗糙短小,左手的食指第一節(jié)缺失,而食指尖變得像蛇頭一樣尖圓。保姆確實和他們是一伙的,在警所,警察把戴著手銬的保姆帶過芥子身邊時,保姆沖著芥子笑,還想用手拉芥子,芥子驚叫一聲。警察呵叱著保姆,推她走。
手機三只銷贓出一只,是芥子的三星;首飾和航空債券都未及出手,現(xiàn)金5200元只剩幾百元。警察說,要等開退贓大會的時候,一起領。
橋北在電話里知道案件告破非常高興,說回來請警察吃飯。橋北回來的時候,直接進了家,然后給店里的芥子打電話,要芥子回來。芥子說,買點兒菜嗎?每次從外面回來,你不是想吃稀飯?
橋北說,保姆不在不方便。我們上街找稀飯吃。
在無名指吃飯的時候,橋北說,我再給你買只手機吧。你高興嗎?等會兒就上手機店挑去。
芥子說好。橋北說,這件事把你膽子練大了。我本來以為你會不敢一個人待著。橋南卻說你一點兒都不怕。
是謝高說,不可能再發(fā)生第二次的。
回頭你跟謝高說,明天我請他和他的辦案兄弟們喝酒。請他幫忙招呼。謝高人不錯啊。他到過我們家嗎?陪你?
沒有。他讓聯(lián)防隊員巡邏的時候,多巡我們這一帶了。謝高說,如果那事發(fā)生在他家,他可能會抵抗,制伏他們;也可能像我們一樣,把錢給他們。
他畢竟是警察,和我們不一樣。我要是警察,保姆她敢叫同伙來試試?
芥子說,要是你一開始就反抗會怎么樣?
橋北停下來,看著芥子。芥子把眼睛轉開了,看大街上。
一開始我沖過去了,我踢倒了一個。橋北說,可是我被茶幾絆倒了,他們兩個就撲過來,壓住我。我的脖子被踩住了,后腰被踢了,第二天青了一片,現(xiàn)在都正常了。我知道他們會玩命的,所以我說,要什么你們拿,別這樣嚇人,我不會報警。你吃了安眠藥,你什么動靜都聽不到,等你出來就看到我被綁在椅子上了。對嗎?
芥子點頭。
謝高叫了兩個承辦刑警過來,其中一個是陶峰,是他的同學、好朋友。橋北也叫了公司兩個朋友過來,因為在橋北走后,他們都很關心朋友妻子,橋北不在的時候,總是來電關心問需要什么幫助。
陶峰很愛說話。大家喝著酒,吃著螃蟹,吹著海風,聽陶峰主說。原來是這樣,保姆的丈夫就是小白兔,而大灰狼是保姆的親弟弟,實際上就是姐夫和小舅子的搭檔配。橋北公司的朋友笑著說,原來兩匪互為“中紀委”啊。大家笑,橋北也笑。芥子看到,謝高看了她一眼。謝高本來就不喜歡笑。芥子也沒有笑,她在想那只曾經放在她乳房上的手。這一節(jié),做筆錄的時候,第一次她曾含糊說到,第二次以后,就不愿意再說了,每次都跳過去。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橋北當然看得很清楚,但是,橋北會說嗎?應該也不愿說。
如果他們不是姐夫小舅子的搭檔配,接下去會發(fā)生什么呢?芥子突然一陣反胃,嘔了一把,她慌忙用手堵嘴。耳朵下的皮膚和手臂外側,激起一片雞皮疙瘩。橋北說,你沒事吧?
橋南說,食物中毒嘍!說完自己哈哈大笑。芥子也笑了笑,說,吞了一個甲錐螺。橋北拍了拍芥子的背,說,好,算我們補鈣。
大家喝了酒,隨便一句話都濫笑。謝高喝了很多酒,但很少笑。
晚上芥子又是失眠。她以為橋北睡著了,便爬起來吃藥。以前橋北總是一沾枕頭就睡的。可是,今天芥子剛吞下藥的時候,橋北背對著她說,我給你按摩一下,好嗎?
芥子有點反應不及,說不出話來。橋北從來沒有躺下這么久沒有入睡的。所以,芥子說,你怎么沒睡呀?
你怎么又服藥呢?橋北說,你不是說偶爾一兩次嗎?或者喝濃茶、做愛太興奮?昨天我們沒有做愛,可是你也服了,我并沒睡著;今天也是,你怎么又服呢?你這樣會上癮的。
我不知道。越急越睡不著,所以我就……
我走的這八天,你是不是天天失眠?我看到你的藥瓶了,一下少了那么多。
芥子爬到床上。橋北伸出胳膊把她摟向自己:我告訴你,你不能這么脆弱。這事已經過去了,永遠過去了。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大部分東西不是都在嗎?
芥子點頭,說,我沒有想這事了。
那你剛才想什么?說真話。芥子看到橋北的眼睛閃爍著曖昧的意思,可是,她不需要。橋北開始抱緊她,芥子把他胸口推開,說,我頭發(fā)暈。橋北伸出手,手掌蓋在她臉上,大拇指和無名指分別按摩她的太陽穴。我跟你說啊,芥子,人家說破財消災,還有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知道嗎?我知道你不是小心眼兒的人,不是愛錢如命的人,你只是驚嚇過度,對嗎?現(xiàn)在我回來了,天天在你身邊,你看,你伸手一摸,我就在你旁邊,熱乎乎的。你還擔心什么呢?
如果,芥子在他手掌下面說,如果他們兩個不是那種關系,你說,他們會怎么樣?
誰?他們啊,反正錢是少不了的。怎么分贓是他們內部的事。
我不是說這個。
為什么要找難受呢?你這個傻瓜?,F(xiàn)在不是一切都挺好?睡吧,要我抱著嗎?如果再不睡,明天我開車會危險的。
八
開退贓大會的時候,橋北正好又出差了。騎著警用摩托的謝高在公安分局門口看到芥子,說,噢,退贓會。鐘橋北呢?
芥子說,他出差了。謝高說,細軟很多吧?上來。我送你的寶貝回家。
到公寓樓,芥子邀請謝高上樓到她家去。謝高有點意外,幾乎有點不好意思。他有點口吃起來,我,還有事,要不,我陪你上去一下。
新保姆到位了,可是還不是太利索,洗個水果又把盤子給打了。芥子趕緊去幫忙,她怕慢了,謝高要走。謝高在她家走動著,四處觀看,似乎非常欣賞。然后謝高就坐在沙發(fā)上,就是那天晚上芥子和小白兔并肩坐的位置。
挺漂亮的,你家。謝高說。
芥子說,陶峰那人很有趣啊。你們兩個很合得來呀。
我們當年住在一個宿舍。他很討女孩子喜歡,也很能干。
我還不知道你是調過來的,我還以為你和陶峰他們一樣,是分配過來的。調過來不容易吧?
在那兒混不下去了,死活得調過來。再不容易賣人賣血也得調。
現(xiàn)在你坐的位置,就是那天晚上我坐的位置,那里的窟窿就是被刀扎的。橋北在那兒,他被綁著和椅子連在一起,不能動,站不起來了。后來,一個歹徒坐在我身邊。
謝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芥子,芥子突然明白,謝高什么都知道,于是她停了下來。謝高開始吃楊桃,他小心地用小叉子,一片片叉起來送進嘴里。芥子看著謝高。謝高說,你來一片?很甜。
芥子說,要是那兩個人不是姐夫和小舅子,你說會發(fā)生什么?
你比我清楚。謝高說。
我不要這個結果。我們真的什么也不能改變嗎?
謝高嘆了一口氣。你是我見過最固執(zhí)的女人了。想聽警察的忠告嗎?警察從來不鼓勵受害人盲干硬頂,尤其是力量懸殊的時候。生命是無價的,最值得珍惜的只有它。美國警察告訴市民,身上最好放一點兒小錢,是的,就是花錢消災用的。你可以盡量記住犯罪人的特征,隨后報警,為警察提供最好的線索。要知道,你是老百姓,首先要愛護自己。
那見義勇為呢?報紙上還不是總是報道那些不畏強暴、勇敢的人。
那是報紙。不過,我從心底也敬重那些不畏強暴、見義勇為的人??晌沂蔷?,警察要保護老百姓,所以,我們首先希望老百姓都能平安。
求你查個問題,好嗎?
謝高說,只要我能辦到。你說吧。
出事那天晚上,我因為用藥,醒來之前發(fā)生什么事,我都不清楚。我很想知道前面的事。我想,你幫我了解一下好嗎?
鐘橋北不是醒著嗎?
芥子點頭??墒?,我還想知道他們兩個是怎么說的。有的事橋北也不知道。我想看他們的口供筆錄。
看筆錄,這不可能。你查問這有什么意義呢?你聽不懂我的話?唉,我有點明白你是怎么回事了。但我真的不希望你這樣固執(zhí)。
你幫不幫我?你不幫我我就直接去找陶峰。
謝高不說話,看著芥子。你真的很傻。謝高站了起來。
芥子一把拉住謝高的手:幫我!好嗎?悄悄的。
九
連續(xù)一周,芥子有空兒就給謝高打電話。謝高總說忙。芥子說,那你就在電話里告訴我,他們兩個說了什么?
開始謝高說,他還沒看筆錄,后來說找不到陶峰他們,后來又說電話上不好說,其實情況就那樣,和你知道的差不多。芥子就拿著電話不說話。謝高停了一下,說,你生氣了?芥子還是不說話。謝高說,下午我來你店里吧。芥子說,我下午不去店里,到我家好不好?芥子是不愿意店員們聽到什么,到店外說話,又怕大街上閑言碎語。
謝高猶豫了一下,說,我4點來吧。有變我打電話。
謝高很準時。才坐下,芥子就說,他們兩個怎么說,是不是一致的?
差不多。大約凌晨3點半左右,保姆把門打開,然后,他們進了保姆房間,捆綁、堵毛巾,把床翻亂,椅子放倒,制造現(xiàn)場完,然后戴上面具。
謝高述說的時候,芥子慢慢把大拇指甲豎在唇邊,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她在咬指甲。
他們來到客廳,小舅子拔電話線的時候,碰倒了那盆龜葉菊盆上放的電蚊拍,之后,走到前面的姐夫把這個放雜志報紙的雜物夾給踢倒了。這時,臥室通道有光射出來,臥室開門了,隨后,橋北走出來查看。橋北個子很大,小舅子想跑回保姆房拿忘在那里的刀。
他是瘸子。
對。關于這一節(jié),兩人供述不一致。姐夫說小舅子嚇了一下,想逃跑,小舅子說是想去找刀。接下來供述又是一致的,姐夫一見橋北就馬上撲上去了。橋北閃身說,別這樣!我配合!想要什么你們就拿吧。這工夫,小舅子從后腰踹了橋北一腳,橋北身子一歪,他們兩個趁勢撲了上去,壓住了橋北并捆綁。橋北很生氣,橋北說,兄弟,你緊張什么?我不是讓你拿嗎?我也知道,你們不是有困難,不會來找我。大家都不容易,喜歡什么就拿吧。拿了就走。
捆好橋北,小舅子就趕緊去保姆房拿刀。姐夫接過刀,要小舅子看著橋北。他收攏客廳找到的你們的包和外衣,然后,姐夫提著刀往臥室走去。橋北大喊一聲,錢都在包里!小舅子甩了橋北一巴掌。
謝高突然伸手打掉了芥子放在嘴里使勁啃噬的手。芥子愣了愣,說,后來呢?
后來你醒了。發(fā)現(xiàn)兩只大動物在你家。
那燈什么時候開的?我醒來時,客廳燈是亮著的。
我忘了注意了,亮著就亮著吧。也許他們控制了鐘橋北膽子就大了。
他們兩個真的都是那么說的?
口供基本相吻合,應該就是事實了。
那橋北是怎么跟你們說的呢?關于這一段。
基本差不多,區(qū)別在鐘橋北說他一眼就看見了他們有刀,他感到極大的威脅。
我是說,橋北他有反抗嗎?比如打他們、踢他們?
謝高又開始看芥子,他停下不說了。芥子說,我想聽下去呀。
謝高說,我記不住了。鐘橋北跟你是怎么說的呢?你說說,我也許能回憶起來。
我忘了。芥子說。你下次再幫我查看一下吧。
謝高輕輕地笑起來。你是傻瓜,這樣做,你會后悔的。
芥子不說話。芥子后來說,你走吧。
謝高走后,芥子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發(fā)了很久的呆,新保姆從廚房跑過來,遲疑地為她開了燈,又問要不要開電視。其實遙控器就在芥子手上把玩。芥子說,給我一杯冰橙汁吧。保姆說好,轉身進廚房沒10秒鐘,只聽當啷一聲,她又把什么給打破了。新保姆上任一周,已經打破包括湯匙在內的六七樣器皿了。芥子懶得進去,連問也不愿意。過了一會兒,新保姆臉漲得紅紅的出來,雙手遞過一杯冰橙汁,說,對不起,杯子滑掉了。芥子搖搖頭,說,沒事。
小白兔押著芥子去臥室開床頭柜抽屜取東西出來,橋北說,喝點兒什么吧,冰箱有啤酒和橙汁,你們要嗎?
歹徒沒有答理橋北。
大灰狼一瘸一拐氣急敗壞地進來說,密碼是錯的!小白兔就把刀子一刀扎進真皮沙發(fā)。他站在橋北和芥子之間:誰告訴我正確的?我只問這一次!
橋北說,讓她再想想!你們嚇著她了。芥子!再想想!別緊張,錢賺了就是大家花的,對不對?你們二位喝點兒什么吧?讓她想一想。
芥子竟然又報出了錯誤密碼。當大灰狼第二次氣急敗壞一歪一歪地沖進來時,還沒說話,小白兔就一把將扎在沙發(fā)上的刀,拔了出來。
告訴他們!橋北低聲喊,芥子!別孩子氣!求求你了!
十
橋北經常沖著新保姆發(fā)脾氣。那個有刀傷的棕色大沙發(fā),他要求保姆去找一個好師傅,盡量不露痕跡地縫合好,可是,保姆找來的師傅,開價又貴脾氣又大,還竟然把一塊淺棕色的皮墊補了下去??茨巧嘲l(fā)就像畫上了一個嘴巴,比以前的傷口還醒目。橋北回家,站在沙發(fā)面前,瞠目結舌了好一會兒,猛然揮手,大吼一聲:給我拆了!再不行,把沙發(fā)換了!新保姆當場要哭出來。
當他發(fā)現(xiàn)芥子屢屢失眠,而且再也找不到制作愛結的紅緞繩時,他就經常一個人看電視到深夜,或者很遲回家。終于有一次,他問芥子,我們的紅繩子呢?
芥子說,不知道。看到橋北有點鋒利的目光,芥子說,也許保姆收到哪兒去了,或者會不會洗了被風吹走了?要不我們再買一條吧?
橋北不說話,但他再也不提紅繩子的事了。
有一天,芥子獨自在家看片子《紐約大劫案》,橋北回來,看了一眼,就走開了。后來有一次在音像制品店,兩人發(fā)生小小爭議,因為,芥子很想買《石破天驚》《生死時速》。橋北說,你別那么孩子氣,美國拼命樹立孤膽英雄只是為了票房價值,就騙你這樣傻瓜的錢。你以為是真的?
又有一天,他們正在家吃晚飯,橋南帶著兒子來了。然后報告社會新聞。橋南說,前天晚上在小伊甸園那個景區(qū),一個大學生,遇到兩個搶錢的壞人,就和他們打起來了,那個男學生被砍了十幾刀,血淋淋地到一個公用電話報警,結果,警察在輪渡口把兩個歹徒都抓住了。早上在出租車上聽廣播說,連醫(yī)務人員都很感動。很多市民帶著花籃、水果籃去看望那大學生,嗨,我想主要是老阿婆老阿公啦,誰那么有空。
他個子很大嗎?芥子脫口而出。橋南說,我怎么知道?要不你也去看看那個勇士?哎,鐘老哥,那天你要是反抗了,會不會也被砍十幾刀啊,我的天哪,那我們家也出英雄啦!
橋北笑了笑,說,我已經被砍死了!我的傻老妹,你還想當英雄的妹妹啊。就你這樣瘋瘋癲癲的,我真擔心你兒子被你帶傻了。小魚頭,跟舅舅過吧,舅舅帶你坐飛機去,來,我們現(xiàn)在就去!
橋北把孩子抱到陽臺上去了。橋南追了過去,聲音又響又亮:想兒子自己生去!又不是生不動;生不動,小魚頭就送給舅舅舅媽好啦!
橋北的公司在島外,那天晚上,橋北來電話,說有一單出口業(yè)務要談,不回來了。芥子洗了澡早早睡下,胡亂看著電視,不知怎么就睡過去了。迷糊中,感到脖子發(fā)癢,翻了個身,癢的范圍更大了。是有人在輕輕地撫摸她。
芥子睜開眼睛。是橋北躺在身邊。對不起,橋北輕聲說,我不想弄醒你的,可是,看你睡熟的可愛樣子,無憂無慮的,忍不住想親親你,我馬上就睡……
芥子把手伸給了橋北,抱住了橋北的脖子。你不是說不回來嗎?
是的,橋北的臉在芥子的頸窩里,他像在嗚咽一樣地說,我改變主意了。芥子的敏感部位,橋北很清楚,但是,現(xiàn)在好像它們轉移到橋北不知道的地方了。芥子不安了,小聲說,對不起。橋北說,沒關系。放松,你放松,慢慢放松,我等你。
芥子還是不行。越急越不行,她無法集中感覺。對不起。芥子說。橋北把她的嘴吻住了,一直搖頭,示意她閉上眼睛。
現(xiàn)在行了,芥子說,你上來好嗎?
芥子從臥室的衛(wèi)生間出來,橋北把她摟在懷里:弄疼你了是吧?
沒有。怎么會呢?
你騙不了我。你在假裝。
不是這樣。
就是這樣。
第二天一早,橋北就走了。芥子醒來的時候,只看到他喝剩的奶杯,他最喜歡吃的大理石蛋糕,一點兒都沒動。新保姆去買菜了。這是他們最后一次做愛。陽光灑在了芥子的床尾,芥子忽然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淡綠色的月亮。
十一
橋北似乎開始千方百計地出差,把別人的活兒都攬過來做了。他南征北戰(zhàn)地到處飛,接單、談判、鞏固客戶關系,每一次都帶小禮物給芥子。他們說話和以前一樣的和氣溫馨,但是,他們和過去的生活有點不一樣了。
謝高似乎也盡量回避芥子,芥子經??床坏剿袝r他經過店里,也是例行公事地轉轉,就走了。芥子到底忍不住,那天,叫住了正在離開店內的謝高。
你欠我的事呢?
謝高不說話。芥子看他胸部深深地起伏了一下,知道他在嘆氣。晚上我請你喝咖啡,好嗎?芥子說。謝高說,怎么說你才明白呢,你在糟蹋自己的生活??!
你去不去?
幾點?最好別在我們轄區(qū)。
在山楂樹咖啡館的水幕玻璃墻下面,他們坐在帶繩索的搖椅上。面對面。芥子不喝咖啡,要了蘆薈牛奶,換穿便衣的謝高不喝咖啡也不喝茶,只要了鈷藍色的藍珊瑚,又要了紅粉佳人冰淇淋。
謝高說,老實告訴你,我不想做那事了。案件卷宗我實在不想再去看。講個故事給你聽吧。芥子神情黯然,說我知道,你不愿意幫我了。你現(xiàn)在老回避我。
我回避你干嗎呀,這不是小事一樁嗎?這我就要回避,我當什么警察啊,比這麻煩討厭的事多著呢,我回避得了嗎?喂,聽不聽故事?
芥子看著謝高,謝高不等她表態(tài),就說了。從前啊,沙漠上有一只聰明的猴子,它過著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墒怯幸惶欤谝粔K大石頭下面,突然看到一條毒蛇,猴子當場就嚇暈過去了。它知道那塊石頭下面有條蛇后,每一次經過那里,都忍不住想翻開石頭看看,可是,每次翻開石頭,它都看見了那條毒蛇,結果,每次它都會被嚇暈過去。即使這樣,每次路過,它還是想看石頭下面的東西……
你在說我。芥子說,我像個傻猴子,是嗎?
原來的生活不是挺好嗎?石頭下面有什么和你有什么關系呢?不該探究的,就要學會放過去。你這個樣子很折磨人。折磨男人、也折磨警察。
怎么會呢?我怎么會折磨……還,折磨到你?
對。你不了解我。你的確在折磨我。聽我一句話,不要再看石頭下面的東西了,好嗎?那并不影響你的生活。
你不了解我的感受。那天晚上我多次想哭,不是因為害怕。你知道我的意思嗎?我知道你懂很多東西,我看得懂你不說話的眼神,可是,你不明白我的感受。你真的不明白。因為你是男人。
我肯定明白。就是因為我是男人,我是警察,所以我太明白你的感受??墒牵菦]有意義呀。你真的就繞不過那塊石頭嗎?
我不知道……女人總希望男人是勇敢的,他有勇氣、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家,保護自己心愛的一切。橋南都說了,那天晚上她在,她會一棍子劈死他們的。
謝高笑起來。橋南是個二百五,是個大三八,難道你不知道嗎?謝高說完又笑,態(tài)度很輕蔑。芥子不再說話。謝高說,你有沒有想過,那天晚上,如果橋北動手了,可能惹來殺身之禍,結果仍然是,他保護不了包括你在內的任何東西。這樣的結果你愿意看到嗎?
芥子搖頭。不愿意,我愛他。芥子說,可是,我真的很想看到他不是那樣……芥子想說窩囊,但不肯說出口,她說,我心目中的人和那天晚上的突然不一樣了,就是不一樣了,再也不一樣了,我回不去了,我也不愿意這樣,可是我回不去了……
淚水忽然就溢出了芥子眼眶。謝高把頭轉向窗外行人。
十二
懷孕太讓芥子意外了。醫(yī)生說去做孕檢,芥子脫口而出:不可能!我沒有……填化驗單的醫(yī)生很不友好地瞪了她一眼,想想,抬起頭,又瞪了她一眼。小便化驗是明白無誤了。拿著報告單,芥子懵里懵懂地站在婦科門口,她在想肯定就是那次不愉快的做愛了,也就是他們最后一次的做愛。每次做愛都有安全保障的,但有時會出點兒技術偏差。
她本來就和橋北說好,過兩年再要孩子,而現(xiàn)在紛亂心緒中,她更是一點兒思想準備都沒有,胎兒來得太匆忙,不請自到,好像是趕來彌合什么縫隙的,也許就像趕來補那個受傷豁口的沙發(fā)。這么想著,芥子更加難以適應。她給橋北打電話,橋北在上海,馬上要飛去日本,可是,撥到最后一個號,她又放下了電話。
芥子突然想起來,一個月左右她因為感冒咳嗽,吃了一些藥,還拍過x光胸透片。她打電話給橋南。橋南一聽,就說,打掉!萬一生個有毛病的,你們這輩子就完蛋啦。馬上打掉!我給你聯(lián)系好醫(yī)生。
芥子說,你哥要是不同意怎么辦?
不可能!拍過x光的胎兒,要長惡性腫瘤的!他怎么會那么傻。我哥聰明人哪!再說,你要等他半個月從日本回來決定,就太大了。不行不行!我決定了。聽我的,我這就聯(lián)系一個非常好的醫(yī)生,是我同學的媽媽。
橋南辦事快刀斬亂麻,第二天就把芥子弄到婦產??漆t(yī)院。等橋北回來,已經過去半個月了。橋北又帶了禮物,每個人都有份,包括小魚頭的。橋北一直對小魚頭非常疼愛。看到橋北像沒長大的男孩一樣在反復端詳小魚頭的禮物,芥子怎么也開不了口,她不敢說。第一天過去了,第二天晚飯后,他們一起到橋南家去送禮物。在路上,芥子開始擔心橋南那個快嘴,肯定要告訴橋北,她想可能還是她自己先說比較好,可是,橋北在車上,一邊開車,一邊一直在接一個什么電話,聽上去事情有點棘手,他在訓什么人,有時聲音很大。
芥子想在車上給橋南打電話,但馬上覺得不可能了,橋北就在旁邊。她一心指望一到橋南家,就能悄悄拉過橋南請她干脆不要提那事。沒想到,一進去,橋南就奔過來咋咋呼呼地喊,哈,老哥你要感謝我,你看芥子這小月子坐得多好,這氣色多水靈。我們小魚頭還親自去給舅媽送過一只土雞呢,兒子哎,快來看!舅舅給你帶日本禮物來啦!
橋北瞪著眼睛看芥子,又看橋南。芥子說,那個,不行……
橋北根本沒聽明白,連芥子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說了什么,但是,橋北點了點頭,就脫鞋進去了。他和小魚頭一起拆禮物包裝紙,然后,對著禮物,和小魚頭一起振臂發(fā)出“耶—耶!”的歡呼聲,什么異常也看不出來。橋南說,我哥越來越不行啦,老啦,慈祥啦,想要小孩啦。橋北還是笑瞇瞇地和魚頭一起組裝玩具。
橋南過去踢了橋北屁股一腳,哥!要是這次不流掉,你想要男的還是女的?
芥子緊張得不敢呼吸。可是,橋北笑嘻嘻地說,當然是兒子,不過女兒也不錯。我會有一個漂亮的女兒的,芥子會把她打扮得像小天使,對嗎?橋北回頭看芥子。芥子連連點頭。
回去的路上,橋北一句話也沒有說。他一直專注地開車,好像車上只有他一個人。芥子感到了巨大的壓力,可是,她不知道壓力從哪里來,橋北的反應,讓她完全不適應。她甚至有點僥幸地推想,也許橋北也根本沒有要孩子的思想準備,這事可能就這樣過去了。
到家后,芥子洗了就到床上去了,橋北在客廳看大電視,好像在頻繁換臺。芥子在臥室看小電視,本來想選個dvd好片子看,又覺得心里毛躁,就沒看。橋北一直沒進來,也不洗澡,他接了兩個電話,大約在12點的時候,把電視關了,芥子以為他接下來會進臥室,或者去沖澡??墒?,電視聲音一停,客廳非常安靜。
芥子起床,輕輕走到門口,走到通道口。橋北頭枕著兩臂,仰面躺在沙發(fā)上,眼睛在看天花板。芥子走到他身邊,橋北沒動,芥子蹲在他身邊,開始用手摸橋北的臉、頭發(fā)。橋北閉上眼睛說,你把孩子流產了?
因為不知道懷孕,上次感冒吃了藥,還拍了胸透……
芥子看著橋北,有點結結巴巴:他們說這樣的孩子不好……會畸形……長腫瘤,我就……
為什么不告訴我?
怕你……生氣……
孩子多大?
40多天吧。
橋北坐了起來??赡愕男赝甘莾蓚€月前做的。我陪你去的,我記得時間,因為正好接了一個出口大單。
芥子也覺得好像真是兩個月前做的。她困惑慌張地看著橋北。
你是故意的,你不想要我的孩子。橋北站起來,走到窗前。芥子跟了過去,她站在橋北的后面。芥子說,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這不好,但我不知道這么嚴重,我只是……
橋北猛然轉過身,眼睛噴火:你!你殺我的兒子!
不是這樣,我真的不是……
芥子第一次看橋北眼眶里閃出淚光,她自己霎時也止不住淚水直淌。
橋北一下就恢復了正常。橋北把手搭在芥子的肩頭,他不是我的孩子,對嗎?
十三
橋北連續(xù)八天都沒有回來睡覺。他說公司事情太多,因為準備到大連參加一個投洽會。橋北島外公司是有宿舍,但都是單身公寓,要是午睡,橋北都是睡在自己辦公室沙發(fā)上。芥子到衣服柜里看了看,也看不出橋北有沒有拿走衣服,平時這些都是保姆打理的。
橋北幾乎每天都會打個電話來,簡單說一兩句。芥子覺得很奇怪,原來橋北也會在電話里簡單說一兩句什么,聽起來特別體貼,現(xiàn)在好像話也差不多,可是,再也沒有原來那種感覺。究竟是誰的問題呢?
這期間,芥子碰到謝高兩次。一次是謝高到店里視察,芥子跟他笑笑。謝高說,老板,你可真憔悴啦。謝高就走了。芥子天天在鏡子里看自己,因為店里到處都是鏡子,所以,她倒不覺得自己臉色異常。謝高走后,她悄悄叫過阿標。阿標,芥子坐在一張空椅子上,看著鏡子:我最近很瘦嗎?
芥子聲音很小,阿標聲音卻很大,阿標說,不是瘦,是氣色很不佳。你熬夜太多啦。兩個正在焗頭發(fā)、耳朵又尖的熟客就哧哧笑起來。阿標說,我請你去吃藥膳吧,我請客,你埋單。我保證挑一份最合適你的。
第二次碰到謝高是在街頭大藥房門口,人家不賣那么多的安定給芥子。一次只能給四片。芥子講了一大堆謊言,無人睬信。謝高正好就從馬路對面過來。他看到了芥子。芥子如見救星。謝高一說,大藥房主任就給了芥子一瓶。
橋北離家第九天的早上,芥子手機的短信息響了。她沒看,磨磨蹭蹭起來洗漱吃飯,后來就忘了。她也沒在店里待多久,照例打的到幾個大商場閑逛。橋北這八天不在家,她至少買了四千元左右的衣服和皮鞋。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要買,買。已經有兩件還沒到家就送給店里的小妹了。
大約是傍晚的時候,她提著三袋購衣袋坐在巴黎春天的咖啡座上。這種設置在商場里夾層的咖啡房,大約專為購物狂休息小憩而設的。電話又響了。是謝高。謝高說,生日快樂。
芥子大吃一驚。謝高怎么知道?而橋北怎么忘了打電話?這兩個問題交織在一起,使她腦子混亂,一下子什么也說不出來。最近是有點恍惚,她也忘了自己的生日。
芥子說,我想見你。你來找我好不好?我不給你添麻煩。
謝高說,你在哪呢,我來接你。我開著朋友的車呢。
謝高在巴黎春天的咖啡座上找到芥子時,一邊走近一邊就看見正看著他的芥子,臉上的淚水成串地跌落下來。謝高快到她面前時,芥子用雙手掩住了臉。她非常安靜,肩頭也不抽動,謝高只看到淚水不斷地順著芥子的手往下流,流到咖啡桌上。
謝高說,到我車里去吧。謝高提起她腳邊的購物袋。芥子就掩著臉,低頭跟著走了。
早上就給你發(fā)了短信,祝你生日快樂。
芥子掏出手機,這才打開短信。芥子說,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不是讓你們填過平安共建表嗎?去哪里?
我不想回家。還去茉莉苑吧,不,去茉莉湖劃船,我不想吃東西。
不,我要先吃飯,我餓了。在茉莉苑吃了飯,再去劃船,萬一碰到歹徒,我有點力氣總好。芥子通過后視鏡,看謝高不像是刺激她,可是,心里還是有點難受,想多了,又有點想哭。謝高非常敏感,他沖著后視鏡說,你哭起來真難看。別再哭了。
謝高,你停一下好嗎?
謝高瞪著后視鏡,又干脆轉過頭來,看到芥子神色確實異常,就把車靠路邊停下。他轉身看著后排座上的芥子。芥子說,抱我一下,好不好?我想有人抱抱我。謝高似乎想從車子中間跨過去,考慮個子太大,他跳下汽車,拉開了后車門。
謝高踏上車,芥子往旁邊讓了點兒,謝高抱住了芥子。芥子嘴一撇,終于爆發(fā)了。她把臉藏在謝高的懷里,非常失態(tài)地號啕大哭。謝高說,小聲點兒好嗎?讓你哭夠了再走。芥子哭得很痛快,把眼淚、清鼻涕擦在謝高胸口一大片。爆發(fā)了一分鐘,哭聲漸漸小了下來,變成一串串輕輕的、呼吸不暢的抽噎。她嗚咽著說,橋北……嗚……可是……我還是……愛他的啊……
謝高眼神里是“我知道”的表情,可是他沉默著。
你知道選調生嗎?謝高看著車窗外的行人,就是政府組織部門到大學考核后挑選出來的、認為品學兼優(yōu)、具有絕對培養(yǎng)價值的大學生,可以說是鳳毛鱗爪、前程錦繡。我有一個同學,大學畢業(yè)時就是作為選調生分配在省公安廳,后來安排他先在一個基層單位鍛煉。很多同學非常羨慕,他自己也很珍惜機遇,非常努力。沒有多久,責任區(qū)群眾對他好評很多。在一起追捕網上通緝犯的案子中,他受傷了。手術的時候,轄區(qū)很多老百姓自發(fā)去看望他,送水果,送土雞,熬營養(yǎng)粥,因為秩序不良,老百姓和護士還差點吵架。當年度,這個選調生就被評為區(qū)人民滿意好警察,并記三等功一次。給一個新警察這樣的榮譽是很少見的。他真是太走運了??墒乾F(xiàn)在,你想知道這個人怎樣了?他早就放棄了錦繡仕途,甚至不愿再做警察。
十四
芥子停止了抽泣。謝高擰開一瓶礦泉水,遞給芥子。芥子喝了一小口,將水倒在紙巾上,開始洗臉。謝高默默抽著煙,散漫地看著打開的窗外。
芥子說,后來呢?他為什么要放棄這么好的開始呢?
謝高喝了幾口水,似乎有些倦怠。芥子說,你把故事說完,好嗎?芥子不想馬上出現(xiàn)在餐廳,她不希望有人發(fā)現(xiàn)她哭泣過。謝高說,第二年的春末,那個選調生利用一個出差的機會,回老家去看望父母。當時,回程上火車的時候,他穿的是警服。本來非工作場所,大家都不會穿的,可是,那次沒帶換洗衣服,又嫌家里過去的衣服不好看,就又穿上出差用的警服。后來,他非常后悔。他說,如果那天我不是穿警服,情況肯定就不是那樣了。就是說,如果他不是穿著警服,那么他現(xiàn)在還在省廳,肯定早就提拔了。因為起點本來就確實和普通警察不一樣。
這個同學穿著警服上了火車。他是中鋪,下鋪是個好像生病的女人,由上鋪的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在一路照顧她。他對面下鋪和中鋪,是一對退休的老夫婦,再上鋪可能是個生意人。列車的終點站就是省城,晚上12時到站。大約是晚上11點左右,我同學坐在靠過道的窗前的翻夾椅上。忽然車廂就騷亂起來,那個同學站了起來,馬上就有兩個男人揮著刀,直沖他而來,一左一右站在他身邊。同學看見車廂的前后門都站著拿馬刀的男人,還有三個人揮舞著槍,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槍。有個女人尖叫了一聲,但聲音馬上就被什么掐掉似的,虎頭蛇尾,突然就沒了。
有個男聲撕裂喉嚨似的吼喊,都別動!誰動就打誰!
車廂里頓時鴉雀無聲。站在那個同學左右的男人說,小警察,聽好了!你不管,大家都好,你敢動,現(xiàn)在就試試!
兩把刀都頂在他的腰上。回去后,他看見兩側都刺破了,有點血,但當時并不覺得疼。可不知道他為什么那么快就做出了決定。他說,好,我不動。但是這對母女,還有這對老夫婦都是我們領導的人,我必須完整帶他們下車。
兩個男人眼珠子交換了一下,一起點頭說,行。你坐鋪位里邊去!
那個同學遵從了。車廂里的人,很多人都在看他,整個車廂安靜極了。開始的巨大安靜是迫于恐懼和震懾,后來的安靜,這個同學明白,是因為期待和困惑。很多人被逼出錢后,還頻頻往他這邊看,是的,他們和警察同車,他們有理由感到安全;在受到侵害的時候,他們有理由無法理解。他們不斷看我們的同學這邊,他們摘下首飾、交出錢包之際,都在往這邊看。因為他們以為奇跡總會發(fā)生的,就像電影上演的那樣。
可是我的同學,一動都沒動。車廂像死亡一樣安靜,臉色慘白的人們就像在啞劇中。他聽到咣當咣當的巨大的火車聲幾乎碾壓了一切。但他自己的心臟,卻在耳膜上像擊鼓一樣地猛烈跳動。歹徒守信了,他們略過了他的上鋪下鋪,略過了對面的老夫婦,可是,他們照樣洗劫了他對面上鋪的那個像做生意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的一個不起眼的黑塑料袋中,被歹徒搜出了可能有兩萬塊錢。
那個同學很意外他有那么多錢,但他也沒有動。
七八名歹徒動作很快,他們洗劫了除協(xié)定保護之外的所有乘客。只有一個有點酒意的乘客,因為配合動作慢,小臂上被劃了一刀。
歹徒們在省城站的前一個小站下車,然后迅速消失在夜色中。同學一直站在窗前,他看著惡徒們的背影遠去消失。隨后,他身后就像發(fā)生了大爆炸,哭聲、叫罵聲、歇斯底里的尖叫聲爆起。那個同學始終面對著車外,突然,有人用勁把他推倒了,他不知道是誰,回過頭,看見中年男子,也就是那個像生意人的男人,把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瓶,猛地摔砸在那個同學頭上。血從頭上流下來,沒有人說什么,只有那個生病的女人有氣無力地說,別打他,他只是一個人呀。
他聽到非常多的聲音:警察!這種見死不救的警察養(yǎng)著干嗎!打死他!還有人喊出了警匪一家!說不定就是他勾結的!很多人在喊,有幾個婦女把甘蔗段和雞蛋摔在他身上。很多人圍了過來。他們非常沖動,這種情況下,你不可能指望他們冷靜。很多人撲了過來。憤怒像火山爆發(fā),人們把財產損失、把所有的憤怒全部轉泄到那個同學頭上。那個同學事后說,好在空間小,要不打死我我都覺得很正常。他們實在還沒怎么解恨呢。
我的同學無話可說。他的肋骨被打斷了兩根,多處軟組織挫傷,輕度腦震蕩。他咳了很長時間的血。最后是他對面的兩個老人哭著跪下來求大家住手,老人說,我們真的都不是他的熟人。
下車的時候,全身的傷痛使那個同學幾乎拿不了自己的行李,沒有任何人幫助他。應該的,對嗎,因為在他們最需要警察幫助的時候,警察卻在袖手旁觀。他是在人人側目之下艱難地離開了車站。這一夜,那個同學真是一夜揚名。很多人記住了他的警號,投書報社、投書公安督察,他住院也瞞不了任何人。第三天至少有兩家報紙,沒有采訪他就將此事報道出來。他臭名遠揚。他們找到了這個社會正不壓邪的原因。
芥子完全被故事吸引了。謝高停下來,默然地看著芥子。芥子等了一會兒,推了他一把,后來呢?
謝高說,你說,如果他們真來采訪了我……那個同學,他又能說什么呢?你連你丈夫都不理解,普通群眾為什么要理解一個警察呢?對嗎?芥子,你也認為他活該,你也一定認為他當時就應該沖上去,和他們拼個魚死網破。對嗎?
芥子搖頭。緩緩搖頭。你是這樣想的。謝高扳正芥子的臉,我知道,你寧愿看到烈士,也不愿意看到你的英雄夢破滅。是啊,你們有理由這樣。
會不會……如果你同學動手了,會……帶動其他乘客一起抵抗……
有可能,但是,老百姓的損失可能會更大,流血,甚至嚴重傷亡。你說,作為勢單力薄的警察,兩害取其輕,是不是更正確的抉擇?
后來呢?
后來那個同學快崩潰了。單位雖然沒有處分他,但是領導們只愿意在非正式的,甚至私人場合口頭肯定他,認為他盡了最大的,也是最理智的努力。此外,局里、廳里的領導,也無法招架媒體的攻勢,警方非常被動。唯一令他安慰一些的是,同車的兩位老人還有那個大學女生,他們終于主動來做了證明。
他現(xiàn)在在哪里,真的不當警察了?
不知道。但我知道他過得很不好。因為還有更多的、像你這樣的人,永遠永遠都不會原諒他。他的壓力太大了,經常徹夜失眠。在那個特定的場合,他知道他對不起很多人,所以,他很想忘了那些事。可是,每天都會有人提醒他,煎熬著他。他想忘也忘不了了。他不愿看到石頭底下的東西,可是別人會翻給他看。他只能遠離沙漠,逃離那塊石頭。
那他現(xiàn)在好過些了嗎?
我不知道。但我現(xiàn)在想,即使他不當警察了,肯定也過不好,比如,他做了你丈夫。
他真的問心無愧嗎?芥子小心翼翼地說。
你說呢?要是你,你問心有愧嗎?
十五
芥子站在茉莉苑門口,謝高在拐角鐘樓的芒果樹下泊車。芥子的電話響了。一看電話是橋北的,芥子有點輕微的緊張。拿著電話,她手指遲疑著按下通話鍵。她不敢肯定橋北會不會說生日的事,也有點害怕他問她在哪里。所以,接電話的時候,她一直感到口干。橋北說,你在哪兒?緊接著他說,我回來了,在盲人按摩中心門口。你來放松一下好嗎?我來接你。
芥子在干巴巴地吞咽不存在的口水。停好車的謝高正在走近,芥子看著謝高,說,我在……買衣服……吃過了……我過來吧,我打的來……
謝高看定芥子的臉色。在茉莉苑三角梅爬滿的門廊外,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線中,謝高似乎古怪地笑了一下。轉身又走向汽車。芥子跟了過去,芥子在他身后小聲說,橋北回來了,你送我到盲人按摩中心好嗎?
謝高發(fā)動汽車,然后打開了汽車音響。汽車主人聽的是《天鵝湖》。兩人不再說話。行駛了好一會兒,謝高把音樂調低,說,他是回來陪你過生日的。
芥子不說話,她不愿意說,橋北已經忘了今天是她生日了,他是叫她過去按摩的。他們有年卡,平時兩人不定期會過去??唇孀硬徽f話,謝高又把音量調高。再也沒有人說話??斓铰房诘臅r候,謝高說,要不要送到中心大門口?不方便你就現(xiàn)在下吧。芥子說,方便,我買衣服啊,半路碰到你了。
老遠就看到橋北和一個朋友站在按摩中心門口,沒有看到他的車,可能在地下停車場。謝高下車的時候說,生日要快樂啊,別做小猴子。
橋北迎上來接過芥子手上的購物袋。他邀請謝高一起上去按摩。謝高說,還有活兒要做,欠我一次吧。
三個人被領到有六張床的按摩房。橋北點的號,都是中心幾個最好的盲人按摩師,每次,他給芥子點的都是93號。93號被人一牽進來,橋北就說,失眠,她最近失眠很厲害。
93號笑了,說,兩位好久沒來了。你頸椎好點嗎?他開始像按一只足球一樣按芥子的腦袋。
芥子敷衍地說,好點了,手指沒怎么發(fā)麻了。等會兒請你再幫我牽引一下。
93號經絡摸得特別準,可是下手也特別狠,經常把芥子按得哀叫。93號從來不為所動,我不能讓你花冤枉錢。93號說,看你這經絡都緊結成球了,不想松開它你就別來這兒保健按摩??!你花血汗錢,我掙血汗錢才心安。
能說會道心狠手辣的93號瞎子,經常逗得橋北哧哧笑。如果芥子忍不住抬手阻撓按摩師的手,隔壁床的橋北就會伸手抓牢她的手。但是,今天橋北始終閉著眼睛,那個朋友也像睡過去一樣,接受一個戴墨鏡的老姑娘按摩。按摩房里非常安靜,只有低低的背景音樂彌漫如淡霧。是卡朋特的《昨日重現(xiàn)》。
后腦風池穴被93號按得疼出薄汗,芥子盡量忍著。這么多年來,橋北好像是第一次忘了芥子的生日。生活確實是發(fā)生很大改變了。芥子感到越來越復雜的失落感。這種情緒從橋北離家,就彌漫起來了。是開始害怕失去嗎?是害怕不該失去的正在失去嗎?今天,芥子又被謝高的故事攪亂了腦子。如果謝高是正確的,橋北就是正確的,對嗎?橋北的應急反應,是一個成熟的男人最正常的、最出色的反應,對嗎?
橋北和朋友到地下停車場取車,芥子上一層就出了電梯,到左邊的大門等候。橋北的汽車開了過來,靠近石階邊。他并沒有像往常一樣,為提著購物袋的芥子拉開車門。芥子慢吞吞地拉開車門,車門一開,車頂燈就亮了,就在她抬腿跨上去的時候,她左眼角似乎掃到了什么異常的東西,隨著車門拉上,車內燈黑了,但空氣中有清甜的氣息。芥子遲疑了一下,疑惑著又扳開車門扣,借著驟亮的車頂燈,她扭頭朝后排座看了一眼——
后排座上,整個后排座上,滿滿當當,全部是花!是百合花!至少有上百枝的百合花,怒放的、含苞的,綠葉掩映中蔥蘢蓬勃地一直鋪到后車窗臺上;雪白的、淡綠著花心的百合叢中,插著幾枝鮮紅欲滴的大瓣玫瑰。車頂上還頂著好多個粉色氫氣球,飄垂著幾條漂亮的帶卷的粉黃絲帶,每一條絲帶上都寫著:生日快樂!我的朋友。
芥子在發(fā)愣。她慢慢抬手,捧住了自己的臉。這就是鐘橋北,永遠和別人不一樣的鐘橋北啊。
橋北傾過身替她把車門關上,隨即打開車燈,同時發(fā)動了汽車。
你好嗎,今天?橋北說,我沒有忘記你的生日,可是,我忘了今天是幾號。最近這一段,日子過得很恍惚,下午在健身館,突然在墻上看清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芥子伸手摸了摸橋北的臉。芥子說,如果你不知道今天是幾號,那么,你健身完會回家嗎?
橋北扭過臉,看芥子。他沒有回答。
芥子說,往左吧。
家在右邊方向。但芥子說,芥子輕輕地說,去那個店。我們去過的那個手工店。我想再買兩條中國結。
橋北遲疑了好一會兒,說,快11點了,關門啦。芥子說,不,我知道店主的家就住那上面。我們去敲門。
芥子真的用力在敲人家沒關死的卷簾門。戴著眼鏡的店主,可能是用遙控器把門打開了。卷簾門才升卷起半人高,芥子就彎腰進去了。站在柜臺后面的店主說,不是從下面看到你是女人,我可不開門。要什么嗎?
芥子指那種最粗的紅緞繩子。芥子說兩米四,一米二一條。店主把繩子放在玻璃柜臺邊沿上刻好的尺度,邊量邊問,門都要打破了,干嗎呢?
橋北笑著,綁住——愛。懂嗎?
十六
不是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能看到淡綠色的月亮的。那天晚上,橋北載著芥子開往回家途中,芥子躺在后排百合玫瑰的鮮花叢中,透過車窗灰綠色的貼紙,她看到了沿路的路燈,一盞盞都飄拉著青藍色或者橙色的絲般的長光,把夜空裝飾得像北極光世界,去了兩盞又迎來了兩盞,迤邐的光束不住橫飄天際,這個時候,芥子又一次看到了淡綠色的月亮。
紅繩子繞過芥子光滑美麗的脖子,慢慢地勾勒一對美麗青春的乳房,在那個雪白細膩的胸口上,紅緞帶正一環(huán)一環(huán)、一環(huán)一環(huán)的盤絲般構造一個愛之結。
芥子的后背在微微出汗,因為她感到慌張。出汗,是因為害怕讓橋北覺察到她的慌張。其實,橋北所有的手勢動作和過去一樣吧,可是,芥子感到自己的身體和過去就是不太一樣了。因為覺察到不一樣,覺察到自己身體對紅緞帶反應遲鈍,心里就更加慌亂了,而身體也就更加木然。她被絕望地排斥在情境之外。猴子看到了沙漠石頭下的蛇,就暈倒了;猴子不應該有這樣的反應,這是錯誤的,猴子應該快樂地跳躍過去,奔向快樂的遠方。身體看到紅緞帶,也不應該有錯誤的反應,紅緞帶是你熟悉的,它不是石頭下面的東西,是激情的火苗啊,是燃燒的欲望,它是快樂的遠方啊,是平時一步就能到達的仙境,不是嗎,你怎么統(tǒng)統(tǒng)忘了呢?
芥子絕望地閉上眼睛。她的腦海中一片黃沙,荒涼無際。她的全身,都變成了干涸絕望的大沙漠。
橋北終于住手,閉上了眼睛。